胡宗剛
馮澄如是中國植物分類學繪圖第一人,其畫作主要在1949年之前繪制,去今已七八十年;馮澄如去世,亦四五十年矣。前幾年馮澄如一批凌亂之畫稿和當時印成之散頁出現于書肆,先后被有心人購得。其中一位收藏家所得大部,交由陳智萌女士研究,經北京加因團隊策劃,寫成《博物與藝術——馮澄如畫稿研究》一書。為擴大影響,該書還將中文譯成英文,形成漢英對照。
余忝為研習中國近現代生物學史,曾涉及馮澄如及所依托之中國植物分類學,草成蕪著幾種,榮幸被該書采納,列為參考文獻;更讓人感動者,今年初春時節,在該書策劃之初,加因團隊之張靜女士,攜馮澄如畫作,特往余之工作地廬山植物園訪問,余得以親睹馮澄如畫稿一二,很是親切。但所知有限,與之略談,供其參考。不料余之拙見,得其不棄。書稿初成于盛夏,陳智萌下請審閱,通讀之余,為之增加部分史實,以豐全書。本以為陳智萌將余所言融入其書稿,誰知被單獨列出,以示尊重,此舉鮮見。轉眼冬季來臨,收到新鮮出爐之書。書分為二冊,其一系陳智萌研究成果,即《博物與藝術》,其二系《333幅馮澄如畫稿》,由文物出版社出版,裝幀簡樸而不失精美,尤其是為完美展現畫稿,還不惜工本,單面印刷。不僅如此,關于裝幀,團隊所寫《后記》詳有介紹;關于書稿,我欲言者,陳智萌已代列出,此均不再贅述。所欲言者,為奉讀新書之后幾點感想,寫成小文,以就教于作者和讀者。
植物繪圖乃伴隨植物分類學而來,中國植物分類學誕生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暨東南大學,胡先骕、錢崇澍、陳煥鏞等留美歸來在此執教,創建生物系,培養后學,后又開辦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開展植物資源調查、標本采集和分類學研究。植物之形態特征是分類學主要依據,除了進行文字描述外,還要以圖刻畫這些特征,以求直觀,便于讀者識別。馮澄如其時亦在南高、東大任圖工教師,胡先骕等即請其繪制植物圖,所繪甚得分類學家認可,其后一直相隨。中國地域遼闊、地貌復雜,孕育植物種類甚豐富,故中國植物分類學發展迅速,繼南京之后,先后在北平、廣州、廬山、梧州、昆明等地開辦研究機構,意在全面厘清中國植物種類,編著《中國植物志》;故繪圖人員在馮澄如培養下,也隨之增加,如其弟馮展如、長子馮鐘平、外甥蔣杏墻等。1958年后,錢崇澍、陳煥鏞任《中國植物志》主編,正式開始編纂,此時胡先骕、馮澄如已淡出中心地位,但其弟子或再傳弟子均積極投身其中。《中國植物志》編委會共集合八十余個單位的三百一十二位研究人員和一百六十四位繪圖人員,歷經四十五年,于2004年完成全書八十卷一百二十六分冊的編寫和出版,此時實乃中國植物分類學之鼎盛時期。植物志雖已出版,但分類學還有不少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誰知該學科卻迅速式微,研究人員漸少,繪圖人員更是稀缺。
植物分類學衰退之后,在中國,集天、地、生及考古、舊物研究等于一體之博物學卻得到復原。在二十世紀初,現代科學在中國開始傳播,均被納入博物學名下。當各學科確立之后,植物學、動物學、地質學等均從博物學中分離出來,單獨發展。故今日博物學與先前之博物學已不可同日而語。今日博物學只是人對自然的一種態度、一種愛好、一種價值判斷,雖然也不乏一些研究。正因為博物學興起和生態環保觀念普及,植物科學畫進入大眾之視野,何況繪圖還是一門藝術,更是吸引大眾之喜愛。陳智萌以《博物與藝術》為名,來研究馮澄如畫稿,即是捕捉這種文化思潮。作者邀得的寄語和序言中有四篇具有代表性,一為植物分類學家王文采所作,一為博物學倡導者劉華杰所作,一為胡先骕孫女胡曉江所作,一為馮澄如外孫女湯海若所作,此恰代表書之內涵。
坊間出版植物繪圖之書多矣,美固美矣,但無一種具有陳智萌此書之沉重。《博物與藝術》在探討中、西關于植物之學說和繪圖之后,還著墨介紹胡先骕引領中國植物分類學之歷史和馮澄如跟隨胡先骕之經歷。中國近現代歷史之沉重,不可避免使得本書也因而沉重。關于此,余也不復述。但作者對馮澄如三百三十三幅畫稿之來源,言之甚簡,余就所知,補充如次:
馮澄如三百三十三幅畫稿是其供職于靜生生物調查所期間所繪。馮澄如在1928年靜生所成立之時,即被胡先骕邀來入所服務,至1949年靜生所被中國科學院接管后才離開。其離所時,這些畫稿歸靜生所收藏。靜生所在文津街三號,中科院接管后將該處作為院部,靜生所與北平研究院植物學研究所合組成立中科院植物分類研究所,以北研院植物所在西直門動物園內所址為合并后所址,即后來西外大街一百四十七號,馮澄如畫稿隨遷至此。“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抄胡先骕家,將抄來部分書籍字畫亦置于此。1974年中科院植物所在香山北京植物園內建起植物標本館大樓,又搬遷至香山。2005年標本館大樓改造,遂將陳年舊物棄之,植物所有網名“小螞蟻”者,目睹其狀,并寫下《胡步曾先生藏書》小記:
鄙人頗喜讀專業以外的雜書(吾友慕之兄貶之為素喜讀黃色小說),經常在圖書館東翻西檢。前不久在植物研究所圖書館看到一堆沒有整理好的舊書,中、西文都有,滿紙灰塵,大多已遭蟲蛀。隨手一翻,不禁大驚,原來這些書均為胡老步曾先生藏書!胡老親筆“H.H.Hu”赫然在上。中文書多為古籍、佛經,英文書多為西方文史經典。其中多冊為鄙人多年欲讀而不能得者,如H.G.Wells的The Outline of History(即《世界史綱》),梁思成先生曾譯出,想來是乃父梁啟超(任公)先生命他譯的);George Brandes的Main Currentsin Nineteenth Century Literature(即《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為西方文學批評巨著,魯迅先生常引用);人文主義大師Irving Babbitt的Rousseau and Romanticism和The Mastors of Modern French Criticism[Babbitt為吳宓(雨僧)先生在哈佛留學時的導師,步曾先生也曾在哈佛留學。歸國后雨僧先生和步曾先生一起辦《學衡》,可謂淵源有自];Marchl Proust的The Past Recaptured(即《追憶逝水年華》)以及一些名家詩集。此外,還有A Students History of Philosophy也很讓人歡喜。最可驚異者,還有一本Sadism and Masochism,足可見步曾先生讀書之廣。很可惜,其中的Main Currents in Nineteenth Century Literature和The Past Recaptured都非全本,只剩一冊。
問以圖書館管理人員這批書來自何處,為何如此殘缺不全。彼告以在不久前清理植物研究所標本館地下室雜物時發現,當時正要用卡車當廢品拉走,偶被圖書館管理人員看見,出于職業習慣撿出數十本。其余拉走者不知凡幾,都已“黃鶴一去不復返”也!如此敗家子行為,不知本所大師遺物之珍貴,視文物圖籍如敝屣,令斯文墜地,讓人欲哭無淚,豈止扼腕嘆息而已哉!
植物所標本館處理這些陳年舊物,當作廢品,其中即包括馮澄如之畫稿。之所以被處理,是這些物品長期放置,未曾得到重視,而歷史已翻過幾頁,后之管理者不知其價值。買此廢品者,一般為北京附近之農民,文化程度雖不高,卻敬畏字畫,將其投入舊書市場,能得到不菲之收入。胡先骕一批手稿也是這樣流出,被一位收藏家以幾十萬元收下。余不知馮澄如畫稿在市場流通情形,其藏家為此一定付出不少。有此經過,故余將此畫稿稱之為劫后余灰,并名之本文。
劉華杰先生呼吁將此畫稿捐獻給某文化機構,永久收藏,陳智萌女士及加因團隊為實現這一倡議,也為之努力,且已得到藏家認可。但余卻不以為然,曾親見胡先骕劫后余灰之藏書,被中科院植物所圖書館正式入藏;其后,還是有簽名線裝本流入“孔夫子舊書網”銷售,機構有時也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