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帥
摘要:在新時期,韓少功重讀魯迅,清除“文革文學”的影響,從“傷痕”到“尋根”,在觀念、思想、語言、細節等方面,受到《吶喊》和《彷徨》的直接影響。在1986年,韓少功閱讀《野草》,從魯迅“偉大的人格”中汲取反抗絕望的精神力量。在1990年代,韓少功將魯迅作為“市場時代”的價值高標,雖然他從晚年魯迅的文學轉型獲得啟示,但是他的“海南時期”未能同魯迅的“上海時期”進行深入對話,也未能達到魯迅的“深刻”。
關鍵詞:韓少功;魯迅;閱讀;影響
1981年,韓少功在小結自己的“傷痕小說”時說:“我在動筆時往往更多地想到莊重質樸的托爾斯泰和魯迅,而不是奇詭凄迷的加繆、薩特、卡夫卡。”①韓少功的自述提供了線索,我們可以梳理出他的閱讀書目,考察閱讀和寫作的關系,進而從“文學傳統”的角度評價作家的承續和超越。本文討論的問題是,韓少功如何閱讀魯迅以及他的寫作在哪些方面、何種程度受到魯迅的影響。
一??《吶喊》《彷徨》和“傷痕”
1967年,韓少功的家被對立的造反派抄了,“最可惡的是他們抄走了我的籃球和書——都是這一段我精心挑選私留的幾十件精品。其中包括魯迅、巴金、葉圣陶、高爾基、莫泊桑、海明威、托爾斯泰的小說,還有《革命烈士詩抄》和《紅旗飄飄》文叢等紅色讀物。”②1968-1974年他在汨羅插隊,只能閱讀“馬列文選、毛澤東文選,還有魯迅一本薄薄的雜文,與梁實秋、林語堂筆戰的那些,政治色彩比較濃。”③1960、70年代,韓少功對魯迅的閱讀極具時代特色,讀到的是“革命家魯迅”。
新時期的啟蒙主義對魯迅進行了“去政治化”的重新闡釋,“革命家魯迅”轉變為“思想家魯迅”。“‘新的人物就是先進人物嗎?魯迅的《祝福》、《孔乙己》也應該說是寫了‘新的人物的,它們的藝術價值和教育作用,毫不低于《一件小事》。相反,《一件小事》倒似乎是被有些教科書捧得過高了。”④對“新的人物”的評價標準從革命年代的“階級性”轉換為啟蒙時代的“人性”,弱化魯迅小說“政治功利作用”的同時,突出了“藝術價值”。“寫作《西望茅草地》之前,我有意地讀了一些理論,有意地從理性高度去把握中國小生產者狹隘眼光的幾個特征:平均主義、禁欲主義、家長制等等。”⑤韓少功將“張種田”視為“小生產者”,將其精神弱點概括為“平均主義、禁欲主義、家長制”,并且懷著“療救者”的情感來塑造他,這是典型的魯迅式話語。
相較于“思想”,韓少功對“語言”更敏感,他批評各種違反“生活真實”的語言現象,所舉的例子正是魯迅:
魯迅先生就說過:“假如有一位精細的讀者,請了我去,交給我一枝鉛筆和一張紙,說道:‘您老的文章里,說過這山是崚嶒的,那山是巉巖的,那究竟是一幅什么樣子呀?您不會畫畫兒也不要緊,就勾出一點輪廓給我看看吧。請、請、請……這時我就會腋下出汗,恨無底洞可鉆。因為我實在連自己也不知道‘崚嶒和‘巉巖究竟是什么樣子,這形容詞是從舊書上抄來的……”他又說:“我以為第一是在作者先把似識非識的字放棄,從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詞匯,搬到紙上來;也就是學學孩子,只說些自己的確能懂的話。”我們或許能從魯迅的教學中得到一點啟發吧。⑥
所引出自魯迅的《人生識字胡涂始》。1974年,韓少功開始發表作品,他的寫作屬于典型的“文革文學”。“撥亂反正”的意識形態和“接續五四”的啟蒙主義給“傷痕文學”提供了反思歷史的邏輯,但是修辭、形象、語言等文學問題需要作家自己去摸索。韓少功重讀魯迅是為了清理“文革文學”的影響,向“文學家魯迅”學習“語言”:“魯迅修改《阿Q正傳》時,阿Q手里相對抽象的‘錢,就變成了相對具體化的‘銀的和銅的(這個改動當然還有其他目的)。沈從文寫《邊城》時,連一些抽象的時間概念也不放過,總把它們化作相對具體的聲、光、色來表現。”⑦他不斷強調語言的“形象化”“具體化”“鮮明生動”和“個性化”,“在個性據說受到深重壓抑的時代,魯迅、老舍、沈從文、趙樹理等,寫出的人物一個是一個”。⑧根據語言的個性化,他將現代文學分為三種傳統:外語,即翻譯文學語言,以茅盾、巴金、郭沫若、曹禺、徐志摩等為代表;方言,以沈從文、老舍、趙樹理、周立波等為代表;文言,以魯迅、錢鐘書等為代表,“魯迅是亦土亦洋,外來語和民間語兼而有之,筆下既有吳方言的明顯痕跡,又有日語和西語的影響。”⑨
1993年的《那年的高墻》中有一個細節:“爺爺是瞎子,要抽煙的時候,總是這樣朝家里有動靜的地方發出呼喚。除此之外他很少說話。他經常穿著灰色長衫,坐在階檐下曬太陽,聽我們熱熱鬧鬧地過日子,眼皮間或微微擴張一下,顯出他還是個活人。”⑩這明顯模仿了魯迅對祥林嫂的描寫:“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11類似的描寫多次出現,如1995年,“他蜷縮身子如一尊息翅的老雕,只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不時閃動,顯出他還是一個活物”12;2002年,老木被打后,“只有一只獨眼間或輪動一下,顯示出還是個活人”13;2013年,馬濤從水壩跳下,“只有兩只眼睛偶爾翻一下,顯示出那還是一個活物。”14此外還有“周圍的人全都興高采烈,后排的觀眾為了看清楚罪犯,還鵝一樣把頸根升起來。”15這模仿的是《藥》:“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16韓少功對魯迅小說的細節多次無意識模仿,表明他對《吶喊》《彷徨》讀得很深,他的“傷痕”小說,歷史反思之深刻、藝術表現之傳神,正得益于對魯迅的閱讀和學習。因此,在小說的思想、語言、細節等方面韓少功直接而深刻地受到魯迅的影響。
二??《阿Q正傳》和“尋根”
筆者曾對讀過韓少功的《回聲》和《阿Q正傳》17,發現兩篇小說有很多相似的細節,如在精神剖析方面,根滿與阿Q都懶惰、貧窮、健忘,都處于“無名”狀態,都通過欺侮弱者轉移失敗、在幻想中報復強者;在情節設置方面,兩人都因調戲女性離開農村,又都從城市帶回“革命”。但是,魯迅刻畫阿Q是為了“文化諷寓”,阿Q是一個國民性批判的“符號”,而韓少功塑造根滿是為了“歷史反思”,根滿是一個流氓無產者的“典型”。《回聲》展現了流氓無產者被組織進革命的具體過程及其對社會的破壞,韓少功對魯迅的學習是有選擇的。有意思的是,《回聲》還講述了一個三角戀故事,這種游離思想主題的“敗筆”是學習沈從文的結果。經過細讀和比較,筆者認為韓少功在塑造人物方面學習了《阿Q正傳》,在刻畫少女愛情心理方面學習了《邊城》。更有意思的是《回聲》的高潮:“原來兩個大隊之間的雞公山形似公雞。解放前,雞頭下的劉姓人連年收成不好,‘雞尾下的周姓人還將就可以。有人說,是‘公雞吃了劉姓的谷,糞屙到了周姓的田里。于是,劉姓人要炸‘雞頭,周姓人也不肯,雙方打了一惡架,結下了冤仇。”18這不正是《爸爸爸》的情節嗎?丙崽“無父有母”“長不大、死不了”象征了傳統文化的停滯和延續,石仁象征了既無能守護傳統、又無力進入現代的“新派廢物”;石仁的社會地位、心理狀態、行為經歷與根滿相似,當根滿脫下“階級”的海魂衫、穿上“文化”的皮鞋后就變成了石仁,當韓少功從歷史反思轉向民族寓言后,根滿又變回了阿Q。韓少功用“尋根”理念重構了自己在汨羅的知青經驗,將他熟悉的農民和知青變形、抽象為一個個文化符號。
但是,韓少功在1985年發表“尋根”宣言時并沒有“想清楚”。在文學層面,他“用沈從文的方式來講述魯迅的故事,他這些小說的內容與形式之間就必然要互相妨礙”19,《回聲》就沒能很好地融合魯迅與沈從文;在思想層面,他也沒能理清“尋根”和“啟蒙”的關系,“韓少功把‘現代和‘尋根兩件事都做擰了,做別扭了。”20韓少功對阿Q的闡釋便折射出這種“別扭”。最初他依據“啟蒙”將阿Q視為一種普遍的(抽象的)人性弱點,“要消除我們身邊乃至我們自身所顯露出來的阿Q、唐·吉訶德、卡列寧……這該是多么的艱難!”21到了“尋根”,他認為“沒有必要因為中國出了阿Q,就連坐莊子,對什么都覺得自慚形穢。”22在1990年代,他調和了“尋根”和“啟蒙”的關系,在反思“五四”文化激進主義時,對魯迅與胡適有所批評,“我以前特別不同意《阿Q正傳》表現了中國國民性的說法。阿Q那種精神勝利法,或者其他蒙昧特點,美國就沒有?英國就沒有?不,你肯定也可以在那些地方找到阿Q式的人物。”23他反對西方殖民主義的文化霸權,但并沒有否定啟蒙,反而強化了啟蒙,“只要人還是人,還需要基本的生存權和尊嚴權,酷刑和餓斃在任何語境里也不會成為美事,魯迅筆下的阿Q把挨打當勝利,也永遠不會有合法性。”242000年以后,韓少功定居汨羅八景鄉,開始半年湖南農村、半年海南城市的遷徙生活。新的農村生活經驗強化了他對市場化、城市化的批判立場,他的情感也常常偏向農民,但他的思想和寫作依然延續了知識分子的啟蒙傳統,“承續著自阿Q以來現代文學的一個重要譜系,《趕馬的老三》體現了對于國民性和民間生活新的認識和闡發。”25《阿Q正傳》不僅直接影響了韓少功的“尋根”小說,而且魯迅所象征的“啟蒙傳統”對他產生了深遠影響。
三??《野草》和“偉大的人格”
孔見、廖述務、武新軍等研究者都提到韓少功在1982年產生了悲觀情緒并在1986年陷入絕望,他開始閱讀佛經,禪宗對他的思想和寫作產生了深遠影響。當韓少功被問到是否受到魯迅的影響時,他回答:“這可能有,我也說不準。但我非常喜歡魯迅的一些作品,尤其是關于生命形而上的分析看法,非常打動我。”26韓少功為何在1982-1986年陷入悲觀、絕望?他為何喜歡魯迅有關“生命形而上”的看法?他被哪些作品打動?韓少功在論述文學經典和讀者數量的關系時舉例:“魯迅的《野草》,相對《吶喊》來說,恐怕也顯得有點‘和寡。”27“魯迅既有多數讀者所喜愛的《阿Q正傳》,也有僅少數讀者能夠欣賞品味的《野草》。”28韓少功閱讀《野草》和他的現實處境有關。《月蘭》雖然得到康濯、李季等人的支持,但還是遭到批判。1982年大學畢業,他被分配到湖南省總工會編輯《主人翁》,大學自由浪漫的幻想觸碰到了單位現實僵化的積弊,他意識到改革的艱難。1986年,康濯傳達賀敬之的講話精神,嚴厲批評“尋根文學”,馮牧也曾當面規勸過他。于是,“一反‘自由化我就成了敏感人物之一,就有明槍暗箭夾槍帶棒的事情。”29從“傷痕”到“尋根”,韓少功一方面在文壇聲名鵲起、仕途步步高升,但另一方面卻深陷單位人事的糾紛、親屬病逝的折磨和“尋根文學”的失敗,世俗的成功和內心的絕望嚴重錯位。一些“尋根小說”折射出他那時的心境,如寫于“一九八六年一月”的《女女女》,“我正被一場改革官司弄得孤家寡人疲憊不堪”30;如寫于“一九八六年五月”的《火宅》,“動機是出于社會責任感,雖然采取離奇、荒誕的方式”,但“所有的故事在現實中都有所依據”31。“火宅”乃佛教用語,直接出現在《野草·死火》里,而《野草·題辭》中的“地火”亦是,魯迅對佛經的閱讀是極深的。在《火宅》中,為了保護孩子,Z市成立了“語言管理局”,隨著單位的膨脹,干部越來越多,群眾只剩下一個,干部們爭先恐后地向群眾T匯報工作、阿諛奉承。小說還戲仿了當時各種空洞的語言現象,從街頭標語、單位語言到三流小說、學術會議。初刊版的結尾是,“語言管理總局”失火,單位大樓連同保存的大量檔案(廢話)都被燒成灰燼。2007年,韓少功不僅把題目改成《暫行條例》,還修改了結尾:“語言管理總局”并沒有被“火宅”燒毀,而是通過“暫行條例”維持下去。小說的修改折射出他思想的變化,在1980年代,他幻想改革能迅速掃除社會的積弊,但自己卻陷入保守的氛圍和單位的桎梏,他就像魯迅筆下的“猛士”突入“無物之陣”,雖有“投槍”,但不知刺向何方。他無力改變自己的現實困境和精神絕望,只能以象征的方式——用“火宅”徹底燒毀“單位”——來補償自己的改革期望。在九十年代,他深知社會改革的艱難性、長期性,需要面對無數的“暫行條例”,于是他選擇像魯迅一樣做“韌性的戰斗”。
1986年,絕望的韓少功遇見了幻滅的魯迅,相似的生命體驗讓他更深刻地理解、認同魯迅。他漸漸“不談文學”,想起“魯迅先生說過,有時沉默比開口更好。沉默時我充實,開口時我卻感到空虛”32,這句話出自《野草·題辭》;他談“看透與寬容”,“我想起了魯迅,他知世故而不用世故,有傲骨而無傲氣,常常知其不可而為之,只緣了‘并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如我那年輕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只緣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勇士,使他不憚于前驅”33,這兩句引自《吶喊·自序》;“魯迅先生的這種心境是一種很矛盾、很痛苦又很偉大的心境。他看透了許多事情,有時裝糊涂,有些事情看起來沒有意思,可他還是去辦。”34韓少功體味魯迅心靈的“矛盾”“痛苦”和“絕望”,敬佩先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我有一個很頑固的認識,就是說,一種偉大的藝術必定是一種偉大的人格的表現。”35韓少功對魯迅的閱讀和學習,從“文學家魯迅”“思想家魯迅”升華為“知識分子魯迅”,魯迅內化為他的精神氣質,“獲得以魯迅先生命名的文學獎,使我想起了先生當年的孤獨、沉痛以及決絕。作為一名后來人,我愿在立國、立人、立心的文明薪傳中奉獻微力,哪怕最終成為可笑的吊客或失敗的小卒。”36因此,在1986年陷入絕望之際,“禪的智慧”只能平衡他的心物,而魯迅“偉大的人格”才給予他反抗絕望的精神力量。從“傷痕”到“尋根”,魯迅與沈從文是韓少功最重要的文學資源,他最終選擇了“深刻”的魯迅,而非“優雅”37的沈從文,這種選擇對他1990年代的文學活動產生了深遠影響。
四??1990年代的價值高標
1987年,海南建省辦特區的消息不脛而走,社會的改革為韓少功擺脫精神的絕望提供了歷史的契機。1988年,已35歲的韓少功破釜沉舟、辭去公職、變賣家產、攜妻帶女,在2月17日大年初一登上火車,“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生活。由于長期作為“國防前哨”,海南的社會發展比較滯后;又因為特區建設的吸引,一時間幾十萬人涌入,繁榮而混亂。韓少功克服了物質的貧乏、生活的艱辛,獲得了精神的自由,他利用特區開放的環境實踐自己的烏托邦。“我和一些朋友失去了大鍋飯,自己謀生存,辦刊物,辦報紙,辦函授學院和排版公司,卷入了很多經濟事務,人財物、產供銷,事事都得操心。這對我個人經驗來說是一次有益的補充。我對金錢的感受從來沒有這樣具體和直接。”38韓少功根據1960、70年代的社會主義經驗和1980年代的資本主義想象,想要創造一種結合兩者優點(公平和效率)、又摒棄兩者缺點(“大鍋飯”和貧富分化)的“完美的制度”,這體現在他所制訂的《海南紀實雜志社公約》。39《海南紀實》獲得了驚人的成功,平均每期銷量超過一百萬冊,韓少功展現了極強的實干能力,他的烏托邦正在變為現實。但是1980年代突然終結,《海南紀實》被迫停刊,留下了兩百多萬資產,在分配方案上韓少功與某些同人發生了嚴重分歧,蔣子丹描繪了這些人的“蛻變”:“一些人首先言之鑿鑿地贊同(雜志社一無所有,只有無數設想與無窮熱情的時候),繼而被這些人閃爍其詞地懷疑(雜志的聲譽鵲起,發行量大得令人始料不及的時期),最后被同一些人憤怒地指責為烏托邦式的大鍋飯宣言(雜志社動產與不動產已經很可觀,有可能讓一部分人率先暴富的時期)。”40最后,韓少功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嚴格履行公約,給每人預付了三年工資,把雜志社所有資產上繳海南作協。在悶熱的夏夜,曾經的摯友摔門而出,“我突然對資本主義有了體會,以前覺得很美好的資本主義,第一次讓我感到寒氣逼人。”41這次創傷性經歷直接決定了韓少功在1990年代的思想立場和文學活動。他感覺遭到了“朋友的背叛”和“民眾的出賣”,當“同行者紛紛慌不擇路”的時候,他決心召喚“遙遠山鄉的一盞油燈”42所象征的1960年代的革命理想。韓少功與摯友的決裂折射出時代觀念的轉變,1990年代的資本邏輯迅速瓦解了1960年代的革命理想和1980年代的啟蒙理想。從湖南到海南,空間的位移反映了歷史的變遷,韓少功的個人經歷生動地展現了1980年代向1990年代轉變的歷史過程,而他1990年代的文學活動有一個明確的思想框架,即把社會主義“前三十年”和“后四十年”進行對照、互鑒。
魯迅是“溫和的尼采”,《野草》受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影響,韓少功經由魯迅讀懂了尼采,并且找到了批判資本主義的思想資源,1993年的《夜行者夢語》標志著他完成了知識更新和寫作高潮的開始。他還從魯迅的文學轉型獲得啟示,“張承志還對我說過:小說是一種墮落的形式。我不知道當年魯迅是不是有過這種感想,因為魯迅除了早期寫一點小說,后期作品也多是散文。”43他猜想,魯迅從北平到上海,可能正是目睹了上海的畸形繁榮以及民族的、階級的、文化的種種怪現狀,才會放棄寫小說,以雜文為“匕首”和“投槍”進行戰斗。于是,韓少功強化文體的功能性、打破文體的限制,隨筆偏向思想性,小說偏向實驗性。因為他要在“后革命”時代重建“為人民”的價值導向,所以他重新恢復了“革命家魯迅”的形象:“他們把自己的土地分給窮人(托爾斯泰),或者嘗試著描寫車夫、奶媽、佃農一類頗為生疏的形象(魯迅)。”44“魯迅家境衰敗,當然更容易與保姆、長工、農家孩子、人力車夫、窮教書匠一等下等人打成一片,在字里行間留下揮之不去的沉重。”45韓少功將魯迅視為市場經濟時代的價值高標和知識分子的道德楷模。從湖南到海南,從“革命”到“市場”,韓少功經歷了中國社會的高速發展,強烈的社會意識催促他及時回應、表現變動中的社會現實,而魯迅在“吶喊”之前有過長達十年的生命沉潛。他強調作家的“知識分子”身份,在寫作之外,積極從事編輯、翻譯,組織社會活動,而且《海南紀實》的“新聞”編輯對他的“文學”寫作產生了影響。他筆下的魯迅生動、具體,而他的小說人物卻越來越符號化、碎片化,形象性和思想性脫節了。韓少功從晚年魯迅的文學轉型獲得了啟示,可惜的是他的“海南時期”沒能同魯迅的“上海時期”進行深入對話,他1990年代的寫作長于思想的敏感、超前,但未能達到魯迅的“深刻”。
注釋:
①④韓少:《學步回顧》《月蘭》,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68頁,第269頁。
②韓少功:《漫長的假期》,《鐘山》2008年第6期。
③31韓少功:《鳥的傳人》,載《大題小作》,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頁,第115頁。
⑤韓少功:《文學創作中的“二律背反”》,《上海文學》1982年第11期。
⑥⑦韓少功:《克服小說語言中的“學生腔”》,《北方文學》1983年第1期。
⑧韓少功:《寫作三題·個性》,載《在后臺的后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6頁。
⑨韓少功:《現代漢語再認識》,《天涯》2005年第2期。
⑩韓少功:《那年的高墻》,載《人在江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頁。
11魯迅:《祝福》,載《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
12韓少功:《山上的聲音》,載《報告政府》,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
1345韓少功:《暗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95頁,第366頁。
14韓少功:《日夜書》,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頁。
15韓少功:《紅蘋果例外》,載《報告政府》,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頁。
16魯迅:《藥》,載《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頁。
17詳細的文本分析請參見筆者的拙文《對讀〈回聲〉與〈阿Q正傳〉——兼論韓少功對魯迅、沈從文的擇取》,待刊。
18韓少功:《回聲》,《小說季刊》1980年第2期。
19王曉明:《不相信的和不愿相信的——關于三位“尋根”派作家的創作》,《文學評論》1988年第4期。
20程光煒:《文學講稿:“八十年代”作為方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68頁。
21韓少功:《面對空闊而神秘的世界》,《當代文藝探索》1985年第3期。
22韓少功:《答美洲〈華僑日報〉記者問》,《鐘山》1987年第5期。
23韓少功:《文學:夢游與蘇醒》,載《大題小作》,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9頁。
24韓少功:《重說道德》,《天涯》2010年第6期。
2536武新軍、王松峰:《韓少功年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39頁,第215頁。
26韓少功、聞樹國:《人的逃避》,《小說家》1993年第3期。
27韓少功:《從創作論到認識方法》,《上海文學》1983年第8期。
28韓少功:《文學創作中的特殊規律和一般規律》,《求索》1984年第6期。
29384143韓少功:《大題小作——韓少功、王堯對話錄》,載《大題小作》,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73頁,第191頁,第192頁,第278頁。
30韓少功:《女女女》,《上海文學》1986年第5期。
32韓少功:《不談文學——訪美手記〈彼岸〉之六》,《鐘山》1988年第2期。
33韓少功:《看透與寬容》,載《在后臺的后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
3435韓少功、林偉平:《訪作家韓少功——文學和人格》,《上海文學》1986年第11期。
37韓少功:《道的無名與專名》,載《在后臺的后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19頁。
39《公約》的具體內容請參見楊康敏的《海南某雜志社公約(1988)》,《天涯》1998年第3期。
40蔣子丹:《〈韓少功印象〉及其延時的注解》,《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6期。
42韓少功:《海念》,《綠洲》1994年第4期。
44韓少功:《哪一種大眾》,《讀書》1997年第2期。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河北師范大學2017年度人文社會科學校內科研基金項目“從‘傷痕到‘尋根——韓少功八十年代寫作探考”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S2017B03)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