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直到最近幾百年,才出現了可持續的經濟增長,而這也標志著“現代世界”或者說“現代性”的開啟。可持續經濟增長的出現,和“西方的興起”是同步的,因為可持續經濟增長興起于西方,而非全球其他地區。西方與全球其他地區之間的這種差異,被學術界稱為“大分流”。
可持續經濟增長的起源在哪里?如何解釋“大分流”的發生?學術界的傳統觀點是將其歸結為歐洲在制度和文化E有別于其他地區的特殊性——擁有一個多國體系和國家權力受限制的傳統,經歷了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擁有由資產階級支配的獨立城市,經歷了科學革命和技術創新,等等。
在1990年代逐漸興起的“加州學派”對此提出了不同的解釋。這一學派將傳統觀點視為“歐洲中心論”,認為“大分流”并非肇因于歐洲在制度和文化上的特殊性,而只是出于歷史和地理的偶然。其理由在于:在17世紀中葉以前的近千年時間里,中國和中東地區在經濟和技術上領先于歐洲;歐洲搶占先機只是因為在地理上更靠近新大陸,從而得以建立美洲殖民帝國,獲得大量金錢,主導全球貨幣體系;工業革命發生在19世紀的英格蘭,是因為其煤礦在地理上非常接近工業發達地區,并且能夠獲得來自海外殖民地的大量資源,而此前與英格蘭同樣富庶的中國江南地區不具備同樣的地理條件。

《逃離羅馬:帝國的失敗與通往繁榮之路》
作者:[奧地利] 沃爾特·謝德爾(Walter Scheidel)
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出版時間:2019年10月
定價:35.00美元
本書指出,羅馬帝國之后的歐洲政治碎片化,是歐洲與全球其他地區在歷史路徑上的分水嶺,也是可持續經濟增長和現代世界在歐洲興起的根本原因。
沃爾特·謝德爾是美國斯坦福大學古典學與歷史學教授
斯坦福大學古典學與歷史學教授謝德爾(Walter Seheidel)對上述問題給出了全新的解釋。在《逃離羅馬;帝國的失敗與通往繁榮之路》(Escape from Rome:The Failure of Empire and the Road to Prosperity)一書中,他將學術界津津樂道的“大分流”——可持續經濟增長興起于歐洲,而非全球其他地——稱為“第二次大分流”,認為它是更早期的“第一次大分流”的必然后果。
在謝德爾看來,“第一次大分流”并非取決于某個發生過的歷史事件,而是緣自一件沒有發生的事情;在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后,試圖重建一個全歐洲范圍帝國的企圖都失敗了,發生在公元500年至1000年之間的一連串失敗,成為歐洲與全球其他地區在歷史路徑上的分水嶺。長期統治的大規模帝國在歐亞大陸的其他地方是不斷出現的國家形式,但在歐洲是一次性事件,羅馬帝國之后的歐洲政治碎片化,是可持續經濟增長和現代世界在歐洲興起的根本原因。
謝德爾把中國作為歐洲的比較對象。他指出,在過去1500年,多中心而分裂的歐洲和中央集權的中國是相反的國家體系,但是在此之前,兩者的國家建構模式是很相似的。羅馬帝國和漢帝國一樣,通過專業官僚機構和強大的軍隊來實施統治,通過稅收來維持財政。雖然羅馬帝國脫胎于羅馬共和國,但是隨著時間發展,其官僚體系日益強大嚴密,其統治日益定于一尊,與漢帝國越來越相似。
在羅馬帝國的全盛時期,歐洲的大部分地區,連同北非和中東,都在其疆域之內,接受中央集權的統治,地中海成為羅馬帝國的內海。羅馬帝國的成功源自其自身的強大和對手的弱勢。一方面,羅馬從共和國時期開始,就一直能夠比它的對手動用更大規模的軍隊,這使得羅馬縱然經歷無數戰役的失敗,也總是在戰爭中取得最后的勝利。之所以能夠享有源源不斷的兵員供給,關鍵在于羅馬對于賦予公民權非常慷慨,大量移民、被釋放的奴隸和被征服地區的人民都成為羅馬公民,而羅馬男性公民在軍隊中服役的比例非常高,政府以服兵役替代繳稅。
另一方面,早期羅馬位于意大利半島上,處在以埃及、波斯和希臘為中心的古代世界的邊緣,可以在沒有外國十涉的情況下建設國家。亞歷山大大帝的早逝和他建立的希臘化帝國的分裂,使得羅馬避免了外來的毀滅性打擊,如果亞歷山大大帝從印度回到希臘之后揮師西向進入意大利,歷史將會改寫。但是在亞歷山大大帝之后,羅馬的主要地緣政治對手,諸如迦太基、希臘伊庇魯斯工國、塞琉古帝國和托勒密帝國,都無法匹敵羅馬的軍事動員能力。在對付西歐和北歐缺乏組織的蠻族部落時,羅馬的優勢就更加明顯。
羅馬對地中海的主宰是獨一無二的,歷史上再也沒有一個政權可以控制地中海的全部海岸線。因為當時羅馬在地中海西半部分只有迦太基一個對手,但是已經令羅馬傾其國力建立了龐大的海軍。如果有更多對手,歲馬的海軍建設將不堪重負,從而阻止其擴張。

《弱者帝國:歐洲擴張的真實故事與新世界秩序的創造》
作者:[英]杰森沙曼
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本書認為歐洲在15世紀到18世紀的全球擴張并非得益于軍事優勢,而是得益于各種機遇,比如亞洲和非洲的諸多陸權強國對于海上戰爭和貿易的忽視。

《狹窄走廊:國家、社會和自由的命運》
作者:[美]達龍阿西莫格魯、詹姆斯·羅賓遜
出版社:Penguin Press
本書指出經濟現代化與政治自由的源泉在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權力平衡,弱社會強國家會導致專制,強社會弱國家又會使得民眾缺乏保護。
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后,最有可能重建一個類似規模的帝國的機會是在6世紀中葉,東羅馬帝國(亦稱拜占庭帝國)皇帝查士丁尼試圖收復西羅馬帝國的疆土,但是在鼠疫的沖擊下,這一嘗試失敗了。在查士丁尼之后,其他建立歐洲大一統帝國的嘗試更加難以成真。無論法蘭克帝國、神圣羅馬帝國、拿破侖帝國,或是曇花一現,或是虛有其表。相比之下,公元220年漢帝國覆滅之后的中國也經歷了長期的分裂,但是在公元589年重新統一于隋朝,此后大一統成為主流。歐洲重建帝國的失敗使得歐洲的國家建設走上了與中國不同的軌跡,此即“第一次大分流”。
“第一次大分流”的第一個層面是財政系統。中國的財政系統以對農田征稅為基礎,能夠在每一次工朝更迭中很快重建。而在歐洲,羅馬帝國的財政系統在后羅馬時代的歐洲逐漸消失,在缺乏有組織征稅的情況下,導致了持續的國家財政收入不足,從而削弱了政治權力和軍事動員的能力。
第二個層面是政治制度。吊詭的是,正是由于后羅馬時期的歐洲各國征稅能力不足,所以統治者必須在財政問題上和其手下的封地貴族討價還價,隨著時間發展,逐漸形成了歐洲政治制度的優勢。因為討價還價的協商過程使得歐洲各國的統治者和其手下的封地貴族可以將權力制度化,成為未來建設國家能力的基礎。此外,一夫一妻制使得中世紀歐洲各國工室周期性地面臨缺少男性繼承人的危機,國家的政治穩定不能全盤依賴于王室繼統的穩定,而是倚仗以貴族為主的代議機構的支撐,代議機構對王權的削弱和限制始終存在。而中國的一夫多妻制意味著皇帝一般都不乏子嗣,皇位的血脈傳承就可以保持政治穩定,但是這種政治穩定并不會帶來國家能力的提升。
第三個層面是文化和觀念。在羅馬帝國滅亡之后的中世紀歐洲,天主教會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通過高于王權的神權政治縱橫捭闔,讓各國的世俗統治者相互為敵,保持了歐洲政治的多中心和碎片化。天主教會也用教會信眾的身份認同取代了原本盛行于歐洲諸蠻族部落中的親屬關系網絡,對親屬關系網絡的破壞是歐洲代議體制興起的關鍵。而在東羅馬帝國,由于帝國的政治穩定和皇權的強大,東正教會對世俗政權處于依附地位。在歐亞大陸的其他地區,無論是宗教神權還是士大夫的道統,都不可能在實際上凌駕于世俗政權之上。
上述三個方面的分流,意味著后羅馬時代的歐洲不可能有一個國家具備當初羅馬崛起的條件。財政收入不足導致軍事動員能力不足,眾多對手的存在導致霸權強國也無法實現“贏家通吃”。
謝德爾對于“第一次大分流”的論述,亦考慮到了地理與制度發展的相互作用。他指出,有兩個地理因素特別重要,一是歐洲破碎的地貌,二是歐洲與大草原的距離。
歐洲只有6%的地域是山區,中國的山區面積比例則為33%,但是關鍵不在于山地面積的多少,而是在于山區與耕地相互交錯的程度。在早期中國,黃河流域的中原和關中地區提供了富饒的耕地,位于這個核心地域的國家有實力征服和統治周邊地區。隨著時間發展,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都被納入了帝國的版圖,匯合成為更加幅員遼闊、交通便利的大范圍耕地來提供賦稅。中國擁有一個在經濟上處于主導地位、范圍廣袤、物產豐饒的中央地區,這對于中國的政治大一統是關鍵的。而歐洲缺乏這樣一個中央地區,比利牛斯山脈、阿爾卑斯山脈、喀爾巴阡山脈等等形成了天然屏障,這對于歐洲的政治碎片化也是關鍵的。
歐亞大陸的大草原對于前現代世界地緣政治盼影響至為深遠。橫無際涯的大草原造就了迥異于定居民族的游牧民族。周期性的物資匱乏,注定了游牧民族對定居社會的劫掠成為常態。而他們的嫻熟騎術、高度機動性和在受到威脅時撤退到草原深處的能力,對定居社會造成了巨大威脅。來自大草原的威脅對于許多亞洲國家的政治發展都起到了關鍵作用,對中國的影響尤其巨大。在漫長的歷史上,中國受到的外部威脅幾乎鮮有例外地都是來自北方草原。為應對這種來自單一方向的軍事威脅,中國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帝國,以舉國之力來處理邊患。
大草原對于歐洲的影響卻是邊緣性的。西歐東部最邊陲的城市和大草原也有相當遙遠的距離。1241年,蒙古帝國具有征服歐洲的能力,卻由于歷史的偶然因素而止步(大汗窩闊臺去世,西征統帥拔都需要回蒙古選舉新大汗)。然而,即使蒙古帝國統治歐洲,他們對于遠離草原的定居民眾的統治能力是很存疑的,結果只會強化歐洲的政治碎片化趨勢,從而脫離蒙古的直接統治。
在政治碎片化的中世紀歐洲,國家內部和國家間的多重權力結構造成了殘酷而持久的競爭。國王和貴族,教皇和修道院,騎士和城市商人,都在競爭地位和影響力。競爭不僅造成了很多痛苦,也鍛造了各方議價和妥協的規則,打開了創新的空間。隨著時間演變,這種根深蒂固的多元主義保障了制衡與問責,創造了商業繁榮,出現了諸多獨一無二的制度創新,例如公社、行會、公債、國會等等。相反,在中央集權的帝國制度下,權力的壟斷可以帶來和平與穩定,但是也鼓勵了保守主義、王權對社會的掠奪性規則和經濟停滯。這也使得帝國總是無法擺脫治亂循環的噩夢。如果羅馬帝國幸存,或者像中國那樣重新建立統一的王朝,歐洲將不會具有制度和文化上的特殊性,“第二次大分流”也將無從談起。
“加州學派”認為可持續經濟增長之所以興起于歐洲,只是出于歷史和地理的偶然。謝德爾在本書中批評了這種觀點。他指出,無論怎樣評估殖民帝國和海洋貿易對于“第二次大分流”所起的作用,都必須首先明白,歐洲在15世紀后期的航海大發現是政治碎片化的產物。關鍵不在于歐洲和美洲在地理上比較接近,而在于國家間的競爭使得歐洲各國具有強烈的動機派遣人員和物資從事海外探險。國家間競爭也促使像熱那亞這樣的商業城市國家為了從事海洋貿易而發展出了高超的造船技術和航海能力。雖然羅馬帝國擁有一支職業化的海軍,但其作用在于海上巡邏和剿滅海盜,而不是探索和發現新的貿易路線。如果羅馬帝國幸存,即便有可能發現美洲,也不可能將類似規模的資源投入到海外帝國的構建中。
15世紀早期的鄭和下西洋,在時間上早于歐洲的航海大發現,常常被一些學者視為明朝中國海軍實力超強的證據,用來證明歐洲的海上擴張只是出于偶然和幸運才獲得成功。謝德爾的看法與此相反,他認為,鄭和下西洋是一個教科書式的例子,說明了定于一尊的帝國決策方式,花費大量資金去做一件沒有明確物質利益的事情,一旦朝廷的政治偏好發生變化,就迅速熄火。這樣的決策方式無法避免經濟停滯與治亂循環。
自從19世紀以來,西方社會在經濟上的優勢,引發了全球非西方社會的效仿。當前,許多非西方國家都實現了工業化和經濟騰飛,甚至彎道超車,領先于歐洲。然而,一個社會如果缺乏對于“大分流”歷史路徑的追問,缺乏制度層面的反思,或將仍舊徘徊在長期可持續經濟增長的門檻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