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劇后的皆大歡喜
——國家大劇院2019版《費加羅婚禮》觀后

安若彬

如果讓樂迷列舉心中最喜歡的莫扎特歌劇，恐怕不出三部，就會說到《費加羅婚禮》（Le Nozze di Figaro）。長久以來，樂迷們把《費加羅婚禮》、《唐璜》和《魔笛》評為莫扎特最杰出的三部歌劇代表作。三部杰作中，《魔笛》充滿了魔幻色彩，傳達了“正義不可戰勝，美德和智慧永放光芒”的真理，似乎太形而上了；《唐璜》講述了花花公子毫無節制的愛情冒險，終因罪行累累墜入地獄的故事，似乎又太沉重了；而《費加羅婚禮》講述的是費加羅在“家門口”和伯爵斗智斗勇，贏得了為愛情而打的“保衛戰”，顯然要輕松、愉快、接地氣得多。大概正因為如此，《費加羅婚禮》一直是樂迷最易接受、最喜歡的歌劇之一，也是歌劇舞臺上演出次數最多的作品之一。

《費加羅婚禮》是一部四幕喜歌劇，總體基調機智幽默、輕快活潑。它的音樂表現力極強，刻畫出多個栩栩如生、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善良勇敢的費加羅、冰雪聰明的蘇珊娜、矜持優雅的伯爵夫人、荒誕可笑的伯爵、青春懵懂的凱魯比諾，等等。相比其他有著宏大命題的劇作，《費加羅婚禮》中的人物形象更接近平民，沒有功勛顯赫的英雄豪杰，沒有推動歷史的君王臣子，也沒有翻云覆雨的神仙鬼怪。所有的人物形象都很貼近生活，甚至能在當下的生活中找到他們的影子，無怪能受到廣大愛樂者的歡迎和喜愛了。

情節的風趣幽默和通俗易懂，并不意味著藝術水準會打折扣。這部歌劇的旋律朗朗上口、音樂充滿戲劇張力，因此也受到職業歌唱家的青睞。2017年，著名的《BBC音樂雜志》發起“歷史上最偉大的歌劇作品”評選，邀請172位當今樂壇重量級的歌唱家投票，《費加羅婚禮》以絕對優勢名列榜首。由此不難看出，無論普通愛樂者，還是藝術家，對《費加羅婚禮》都鐘愛有加。

正因為《費加羅婚禮》的諸多“平易近人”的特質，在音樂水準上又屬上乘之作，所以自問世以來，就常演不衰且常演常新。2019年11月，這部歌劇史上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第五次登上國家大劇院的舞臺，由意大利指揮家弗朗切斯特·蘭茲洛塔執棒，卡多·法西、奧馬爾·蒙塔納里、瑪麗娜·蒙佐、瑪麗安吉拉·西西莉亞等活躍在國際歌劇舞臺的“一線”歌唱家主演，為大家再現了18世紀中葉西班牙塞維利亞的迷人風情。

作為一部堪稱偉大的歌劇作品，《費加羅婚禮》中經典的樂段實在是太多了。單說它的《序曲》，就是數得上的歌劇序曲經典。就綜合藝術水準和流傳度兩個因素來看，恐怕只有《〈卡門〉序曲》《〈塞維利亞理發師〉序曲》《〈威廉·退爾〉序曲》等少數可以與之相提并論。而那首《再不要去做情郎》幾乎成了所有男中音歌唱家必唱的作品，《你們可知道》也毫無疑問地成為女中音最喜歡的歌劇選段。

這是筆者第三次在國家大劇院看《費加羅婚禮》，有意把重點放在其他幾首同樣出色的唱段上。

《你想要跳舞嗎，我的小伯爵》

費加羅和蘇珊娜在緊鑼密鼓地布置新房，蘇珊娜提醒未婚夫費加羅，伯爵對她不安好心。蘇珊娜退場后，費加羅琢磨蘇珊娜的提醒，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忍不住心里忿忿不平，唱起這首《你想要跳舞嗎，我的小伯爵》。其實，費加羅哪里是想和伯爵跳舞？他恨不得把伯爵揍得鼻青臉腫呢。

第二樂段的速度由小快板轉為快板。旋律以兩小節為一個單位，前一個小節為一個四分音符加兩個八分音符，后一個小節為兩個四分音符。這種節奏型在快板的速度下，形成持續緊張的情緒，表達了費加羅內心的急切。這一唱段在很短的時值中要唱出很多歌詞，節奏感強，既饒舌拗口又詼諧幽默，和羅西尼的《塞維利亞理發師》中的詠嘆調《快給大忙人讓路》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三樂段（再現段）幾乎是第一樂段的完全再現，強化了第一樂段的主題，強化了費加羅對伯爵老爺憤憤不平的情緒和費加羅的人物個性。句尾的終止堅定有力，強調主角費加羅戰勝伯爵的信心和勇氣。

飾演費加羅的歌唱家里卡多·法西出生于意大利米蘭，是活躍在當今歐洲歌劇舞臺上的年輕歌唱家，和歌唱家安娜·奈瑞貝科、尤西夫·伊瓦佐夫、朵羅拉·扎吉克等都有密切合作。法西的聲音沉穩有力、醇厚悠長，是典型的男中音，亦可駕馭男低音角色，這也使得他在歌劇舞臺有更多亮相的機會。

在國家大劇院2019版的《費加羅婚禮》中，法西的表現可圈可點。且不說他駕輕就熟的唱功，單說他在舞臺上的表演，就很讓人享受。法西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一轉身一揚手，處處都透著幸災樂禍。這個唱段的性格太鮮明，表演性太強，在筆者看來，只有看費加羅邊唱邊演才能獲得最佳欣賞體驗。這大概也是吸引樂迷一定要到劇場來看這部歌劇的原因吧。

《微風輕拂》

伯爵夫人計劃用一封情書誘騙伯爵到花園私會，進而揭露伯爵的陰謀詭計。她口述信件內容，由蘇珊娜執筆，兩人一應一和、一唱一答，唱出著名的二重唱《微風輕拂》。兩個人各揣一份心思，夫人希望伯爵迷途知返，挽救“七年之癢”的婚姻；蘇珊娜希望伯爵改邪歸正，不要騷擾自己，不再破壞自己的婚事。兩人都在努力拯救自己的愛情，彼此心照不宣。

瑪麗安吉拉·西西莉亞飾演的伯爵夫人和瑪麗娜·蒙佐飾演的蘇珊娜先后唱出帶著淡淡憂傷的旋律，此起彼伏又巧妙交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接著，人聲和樂隊形成補充性對比，最后形成三個聲部疊置。兩份甜蜜憧憬交織在一起，互相映襯，充滿了對美好愛情的憧憬。兩位近幾年在歌劇舞臺上風生水起的年輕女歌唱家，聲音柔潤干凈，情感細膩豐富，“拋出”的一根根旋律線條在劇場起起落落地交織著，讓人無比享受。

我想，當這段二重唱在劇場響起的時候，會有很多觀眾在腦海中會浮現出這樣的場景：悠揚的音樂，純凈的人聲，完美的和聲，在與外界隔絕、與“自由”“愛情”這些美好事物絕緣的地方，這動人心弦的天籟響起，溫暖和甜蜜滲入每個角落。一瞬間，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中的一切，仰望湛藍的天空，陶醉在唯美的音樂中，已經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這正是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的經典場景。影片中，畫外音說道：“盡管我不知道兩個女人唱的是什么，但是它那么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美得讓人心痛。我可以這樣告訴你，那聲音在飛翔，比這里的任何一個人的夢想都要高、都要遠。這聲音像一只美妙的小鳥，飛進這個灰色的樊籠，讓它周圍堅固的圍墻化為烏有。這一刻，每個‘肖申克人’都感受到了自由……”

歌劇中的伯爵夫人和蘇珊娜追求美好的婚姻和愛情，電影中的安迪向往無拘無束的自由和生活。不論是身為貴族的伯爵夫人，還是蘇珊娜，抑或是淪為囚徒的安迪，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源自天性，是不需要理由的。正因為這樣，當《微風輕拂》的歌聲響起時，那高低起伏的旋律，貼著每個“肖申克人”的心尖行走，觸動他們內心最敏感、最柔軟的部分。在那一刻，邪惡、罪孽都消失殆盡，人們的臉上露出最純真的笑容。莫扎特的音樂，穿越兩百多年的歷史，滋潤了現代人枯竭的心靈，讓人們看到自己最本質、最真實的內心世界。正如2016年指揮家呂嘉在國家大劇院“莫扎特專場音樂會”時說的那樣：“為什么我們喜歡莫扎特？因為他永遠給我們帶來正能量。”

“家人重逢”六重唱

一系列捉弄與反捉弄、報復與反報復的鬧劇后，洋洋得意的巴爾托洛和瑪爾切琳娜，幸災樂禍的巴西里奧和伯爵，一頭霧水的費加羅，心懷同情的伯爵夫人，不知所措的蘇珊娜……眾人一起隨著情節發展被推到了舞臺中央。一群飲食男女各懷心事，互不相讓地唱起這首六重唱。

首先是瑪爾切琳娜和費加羅的相認——他們竟然是母子倆。瑪爾切琳娜激動地唱著“讓我抱抱，我是你的母親”，嘰嘰喳喳地道出自己心中的喜悅，費加羅則莫名其妙、不知所以。接著是法官唱道：“這是父親，那是母親，我的判決沒法執行。”伯爵懊惱地嘆息：“該死！真是倒霉透了。”兩人面對瑪爾切琳娜和費加羅母子的相認，尷尬不已。然后，瑪爾切琳娜高喊“我的心肝”，巴爾托洛呼叫“我的寶貝”，費加羅則與父母相認“哦，我的爸爸、媽媽！”一家三口幸福擁抱在一起的時候，法官和伯爵不和諧的聲部時不時地插入。一邊是三個人、一邊是兩個人，一邊是幸福美滿、一邊是窘迫尷尬，分別形成的兩個聲部此起彼伏、交相輝映。這時，一無所知的蘇珊娜上來，伯爵指著抱在一起的三個人，蘇珊娜看到“情敵”瑪爾切琳娜和費加羅竟然緊緊擁抱在一起，醋意大發。突然，旋律下行，弦樂組快速抖弓，渲染出緊張的情緒。費加羅想把蘇珊娜拉過來介紹給父母，卻得到蘇珊娜一個憤怒的耳光。

六個人，三個陣營，在短短幾分鐘里，講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故事，把劇情推向一個小高潮。旋律由三條主線轉為兩條主線：一邊是一家四口團聚的幸福，音樂線條舒緩柔和；一邊是鬧劇的“罪魁禍首”們牢騷滿腹、抱怨不已。兩種音樂和情緒在快節奏中穿插進行，形成鮮明對比，最后一起把音樂推向高潮，給復雜卻有序、精彩的六重唱一個完美的收尾。

莫扎特巧妙地把重唱安插在歌劇的情節發展中，把多個人物的性格、曲折的命運融合在短短的一個唱段中，緊張刺激、扣人心弦，具有極強戲劇張力的音樂，體現出莫扎特非凡的音樂天分和高超的創作技巧。而對于樂迷來說，這樣煩瑣卻有序、緊張卻激動人心的場景，如果不能在劇場親自看到和聽到，實在是不能完整體會其精妙之處。

余 論

在服裝、化妝、道具上，國家大劇院2019版《費加羅婚禮》沿襲之前四版的特點，盡最大的可能還原18世紀中葉故事發生地的風貌——空闊高大的貴族房、小巧局促的傭人房，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將影子斜斜地投射到屋子里，目之所及，高貴典雅，讓人仿佛回到兩百多年前的塞維利亞小城。

作為莫扎特最受歡迎的一部歌劇，《費加羅婚禮》幾乎每天都在歌劇舞臺上上演。每個版本都在向觀眾傳遞18世紀的西班牙風情，每個版本都在用莫扎特的音樂講述故事，每個版本都會是不錯的詮釋。顯然，對于中國樂迷來說，國家大劇院2019版《費加羅婚禮》的確不容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