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峰 海莉娟
摘 要:合作社信用合作的生長既需要考察信用合作資金規模的擴增邏輯,也需要考察放貸資金的安全運作機制。借鑒新經濟社會學的嵌入性理論可以發現,村社嵌入是合作社信用合作發展的基本特征。合作社信用合作嵌入村社,能夠從村莊社區汲取多元的社會資源,從信用合作資金規模擴增的角度看,在鄉村能人的推動下關鍵群體共同出資分攤了合作的初始成本,合作業務網絡的構建推動著核心社員群體的形成,為信用合作提供穩定的資金來源,組織聲譽在地域社會的口碑效益為合作社持續擴增社員規模和拓展資金來源創造了機會;從信用合作放貸資金風險防控的角度看,合作社設置的貸款額度與社員家庭經濟承受能力相匹配,對放貸對象的篩選利用了村莊社區中“面子貨幣”的運作機理,并逐步培養了社員依規還貸的自覺意識,這都有助于合作社健全合作金融制度,有效防范金融風險。
關鍵詞:村社嵌入;資源吸納;農民合作社;信用合作;合作金融
一、問題的提出
2008年10月,中國共產黨十七屆三中全會決議明確提出“允許有條件的農民專業合作社開展信用合作”。由此,農民合作社信用合作步入發展的快車道。農業農村部、銀監會和全國供銷總社等中央政府各部門與山東省人民政府辦公廳及江西省人民政府金融辦等單位都出臺專門文件,試圖引導農民合作社信用合作持續快速、規范發展。截止2014年3月底,全國共有2 159家農民合作社開展內部信用合作業務,19.9萬個農戶參與合作社信用合作,累計籌資36.9億元,發放借款42.7億元[1],農民合作社信用合作已經成為現階段新型農村合作金融發展的主要組織形態。
河南省蘭考縣作為首個國家級普惠金融改革試驗區,到2018年9月底,全縣共有5家農民合作社(聯合社)興辦有信用合作業務。其中,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和胡寨農牧哥哥專業合作社的信用合作業務開辦時間相對較早,資金規模相對較大。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成立于2008年,并于2013年7月正式成立信用合作部。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成立于2005年,并于2015年8月開始興辦信用合作業務。截止2018年10月1日,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合作社共有1 600多個社員參與信用合作業務,信用合作的資金規模達到1 918萬元;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共有680多個社員參與信用合作業務,信用合作的資金規模達到896萬元。其他三家農民合作社開辦信用合作的時間雖短,資金規模尚有限,但均呈現出良好的發展趨勢。
資源是合作社信用合作生長系統構成中的核心要素。合作社信用合作的生長需要構建一個多元的復合資源體系,不斷從其所處的社會子系統中選擇、汲取、整合和利用各種有利資源,促使生長系統中各要素良性互動,激發合作金融活力,有效防范風險,進而才能推動合作金融制度的順利構建[2]。合作社作為農民自發聯合成立的互助性經濟組織,天然具有在地性或社區性特征,這使合作社能夠在信用合作的實踐中持續地從村莊社區汲取人、財、物等各種社會資源,并將之用于推動組織制度的創新發展。
因此,本文將嘗試以蘭考縣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和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為例,通過對合作社信用合作實踐的過程分析和機制分析,從信用合作資金規模擴增和信用合作資金放貸風險防控的角度系統剖析信用合作的生長機制,試圖厘清合作社信用合作生長的社會機制。
二、村社嵌入與資源吸納:合作社信用合作生長機制研究的一個分析框架
借鑒新經濟社會學的嵌入性理論可以發現,嵌入式發展是新型農民合作社的基本特征,也是理解合作社信用合作生長機制的一個重要理論視角。新經濟社會學認為沒有獨立的經濟現象和組織行為,應將經濟問題納入社會學的學科視野中,重視經濟問題背后的政治、社會、歷史和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作用[3]。已有的合作社研究成果發現,現階段中國農村出現的新型農民合作社受到了政治環境、行政體制、社會結構、關系網絡和地方文化等多種非經濟要素的影響,受多種社會性因素的影響和制約,顯示出嵌入性發展的特征[4]。其中,農民合作社發展的“村社嵌入”特征非常明顯[5]。合作社在發展中受到分化的階層結構、林立的派系勢力、人們的社會記憶、民間文化土壤和非正式制度等村社因素的影響。
合作社信用合作作為一種特殊的新型農村合作金融組織也具有“村社嵌入”的基本特征。農村金融研究的社會學傳統可以追溯到費孝通先生的《江村經濟》。費先生認為金融現象是嵌入村莊內部差序的社會結構中的,與社會關系和社會文化相互影響的[6]。胡必亮等人在研究民間金融時指出,村莊信任是一種不需要任何正式契約安排維系的“認同型信任”,是信任秩序的最高境界之一,它有助于強化村民間的信任感,降低民間金融的道德風險,增強民間金融的有效性[7]。因此,民間金融的維系和發展,離不開對村社內部資源的挖掘和汲取。合作社信用合作作為地方社會里農民自發創辦的一種正規金融組織,也離不開村社內部資源的滋養,其發展需要通過不斷地為社員提供低成本、高質量的金融服務,贏得社員信任,累積社會合法性,逐漸夯實信用合作生長的社會基礎[2]。
資源依賴理論認為,組織為了生存必須與周圍環境進行交換以獲取資源,并且在獲取資源過程中,組織對周圍環境的依賴程度也在不斷增加[8]。農民合作社信用合作嵌入村社,也旨在從村莊社區汲取發展所需的社會資源。從促進合作社信用合作生長的目標來看,可以從信用合作資金規模擴增和放貸資金風險防控兩個視角進行分析。首先,合作社信用合作的生長,需要不斷擴增資金規模,增強為社員提供金融服務的能力。這表現為三個方面:一是信用合作的原始股金來自何處。換句話說,在信用合作前景不明朗的情況下,誰來提供互助合作金融發展的初始資金,分攤合作的初始成本。二是合作社信用合作如何贏得核心社員(或核心客戶群),建立穩定持久的合作關系,為合作金融的穩健運行提供基本保障。三是合作社信用合作如何持續爭取追隨群體,不斷擴大社員規模,并逐步將這些追隨者變成核心社員。而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建立社員對合作社信用合作的信任關系,需要不斷增強合作社信用合作在地域社會的聲譽。其次,合作社信用合作的生長,從放貸的角度看,核心是資金的安全性,關鍵在建立高效的風險防控機制。其中的關鍵點有兩個:一是社員家庭的金融風險承擔能力,即社員家庭是否具備還款付息的能力,這涉及合作社如何篩選貸款戶;二是借貸社員還款付息的自覺性,這取決于違信拒還的社會代價與社員依規還貸信用意識的培養。因此,合作社是否能夠在信用合作的實踐過程中,從村社內部汲取并整合有利資源,建立健全合作金融制度體系,有效甄別符合條件的貸款戶并保障貸款回收的順利,就成為防范金融風險的有力屏障。
三、關鍵群體與嵌入吸納:合作社信用 合作資金規模擴增的社會機制
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和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信用合作的資金都主要包括三部分:一是發起人的原始股金,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共有19個發起人,按照0.5萬元/股,共籌資55萬元;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共有50多個發起人,共籌原始股金121.9萬元。兩個合作社都規定單個股東的股金不能超過10萬元。二是社員的入股資金,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規定社員最低入股資金為300元,最高入股股金為2萬元;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規定的社員入股股金從無到有持續增加,到2018年已經上調到2萬元。三是社員存入合作社的互助金,兩個合作社都要求單個社員的互助金不能超過20萬元。其中,發起人的原始股金和社員的入股股金沒有固定的報酬,年底根據當年收益情況酌情予以分紅,而互助資金則根據存入期限的長短享受相對穩定的利息收入(類似正規金融機構的定期和活期存款,年利率高于銀行利率但均不超過6厘)。從兩個合作社社員入股股金和互助金的增長軌跡來看,均表現為入股股金的增長速度先快后慢而互助金的增長速度先慢后快,具有相對的一致性。接下來,本文將試圖闡釋兩個合作社信用合作資金規模擴增的社會機制。
(一)關鍵群體與合作社信用合作初始成本的分攤機制
關鍵群體理論認為,任何一個組織的長期合作行為背后都存在著一個關鍵群體,他們是集體行動的發起者,扮演著動員者的角色。由于在組織集體行動達成的初期,成本往往大于收益,客觀需要有一群人來分攤合作的初始成本。同時,這些關鍵群體處于所在社會關系網的中心位置,這使其更容易動用私人關系影響其他成員加入集體行動。而隨著參與集體行動的人數不斷增多,達到一定的規模,集體行動的收益才會逐漸大于成本,從而贏得越來越多的參與者[9]。雖然,在中國社會中,作為精英的鄉村能人在農民合作組織的發展中所扮演的角色可能比關鍵群體更重要[10],但是對于現階段中國農民合作社信用合作而言,要想依靠單個精英的力量籌措一定額度的原始股股金卻并不現實:一是合作金融制度的限制,為了避免大股東控制組織的決策權和管理權,建立民主管理的制度機制,合作社在信用合作中都對單個股東的最高入股額予以限制。二是村莊中農民的分化程度有限,富裕階層的農民的生活重心大多轉移到城鎮,留守村莊的農民精英積累的財富相對有限,而農民精英在信用合作的前景不明晰的情況下,對潛在風險也有顧慮,且擔心被人扣上“大股控制”的帽子,自然不愿意集聚資金入股。
張某是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的理事長,王某是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的理事長,兩個人都是領辦合作社的農民精英。從2004年起,張某就參與了所在村莊一個無公害大米協會的發展實踐。2008年,他又另起爐灶成立了新的合作社。在參與農民合作組織發展的過程中,他還曾當選市縣人大代表。但是,2013年7月,合作社成立信用合作部籌措原始股股金時,仍然遇到困難,農民出資參股的積極性并不高。王某則從2001年就開始在村莊里發動農民成立種植協會,并先后擔任村主任和村書記的職務,又于2009年動員農民將協會改組成立農民專業合作社。到2015年,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設立資金互助部籌集原始股股金時,大多數社員仍持旁觀的態度。面對這種情況,他們均是通過動員長期跟隨合作組織發展的農民精英共同出資才渡過難關。他們籌措的原始股股金作為合作社信用合作的“家底”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為合作社放貸提供了前期資金保障。因此,雖然他們作為鄉村能人,在合作社信用合作中具有顯著的影響周邊人群的能力[11],但是個體精英的力量是有限的,信用合作的發展更離不開關鍵群體的培育和支持。正是這些關鍵群體承擔了合作金融發展的初始成本,才使合作社信用合作得以渡過最初的困難期,逐漸在鄉村社會扎下根,進而為長遠發展打下堅實的基礎。
(二)農民的風險意識與社員參與程度的深化
傳統農民具有典型的風險厭惡型特征,他們為了維持家庭的簡單再生產,不會為了追逐最大化的利潤而貿然選擇經濟效益更好的農業經營模式,寧愿投入無限的勞動力到農田經營中,直到勞動力投入的邊際收益為零。隨著城鎮化和工業化的發展,農民的現代化程度不斷提升,家庭經濟收入水平持續提高,抵抗風險的能力日益增強。但是,他們仍然對潛在的風險保持警惕,具有很強的風險防范意識。尤其是2015年前后,很多地方都曾出現擔保公司破產和非法集資的合作社領辦者“跑路”等金融風險爆發的現象,更是強化了農民的金融風險防范意識。這自然會加大合作社信用合作擴增資金規模的難度,促使其需要采取各種創新舉措來吸引、引導社員入社參股并逐步提高他們參與信用合作的深度。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和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在信用合作實踐中積極幫助農民降低參與合作金融的風險厭惡程度,主要采取了四個辦法:一是為合作社找“娘家”,通過與縣供銷社聯系溝通,充分借用供銷社深化體制機制改革的機會,努力成為縣供銷社在鄉鎮和村兩級的分社;二是主動向縣領導匯報合作金融工作,加強與縣金融辦、農業局和銀監會等政府部門的聯系溝通,爭取政府和相關機構支持,一方面增強信用合作工作的透明度,贏取上級政府的信任,另一方面依托信用合作網點承辦社會保障卡和電費繳納等(準)官方業務;三是創設“股一貸十”的合作金融制度,社員在合作社可以獲得的貸款額度取決于其入股金額,最高不超過入股金額的十倍;四是努力提高服務質量,通過為社員提供優質化的服務贏得他們的認同。
前兩個辦法的本質是通過政府增信以實現為組織增信的目標。政府信用包括財政信用、貨幣信用和政府機構信用三種形式[12]。目前在蘭考縣,政府為合作社信用合作增信,一是通過發放營業執照,將信用合作或資金互助寫入合作社的營業范圍;二是通過縣供銷社對合作社作為基層社的身份認可,將相關政府機構的信用向下延伸到合作社,增強合作社信用合作的合法性。因此,政府增信在兩個合作社信用合作的實踐中,主要表現為將政府機構信用過渡給合作社,使合作社獲得興辦信用合作業務的合法身份。政府增信能夠將政府的組織優勢與合作社的信用合作優勢相結合,發揮為合作社信用合作增信的功能。這有助于農民克服風險厭惡的心理,將對政府的信任轉換成對合作社信用合作的信任,從而逐漸與合作社接觸,獲得感知、認知信用合作的機會。
政府增信使農民愿意接觸、認知合作社信用合作,而踏入合作社門檻之內的農民是否參股或存款于合作金融組織則主要依托后兩種辦法。農民在日常的生產生活中有著廣泛的資金需求,自然就會有參與信用合作的需求[13]。當他們需要資金而又缺乏可靠的資金來源時,就會向已獲取政府許可的合作社尋求幫助。他們要想從合作社獲得貸款,就需先加入合作社,并交納相應額度的股金。由于農民的資金需求很旺盛,兩個合作社在信用合作發展的初期,均表現出股金金額增加快于互助金增加的現象?;ブ鹪诤献魃缧庞煤献靼l展的前期增加相對較慢的主要原因在于農民保有的風險防范意識。很多農民在加入合作社參與信用合作的前期,總會采用各種試探性動作,比如:有農民剛把錢存入合作社信用合作部,扭頭回來就要求提錢,而一旦確信可以提到錢,很快又存回去;也有農民存錢到合作社信用合作部后,不斷打招呼說過幾天家里辦事要用錢,請信貸員準備好錢,他隨時會來取,可始終也沒來取錢。這些試探性動作表明農民仍保有樸素的金融風險防范意識。隨著資金的安全性得到保障,他們就會逐漸增強對合作社信用合作的信任,開始將更多的閑散資金存入合作金融組織。而在社員參與程度不斷加深的過程中,服務質量就顯得非常重要。由于農村居民需要的金融業務具有金額小、頻次高和以老年人為基本參與主體等特征,大型正規金融機構出于經營效益的考量缺乏為之提供金融服務并不斷改善服務質量的主動性。而合作社信用合作扎根鄉村,正好可以滿足農村居民的金融需求,能夠為之提供方便快捷的金融服務,比如有村民在信貸員下班后提出轉賬需求,這對正規大型金融機構來說基本是不可能提供的金融服務,而對合作社信用合作來講,信貸員完全可以依托現代金融創新平臺輕而易舉地實現的。
(三)合作業務網絡的構建與核心社員群體的形成
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和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都推行的是生產、供銷、信用“三位一體”的綜合合作模式,兩個合作社共同開展的業務或活動包括:信用合作、農資統購分銷合作、生活消費品低價售賣、社??ù堋㈦娰M代收等。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的主營業務是無公害大米的生產合作,建有400畝無公害大米基地;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除了主營業務外還開展有塑料大棚生產合作、農機耕作服務、自來水供應、幼兒教育等。兩個合作社不僅都開展了多種業務,而且不同業務還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復雜的合作業務網絡。以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為例,社員家庭每年可以免費使用50噸自來水、家中適齡兒童可以免費享受3年幼兒園教育、免費使用無人機打藥、低價購買農資和生活消費品、以60%的市場價享受農機服務,還可以在信用合作部存貸款。而農民要享受合作社提供的多元化服務,就必須加入合作社成為正式社員,并繳納股金。合作社剛成立的時候,農民入社不需要交錢。隨著合作社的快速發展,2015年時,社員入社需要交納1 000元股金,2016年調整為1萬元,2018年則增加到2萬元。社員入股股金可以參加年底分紅,最高時享受過1分的分紅收益。
由此可以看出,合作社通過多元化業務的開展和合作業務網絡的構建,在合作組織內部建立起關聯式合作的實踐機制,并使社員嵌入到這個基于業務合作關系形成的利益網絡中。關聯式合作指的是合作社采用業務聯合和業務交叉的方式將多項相關業務捆綁起來,然后再讓社員在自由、自愿的基礎上參與進來的合作方式[14]。受關聯式合作的影響,農民一旦邁進合作社的門檻,就會在享受服務的同時感受到利益關系網絡的約束力量,尤其是在剛開始參與合作的時候,社員感受到的利益誘惑和合作束縛并存。在這個合作業務關系網絡中,信用合作處于關鍵位置,一方面可以滿足社員旺盛的資金需求,為農民提供便捷的金融服務,并逐步增加信用合作的經濟收益,增強合作社的盈利能力。從2015年8月到2017年底,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信用合作的收益從無到有,已經占到組織盈利額的60%;另一方面又能夠發揮催化劑的作用,以金融合作促進生產合作和消費合作,推動綜合性合作社的發展。而在參與程度不斷提升的過程中,社員也會隨著與合作社發生業務關聯頻率的增加,逐漸失去對合作業務網絡和利益關系網絡所產生束縛感的敏感性,成為合作社的追隨者。社員參與的合作業務越多,與合作社的交往頻率越高,對合作社的依賴程度就不斷提升。而合作社就能夠在農民入社自愿和社員退社自由的基礎上,通過業務的連帶制衡建構出一套保障機制,增加社員退社的隱形成本,降低社員退社的概率。這些社員如果能夠穩定持久地參與合作業務,就會成為合作社里的核心社員。當核心社員的群體規模達到某個規模界點,合作社的穩健性就能夠得到保障,盈利能力也能夠得到更充分的發揮。
(四)地域社會的口碑效應與合作社信用合作規模的擴增
信任是合作社信用合作賴以發生和存續的前提條件,但社員對合作社信用合作的信任也是一個逐漸深化、動態演進的過程。普通農民因為生產生活實踐中的資金需求難以自解而向合作社提出需要信用合作的服務,卻因此成為合作社的正式社員,從而開始接觸、認識合作社。由此,他們出于增加收益或降低成本的利益考量,逐步接納合作社提供的更多便捷的社會化服務,進入合作的業務關系網絡和利益關系網絡中,在不斷的互動交往中對合作社產生依賴感。而這段依賴感由無到有、由弱到強的互動過程,就成為社員對合作社信任的生成過程。如果社員從合作社獲得的收益能夠穩定持續增長,他們就會對合作社的發展前景形成良好的心理預期,而這將有助于減少合作的脆弱性,使參與者低估未知事件和風險的發生概率,使他們持續強化信心,增強信任。這種信任,就會成為一種有效的“期望資產”,使合作社能夠依靠它解決社員間的合作和協調難題[15]。也就是說,信任讓農民合作更有力量,讓合作社信用合作能夠穩定持續發展。
但是,合作社還需要不斷擴增信用合作的社員規模,將更多的農戶吸納進合作組織,才能推動組織跨越盈利的規模界點,使組織的收益超過成本并不斷增長。而這要依賴合作社信用合作在地域社會里的口碑效應?!敖鸨?、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口碑即是一種聲譽。當一部分社員不再因合作社一時的危機或暫時的虧損而選擇退出,從而成為組織追隨者時,這些社員就成為推動合作社發展的重要力量。每個社員均嵌入其所處的社會結構,擁有不同的關系網絡,也就擁有天然的信息傳播渠道。一旦作為重要推動力量出現的核心社員對合作社信用合作有了認同和信任,他們就會成為地域社會里口口相傳信用合作益處的傳播載體,就會主動被動地將信用合作推介給周邊需要資金幫助的人群,這在無形之中讓信用合作獲得了聲譽,為合作社信用合作贏得更多的參與者。新的參與者因為信用合作加入合作社成為正式社員,就有可能重復前述核心社員的成長過程,而合作社信用合作的資金規模也會由此不斷擴增。進一步講,核心社員的規模前期增長慢,而后增長快,所以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和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信用合作資金規模的增長速度也呈現出同樣的態勢。不過,隨著信用合作的資金規模達到一定限度,合作社極有可能會逐步控制社員入股或交存互助金的額度,以保障信用合作的收益。
四、風險防控與嵌入吸納:合作社信用合作資金安全運作的社會機制
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和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在信用合作實踐中均將貸款的最高額度原則上設定為5萬元,貸款利率為:資金用于生產的貸款利率為月息1.5%,用于生活的貸款利率為月息1.2%,用于疾病和上學的貸款利率為月息0.9%,一周之內應急性需求的貸款實行免息優惠。從開始開展信用合作業務以來,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僅有一例逾期不還的案例,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尚未出現貸款收不回的現象。因此,整體來看,兩個合作社在信用合作中都很好地控制了金融風險,保障了社員的正當合法權益。接下來,本文將試圖闡釋兩個合作社信用合作資金安全運作的社會機制。
(一)社員家庭風險承受能力評估與信用合作貸款額度的設置
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和胡寨農牧哥哥農民專業合作社均在信用合作中創設了“股一貸十”的合作金融制度,前者在放貸時還要求社員以家庭承包經營土地權證作為抵押,而后者則無類似要求,幾乎完全靠社員自覺還貸。兩個合作社在剛開始開展信用合作業務時,由于擔憂資金沉淀帶來過高的成本壓力,均放貸過個位數的最高額度為10萬元的貸款。隨著社員的資金需求潛力很快被挖掘出來,它們都將信用合作的最高貸款額度設定為5萬元,且將2~3萬元的貸款作為主營業務。合作社放棄大額放貸,選擇小額放貸,是在對社員家庭風險承受能力進行科學評估后作出的重要抉擇,是保障信用合作資金安全的重要措施。
2018年的《中國統計年鑒》顯示,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到2017年已經達到13 432.4元,其中,工資性收入比經營凈收入多出470.6元[16]。雖然說改革開放以來,農村社會階層結構加速分化,農村居民的階層分化狀況已經非常明顯。到2017年,高收入戶、中等偏上戶、中等收入戶、中等偏下戶和低收入戶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分別是31 299.3元、16 943.6元、11 978.0元、8 348.6元和3 301.9元[16]。但是,不同階層居民的資金需求額度不一樣,高收入階層的資金需求量比較大,可以依托國有銀行或民營銀行獲得滿足,而中等偏上戶、中等收入戶、中等偏下戶和低收入戶的資金需求則可以依托合作社信用合作來滿足。從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均值來看,一個4口人的農村居民家庭一年的可支配收入即可達到5萬元;從農村居民按收入五等分分組的人均可支配收入來看,以家庭4口人來計算,中等偏上戶一年的可支配收入達到6.8萬元,中等偏下戶的可支配收入達到3.3萬多元。因此,5萬元對大多數農村居民而言,并非是一筆家庭還不起的巨款。再考慮到低收入戶的資金需求量偏低,貸款額度以2萬元左右為主,合作社將信用合作的放貸最高額度設定為5萬元是比較合理的。即便是暫時還不上款,社員也可以先還利息并申請二次貸款,然后再以外出打工掙錢等方式用一年左右的時間還本付息。
(二)“面子貨幣”的社區運行機制與信用合作放款對象的篩選
合作社控制信用合作放貸資金的風險,除了需要科學合理地設置放貸最高額度之外,還需要嚴格篩選放款對象。當農民加入合作社申請貸款后,合作社的會計和信息員要一起到社員家及其所在的村莊進行調研,全面掌握該社員的家庭經濟狀況、貸款用途、個人和家庭信譽等各種信息。然后,由理事長或理事會綜合評估潛在的風險與收益后再決定是否放貸以及放貸的具體額度。合作社在發放貸款后,還會不定期對貸款社員進行回訪,了解其經營狀況,掌握動態信息。對于及時還貸、信譽好的社員,合作社會持續支持;對于信譽差、名聲不好的農戶,合作社則會拒絕向其發放貸款。也就是說,合作社在信用合作中不僅會考慮發放貸款的額度與貸款申請者的家庭經濟收入水平,評估社員家庭的風險承受能力,而且非常重視貸款申請者在村莊社區中的信譽,將之作為篩選放款對象的基本依據。
信譽的本質是誠信,其在村莊社區中體現為面子。面子轉化成農民的語言即是“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可見失去面子的后果是非常嚴重的。面子是中國人特有的一種文化心理現象,在村莊社區中,面子相當于一種“社區貨幣”,可以掙得,也可以失去。一個人只要做好了某件事情或沒有做壞某件事情,就會獲得“面子貨幣”的增量[17]?!坝绣X不還,肯定是丟面子的事情”“欠了錢就跑,不想辦法去還的人,當然會沒有面子的”“還款及時的人,就有面子,合作社后面肯定會優先支持的”“暫時沒錢,先還利息;出去掙錢,有錢了把款還上的人,也有面子”。面子作為村莊社區里通用的一種“社區貨幣”,需要靠人們在做事中一步步積累而來。增加面子,靠做事,而做事就是一種為贏得面子的投資行為。合作社在社員借錢沒有門路的情況下,放款給社員,既是一種經濟行為,也是一種類似于人情的社會行為。既然是人情,自然是要還的。還不起賒銷來的人情,就會失去面子。由于村莊是一個熟人社會,在農戶入社申請初次貸款時,即便合作社不派人到現場做調查,“打一個電話,這個村莊中,誰能貸,誰不能貸,就一清二楚了”。隨著社員和合作社建立起信用合作業務往來關系,那些能按時還款付息的社員,就會在一次次的借貸中,增加面子貨幣,贏得社區信譽,成為合作社信用合作的優質客戶;那些不能按時還貸,又拒絕想法籌資的社員,就會失去面子和信譽,被合作社列入失信名單,也會成為社區里失去面子和尊嚴、“抬不起頭”的人??梢哉f,面子機制的存在,極大地降低了合作社在信用合作中與社員打交道的交易成本,使合作社信用合作在社員缺乏優質資產作為抵押的情況下,依然能夠在相對封閉的地方社會里安全運行。
(三)違信拒還的社會懲罰與社員依規還貸精神的內化
對貸款申請者的家庭風險承受能力進行評估和對其貸款資格進行考察篩選為合作社信用合作建立了防控金融風險的第一道屏障,但是要想確保信用合作資金的安全更需要建立起能夠使貸款社員依規還貸的社會機制。這既需要合作社在信用合作中推進制度創新,加強自身管理能力和風險防控機制建設,也需要合作社處理好與外部環境的關系,從其所處的外部環境中汲取各種有益資源。從蘭考縣合作社信用合作的開展情況來看:第一,借力外部資源,加大對違信拒還社員的懲罰力度。近些年來,國家日益重視誠信制度建設,將失信公民列入“黑戶”清單,規定不管是其申請貸款,還是坐飛機或高鐵外出等都要受到限制。這在無形中會形成一種威懾效應,加大貸款社員的心理承受成本。對于未能如期還本付息的社員,合作社還可以向法院起訴。2015年,南馬莊生態農產品專業合作社向一個社員發放了5萬元貸款。一年后,該社員結清利息,貸款展期,但后來一直沒能還款。2018年8月,合作社向法院遞交起訴書。隨后,經法院調解無效后開庭宣判,要求該社員一次性還款2.7萬元,并從第二個月起每月還款800元。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人們追求“無訟”,習慣用民間規則調解矛盾糾紛而不愿意拿起法律的武器。隨著法治化進程的加快,法律已經滲透進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但整體來看,農民對法律依然有著敬畏的心理。合作社將社員告上法庭并贏得訴訟,既是對信用合作合法性的重新認可,也使當地村民尤其是社員更加珍惜自身信譽,輕易不會逾期不還。第二,借助“村社嵌入”的天然優勢,從村莊社區汲取資源,使社員熟悉、認同信用合作制度,逐漸培育出依規還貸的精神,從而讓其獲得“隨心所欲而不越規”的自由。“借人家的錢,欠人家的人情。三千兩千,不值得開口;一萬兩萬,你不見得能抓到手。在合作社貸款,你不用落人家的‘情”。從合作社信用合作部貸款,是私對公的經濟行為,雖然也有人情的成分,也需按照私對私的人情邏輯及時還貸,但是因為要還本付息,就無需過度承擔人情債。同時,社員之所以愿意負擔高于銀行貸款的利率從合作社申請貸款,關鍵在于他們難以從正規商業銀行機構獲得貸款。合作社提供的信貸服務方便快捷,又不需要抵押,將“義”放在了“利”之前,這就為合作社信用合作贏得了聲譽。合作社秉持的“重義尚利”的新型商業觀,使貸款社員會產生不還貸就是不講“義”的心理,使他們更加重視個人和家庭信譽。中國人講“正心”“修身”,農民在地方社會中也會逐漸深化對信用合作制度的認識,逐漸在日益頻繁的互動中“習”得現代契約意識。社員一旦形成現代契約意識,就意味著他們已經將依規還貸的精神內化于心、外化于行,而合作社信用合作的資金安全就會得到切實保障。
五、結論與討論
本文主要從信用合作資金規模擴增和資金放貸風險防控兩個角度討論合作社信用合作的生長機制問題。當前國有和民營商業銀行紛紛將機構“上移”,加劇了農村金融供給不足的困境。商業銀行退出鄉村的根本原因在于跟分散農戶打交道的交易成本過高,利潤微薄,經營效益低。因此,合作社信用合作的生長也需要解決“治理交易成本”的難題。從本文的論述中可以發現,合作社信用合作可以充分發揮其“村社嵌入”的獨特優勢,從外部環境尤其是村莊社區中汲取有利資源,一方面通過發揮關鍵群體分攤信用合作初始成本,通過政府增信為組織增信,通過構建合作業務網絡培育核心社員群體,通過利用口碑效應吸納非社員踏進合作門檻等舉措,推動合作社社員規模和信用合作資金規模的持續擴增;另一方面通過設置與社員家庭經濟承受能力相匹配的貸款額度,通過利用村莊社區中“面子貨幣”的價值嚴格篩選放貸對象,通過有效處理合作組織與外部環境的關系培育社員依規還貸的精神等辦法,積極防控金融風險,保障信用合作資金安全運行。
筆者發現合作社嵌入村社,汲取并整合資源有助于降低交易成本,推動信用合作的生長。但是,合作社在信用合作中“治理交易成本”的實踐機制依然非常復雜,超出了本文能夠闡述的限度。國家支持合作社信用合作,推動新型農村合作金融組織發展,就是要以農民組織化的方式,解決國有和民營商業銀行為分散小農戶提供金融服務中始終存在的治理交易成本難題。因此,該研究僅是一個開始,下一步的深入研究需要材料更豐富、內容更詳盡的具體案例的發現和挖掘。隨著合作社信用合作在全國各地的持續快速發展,這方面的研究也需要持續加強和不斷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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