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怎么朗讀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卜卡

不姓卜，身份證上另有一個姓名。但哪個姓名自己都不喜歡用，哪個名字都代表不了我。詩文若干發(fā)表在網絡上，“散見于”自己的朋友圈里。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

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

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首詩是1989年的1月13日寫的，海子是3月26日去世的，自殺的，中間差了就兩個月過一點的時間。海子的這首詩當屬于絕命詩之一，就是他臨死之前寫的。

一個人臨死之前寫的這首詩不是那么歡快的，或者因為共情、將心比心，我們閱讀、理解起來應該不是那么歡快的。但當時選進了中學課本，很多人認為是歡快的，積極的，陽光的——面朝大海，我要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以為海子要選一個海景房嗎？這挺好！

事實上，這首詩不是這樣，這首詩可以說是消極的，是充滿著絕望和陰森的一首絕命詩。我們一般人的這種誤讀當然也有意思，但是海子最好的朋友西川說，這首詩就是很悲傷的。這首詩被很多人都誤讀了，包括把這首詩選進中學課本的編輯。所有的教案，也是按照溫暖向上的這種方式去寫的。

我提供一件可靠的事，算是秘聞、內幕之類。當年身邊有一個師長在北京，要給羅馬尼亞編一個像《中國青年詩選》這樣的選本，他向海子約了稿。海子當時給他投寄了12首詩，他說記得很清楚，這一組12首詩，總的題目就叫《絕命詩》，有的詩只有題目沒有內容。這組詩里就包括《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大家學過英文，“從明天起”，在英文中是虛擬語氣，是計劃中的。我們小時候犯了錯誤之后，不管給家長還是給學校的老師，寫的都是：從明天起、今后我要如何痛改前非，要重新做人。海子說從明天起，我要做一個幸福的人，我要把自己做成一個幸福的人，這本身也是一種虛擬，同時包含著類似檢討書中才有的歉疚。

第一節(jié)的四句話表達了至少有三種色彩：第一種色彩，講究精神生活，我要喂馬劈柴、周游世界;第二種色彩，我又關心糧食和蔬菜，關心物質生活;后面又說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又回到了理念世界、精神世界中去，又換了一種飛翔的、不踏實、不靠譜的狀態(tài)。

第一節(jié)盡管有兩個“從明天起”，但我們沒有累贅、重復撞衫的感覺，反而覺得詩的空間還挺大，跳躍還挺強，矛盾像一個旋律一樣，在旋轉、在上升、在飛翔。

第二節(jié)依然是“從明天起”。讀到這里的時候，“從明天起”你要停頓一下，前面已經出現了兩個“從明天起”，得緩一緩，就像農村的老漢一樣，上坡上得吃力了，好，坐在坡中間，我們來吸兩口旱煙袋，接著上坡。

從明天起，我關心我的小家庭，小我的生活。安徽到北京還不是特別遠的，海子在北京筒子樓里面待著，凄凄惶惶地這樣待著。寫了自己的生活之后，一個想要自殺的人，自然會想到自己的父母親人，因為他沒有結婚，他最親的人就是父母了！即使父母和他精神上沒辦法進行溝通，但父母子女之間仍然存在很隱秘的一種聯(lián)系，他割舍不下，從明天起要和我的爸爸、弟弟們，要和我的親人、姐姐們通信。

第一節(jié)，海子寫的就是小我的世界。第二節(jié)把自己的這種愛、關心擴展了一圈，擴展到家族、親人，給每一個親人通信。第三節(jié)怎么樣做？由人及物，認為外物是和我同體，萬物和我有關系的，我要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除了山河，人和我也有關系，我也要為你祝福，祝你在塵世獲得幸福，具體構成有兩層，一是有燦爛的前程，有個好工作之類，二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說到自己，他前面還有點把握，我有一所房子，后面則連這個把握、設定都沒有了，直接是自己像沒有過的一所房子那樣“面朝大海”，而“春暖花開”的主語也就很含糊，是房子周圍、或者自己周圍、海岸邊有“花開”呢還是大海上有花并且當春能開呢，還是自己春暖如花開放呢？真是費人思量！這也等于說，到詩歌的最后，海子卻說，世界很美好，你們好好在這里玩吧，我玩不動了，我也不玩了。我只有個小小的愿望。小小的愿望是什么樣子？海子這時顯得就像個超人一樣。

尼采說人的靈魂有三次變化。第一次，把人的靈魂比成是駱駝，沙漠之中負重的駱駝，你讓我馱多少就馱多少，你讓我?guī)滋觳缓人揖筒怀圆荩揖驮谶@跑，那么按尼采的說法，忍辱負重的駱駝是靈魂第一境界的形象;沙漠中駱駝不斷地跋涉，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靈魂這時候就由駱駝變成了獅子，成為百獸之王。嗜血的獅子撕裂食物，越來越殘忍，之后變成了什么？靈魂進一步發(fā)展就變成了超人。

海子有一個仿佛超人般的愿望，說我的愿望很小，我只愿面朝大海，但大海是很大的，小小的愿望這么大，有小小地先賺一個億的氣度，所以堪比超人。而大海在我們北方人、北京昌平居住的人眼里，是什么樣子的？是具有浪漫、廣闊這樣一種氣質氣象的存在。到大海邊去的話，我覺得還是讓人挺恐怖的，到處是水，那么深的水，那么藍幽幽的，那種藍還有一點像石頭一樣的感覺，有重量的那種藍。

這是海子臘月里寫的一首詩，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大海又是另外一個樣子。尤其是深圳這個地方，面臨大海的時候，沒有其他季節(jié)，永遠都是春天，都是溫暖的。有一句詩叫“春風又綠江南岸”，春風就像無數雙手一樣，就像天女散花一樣把綠全灑下來，一種點染的效果！就像看電影的時候，一個燈被打開的瞬間，“刷”的一下整個電影院都亮了！春暖花開也有這樣一種動感。春天來了，“嘩”一下子所有的花抬起頭來長出花苞來，然后“咔”給你綻放開，這是多么奇妙的一個精神狀態(tài)、一個生命的狀態(tài)。一個將要自殺的人突然覺得生命像花兒這樣開放，像泉水這樣流淌，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這是抱著再一次復活重生的幻想，在寫這樣一首絕命詩。

朗讀這首詩的時候，也需要“放心”，把自己的心收起來，角色轉換，換成海子的心，要帶著一種屬于我們人的那種理解和悲傷在里面。“從明天起”這樣的話是很悲傷的，今天我過得不好，我不幸福，也很抱歉，那么，從明天起，我要做一個幸福的人。大家這樣讀去，這首詩的感覺就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