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東北亞區域研究學術界已有大量成果,但有關中國在東北亞地區利益的研究還比較薄弱。中國學者的相關成果較為籠統,缺乏基本共識。西方學者主要傾向于對中國在具體國別和議題上的利益進行分析,同時又多從競爭性視角、特別是霸權爭奪角度入手。實際上,中國任何關于東北亞政策和戰略都基于在該地區的國家利益,國家利益研究可謂是東北亞區域研究的首要議題。
在中國周邊次區域中,東北亞地區對中國崛起最具戰略意義。首先,該地區有大國如美國、日本、俄羅斯深度介入。亞洲前五大經濟體(中、日、印、俄、韓)除印度外均集中在該地區。其次,該地區的朝鮮半島問題牽一發而動全身。盡管2018年以來局勢大幅緩和,但其失控可能性依然不能排除。釣魚島問題也位于該地區。再次,該地區毗鄰中國政治、經濟以及人口中心。張蘊嶺教授甚至認為“東北亞是中國對外關系的首要中的首要”。(1)張蘊嶺:《東北亞和平構建:中國如何發揮引領作用》,《東北亞學刊》2018年第2期。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的“當今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東北亞地區也表現尤為明顯。在筆者剛完成的一項研究中,從實力對比、合法性認同以及關系互動三個指標分析得出“當前東北亞安全秩序正在發生前所未有變化”的結論。(2)王俊生:《東北亞安全秩序的悖論與中美雙領導體制的未來》,《當代亞太》2019年第2期。“東北亞的‘變’,可能是世界變局中最劇烈、最有影響的,是和中國的利益關系最密切的變化”。(3)張蘊嶺:《東北亞和平構建:中國如何發揮引領作用》,《東北亞學刊》2018年第2期。大變局意味著不確定性,也意味著機會,這增強了對該地區研究的重要性。
國家利益研究可謂是東北亞區域研究的首要議題。“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的日常行為主要由利益驅動,國家行為也是如此。摩根索指出:“只要這個世界在政治上由國家組成,國家利益在世界政治中就具有決定意義”。(4)[美]漢斯·摩根索:《又一次“大辯論”:美國的國家利益》,載[美]斯坦利·霍夫曼:《當代國際關系理論》,林偉成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94頁。“國家利益是認識和理解國家行為的根本性因素,也是國際合作與沖突演化的深層驅動力”。(5)劉彬、蔡拓:《“國家利益最大化”的反思與超越》,《國際觀察》2015年第5期。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以來尤其是當代國際社會,幾乎所有國家都宣示對外政策出自國家利益。但從結果來看,外交政策有悖于國家利益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問題在于,由于信息不充分、國內政治的干擾及領導人的認識偏差等原因,國家并不能完全充分地認識其國家利益”。“對于國家利益的界定來說,最難的并不是認識到其他因素可能扭曲對國家利益的認識,而是如何通過客觀、合理的標準和方法來界定其客觀的內容”。(6)宋偉:《國家利益的界定與外交政策理論的建構》,《太平洋學報》2015年第8期。
綜合有關分析,國家利益有以下特點:其一,只有對其準確分類,才能有的放矢。“摩根索發現真正的國家利益面臨被次要國家利益、其他國家的利益和超國家利益篡奪的危險”。(7)徐若琦:《漢斯·摩根索的“國家利益”概念探究》,《國際論壇》 2015年第3期。宋偉教授專門研究了“整體國家利益”的重要性。(8)宋偉:《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 一種理論分析》,《現代國際關系》2017年第3期。閻學通教授將其分為四個方面:經濟利益、安全利益、政治利益和文化利益。(9)《中國國家利益分析》成為國內首部系統研究中國國家利益的著作。參見閻學通:《中國國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
其二,主觀認知也是國家利益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如王逸舟教授指出的那樣,“國家利益也包括形象、自尊等主觀上的利益”;(10)王逸舟:《新視野下的國家利益觀》,載王逸舟主編:《中國學者看世界 ( 國家利益卷) 》,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代序。另一方面在界定國家利益過程中不可避免存在主觀因素。“當主觀性因素偏離客觀國家利益較少時,外交政策就是理性的;當主觀性因素偏離客觀國家利益較多時,外交政策就是非理性的”。(11)宋偉:《國家利益的界定與外交政策理論的建構》,《太平洋學報》2015年第8期。
其三,國家利益并非一成不變,它隨著環境變化而變化。摩根索指出,“在特定歷史時期,由哪種利益決定政治行為,取決于制定對外政策時所處的政治和文化環境”。(12)Hans J.Morgenthau, Politics among Nations: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 6th ed, Random House,1985,p.11.閻學通教授指出,“雖然國家利益本身的重要性是有固定排序的,但不同時期不同條件下,對于具體國家而言,這些收益的重要性、緊迫性是變動的”。(13)閻學通: 《中國國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5-54頁。
國內學者較少直接討論中國在東北亞地區的利益,相關研究較為籠統,且爭議較大。比如,在朝鮮半島問題上存在“保朝”和“棄朝”的爭論與“積極介入”和“不介入”的爭論,以及在其中的美國因素上存在“合作”和“競爭”的爭論等,(14)王俊生:《中朝“特殊關系”的邏輯:復雜戰略平衡的產物》,《東北亞論壇》2016年第1期。這背后實際上是對中國在朝鮮半島以及東北亞地區的利益缺乏客觀認知與基本共識,許多似是而非的觀點因此就會出現。比如,有些學者甚至主張朝鮮半島維持現狀最符合中國利益。(15)以“朝鮮半島維持現狀”為關鍵詞在百度上進行搜索能查找到131 000個信息,諸如“堅決確保朝鮮半島保持現狀”為題的文章比比皆是。實際上一個分裂、不時緊張的朝鮮半島給中國外交帶來的壓力顯而易見,這在前幾年半島局勢上尤為突出。再者,分裂的朝鮮半島會導致東北亞安全結構繼續分裂,這和中國21世紀以來持續推動的周邊區域一體化目標顯然相悖。
西方的相關研究多從競爭性視角、特別是霸權爭奪視角進行分析。最典型的是進攻性現實主義代表米爾斯海默的觀點:“中國在東北亞地區的最終利益就是趕出美國,從而成為該地區主導國”。(16)[美]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王義桅、唐小松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序言。西方學者或官員也常指責中國在朝鮮半島上的“穩定”優先于“無核化”,(17)Gilbert Rozman, China’s Foreign Policy: Who Makes It, and How Is It Made? Published by The ASAN Institute for Policy Studies, August 31, 2012,p.307.因此中國應為朝鮮半島迄今沒能實現無核化承擔責任。實際上中國始終致力于朝鮮半島無核化,為此投入了巨大資源。由此可見,西方的研究極少涉及中國在該地區的整體利益,更沒有客觀認知中國在該地區利益的層次性與復雜性。
考察中國在東北亞地區的利益,首先要界定中國的國家利益。在許多國家,官方對其國家利益都有明確表述,比如美國體現在官方指導性文件《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上,從中也能找到其對相關議題與地區的利益界定。相比而言,中國官方并沒有固定發布類似報告,更沒有專門涉及東北亞地區利益的表述,只能從相關重要文件、領導人表態、權威學者觀點等進行分析。
學界廣為引用的有關中國國家利益的權威文件是2011年9月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布的《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這是中國官方首次界定核心利益。白皮書明確指出,“中國堅決維護國家核心利益。中國的核心利益包括:國家主權,國家安全,領土完整,國家統一,中國憲法確立的國家政治制度和社會大局穩定,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基本保障”。(18)《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全文) ,人民網,2011年9月6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GB/1026/15598625.html.
2012年十八大報告中在論及對外關系時指出:“我們堅決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決不會屈服于任何外來壓力”。(19)胡錦濤:《堅定不移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7頁。由于領土完整和國家統一屬于國家主權范疇,中國憲法確立的國家政治制度和社會大局穩定又屬于“總體國家安全觀”里的“政治安全”和“社會安全”,因此十八大以來所界定的國家利益范疇與《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所界定的并沒有本質區別。
1982年9月黨的十二大和12月全國人大五屆五次會議上,新的對外政策思想正式以黨的綱領和新憲法形式確定下來,中國共產黨對發展黨際關系提出了包括“去意識形態”在內的四項原則。(20)李小華:《中國安全觀分析(1982—2007)》,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7-89頁。鄧小平1989 年12月指出:“國家的主權、國家的安全要始終放在第一位,對這一點我們比過去更清楚了”。(21)《鄧小平文選》,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348、322-375頁。同時,結合當時中國面臨的主要任務,鄧小平又指出, “經濟工作是當前最大的政治,經濟問題是壓倒一切的政治問題”,“我們黨在現階段的政治路線,概括地說,就是一心一意地搞四個現代化”。(22)《鄧小平文選》,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94 年,第194、276頁。
綜上可見,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被廣泛視為構成我國涉外國家利益的三大要素。這三者間相輔相成缺一不可,這在學界也獲得較多共識。(23)張宇燕:《多角度理解“一帶一路”戰略構想》,《世界經濟與政治》2016年第1期。但如何處理這三者間關系,還沒引起過多關注。
1982年黨的十二大確立了經濟建設在國家利益中的中心地位。當時面對中國所處的國內外環境,鄧小平認識到“發展經濟、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是當時中國最首要的國家利益”。(24)盧靜:《國際定位與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外交》,《國際問題研究》2018年第5期。在主權問題與發展經濟的關系上,鄧小平強調,主權問題固然不是一個可討論的問題,但對有爭議的問題可以擱置,留待日后解決。最緊要利益在于發展經濟,發展生產力,提高人民生活水平。(25)《鄧小平文選》,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348、322-375頁。
閻學通教授在1996年出版的《中國國家利益分析》中提出“冷戰后中國國家利益層次發生了變化,經濟利益成為首要利益,而安全利益緊迫性則有所下降”。(26)閻學通:《中國國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十八大以來,他認為經濟利益已不再是中國首要利益了,2013年中國外交從韜光養晦轉向奮發有為,首先就是調整了外交政策所服務的國家利益排序——從創造有利于經濟建設的國際和平環境轉向塑造有利于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國際環境。“其中隱含的信息是,經濟利益在中國外交中已不是首要的、壓倒性的利益考慮,我們的首要利益是從是否有利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政治角度來考慮一切外交政策,這個轉變符合中國綜合實力已經成為世界第二的實力地位變化”。(27)閻學通:《外交轉型、利益排序與大國崛起》,《戰略決策研究》2017年第3期。
筆者認為,任何時候對于任何國家來說,主權與安全利益都是實現發展利益的前提,是第一位的。國家主權受到侵犯或者安全面臨威脅,發展利益就難以得到保障。“國家的首要利益是國家生存與安全,這屬于‘生死攸關的利益’”。(28)李少軍:《論國家利益》,《世界政治與經濟》2003年第1期。“國家利益”中其他可變的要素應該隸屬于國家生存或者安全這個核心利益。(29)徐若琦:《漢斯·摩根索的“國家利益”概念探究》,《國際論壇》 2015年第3期。鄧小平之所以在20世紀80年代指出“經濟利益是首要利益”,其前提是中國的主權與安全利益得到了保障。一方面,隨著1971年中國恢復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和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標志著中國獲得國際承認與維護國家主權的目標初步實現;另一方面,中國與蘇聯、越南、老撾、蒙古等國的關系實現了正常化,同印尼簽署“諒解備忘錄”,改善了曾處于敵對狀態的中印和中韓關系,到20世紀80年代末,中國在周邊地區已沒有一個公開的敵對國家。(30)顏聲毅:《當代中國外交》,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16頁。
考慮到中國當前在主權與安全上并沒有迫在眉睫的威脅,因此主要任務還是要發展經濟,實現高質量發展,由“經濟大國”向“經濟強國”邁進。從長遠來看,如果沒有發展,不僅新時期所強調的“總體國家安全觀”難以實現,而且中華民族復興的目標也難以實現。正因為如此,十八大報告指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是興國之要,發展仍是解決我國所有問題的關鍵”。(31)張宇燕:《以國家利益設定中國對外戰略》,《現代國際關系》2013年10期;門洪華:《中國國家利益的維護和拓展》,《國際觀察》 2015年6期。2013年8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指出,“從根本上說,沒有扎扎實實的發展成果,空談理想信念,空談黨的領導,空談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空談思想道德建設,最終意識形態工作也難以取得好的成效”。(32)習近平:《意識形態工作是黨的一項極端重要的工作》,新華網,2013年8月20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3-08/20/c_117021464.htm.2015年10月29日在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再次明確指出,“發展是基礎,經濟不發展,一切都無從談起”。(33)習近平:《以新的發展理念引領發展,奪取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決勝階段的偉大勝利》,載《十八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828頁。
綜上可見,面對國內外有關中國在東北亞地區利益上的爭論,還是要回到改革開放以來各方對中國國家利益判斷的基本共識上,這就是上述的“主權、安全、發展”三位一體目標。
主權是國家最重要屬性,在國際關系上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國家的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不得侵犯;二是平等參與國際事務的權力。秦亞青教授對此指出,“國家以其在系統結構中的位置定義國家利益”。(34)秦亞青: 《霸權體系與國際沖突——美國在國際武裝沖突中的支持行為( 1945—1988)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5、83、131 頁。宋偉教授指出,“一定時期內,大國最重要的整體利益是獲取和維持一種在國際體系中的有利位置”。(35)宋偉:《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 一種理論分析》,《現代國際關系》2017年第3期。
安全是一個國家處于沒有危險的客觀狀態,也就是國家沒有外部的威脅和侵害也沒有內部的混亂和疾患。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總體國家安全觀”成為維護新時期中國國家安全的指南。它包括11個方面基本內容,即國民安全、領土安全、主權安全、政治安全、軍事安全、經濟安全、文化安全、科技安全、生態安全、信息安全和核安全。(36)《習近平總書記在國家安全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提出:堅持總體國家安全觀走中國特色國家安全道路》,《人民日報》2014 年4 月16 日。
按照國務院新聞辦公室頒發的“白皮書”中的界定,“發展”分為“經濟發展”“政治發展”“文化發展”“社會發展”“綠色發展”等幾個方面。(37)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展權: 中國的理念、實踐與貢獻》,新華社,2016年12月1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6-12/01/c_1120029207.htm.在國際關系上主要指經濟發展,這在鄧小平等老一代領導人的講話中也能看出來。
由此可見,中國的國家利益可用下表所示。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主權安全、領土安全在“主權”利益中已經涵蓋,經濟安全、文化安全、生態安全在“發展”利益中涵蓋,因此安全利益主要由國民安全、政治安全、軍事安全、科技安全、信息安全和核安全組成。其中在國際關系上主要指軍事安全、政治安全、國民安全。

表1新時期中國國家利益的構成
* 表1為作者自制。
中國在東北亞地區的利益主要由國家領土主權完整、平等參與國際事務、軍事安全、政治安全、國民安全、經濟發展等六方面組成。在國家領土主權完整方面,冷戰結束后中國成功劃定了與俄羅斯有爭議的地段歸屬,完成了與蒙古的領土邊界劃分。中國與朝鮮也不存在領土糾紛。中韓兩國盡管還沒有進行水上劃界,以及在蘇巖礁的歸屬上存在分歧,但兩國都認為不存在領土糾紛。因此中國在東北亞地區主要與日本存在糾紛。日本二戰結束后在美國支持下非法占據釣魚島。在2013 年出臺的《國家安全保障戰略》中,日本官方在二戰后首次明確界定國家的首要核心利益包括涉及領土問題的“安全利益”。(38)呂耀東:《日本對外戰略: 國家利益視域下的戰略機制和政策取向》,《日本學刊》 2018年5期。因此釣魚島問題上有可能蘊藏中日間的潛在沖突。
在平等參與國際事務上,中國自朝鮮戰爭結束以來一直是東北亞地區重要國家。歷史上中國在東北亞地區體系中長期擔當領導角色。“(在歷史上)作為次生國家,中國之外的其他東北亞國家在發展過程中處處模仿中國,與中國具有同構的特點,包括政治體制趨同,這是歷史上各國認同中國主導的東北亞華夷秩序的觀念與政治基礎”。(39)楊伯江:《從大歷史維度思考東北亞地區和解合作》,《社會科學文摘》 2016年10期。不過新中國成立后面對美國通過和日韓兩國構建同盟關系在安全上的優勢,中國長期以來很難在該地區事務上發揮與自身規模和實力成比例的影響力。近些年隨著中國實力增強和外交更加積極主動,越來越多的學者主張中國在該地區應擔當領導地位。(40)王俊生:《東北亞安全秩序的悖論與中美雙領導體制的未來》,《當代亞太》2019年第2期。
在軍事安全上,中國在東北亞地區沒有迫在眉睫的威脅,但潛在的來自美日的強大威脅仍然存在。 “美國是當今世界唯一有能力阻斷中國和平發展進程、干擾中國和平崛起的國家”。(41)劉建飛:《以總體國家安全觀評估中國外部安全環境》,《國際問題研究》2014年第5期。美國在亞太地區的主要軍事存在集中于東北亞地區,該地區的日本是美國亞太地區最重要盟友。美國總統特朗普在2017年11月訪日時在東京的美軍橫田基地表示:“日本是美國極其重要的同盟國”。(42)“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to Service Members at Yokota Air Base”, November 5, 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servicemembers-yokota-airbase/.從日本的角度,視中國為最大安全威脅,“朝鮮的威脅是現實,其背后更大的則是中國的軍事威脅”。(43)孟曉旭:《日本強化安保戰略與東北亞安全》, 《國際安全研究》 2018年2期。
在政治安全層面,中國面臨較大壓力。一方面,美國在東北亞地區塑造民主國家同盟網,其目標顯然是中國。這正如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指出的那樣,“社會制度與發展模式競爭將是未來中美較量的主題”。(44)[美]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戰略遠見:美國與全球權力危機》,洪漫等譯,新華出版社,2012年。另一方面,該地區韓國與日本模仿美國政治制度與價值觀,和中國的制度競爭仍然存在。日本積極推動“印太戰略”所主張的重要依據就是這些國家“擁有共同自由、民主主義、人權、法治等基本價值觀”。(45)孟曉旭:《日本強化安保戰略與東北亞安全》, 《國際安全研究》 2018年2期。
國民安全主要指海外利益。海外利益研究是進入21世紀后開始浮現的主題,并在2009年才真正進入了主流學界視野。蘇長和教授認為,“中國海外利益是指中國政府、企業、社會組織和公民通過全球聯系產生的、在中國主權管轄范圍以外存在的、主要以國際合約形式表現出來的中國國家利益”。(46)蘇長和:《論中國海外利益》,《世界經濟與政治》2009年第8期。在東北亞各國的利益既有經濟利益,也有人員利益。目前韓國和日本還是中國留學生主要目的地。在旅游方面,2017年數據顯示,日本、韓國、俄羅斯、朝鮮的第一大入境旅游客源地都是中國。(47)中國旅游研究院、攜程發布《2017出境旅游大數據報告》,中國日報網(百家號),2018年3月1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93705862773203628&wfr=spider&for=pc.由于東北亞各國政局普遍穩定,與中國也保持了友好關系,所以在該地區海外利益維護上不存在迫在眉睫的壓力。
在發展利益方面,中國應持續保持目前的崛起勢頭,唯有如此才能實現民族復興。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盡管國際國內環境發生了深刻復雜變化,但我國發展重要戰略機遇期的重大判斷沒有改變”。(48)習近平:《在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講話(節選)》,《求是》2016年第1期。“戰略機遇期”的中心目標是國家的建設與發展,是國內各項重大改革開放措施的落實,是提高全體國民的生活水平。(49)王逸舟:《和平崛起階段的中國國家安全:目標序列與主要特點》,《國際經濟評論》2012年3期。具體到東北亞地區,就是要營造一個有利于中國發展的環境。
綜上可見,整體上看中國在東北亞地區的利益并不存在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脅、安全威脅以及發展威脅。即使中日存在領土糾紛和日本對中國崛起存在較強防范心理,也應看到隨著中國繼續崛起日本也在“兩面下注”——鞏固與美國同盟關系前提下,也在積極改善與中國的關系。(50)陸忠偉:《東北亞安全與日本對華外交》,《東北亞學刊》2019年第1期。中國維護在東北亞地區利益的主要目標是要提升在體系中的地位,為中國的主權、安全、發展營造一個更加有利的環境,其中最大的牽制因素是美日同盟關系。
有鑒于此,第一,中國應采取更加積極的外交行為。要提升在東北亞地區體系中的地位給中國外交提出了更高要求,需要中國更積極主動地推動該地區格局構建。總體上看,十八大以來中國外交有許多有創意的倡議與政策,但在東北亞地區受制于各種因素仍邁不開“步伐”,比如“一帶一路”合作倡議在該地區還沒有實質性推進。(51)王俊生:《“一帶一路”緩解東北亞安全困境:可行性及其路徑》,《國際安全研究》2018年第2期。當前東北亞各國在經濟上存在巨大相互依賴,但在區域合作上還存在巨大赤字,在政治安全領域更是如此。作為該地區規模最大國家,中國不能指望其他國家來填補這一赤字。
實際上,東北亞國家在歷史上長期毗鄰而居的過程中也形成了自成一體的秩序。楊伯江教授指出, “東北亞地區文化的相似性不僅證明東北亞地區具有內在相通的歷史發展軌跡,而且是各國之間逐漸形成本地區特殊的地區秩序的基礎”。(52)楊伯江:《從大歷史維度思考東北亞地區和解合作》,《社會科學文摘》 2016年10期。近代以來主要由于東北亞國家內憂外患,給域外的美國主導該地區局勢留下了空間。但隨著該地區國家的群體性崛起,建立更多區域內合作不僅符合該地區國家共同利益,也是歷史賦予該地區最大國家中國的重要使命。
第二,要妥善處理好美國因素,為此可推動建立“中美雙領導體制”。“如今在東北亞地區沒有一個大國,或者是同盟,有能力通過強制手段(包括戰爭手段)控制東北亞”,只能依賴合作。(53)張蘊嶺:《東北亞和平構建:中國如何發揮引領作用》,《東北亞學刊》 2018年第2期。之所以主張“中美雙領導體制”,主要由于二戰結束以來美國始終是影響東北亞安全的最重要因素,美國當前仍然擁有全球最強大的綜合實力。而且如上所述,美國在亞太地區的主要軍事存在也集中于東北亞地區。因此,中國在能力上做不到排除美國。同時,排除美國也和中國周邊政策相悖。中國明確指出“不謀求地區霸權和勢力范圍,不排擠任何國家”。(54)《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全文) ,人民網,2011年9月6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GB/1026/15598625.html.況且,如果中國試圖排除美國利益,幾乎不可避免地造成中美迎頭相撞,這也有悖于中國致力于發展“不沖突不對抗、合作共贏”的中美關系的總體方向。(55)《習近平:中美應不沖突不對抗 合作共贏》,人民網,2014年11月13日,http://world.people.com.cn/n/2014/1113/c1002-26012961.html.
在東北亞地區推動“中美雙領導體制”建立需要兩國首先在戰略上達成共識。中國可以明確以繼續支持美國在全球的領導地位為條件,比如國際維和行動、打擊海盜行動、中東問題等,要求美國支持中國在東北亞地區的領導地位。理論上講,在中美實力對比發生較大變化背景下,中美雙領導體制不僅可以繼續保障美國在東北亞地區的領導地位與客觀利益,也會減少美國的投入。特朗普政府上臺以來對華對抗加劇,明確視中國為“競爭對手”并表現出零和博弈特點,給構建中美雙領導體制帶來更大困難。盡管如此,“從‘雙領導體制’的構建條件——是否具有客觀現實條件、該地區其他國家的看法、當事國的意愿”來看,在東北亞地區推動建立“中美雙領導體制”是大勢所趨。為此,一方面需要戰略上繼續堅持不管中美關系出現多少困難,從中方角度要盡力推進雙方合作;另一方面需要把握美國的特點,特別是社會的多元性,在如何推進高質量合作上下功夫。(56)王俊生:《東北亞安全秩序的悖論與中美雙領導體制的未來》,《當代亞太》2019年第2期。
第三,中國要通過整合東北亞地區,維護體系的穩定。二戰結束以來,東北亞地區長期處于分裂狀態,這符合美國分而治之的戰略導向。但一個分裂和不穩定的東北亞地區給中國國家利益帶來的損害顯而易見。當前加強東北亞區域合作不僅有利于東北亞經濟的穩定,也有利于半島局勢持續緩和和東北亞和平穩定,這都符合中國利益。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只有在東北亞地區構建穩定的體系,中國才有望提升在體系中的地位。為此,首先,爭取朝鮮加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并在亞投行下專門設立“東北亞建設資金”。該地區韓國、俄羅斯、蒙古已加入亞投行,朝鮮若加入將具有重大意義。過去朝鮮因擔心多邊機制束縛,對于加入類似機制非常謹慎。但在當前中朝關系大幅回暖、朝鮮戰略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以及國內經濟困難背景下,朝鮮應有一定意愿。從長遠看,必須將朝鮮納入地區合作中來,必須擴大朝鮮與該地區國家共同利益融合,這是實現半島永久和平與東北亞區域合作必不可少和至關重要的一環。同時,東北亞地區中俄、中蒙、俄蒙、俄朝、朝韓、中朝都屬于有共同邊界的國家,但互聯互通非常滯后,設立“東北亞建設資金”可專注于該地區的互聯互通建設。
其次,推進中俄朝和中朝韓三邊合作,并發揮中日韓合作的帶動作用。中俄朝合作可將中國琿春地區、朝鮮羅先地區、俄羅斯遠東地區實現對接。在聯合執法、口岸通關、稅收減免等方面提供便利。條件成熟時,可建立相關產業園區;韓國文在寅政府上臺后在對朝關系上希望通過經濟援助與合作建立朝韓經濟共同體。但朝鮮對韓國防范心理依然很強,朝韓雙邊合作較為脆弱,可考慮中朝韓三邊經濟合作。由于三國缺乏共同邊界,三邊合作可圍繞具體項目展開,比如金剛山旅游、開城工業園建設這些朝韓合作項目上,中國可以注資或參股方式參與。
同時,利用“中日韓+X”的方式推進區域合作。中日韓三國自2003年就開始推動區域一體化建設。三國無論是從經濟總量還是貿易額看,都已成為全球經濟重要的一極。“當前,三國占了全球人口的20.9%,全球GDP的23.1%,全球貿易量的18.5%和全球專利申請數量的59.7%”。(57)《三國合作數據》,中日韓三國合作秘書處網站,http://cn.tcs-asia.org/?g_country=ch.但中日韓的主要出口市場卻依然過分集中于亞洲外的經濟體。三國間經濟相互依存度指標只有19.4%,而北美國家是40.2%,歐盟國家更是高達63.8%。(58)楊伯江:《東北亞地區如何實現與歷史的“共生”》,《東北亞論壇》2016年第4期。這不僅導致亞洲經濟容易受到歐美制約,也成為亞洲經濟增長不穩定性的重要原因。中日韓加快一體化進程、進而引領東北亞區域合作,不僅符合中日韓三國利益,而且對于穩定東北亞經濟也至關重要,符合各國利益。
再次,考慮激活和利用大圖們江開發計劃和長吉圖國家發展戰略,條件成熟時將其充實到“一帶一路”規劃中。這兩個計劃的目標都是指向東北亞次區域合作。可加快提升和完善大圖們倡議區域合作機制,利用長吉圖開發開放先導區的邊境自由貿易區增進合作。
過去東北亞區域合作滯后的主要原因在于朝鮮半島緊張局勢高居不下以及美國通過強化軍事同盟造成該地區分裂,這些在新時期都在發生變化。對于后者一方面由于美國實力相對下降,希望日本和韓國發揮更大獨立作用。另一方面特朗普本人對盟友不夠重視。而且如上所述,從歷史角度看,隨著該地區國家的崛起以及區域內自主意識增強,加強區域內合作是大勢所趨。
第四,要進一步發展自己,增強實力。冷戰結束以來,面對東北亞熱點問題頻發且高度敏感,中國發揮了“穩定器”作用,其根本在于中國實力提升。中國作為該地區其他所有國家的第一大貿易伙伴,“像粘合劑一樣把各方在經濟上聯結在一起”,(59)袁學哲:《東北亞局勢與俄羅斯的東北亞政策》,吉林大學博士論文,第4頁。在政治上也始終發揮負責任大國作用。中國接下來要發揮更大作用關鍵還是要發展自己,這也是中國營造“戰略機遇期”的最大保證。 “實際上,任何一個大國的崛起都是一個長期積累的過程,與國際體系關系的調整更需要時間的檢驗。中國自身發展的道路還很長,在發展水平上與發達國家還存在巨大差距”。(60)唐永勝:《利益拓展與戰略守度》,《國際關系研究》2018年第1期。李德·哈特曾說:“從戰略方面來說,最遠和最彎曲的路線,常常也就是一條真正‘捷徑’”。(61)[英]李德·哈特:《戰略論:間接路線》,鈕先鐘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頁。
同時,中國在東北亞地區的利益維護過程中,也要和中國在其他周邊地區的利益進行協調。為此,要繼續將東北亞地區納入中國整體周邊外交的框架內。實際上十八大以來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合作倡議,東北亞地區應是重要參與方,但目前來看該地區的參與度還不高。(62)王俊生:《“一帶一路”緩解東北亞安全困境:可行性及其路徑》,《國際安全研究》2018年第2期。在亞洲文明對話上,也可以進一步提升東北亞地區的參與度。
在中國崛起的關鍵階段,中國在東北亞地區應采取更加積極和嫻熟的外交手段,這既是中國維護國家利益的必要手段,也是致力于和平發展道路的必然選擇。就此而言,中國顯然應該積極介入朝鮮半島問題的解決。同時,任何有生命力的外交政策都應以本國利益為出發點,同時符合相關國家利益。因此,中國在東北亞地區外交的目的應該在于維護國家利益和培育共同利益。 “只要中國政策指向得當,堅持和平發展的基本方向,盡可能建設性地以共同利益為牽引發展與周邊國家關系,在一些國家存在的對亞洲權力結構變化的不適應將會被中國積極作用的不斷增加所抵消和取代”。(63)唐永勝:《利益拓展與戰略守度》,《國際關系研究》2018年第1期。在東北亞地區通過加強和美國的協調溝通逐步建立“中美雙領導體制”也契合這一方向。
中國在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會影響塑造東北亞地區的制度建設,這也是崛起大國的必然要求,“構建國際制度是崛起大國的戰略選擇。只有積極構建國際制度的國家,方能體現出在國際社會的主體性,并最終實現長遠的戰略利益”。(64)王發龍:《中國海外利益維護路徑研究:基于國際制度的視角》,《國際展望》2014年第3期。制度赤字在東北亞地區尤為明顯,這是該地區國家百年內亂與虛弱的結果,也是實現東北亞各國共同利益繞不開的障礙。當前,面臨該地區國家的群體性崛起,通過中國的積極引領和各國的共同努力填補該地區制度赤字的真空不僅是實現東北亞地區可持續穩定的正確方向,也是重構中國與東北亞關系的歷史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