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如果世界結束于1820年,那將是一番怎樣的格局?
杉原薰(Sugihara Kaoru)的答案是:為此前的三百年寫一部全球經濟史,它的主體就會是東亞的奇跡,人口迅速增長,生活水平有節制但穩定地提高。結尾的簡短一章,可能提到遙遠的大西洋沿海有相當少量的人口似乎享有更快的人均增長率——盡管或許不是太快。
那么,為什么到了1820年之后,是歐洲而不是中國或其他國家,成為了世界的中心?
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中文名又作彭慕然)是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的歷史學教授,師從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他在2000年提出了“大分流”的概念,成為有別于歐洲中心論和費正清“沖擊—回應”模式的一種新解釋。
一
作為一位比費正清年輕49歲的歷史學家,彭慕蘭必須要從前輩的鏡子后面去尋找真相。他在《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一書中提出了一個古怪的問題:同樣是棉紡織中心,歐洲的英格蘭為什么沒有發展成中國的江南?
在18世紀,中國和歐洲最大的工業部門都是紡織業,在1750年前后,長江下游的江浙地區,紡織業者的人均生產棉布數量相當于甚至超過了歐洲最發達的英格蘭,兩個地區在生活水準、平均壽命、商業化和勞動分工程度等方面,都沒有實質差別。接下來之所以會出現“大分流”,彭慕蘭分析了制度和資源兩方面的原因。
在制度上,中國的男耕女織模式,使得勞動力的投入成本幾乎為零,而反對人口流動的帝國政策,則讓新的生產力創新缺乏必要性,因此形成了所謂的“內卷性經濟”,或用中國學者金觀濤的話說,構成了一個“超穩定結構”。
有意思的是,彭慕蘭提出:工業革命的新能源是煤,而英國的煤和中國的煤,在產地和質量上有什么區別呢?
這其實跟地理位置和地質情況有關。
中國的煤大多是地表煤,因此開采非常容易。但英國的煤礦則埋得很深,同時英國的煤含水多,開采時需要抽水,因此,蒸汽機應運而生。
另外,彭慕蘭認為英國煤礦位于經濟發達的核心地區,運輸費用低廉,煤可以被大量推廣。而中國當時的煤礦分布于山西,距江南經濟發展核心區較遠。
彭慕蘭甚至考據認為,中國人很久以來就知道蒸汽機所運用的基本科學原理,并且掌握了一種與瓦特的發明十分相似的雙重運動的活塞/圓筒裝置的技術。所以用嚴格的技術眼光來看,這一工業革命的中心技術也可以在歐洲以外的地方發展。
由此,彭慕蘭提出了一種類似于“地理決定論”的結論。
二
大凡歷史學家有兩種,一是通過考據發現歷史,一是通過演繹解讀歷史,彭慕蘭顯然屬于后者。關于中國工商史,有很多待解之題,我們發明了火藥、指南針和造紙術,在春秋時期就提出了“士農工商”分工理論,宋元發明了紙鈔,明初出現了最早的股份制公司,可是這些發明和制度創新,為什么都沒有讓中國導向資本主義?
彭慕蘭在《大分流》中認為:中華帝國的經濟政策從來不是為了發展經濟,而是出于穩固政權和避免階層矛盾的目的,而在歐洲,各國的政權不是能靠穩定維持的,必須依賴于競爭和擴張,18世紀之后,新大陸的發現,是“大分流”出現的根本性原因之一。
彭慕蘭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觀點,他認為,新大陸殖民地的作用主要不在于以前學術界常常提到的資本積累、工業品市場、廉價的資源和農奴勞動等,而是新大陸提供了豐富的土地集約產品——首先是棉花,然后是木材和谷物等——解除了西歐受到的生態制約,從而使工業革命能夠迅猛發展,令西歐與世界其他部分發生了巨大的分流。
與此同時,很多制度創新應用則又與全球化擴張有關。比如股份公司,在工業革命初期,一般的工商企業并不需要規模很大的資本,所以股份公司對工業革命并不是必要的。但是,隨著海外市場的擴張,股份公司對風險的抗衡效應就被徹底激活了,繼而出現了以股權交易為核心的現代資本市場和契約規則。
三
跟他的老師史景遷一樣,彭慕蘭從來是在書籍、論文和影印資料里解讀中國。所以,這一類學者所提供的中國圖景,既充滿了細節和數據,又十分抽象。彭慕蘭等人被稱為加州學派,他們反對歐洲中心論,倡導從地理、資源和技術變革的角度重新解釋歷史。在他們看來,中國自身的演變邏輯大于所有的外部沖擊,在這個意義上,1500年或1840年,都并沒有那么重要,歷史的合理性永遠大于所謂的必然性。
加州學派有很多的擁躉,尤其在中國,因為他們間接論證了中國特色的歷史性存在,盡管他們無力完成對此的理論建構,卻開拓出了新的論述空間。同時,也有不少激烈的反對者,他們認為大分流理論很容易導向于“歷史的虛無”,模糊了人類文明進步的共同價值觀。
彭慕蘭是一個喜歡“反問”的學者,他反問“為什么英格蘭沒有成為江南”,反問“全球化不是什么”,反問“為什么是致癮性食品——茶葉、鴉片、咖啡,而不是糧食,成為全球貿易的頭等交易品”。
這些反問是那么地有趣而引人入勝,它以問題為導向,把歷史的碎片重新組裝搭建。也許應該說,彭慕蘭是一個喜歡玩樂高游戲的歷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