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往長辛店的老火車上

趙若云

百年炮臺

沉沉一線穿南北。

這“一線”，就是京漢鐵路線。近代中國，很多工運故事都“在線”——在這條鐵路線上發生。

100年前的那個冬天，即1920年12月19日，一大清早，4名北大青年學生，冒著嚴寒，從北京前門西車站出發，乘坐火車前往長辛店。

車過永定河，晨曦初映，樹木蔥蘢，風簾翠幕，盧溝橋靜穆佇立，4名大學生沉醉在天然畫圖中。到長辛店，一下車，忽見無數災民，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痛苦不堪，剛剛還在火車上的談笑豪興，蕩然無存。

其中一位大學生，在當天的日記里寫道：“我有一句話要奉勸各位熱心救災的先生們，請你們放遠一點，放大一點眼光，去謀他們永遠的災荒困窮，那就是根本打破社會上不公平的事！”

這位大學生，就是鄧中夏。

他們要去的長辛店，位于北京城西南19公里處。

這是一座千年古鎮。東臨永定河，北接盧溝橋，是進入北京城的繁華要道。

鄧中夏到長辛店的目的，是要在這里建立一座“紅色炮臺”——共產黨領導的第一個工會組織。

鄧中夏說，“工會是無產階級的炮臺，無產階級有了這個炮臺，可以用來打敵人。”

千年古鎮，百年炮臺。長辛店的歷史遺跡里，閃過鄧中夏年輕的身影。

炮口之維

工會究竟是做什么的？

100年前，鄧中夏一語道破真諦。他說，組建工會的目的，就是“與敵人開戰”！

換句話說，建筑“紅色炮臺”，就是領導無產階級向帝國主義、封建軍閥、買辦資產階級開炮。

對舊社會進行“武器的批判”，需要“批判的武器”。為此，鄧中夏來到長辛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勞動補習學校”，為紅色炮臺培養炮兵。

鄧中夏為學校起草簡章、募捐、制定預算案，深入工人群眾，僅僅十余天，“長辛店勞動補習學校”火速建立，1月5日正式開學。

本來，鄧中夏的名字叫“鄧仲潵”，為了讓工人易識、好寫，干脆給自己改名為“鄧中夏”。他不僅為自己改名，日后為了同樣的目的，給“李隆郅”改名為“李立三”。

開始，工人對上夜校態度冷淡，認為沒用，鄧中夏便講了一個故事：有個長工，從小給地主干活兒，苦了大半輩子，四十幾歲娶了媳婦，生了兒子。兒子長到12歲，長工想起自己不識字的苦處，想送兒子去念書。這事讓地主知道了，把長工找來問道：“聽說你想讓兒子念書？”長工說：“是的，窮人識幾個字也好，不念書沒記性哩。”地主冷笑說：“窮人有力氣不就行了，牛不是不念書嗎？牛不識字，不也一樣耕田？”

工人們聽了這個故事，氣憤地說：“這不是把我們工人當牛馬看待嗎？”故事傳到廠里，工友們都氣得要命，沒過幾天，就紛紛到夜校報名了。

為了讓工人懂得“團結”的道理，鄧中夏說，一堆沙子是散的，用石灰和水一摻和，就黏在一起了。五人團結一只虎，十人團結一條龍，百人團結像泰山，推也推不倒，搖也搖不動！

團結起來干什么？鄧中夏用一首“紅歌”告訴大家——

北方吹來十月的風，驚醒我們的苦弟兄。

無產階級起來了，拿起鐵錘去進攻！

紅旗一舉千里明，鐵錘一砸山河動。

只要我們團結緊，沖破烏云滿天紅！

走在長辛店古老的街道上，鄧中夏懷揣著《共產黨》和《工人周刊》雜志，他指示給工人弟兄，紅色炮臺的炮口，直指“舊山河”！

那年，他26歲。

炮臺之基

鄧中夏來長辛店之前，在北京城曾被人當做過“笑談”。

1920年初，鄧中夏在天安門廣場組織人力車夫開會，要求車行老板減車租，改善生活待遇。

鄧中夏登高講演，意氣風發，“駱駝祥子”一樣的洋車夫工人歡呼雀躍。不料，警察沖進會場，把工人打散，把洋車砸爛。工人反過來要求鄧中夏賠償，鄧中夏拿出自己所有的錢分給工人，還遠遠不夠。

這次事件，讓鄧中夏明白，真正代表無產階級嚴密組織性紀律性的，是近代企業里的產業工人，于是，他走出北京城，來到了長辛店。

勞動補習學校開辦不久，鄧中夏按照北京黨組織決定，開始在長辛店建立中國北方第一個產業工會。

在此之前，鐵路工人中也有工會，但都是工頭組織的黃色工會，根本不會替工人說話。鄧中夏這回要建立的工會，是扎根于工人、面向資本家作戰的紅色炮臺。

鄧中夏召集長辛店機器廠、修車廠、公務廠工會代表討論，決定入會條件，提出“三要三不要”：

三要——要拿榔頭的，要拿斧把的，要拉大鋸的，一句話要干活兒的工人;

三不要——不要工頭，不要員司，不要路警。

1922年4月9日，京漢鐵路長辛店工人俱樂部成立。5月1日，長辛店工人舉行紀念五一國際勞動節大會。這一天，鄧中夏與工人一起集會，一起游行，一起看戲……晚上，他住在一位老工人家里，油燈下，黑屋里，他與工友一邊抓虱子，一邊徹夜長談。

天亮了，鄧中夏回到北京大學，揮筆寫下長詩《游工人之窟》。詩中寫道：“坐燈光底下/作捫虱之談/人生/社會/階級斗爭、世界共產/都是我們的話料！”

“長辛店工人俱樂部”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最早成立的工會組織之一，但為什么叫“俱樂部”而不叫“工會”呢？

按照鄧中夏的說法，這是“政治壓迫下之變相組織”。

鄧中夏說：“我們不是呆漢，自然可以用五花六色的名稱——可以不被敵人注意的名稱，如俱樂部、學校之類，甚至于很腐敗的名稱，如進德會，崇儉會之類，也可以用。只要是這個機關，事實上可以聚集工友，訓練教育工友，指揮工友一致動作，便可以了。這類變相組織，全國勞動大會開會的時候，亦得召集它，不過要經過大會鄭重的審查罷了。”

名不正則言不順。鄧中夏何嘗不懂得這個道理，但他更知道組建工會的實際目的，那就是聚集、訓練、指揮工人階級。

“長辛店工人俱樂部”，是北方鐵路工會的前身，是北方工人運動的搖籃。鄧中夏在 《中國職工運動簡史》中指出，正是這個“工人俱樂部”，引發了全國各地的“工人俱樂部”，其“影響所及，自北而南，蔓延到各站”。上海《共產黨》月刊稱贊它“不愧乎北方勞動界的一顆明星！”

炮火之威

有了工人階級覺悟了的紅色炮手，有了堅固可靠的紅色炮臺，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向封建軍閥、向帝國主義、向官僚資本主義，開炮！

在長辛店，鄧中夏從創辦勞動補習學校，到組建工人俱樂部，再到展開大罷工，一錘子釘到底！一炮轟到底！

1922年8月，鄧中夏多次來到長辛店工人俱樂部，第一次直接領導鐵路工人大罷工。

他登高一呼，問工人，你們目前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希望怎樣解決？

工人回答，最大的痛苦，就是“五霸”（五個工頭）的欺壓！以及“短牌”（臨時工）的就業保障和“長牌”（長期工）的工資低下。

鄧中夏歸攏說，那好，我們就要求開除“五霸”，“短牌”改“長牌”，“長牌”長工資、分宿舍！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鄧中夏以長辛店工人俱樂部的名義，向京漢鐵路局“呈文”，提出9條要求。

鄧中夏知道，要達到目標，必須隨時準備罷工斗爭。他很快組織起工人糾察隊、工人講演團，嚴陣以待。

果然，對工人提的要求，鐵路局長不同意。

鄧中夏一聲令下，罷工開始。

鄧中夏向工人宣講說：“這次罷工，不僅是為了我們長辛店工人的利益，更重要的是為了全京漢鐵路兩萬多工人的利益。我們一定要團結，爭取最后勝利！”

工人群情振奮，當即表示：“不答應我們的要求，誓死不讓一列火車通過長辛店！”

長辛店鐵路3000多名工人，火速切斷南北交通，工人糾察隊堵截所有過路火車，甚至橫臥鐵軌。前來鎮壓罷工的軍人，想要開槍，工人糾察隊的成員毫不畏死，迎槍而上。

對方被這場面驚呆了。

京漢鐵路局長得知用軍隊也鎮壓不了罷工，無奈，只得派代表與工人俱樂部代表談判。

兩天兩夜的激烈斗爭，罷工勝利了，工人的條件全部達成！

紅色炮臺威力，第一次震撼神州！

今天，長辛店工人俱樂部舊址前，鄧中夏正站在紅色炮臺上，穿過歷史的煙云，望著我們，微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