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舒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面對深重的災難帶來的痛感,小說家張翎創(chuàng)作了具有審美高度和精神探尋力度的《余震》。一方面這得益于小說這種文學體裁對現實回應的天然滯后性,另一方面得益于她對災難經驗進行文學處理時秉持的悲劇意識。在這里不詳談張翎悲劇意識的形成,只針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及《余震》文本情境進行探究,剖析作家的悲劇意識。
一
悲劇意識生成于人類對生存困境的反思,“悲劇意識,是對人類在自由與必然的對立中所遭遇的悲劇性命運的感受和認識,這種認識包含著兩個層面:首先,是對悲劇性的根源的探究,追問人為什么要受難,悲劇是誰造成的,應該由誰負責。其次,是對人類的生存意義和前途的關懷,思考人在困境中應該做什么,怎么做,人應該怎樣克服或承受悲劇命運”。
張翎在創(chuàng)作之初便體現出自覺的悲劇意識。唐山大地震并非張翎的直接經驗,作家起意動筆時也已距地震發(fā)生三十年,可見《余震》的創(chuàng)作既不是出于直接經驗帶來的沖動,也不是對災難主題的積極介入。扣動她創(chuàng)作扳機的是在災后時期對災難記憶的“善意”涂抹和扭曲的強烈不滿。
新聞報道對地震孤兒震后余生的概述往往是:“……成為企業(yè)的技術骨干”“……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大學”“……建立了幸福的家庭”,這些報道在張翎眼中是無法接受的“膚淺的安慰”,是人定勝天的、短暫勝利或者是遺忘式的自我安慰。光明式的結局斬斷了悲劇性根源的探究之路,也抹殺了災難創(chuàng)傷對幸存者的持久深刻的塑造和影響?!队嗾稹肪褪菑堲釋@種自我安慰的有意反撥。作家書寫命運的殘酷,刻畫災難后的精神廢墟,通過對小燈劫難余生中綿延不斷的心靈“余震”進行開掘,書寫小燈無望的抗爭和渴望超越苦難的失敗結局。作家選擇正視人的悲劇性生存處境,揭示人對災難創(chuàng)傷的悲劇性承負。
二
《余震》是張翎悲劇意識的深情表達,這種表達化為滲透在文本情境之中的命運觀。烏納穆諾在《生命的悲劇意識》中強調人作為一種存在,始終要面對“不確定性”問題。這種包含死亡、靈魂不朽等諸多問題的“不確定性”問題,常常在人的一生中以命運女神殘酷的面貌出現。命運女神的殘酷并不意味著她只贈人苦難,不曾展露微笑,而是指人始終處于被動唯有承接命運拋給他的事實。
作品記述小燈如何步入命運的陷阱,并且任其奮力抗爭也無從擺脫的生存困境,展現作家非同一般的悲劇意識。從出生之日,小類和小達似乎就在爭奪生命力,姐姐極為壯實,弟弟氣若游絲,母親李元妮素來認為“丫頭忒霸道了些”。地震中偏偏是同一塊水泥板壓住了小燈和小達,李元妮面臨著一個極其艱難的抉擇。小登成為這個艱難抉擇中被放棄的一方,進而承受這一抉擇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用頑強的生命力與之抗爭似乎是冥冥中的“注定”,甚至伴隨她出生的健康的身體和倔強的品性就為這災難而生。
小燈所具有的生命力感是構成《余震》這部悲劇作品的一個基本要素。生命力感與康德所說的“崇高感”具有緊密聯系,悲劇是崇高感的一種形式,悲劇中的崇高感常表現為人物的生命力感,缺乏生命力感的作品無法擁有激發(fā)、鼓舞人超越悲劇性人生的意識。張翎創(chuàng)作的獨到之處在于她將這種生命力感與人生的無奈相對照,揭示人無法超越的永恒的悲劇性。
強烈的求生意志是小登的生命力感的表征,《余震》就是小燈在精神廢墟中求生的故事。求生和求生失敗在小登人生舞臺的輪番上演展現的是求生意志和不可抗拒力量間此消彼長的話劇。災難后的小燈用力抓緊生命中所有帶來幸福感的事物,她緊緊地依賴養(yǎng)母的疼愛,緊緊抓住與學長的愛情,緊緊束縛孩子以求親密,這些都是她的精神求救。而現實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養(yǎng)母離去,養(yǎng)父猥褻,丈夫出軌,孩子叛逆等仿佛都在嘲笑她的抗爭微不足道。醫(yī)生拿到小燈的病人報告看到的是:患者三次自殺,三次自行呼救。在強烈生存渴望的對立面站著面對人生的極端無力感,印證了作家一種無法超越苦難的悲劇性認知。
三
小說的結局對于理解張翎的悲劇意識具有重要作用,值得單獨進行論述。小說結局處小燈隱隱約約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并給醫(yī)生去信說自己推開了記憶中的最后一扇窗,用魯迅的話說這個結局是一條“光明的尾巴”。張翎曾言“結尾處小燈千里尋親的情節(jié)是我忍不住丟給自己的止疼片,其實小燈的疼是無藥可治的”,并表明如有機會自己會對其進行不同的文學處理。一方面這條光明的尾巴顯示出作家的創(chuàng)作初衷與創(chuàng)作實踐之間的不一致,在文本內部也存在一種特殊張力,反而使讀者對結局產生質疑和諷刺。另一方面這條光明的尾巴印證作家悲劇意識的漸進式發(fā)展,她對災難后人如何生活,如何與創(chuàng)傷共處問題的思考是逐漸深入的。她看到人對超越災難的悲壯抗爭,得到的是人生無奈的答案,超越災難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崇高是與之共處。
災難文學以審美的形式燭照無常的人生和恒常的苦痛,它與現實的悲痛和苦難一定是保持距離的,但在探尋人的生存意義和在喃喃敘事中給人以撫慰的力量上是溫柔且持久的。缺乏悲劇意識的災難書寫不過是災難片斷的剪接和重組,不具有反映人類的憂患意識和舒緩不安情緒的現實功能,同時也缺失對人類自身的審視以及對人生意義的探尋?!队嗾稹凡⒉皇且徊客昝赖谋瘎?,但流淌于張翎創(chuàng)作軌跡中的悲劇意識無疑是災難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非凡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