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底,法國一個化妝品網店店主在臉書上抗議油價上漲幾歐分的帖子,引爆了法國自1968年以來最大規模的群眾抗議運動。抗議者們每個周末走上街頭,舉行例行示威活動。他們打著“提高最低工資”“對富人征稅”“反對銀行獨裁”“富人總統馬克龍下臺”等口號,一度占領了巴黎甚至整個法國,并從和平請愿演變為暴力示威活動。由于抗議者們統一身穿行車必備的黃馬甲,國際媒體普遍將其稱之為“黃馬甲運動”。“黃馬甲運動”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據統計,在6 700萬左右的總人口中,最高有近30萬人同時參與了此次運動,全國超過70%的人對運動表示同情或支持。(1)岡特·舒赫:《法國“黃馬甲運動”——西方發達經濟體深層問題的表征》,2019年9月1日,https://www.guancha.cn/GunterSchoech/2019_01_02_485355.shtml.抗議者們起初主要針對馬克龍總統提出的加征燃油稅政策,但在馬克龍做出廢除燃油稅政策,提高最低工人工資等妥協后,運動并沒有平息,反而不斷升級,愈演愈烈,甚至還向德國、英國、比利時、加拿大、荷蘭等國家擴散。
法國作為歐盟的核心國家,為什么會發生如此廣泛深入的運動?為什么其他一些國家并沒有征收燃油稅卻也發生了類似的運動,“黃馬甲運動”對法國和歐洲究竟預示著什么,這些問題都必須結合“黃馬甲運動”產生的根源來回答。學術界雖然從法國福利制度的矛盾、民眾失業、貧富分化、國債攀升、馬克龍的改革政策等角度分析了“黃馬甲運動”興起的原因,(2)國內相關研究參見:張南燕:《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視角下的“黃背心”運動》,《馬克思主義研究》2019年第8期;魏南枝:《法國大革命的內在矛盾與“黃馬甲”運動》,《文化縱橫》2019年第2期;易淼:《失望情緒與集體行動:從赫希曼回到馬克思——兼論法國“黃背心”運動》,《當代經濟研究》2019年第3期;慕陽子:《“黃馬甲”運動:星火何以燎原》,《世界知識》2019年1月;鄭若麟:《歷史上第一場“民粹主義右翼革命”——法國“黃馬甲運動”帶給我們的啟示》,《文化軟實力》2019年第2期。國外相關研究參見Emiliano Grossman, “France’s Yellow Vests-Symptom of a Chronic Disease”,Political Insight,2019,(10):30-34;Michalis Lianos, “Yellow vests and European Democracy”,European Societies, 2019,(21):1-3.但是,這種分析只是把上述各個因素簡單并列,并視其為一個既定的出發點,而沒有追溯民眾失業、貧富分化、國債攀升等問題本身又是由什么原因導致的,這些問題在當下的法國究竟是偶然發生的,還是有著深刻的歷史必然性?與上述分析不同,本文認為,“黃馬甲運動”是法國經濟金融化模式的必然產物,而法國經濟的金融化又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資本主義經濟金融化趨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因此要探尋“黃馬甲運動”的根源,必須從金融資本積累的內在矛盾入手。只有從金融資本這個“本體論”概念出發,才能逐步從抽象上升到具體,揭開“黃馬甲運動”興起的“奧秘”。
“金融化”是西方激進政治經濟學學者提出的一個描述20世紀80年代以來資本主義經濟發展模式轉型的概念。眾所周知,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資本主義發達國家在經歷了30年高速增長之后,先后發生了生產過剩和資本過剩危機。危機與長期以來實行的寬松貨幣政策疊加,使經濟停滯與通貨膨脹成為資本主義經濟難以克服的二律背反,這就是滯脹危機的發生。滯脹危機從根本上說就是利潤率下降的危機。(3)羅伯特·布倫納:《全球動蕩的經濟學》,鄭吉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為了促使利潤率的再度回升,在戰后被凱恩斯主義政策長期壓制的金融資本尋求突圍,逐步推動國家政策從凱恩斯主義向新自由主義過渡,其根本目的是解除束縛在金融資本軀體上的韁繩,清除一切妨礙資本利潤率回升的障礙,比如金融管制、工會力量、社會福利等,促進資本完全自由、徹底的流動,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模式由此實現了一次質的轉變。這種轉變最早被美國的壟斷資本學派概括為“資本主義經濟的金融化轉型”。(4)Paul M. Sweezy,“Monopoly Capital After 25 Years”, Monthly Review,1991,(43): 52-57.
資本主義金融化最主要的特點表現在虛擬經濟的過度膨脹上。比如在當今很多西方跨國工業集團的利潤來源中,生產制造與金融服務已經“平分秋色”,美國通用汽車集團的利潤總額有一半不是來自汽車制造,而是來自汽車金融,(5)江涌:《道路之爭:工業化還是金融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頁。這反映的是工業企業的金融化。外匯交易是虛擬經濟膨脹的又一大領域,當前全球外匯日均交易量已達6.6萬億美元,(6)Bank for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Foreign Exchange Turnover in April 2019”,October 1,2019,www.bis.org/statistics/rpfx19_fx.pdf#page=16.這些交易大多與生產流通無關,而是純粹的投機交易,而同期的國際商品和服務的交易量與之相比,早已不在一個數量級。國債的迅猛發展也是經濟虛擬化的重要表現,現在幾乎所有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都背上了沉重的國家債務,國債占本國GDP的比例在美、法等國已經達到甚至超過100%,(7)具體數據參見全球經濟指標數據網: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其經濟的“債務驅動型”特征越來越明顯。如果說大國尚能背負債務“負重前行”的話,小國則沒那么幸運了,歐洲一些小國在金融危機的打擊下陸續陷入了主權債務危機,這些危機甚至引發了整個歐元區的危機。相比于外匯、國債市場,金融衍生品市場的發展更加迅猛,2007年美國金融衍生品價值總額達到 320 多萬億美元,是美國當時GDP的23倍。(8)李慎明:《從國際金融危機看新自由主義的危害》,《思想理論教育導刊》2010年第4期。正是由于金融衍生品價格泡沫的破裂才引發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種種跡象表明,經濟的金融化在虛擬經濟的爆炸式發展中表現得最突出,也最耀眼。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我們切不可將資本主義經濟的金融化直接等同于虛擬化,因為在馬克思主義的金融理論體系中,金融資本是一個“社會總體”概念,不僅銀行資本是金融資本,工業、農業和商業實際上都是金融資本這個“總體”的一個“積累環節”,正是在此意義上,列寧和希法亭都指出,金融資本是銀行資本與工業資本在壟斷基礎上的融合,通過這種壟斷性融合,金融資本發展為整個社會生產的最高統治者。借用馬克思的話說,金融資本是一種“普照的光”,其他一切都不得不染上它的色彩。前文提及的工業集團參與金融投機以及當今美英等國的投資銀行大量主導工業企業的兼并重組等事實,都生動地體現了金融資本對社會生產的這種統治和支配地位。本文提出的法國經濟金融化的概念就是在上述意義上來使用的,它不是僅指法國虛擬資本市場的崛起,而是指法國整個經濟發展體制的總體特點。
資本主義經濟的金融化轉型在美英兩國發展得最為徹底,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金融化浪潮就是在美英主導的新自由主義政策體系下逐步興起的。法國經濟的金融化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逐步發展起來的。它主要有以下五個特點。
戰后,法國經濟經歷了30年的高速增長。這個時期的法國經濟是“國家統制式”經濟,“它是以自由經濟的機制必須加以統制才能得到協調和確保發展這個思想為基礎的”,(9)費爾南·布羅德爾等:《法國經濟與社會史(50年代至今)》,謝榮康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16頁。也就是說,政府在經濟運行管理方面發揮著重要的調節作用。比如,法國政府曾在戰后大力推行國有化政策,將許多與國計民生息息相關的企業和銀行都收歸國有;政府周期性制定國民經濟發展的五年規劃,重點發展能源、鋼鐵、交通運輸等基礎工業部門,同時還制定了包括提供貸款擔保和利率補貼在內的一系列重點扶持政策,支持本國工業企業的技術研發和進步。這些政策的實施提高了國家壟斷資本在法國國民經濟中的比重,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私人壟斷資本的勢力,從而大大加強了政府對全國的生產、流通、分配和消費的干預能力。尤其是進入20世紀60年代戴高樂執政期間,法國政府對宏觀經濟的“統制”作用得到了空前的增強。(10)這種“統制經濟”模式一度被學界命名為“戴高樂主義”,它的主要特征是:國家的經濟規劃;嚴格規范金融市場;保護“戰略領域”,尤其是避免被美國人控制;扶持“全國冠軍企業”(譬如能夠在國際競爭中凸顯法國地位的高科技公司);抵制美元霸權;庇護農業以及某些非競爭性的行業;以一個統一的歐洲排除英美的影響。參見理查德·F·庫索爾:《法蘭西道路——法國如何擁抱和拒絕美國的價值觀與實力》,言予馨、付春光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3頁。但是,進入20世紀70年代后,法國發生了滯脹危機,原先執行的以國家干預為主要特點的凱恩斯主義政策造成了“三高一低”(高通貨膨脹率、高失業率、高財政赤字和低速經濟增長)的惡果,同時,美英在全球推行的新自由主義政策也使法國企業面臨日益激烈的國際競爭壓力。在內外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法國政府不得不改弦更張,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逐步引進了美英的“盎格魯-撒克遜”經濟發展模式,推出一系列新自由主義改革措施,包括大量出售國有企業、給私有企業減稅松綁、放寬外匯管制、逐步解除對資本流動尤其是外資進入的各種限制、廢除戰后長期實施的物價管制法令、降低對勞工在社會福利保障方面的保護力度等等。通過這些大刀闊斧的改革,“法國政治經濟的鐘擺逐步擺向了瑪格麗特·撒切爾夫人和羅納德·里根總統所推崇的去除管制和自由市場”。(11)理查德·F·庫索爾:《法蘭西道路——法國如何擁抱和拒絕美國的價值觀與實力》,言予馨、付春光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3、300頁。
進入20世紀90年代,從歐共體向歐盟的過渡進一步加速了法國經濟融入美英主導的金融全球化的步伐。歐共體雖然起初只是在歐洲成員國區域內推動資本的自由流動,對外則設置了邊界和壁壘,但是,這種邊界和壁壘在美英新自由主義政策和意識形態的影響下很快就被解除了,原先區域內的資本自由流動逐漸發展為面向全球的自由流動。這一點集中體現在歐共體成員國在1992年簽訂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中。該條約規定,禁止一切針對歐共體成員國之間以及成員國和第三國之間的資本流動限制。在法國經濟學家迪梅尼爾和萊維看來,“這一規定的分量全在‘和第三國之間’這幾個字上面,它說明《馬斯特里赫特協議》的目標是讓歐洲融入金融全球化,而法國也隨之效仿。”(12)熱拉爾·迪梅尼爾、多米尼克·萊維:《大分化——正在走向終結的新自由主義》,陳杰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70頁。總的來看,法國經濟的自由化和對全球化的融入盡管有國內經濟陷入滯脹、政府謀求經濟發展轉型的因素,但美英在新自由主義政策和意識形態下開啟的金融全球化進程更具決定意義,換句話說,法國經濟發展模式的轉型主要是被裹挾在美英發起的金融全球化浪潮中而不斷推進的。
隨著法國和歐洲經濟邊界的日益開放,法國經濟逐步融入了美英主導的金融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秩序中。在這個過程中,法國經濟的運行越來越受到美英為主的國際金融資本的侵襲。
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金融全球化浪潮,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以養老基金、保險基金、集體互助基金為主體的機構投資者的迅猛崛起。這些機構投資者主要集中于美英兩國,其所掌握的金融資產一度占據這兩個國家金融資產的三分之二,其實力大大超過了傳統的商業銀行,因此被稱為“世界的新主宰”。(13)弗朗索瓦·沙奈:《突破金融危機——金融危機緣由與對策》,齊建華、胡振良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第155-177頁。這些機構投資者在法國放松金融管制政策的引導下,大舉進軍法國。據統計,直至1985年,外資擁有的法國公司只有10%左右,但到了2013年,40%以上的法國公司的股份由外國人擁有——這些所謂的“外國人”大部分是美國和英國的大型養老基金。(14)理查德·F·庫索爾:《法蘭西道路——法國如何擁抱和拒絕美國的價值觀與實力》,言予馨、付春光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3、300頁。
美英機構投資者的大舉入侵給法國經濟帶來了巨大沖擊。這些機構投資者的投資理念與傳統的投資銀行截然不同——在傳統的投資銀行模式中,銀行家與工業家結成的是一個長期的利益共同體。但是新崛起的機構投資者卻不那么在乎生產過程,因為“他們是貨幣資本家,他們手中握有更具流動性的資本,這就決定了他們不會像經營者那樣在一棵樹上吊死,而是會選擇短期利潤率更高的地方。”(15)渡邊雅男:《試論日本經濟的金融化》,《政治經濟學評論》2017年第6期。也就是說,一個美英的機構投資者購買法國工業企業的股票,主要不是為了長期控制這個企業,而是僅僅把這個企業當作一筆可以獲取收益的資產,因此它們通常的做法都是短線操作,通過掌握工業企業的控股權來對其進行包裝、整頓和重組,待推高股價后再將其出售,以謀取高額投機利潤。美英機構投資者的這種投資模式被國際學界概括為“飛燕式投資”“投資的短期主義”。在這種金融控股工業的模式中,優先考慮股東權利的“股東至上主義”牢牢占據了主導地位,產業的生產邏輯被貨幣資本的增值邏輯所壓倒。法國的工業企業由于越來越受到美英國際投資者的控制和主導,其日常的投資決策和生產活動也就越來越不可避免地受到金融市場中“股東主義”的頻繁干擾和沖擊。20世紀90年代以來,法國工業企業的CEO迫于英美外部股東的壓力而不得不辭職成為經常發生的事情。對于法國經濟陷入的這種困境,法國經濟學家沙奈(Francois Chesnais)曾指出:“如果說因為這種新的企業監管模式引發的問題尤其在法國特別嚴重的話,那么這尤其是因為英美養老和投資基金的干預(尤其是在某些以前它們被排斥在外的領域里)日益加強。這種監管模式將徹底改變法國工業和銀行內部的力量平衡。”(16)弗朗索瓦·沙奈:《突破金融危機——金融危機緣由與對策》,齊建華、胡振良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第172、129頁。
20世紀80年代以來,為了有效應對利潤率不斷下降、消費不足以及股東對短期利潤的追逐等問題,法國的工業集團也不得不走上了金融化道路。它們開始把相當大的一部分資本轉移出生產領域,用于購買股票、債券及各類金融衍生品的投資,追求短期套利活動。工業集團的這種轉型同時也得到了法國政府的大力支持和鼓勵。20世紀80年代,法國政府受美英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影響,相繼放寬了本國工業企業在國內和國際上發行債券的限制,同時大力發展銀行、保險、外匯等金融市場業務。在這股放松金融管制的浪潮下,法國“證券市場的規模在1980年—1987年間翻了25倍”。(17)熱拉爾·迪梅尼爾、多米尼克·萊維:《大分化——正在走向終結的新自由主義》,陳杰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03頁。在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貨幣徹底實現了虛擬化,世界貨幣體系成為一種本質上就不穩定的投機性體系,這也大大刺激了法國工業企業參與外匯市場投機的動機。在上述各種因素的綜合影響下,法國工業企業越來越顯現出金融集團的特征:這些企業的總部不再只是生產的決策中心,同時也日益發展為金融投資的決策中心。
法國工業企業的金融化集中表現在它的資產結構變化上。據法國經濟學家研究,“1982—1989年期間,法國企業用于生產性投資的份額從76%下降到47%,而其占有的金融資產則從2.9%上升到35%。”(18)弗朗索瓦·沙奈:《突破金融危機——金融危機緣由與對策》,齊建華、胡振良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第172、129頁。這些新增加的金融資產中主要以股票、債券為主,而在此之前的30年中,法國工業企業的融資方式一直以銀行貸款為主。因此,20世紀80年代是法國工業企業金融化的轉折點。20世紀80年代后,這種金融化趨勢也并沒有停止,而是一路高歌猛進。西班牙學者伊格納西奧·阿爾瓦雷斯(Ignacio Alvarez)在研究了2004—2013年間6 980家法國非金融企業的金融收入后指出,法國非金融企業的金融收入占法國企業總收入的比重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5%一直上升到2013年的60%,而這一比率在2008年金融危機前夕曾一度達到73.1%;而法國非金融企業的金融資產占總資產的比重則從1978年的36.4%上升到2013年的59%。(19)Ignacio Alvarez,“Financialization,Non-financial Corporations and Income Inequality: The Case of France”,Socio-Economic Review,2015,(13): 49-475.正因為如此,法國被認為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金融化全球趨勢中工業企業的資產結構向金融資產傾斜程度最高和變化最大的兩個國家之一(另一個是日本——筆者注)。
隨著法國工業企業的融資日益從傳統的銀行體系轉向證券市場,法國金融體系的職能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原來法國的金融機構主要是為了滿足本國生產和貿易的融資需求,也就是說,它與法國的工農業生產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比如,“農業信貸銀行曾以彌補農業相對于其他經濟領域的落后為使命……法國的信托投資銀行曾為工業政策服務,支持國家及地方團體在經濟領域和社會住房問題上的公共任務……儲蓄銀行則確保了住房、社保、公共衛生、救濟等方面為公共利益服務的職能。”(20)熱拉爾·迪梅尼爾、多米尼克·萊維:《大分化——正在走向終結的新自由主義》,陳杰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03、102頁。但是,隨著股票、債券、外匯和金融衍生品市場的迅速崛起,法國的金融機構越來越遠離本國實際的生產和貿易活動而走上了全球金融投機的歧途。還是以法國農業信貸銀行為例,它經過一系列國際收購,其金融業務到現在已經遍布全球近百個國家,為法國農業融資早已不是它的主要職能。由于資本外流嚴重,法國長期以來保持著資本凈輸出國的地位。
法國工業企業的金融化過程,同時也伴隨著法國經濟的“去工業化”過程。在20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和滯脹危機的打擊下,法國的工業發展也陷入了困境。在應對滯脹危機的過程中,法國政府受美英兩國在全球推行的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影響,逐步放棄了以往的產業政策,不再繼續為工業發展提供各種政策引導和支持,轉而大力發展銀行、保險、房地產等虛擬經濟行業,走上了一條金融自由化的道路。法國經濟學家迪梅尼爾和萊維在提到法國經濟的這種轉型時曾指出,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面前,法國的領導人選擇了發展他們的金融機構,而放棄了自己的工業陣地。(21)熱拉爾·迪梅尼爾、多米尼克·萊維:《大分化——正在走向終結的新自由主義》,陳杰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03、102頁。與此同時,法國一些具有較高競爭力(比如在航空、汽車、高鐵等領域)的工業企業則在金融全球化的浪潮中走出國門,將中低端的制造業務向廣大發展中國家尤其是新興經濟體轉移,本國只保留與核心技術、知識產權等產業鏈高端環節緊密聯系的產業,這進一步加劇了法國產業空心化的趨勢。2008年金融危機和緊隨其后爆發的歐債危機使法國經濟的去工業化、空心化趨勢進一步加劇。在雙重危機的打擊下,法國迎來了工業企業的倒閉潮。據法國《世界報》報道,2012年,法國境內宣布破產倒閉的企業共有266家,這一數量較2011年多出42%,而同期新設立的生產型企業只有166家,法國逐步淪落為歐洲地區去工業化最嚴重的國家,(22)《法媒:法國成為歐洲地區去工業化最嚴重的國家》,2019年7月1日,http://world.people.com.cn/GB/n/2013/0220/c157278-20546341.html.它的制造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由20世紀80年代的20%左右持續下滑到2018年的10%左右。(23)具體數據參見世界銀行統計: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NV.IND.MANF.ZS?locations=FR&view=chart.從希拉克總統開始,一直到現在的馬克龍總統,法國政府一直在推行“再工業化”和“生產振興”戰略,但效果甚微,足見法國的產業空心化已是大勢所趨,難以撼動。
法國經濟的金融化還表現在法國國債市場的高度發達上。法國國債市場的迅猛發展同樣是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當時法國為了應對經濟的滯脹,實行了嚴厲的貨幣緊縮政策,緊縮政策在反通貨膨脹方面取得了明顯的效果,但也導致了銀行利率的大幅度攀升,以至于利率的增長率大大超過了經濟的實際增長率。這樣,利率上升、經濟停滯以及隨之而來的稅收下降等多重因素的聚集大大增加了政府的財政赤字和公共債務的壓力。在這種壓力下,法國政府不得不轉向國際市場進行融資。正是這一輪以國債形式的融資需求成為法國政府推行放松金融監管政策的重要推動力。法國政府向國際市場的融資很快得到了美英金融資本尤其是養老基金、保險基金等機構投資者的響應,法國國債市場隨之迅速演變為國際金融資本瘋狂逐利的舞臺。“據法國國庫署數據,1993年,外國投資者持有法國國債僅為32%,此后逐年上升,并在2010年觸頂,達到70.6%。”(24)中華人民共和國財政部:《歐債危機背景下法國國債市場建設》,2019年9月1日,http://www.mof.gov.cn/mofhome/guojisi/pindaoliebiao/cjgj/201406/t20140627_1105397.html?flyarg=1&flyarg=2.而法國國債的總額從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就一直保持急劇飆升的趨勢,從1978年的區區728億歐元(占法國國內生產總值的21.2%),一直發展到2018年的2.2萬億歐元(占國內生產總值的98.4%)。(25)具體數據參見全球經濟指標數據網: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france/government-debt-to-gdp.這些債務的一大部分為國際機構投資者所持有。(26)這一點從有權參與法國國債一級市場的交易主體也能看出端倪。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時,法國國債一級交易商團隊中只有4家法國金融機構,而外國金融機構達16個。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財政部:《歐債危機背景下法國國債市場建設》,2019年9月1日,http://www.mof.gov.cn/mofhome/guojisi/pindaoliebiao/cjgj/201406/t20140627_1105397.html?flyarg=1&flyarg=2.巨額的債務同時也就意味著巨額的利息。現在,向擁有法國國家債務的國際金融財團支付巨額利息已經成為法國政府預算支出最為重要的一筆開支,甚至超過高等教育和國防,成為壓在法國人民身上的一座大山。沉重的債務負擔直接導致法國政府不得不長期實施財政緊縮政策,從而難以為本國經濟發展提供足夠的金融支持,進而使經濟增長進一步陷入停滯困境。而經濟增長的停滯又導致國際金融資本操縱的評級機構進一步調低法國主權的信用評級,從而使法國政府的借貸利率進一步上升。于是,法國政府最后就不得不陷入一種越是需要借錢而越難以借到錢的窘境中。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僅僅因為多征了幾歐分的燃油稅就引爆了法國50年來最大規模的一次社會政治危機,說明法國的社會矛盾積壓已久,而“黃馬甲運動”不過是一朝爆發罷了。那么,如此廣泛深入的群眾運動,其根源在哪里?其實,就在法國經濟的金融化模式中。這一點在“黃馬甲運動”提出的“反對銀行獨裁”“重建法國金融主權”“金融資本家總統馬克龍下臺”等口號中就可見端倪。對法國金融體制的不滿不僅表現在“黃馬甲運動”的口號中,還表現在實際的反抗行動中:2018年年底,一些示威者在法蘭西銀行一分行大門前縱火。(27)《“黃背心”在法蘭西銀行魯昂分行大門前縱火》,2019年9月1日,http://sputniknews.cn/society/201812301027250558.2019年年初,一些抗議者還試圖以清空他們的銀行賬戶,盡可能多地提取現金來搞垮法國銀行。(28)《“黃背心”計劃擠兌銀行威脅金融體系》,2019年9月1日,http://yn.people.com.cn/GB/n2/2019/0110/c378441-32516181.html.法國銀行業聯合會稱,自運動開始以來,已有760多家銀行遭受抗議活動的攻擊。(29)《不堪暴力法國銀行聯合會疾呼黃背心游行結束銀行窗口打砸行徑》,2019年9月1日,http://www.xinouzhou.com/detail/453916.“黃馬甲運動”逐步將反對的目標從燃油稅上升到法國的政治經濟體制,尤其是金融體制,充分表明運動的興起與法國經濟的金融化模式之間有著內在的聯系。在筆者看來,這種聯系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法國經濟的金融化轉型源于法國政府在20世紀70年代為應對滯脹危機而采取的一系列新自由主義改革措施,比如放寬金融管制,放松對企業裁員的行政限制,打壓工會的反抗,逐步減少政府原先在工資收入、就業和社會保障方面對勞動者的政策保護等。這些措施的一個根本目的就是給資本松綁,同時將工人徹底推給市場。因此,所謂的金融化轉型實際上意味著資本尤其是金融資本權力的提升和工人地位的下降,這種聯系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企業利潤的增長更多地依賴于金融渠道而非生產渠道使工人在資方面前的地位進一步下降;第二,企業在利潤分配中更多地傾向于股東利益的最大化使工人工資水平受到了越來越大的壓力;第三,企業在金融化過程中越來越多地使用撤資、搬遷、外包等資本運營方式,使工人的就業面臨嚴重威脅,并大大降低了工人的反抗能力。關于工人地位的下降與金融化之間的關系,西班牙學者伊格納西奧·阿爾瓦雷斯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實證數據。他對2004—2013年6 980家法國非金融企業(主要是工業企業)進行了計量研究,得出的結論是:這些企業的金融收入與企業工人工資收入之間存在明顯的負相關關系,即金融化比率每增加1%,工人工資的份額相應下降0.4%,(30)Ignacio Alvarez,“Financialization,Non-financial Corporations and Income Inequality: the Case of France,”Socio-Economic Review,2015,(13): 449-475.而建立二者負相關關系的中介就是工人相對于資本的議價能力(談判能力),也就是說,法國經濟金融化被證明是工人議價能力下降的一個決定性因素。
金融化不僅導致了法國工人工資收入的下降,同時還帶來了嚴重的失業問題。正如前文所述,法國經濟金融化的一個重要表現是產業的空心化和金融服務業的劇烈膨脹。產業空心化的一個必然結果就是大量就業崗位的喪失。自20世紀80年代法國開啟金融化模式以來,它的制造業提供的就業崗位從1980年的510萬一直下降到2017年的270萬,下降了將近一半。(31)具體數據參見全球經濟指標數據網: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france/manufacturing-payrolls.金融服務業雖然發展迅猛,但鑒于其行業屬性,它能夠吸納的就業量遠不可與制造業同日而語,二者不在一個數量級。因此,經濟金融化必然導致資本主義固有的失業問題進一步加劇。除此以外,法國就業崗位的減少還與本國競爭力較強的工業企業日益國際化有很大關系。據法國國家統計局統計,法國跨國公司(未含銀行業)2014年在境外雇用了550萬人,占公司人員的56%,一些大跨國公司境外人員占比達到80%。(32)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法國跨國公司國外就業人員達550萬人》,2019年9月1日,http://www.ccpit.org/Contents/Channel_4111/2017/0516/807469/content_807469.htm.大量本土就業崗位的喪失使失業成為法國社會的頭等問題。近五年來法國失業率一直保持在10%左右,而青年失業率則接近20%。除了失業外,非典型就業(短期合同、臨時工作、有補貼的短期工作)也在急劇增加,而且正在發展為新增就業崗位的主體。(33)皮埃爾·龔夏爾第:《法國經濟發展與社會保障:以20世紀80年代中期為轉折點》,《社會保障評論》2019年第1期。
綜上所述,法國經濟的金融化使法國民眾日益分為兩大群體,一個群體已經處于失業狀態,另一個群體雖然保有就業崗位但工資收入已經大不如前了,而且還時刻面臨巨大的失業風險。這一切使法國普通民眾的生活日益陷入貧困之中。據法國民調所2017年調查,法國貧困人口已達900萬(占全國總人口13.5%),十年間增長了100萬;57%的受調查者認為自己“已經或即將經歷貧困”,其中37%已經有過貧困經歷,另外有20%的人認為自己處于“貧困邊緣”。(34)《法國貧困率上升下一代只會更窮》,2019年9月1日,http://www.oushinet.com/europe/france/20170915/272521.html.正是這些人成為“黃馬甲運動”的絕對主力。
法國經濟金融化本身是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以來法國經濟低速增長的產物,同時,金融化又進一步加劇了經濟發展的停滯。這種金融化與經濟發展的內在悖論導致了法國經濟長期低迷不振,1974—2012年間GDP的平均增長率只有2.2%,遠低于戰后“輝煌三十年”5.3%的年均增長速度,近十年的年均增長率只有1%左右。(35)具體數據參見全球經濟指標數據網: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france/gdp-growth-annual.經濟發展的衰退直接導致政府稅收的下降和財政赤字的增加,而政府稅收的下降也就意味著戰后形成的高福利制度很難再繼續維持下去。馬克龍上臺以來推行的改革政策,重點之一就是減少政府在社會保障方面的財政支出,比如降低失業金領取最高額度,削減住房扶助金,減少鐵路工人的退休福利等等。他的改革就是為治這種“法國病”開藥方。削減福利支出只是“節流”,關鍵的問題還是要“開源”。因此馬克龍政府又不得不向整個社會加征稅收,比如增加煙草稅、社會福利稅等。在向民眾加征稅收的同時,為了防止企業利用金融全球化之機向別國進行產業轉移,馬克龍政府又不得不對企業主網開一面,大幅度降低企業所得稅,以此來鼓勵更多企業在法國投資興業,創造就業。為了留住富人,馬克龍政府還推動改革,將巨富稅改為不動產財富稅,剔除了對富人金融資產的征稅。這些改革措施名義上是法國政府的“主動所為”,比如減少福利支出是為了滿足歐盟對于成員國財政赤字比例的要求,但實際上都是法國經濟金融化模式下的“不得不為”。而正是這些“不得不為”的措施大大激怒了法國底層的社會民眾。“黃馬甲運動”的抗議者們給馬克龍扣上“富人總統”“金融資本家總統”的帽子并要求其下臺,所發泄的正是對法國政府在經濟金融化模式下所推行的各種改革政策的不滿。
如前所述,法國經濟金融化的一個重要表現是法國國債的持續上升。國家債務名義上是政府承擔的債務,但因為它的還本付息最終會落在未來的稅收上,所以這種債務歸根結底還是要平攤到每一個普通民眾身上。在民眾背負國債重擔的同時,金融寡頭卻從國債中獲得巨額利益。用馬克思的話說,國債對于金融資本來說是一種一本萬利的生意:它投資國債既“用不著承擔投資于工業甚至高利貸時所不可避免的勞苦和風險”,同時,這種投資所轉變而來的國債券又可以和同量現金一樣來使用,也就是說,“國債債權人實際上并沒有付出什么”。(36)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65頁。因此,國家財富落到金融寡頭手中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有增無減的國家負債狀態。(37)馬克思曾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文中以犀利的筆觸分析了國家債務攀升與金融貴族操縱之間的關系。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48-449頁。在此次“黃馬甲運動”中,一些抗議民眾提出法國的私有銀行應該對政府的高負債負主要責任,可謂一針見血。
在分攤國債成本和利息的同時,法國民眾還在金融化的經濟模式下日益背上了沉重的家庭債務。家庭債務的金融化是法國經濟金融化向縱深發展的重要體現。
如前文所述,金融化與經濟停滯和金融危機有著內在的關聯。為了刺激經濟增長,解決經濟停滯的難題,只有加大對消費的刺激力度。但是,在經濟金融化導致收入下降甚至失業的背景下,普通民眾的有效購買力已經受到了極大抑制,因此,剩下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為他們提供貸款,讓他們透支未來的收入。正是在這樣的壓力下,法國的銀行、保險等金融機構將業務的觸角逐步轉向工人及其家庭,而普通工人及其家庭在自身收入不斷下降和社會福利不斷被削減的情況下,也對金融機構的貸款有了更迫切的需求,于是,家庭債務就急劇膨脹起來。據統計,法國家庭債務占GDP的比重從20世紀80年代的20%一直上升到2018年的60%,且繼續保持上升態勢;家庭債務與家庭收入的比值自2000年以來翻了將近一番,2017年達到93%。(38)具體數據參見全球經濟指標數據網:2019年9月1日,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france/households-debt-to-gdp.隨著債務的不斷累積,法國普通家庭還本付息的負擔變得越來越重。同時,由于被迫卷入金融化進程,因此,在金融危機到來時,他們還不可避免地成為危機打擊的主要對象。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中,不僅是法國的銀行業和制造業遭受了巨額損失,法國普通民眾同樣是最深重的受害者。從這樣的背景出發,我們就自然能夠理解法國民眾僅僅為了政府多征收了幾歐分的燃油稅就發動了史上最大規模的抗議活動,同時也自然能夠理解“黃馬甲運動”的抗議者們提出的“無名的憤怒”“被無視的屈辱”等口號的真正內涵。
“黃馬甲運動”自2018年年底爆發以來,其規模和聲勢有起有落,但一直沒有完全平息。運動的矛頭所向,早已不是燃油稅政策,而是逐步上升到整個現行的法國政治經濟體制。“黃馬甲運動”反映出法國經濟社會存在的一系列矛盾和問題。
首先,“黃馬甲運動”暴露了金融資本統治所造成的社會巨大分裂。
在現有的國內外研究中,很少有人將“黃馬甲運動”的根源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以來法國經濟向金融化的轉型,然而,這卻是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如前文所述,所謂的資本主義金融化轉型意味著金融資本以貨幣資本的獨立形態在社會生產過程之外獲得了支配和控制整個社會生產的巨大權力,從而高居于財富積累金字塔的頂端,成為資本主義社會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正是通過這種獨特的社會地位,金融資本能夠從社會創造的總財富池子中源源不斷地攫取巨額紅利。在它的統治下,不僅普通的工人階級和所謂的中產階級的社會地位急劇下降,甚至傳統的產業資本家、商業資本家的地位也大大下降了。也就是說,金融資本的統治不但加劇了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之間的矛盾,同時也大大激化了資本家集團內部貨幣資本家與產業資本家的矛盾、大資本家與中小資本家之間的矛盾,甚至還激化了國際金融巨頭與民族國家中小資本家的矛盾。而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和隨之爆發的歐洲債務危機又使上述各種矛盾大大激化了。這就是當今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日益陷入沖突和動蕩的根本原因。法國“黃馬甲運動”正是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爆發的,它深深地植根于法國經濟的金融化模式,植根于金融資本統治導致的社會兩極分化:一極是腰纏萬貫的金融寡頭,另一極是窮困潦倒的普通民眾;一極是財富高度集中的“繁華巴黎”,另一極則是由非工業化地區、鄉村地區、中小城鎮組成的“邊緣法國”;(39)Christophe Guilluy,“France is Deeply Fractured, Gilets Jaunes are Just a Symptom”,September 1,2019,http://www.execreview.com/2018/12/france-is-deeply-fractured-gilets-jaunes-are-just-a-symptom/.一極是擁抱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化的馬克龍,另一極則是要求保護自身利益、反對全球化的街頭抗議者們。
其次,“黃馬甲運動”暴露了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政策體系的危機。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資本主義金融化進程是在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和政策體系下逐步發展起來的。新自由主義以抽象的理性人的經濟自由為掩護,實際上放縱了金融資本積累的自由,從而強化了資本的自由而否定了人的自由;新自由主義以放松金融監管的具體政策來鼓勵和刺激金融資本的投機性和剝奪式積累,從而大大加強了金融寡頭對經濟和社會生活的統治力量;新自由主義以私有化、市場化、全球化的意識形態,否定國家和政府對金融資本積累所造成的社會矛盾的干預和調節,大大削弱了國家的公共權力職能,從而使已有的社會矛盾進一步加劇。新自由主義所包含的上述一系列內在矛盾最終以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及隨之而來的歐洲債務危機為結果,而金融危機與債務危機以及國家的公共權力危機相疊加,最終使社會矛盾日益加劇并趨于激化。“黃馬甲運動”就是這種社會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的總爆發。它的一系列主張,比如要求提高購買力、呼吁對富人征稅、強化金融監管、反對銀行獨裁、恢復被削減的福利、提高政府的社會保障能力、反對全球化等等都是對新自由主義秩序的抵制和反抗。新自由主義要的不是自由,而是統治,這層面紗最終被 “黃馬甲運動”揭開了。因此,“黃馬甲運動”的興起和擴散實際上表明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政策體系遭遇了嚴重的危機。
再次,“黃馬甲運動”暴露了資本主義代議制民主制度的歷史局限性。
法國近代以來一直保有“人民主權”的傳統,在這種傳統下,國家被視為人民普遍利益的代表者和維護者,人民通過民主選舉參與社會和國家治理。但是,民主選舉的形式并不能保障每個公民真正成為社會的“主權者”。在每個公民“一人一票”背后矗立著的,是金融資本的獨裁統治。金融資本的獨裁統治不僅不與“一人一票”的選舉形式相違背,相反,它恰恰是從這種形式中自然生長出來的,就像資本統治恰恰是建立在契約自由的基礎之上一樣。因此,一人一票的民主選舉并不能防止金融資本的獨裁統治。馬克龍總統是法國民眾用“一人一票”選舉出來的,但它并沒有真正解決民眾所關心的經濟衰退、收入下降、失業率上升、福利削減等問題,相反,馬克龍上臺以來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政策比如松綁勞工法、給企業減稅、降低金融交易稅、削減社會福利等政策恰恰是損害普通民眾的利益的;普通民眾是反對新自由主義的,認為是新自由主義政策導致了當前的一系列社會問題,而馬克龍企圖解決這些問題的“良方”恰恰是進一步加大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力度。這種反差的根源其實就在于法國經濟的金融化模式。在這種模式下,金融寡頭早已成為法國社會和政治生活中占據支配地位的力量,法國的政治權力被操縱在了金融資本和金融寡頭的手中,金融權力的滲透在法國幾乎無處不在。馬克龍總統本人由于曾任職于羅斯柴爾德銀行,因此他被“黃馬甲運動”恰如其分地扣上了“金融資本家總統”的帽子;他所推行的一系列新自由主義改革政策,都是服從服務于本國乃至國際金融資本利益的,因此他又被法國左翼政黨恰如其分地稱為“國際金融資本的臺前發言人”。正是因為普通民眾越來越意識到,他們民主力量的實踐已經被金融資本的統治大大扭曲了,架空了,他們才對代議制民主失去了信心,轉而謀求實現“超越投票的政治參與”。(40)Emiliano Grossman, “France’s Yellow Vests-Symptom of a Chronic Disease”,Political Insight,2019, (10): 30-34.在此次運動中,黃馬甲的抗議者們明確提出建立“新型民主”的口號,要求以“人民發起的全民公決”來制定或廢止某項法律、選舉或撤銷公職人員的職務,以直接民主制來取代傳統的代議制民主制度。(41)Michalis Lianos, “Yellow Vests and European Democracy”,European Societies,2019, (21): 1-3.這些訴求充分表明,西方民主制度在金融資本和金融寡頭的統治下已經遭遇嚴重危機,并受到了全面的質疑。
最后,“黃馬甲運動”進一步激發了法國民粹主義保守政治的崛起。
盡管“黃馬甲運動”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加劇、新自由主義政策體系的危機以及代議制民主政治的局限,但這一切卻并沒有最終導向一個左翼的、社會主義的解決方案,反而激發了右翼民粹主義和保守主義政治的崛起。這一方面是由于“黃馬甲運動”本身仍屬于自發的、民粹主義性質的運動,它的興起完全靠普通民眾基于社交媒體的自發參與,既沒有明確的組織者,也沒有具體的代表人物,以至于現有的政黨、議員、工會全都成為“旁觀者”;它的人員組成非常龐雜,既有傳統的工人階級,又有小商人、小店主、律師、醫生甚至企業和政府的雇員等所謂的中產階層;它的政治主張也很復雜,從最初的反對加征燃油稅到減少稅收、反對移民、反猶排穆、政府下臺、重選國會乃至捍衛法國傳統文化、反對歐洲一體化、打倒資本主義制度等等不一而足,其中一些訴求不乏極其反動的傾向。上述種種特點決定了它的斗爭方式必然是分散的、軟弱的,因而不可能真正動搖金融資本在法國的統治地位。另一方面,也要看到,金融資本的統治也不必然與新自由主義所標榜的“自由競爭”“自由貿易”和“普世價值”捆綁在一起,隨著底層民粹主義思潮漸成氣候,法國的政黨政治也正在發生新的變化。以勒龐為首的法國右翼政黨——國民聯盟目前在法國的支持率不斷攀升以及馬克龍的民意支持率從上任之初的70%驟降至目前的20%已經表明,法國政治也同美國和歐洲其他一些國家一樣,正在發生新自由主義向右翼民粹主義保守政治的轉型。這種右翼保守主義政治雖然披上了民粹主義的外衣,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底層民眾的一些訴求,比如反移民、反歐盟、反自由貿易、反全球化,但它在本質上仍然是金融資本的統治。金融資本的統治形式之所以從新自由主義轉向右翼民粹主義,是因為底層的民粹主義思潮在它的操縱下也確實有助于它把自身積累在本國造成的危機,轉嫁他國,從而掩蓋、緩和真正的階級矛盾。因此,未來一個時期,盡管馬克龍仍然堅持新自由主義的改革基調,但法國政治繼續“向右轉”仍是大概率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