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華
鬼金稱自己的小說是個人的偽自傳,字里行間有著個體生命的影子或體驗,“每部作品都是一場幻想,其中的主角歸根結底是‘自我”。《秉燭夜》中的“你”實際就是作家自身的映像,借助“你”的視角和游走,追索生命的意義。《老天使》出場的又是“你”的生活與現實遭際,嵌入其中的則是“你”在小說中捋的既往故事:《老天使》。這可以看出鬼金創作上的執拗與自我,有點類似于現代文學中的郁達夫,執著于肉體對靈魂的尋找,執著于對苦難、屈辱、現實進行形而上的精神跋涉,盡管文本中的人物都是現實中的邊緣人、零余者或失敗者。
鬼金的小說敘事一貫出色,《老天使》亦然,深具個人的品相、氣質與風格。
首先,現實敘事和“老天使”的故事深度互文。這里的互文不僅僅是修辭上的意義,更是敘事學中的互為語境。現實敘述中,“你”是一個離職的吊車司機,也是一個體制外的作家。作為吊車司機,“你”不滿足于吊車空間的逼仄、單調、懸置甚或無望,于是逃離,躲到乒山上“你哥”死后留下的溫泉賓館,以寫作聊以打發時日。現實是灰色的、殘酷的,“你哥”因房地產生意被人打了黑槍,殞命街頭無從查詢,“你”嫂子和侄子被迫移民海外。現實又是充滿了欲望,物質的欲望和生理的欲望。“你”和Z的性愛持續經年,無關婚姻,似乎開始時也無關愛情,只是彼此的需要。但“你”畢竟是個作家,不甘于現實生活的淪陷,去努力追尋靈魂的救贖和活著的意義,小說的結尾意味深長:“也許,老天使就在某個地方等著你。你的裸 體漸漸脫離浴缸,像脫離母體似的,漫游在宇宙中。”這是“你”的靈魂從現實生活中出竅的時刻,也是精神得以療救的瞬間,然而結局是:“你”滿懷愧疚,“淚流滿面,把自己沉入到浴缸中……”鑲嵌在現實敘述中,“你”腦海中的《老天使》,故事很簡單,也很魔幻,以“副文本”的形式超越了正文的現實敘述。老天使落難卡爾里海的冰面,由于欲望與貪婪,卡爾里海上般若島的居民妄圖燒死老天使和“你哥”,從而大快朵頤。老天使騰空而起并對貪婪的人們和般若島發出詛咒,結果般若島沉沒了,島上的居民永遠失去了生存家園。現實敘述與魔幻的老天使故事如何構成互文?老天使的故事發生在“你哥”七歲的時候,是過去,是昨天,是歷史。歷史是現實的鏡鑒嗎?然而黑格爾說:“人類從歷史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卡爾里海上般若島的命運殷鑒不遠,而現實中的貪婪、欲望又在真實地上演。小說中的“你”之所以最后淚流滿面,就在于意識到欲望對自身的攫取與占有,喪失了靈魂救贖與超越的路徑,甚至還不如老天使故事里七歲的孩子,孩子還保留著純真和美好,保留著對這個世界最后的“善”與悲憫,從而沖入火中想保護落難的老天使。因由老天使故事以及即將在卡爾里海舉辦有關老天使的活動,正文的現實敘述和“副文本”的老天使故事形成了歷史與現實的互文與對話,打通了兩重文本之間的敘述邏輯,作家的藝術營構不可謂不匠心獨運。
其次,現實主義精神與“虛偽”的形式。鬼金的小說基本不滿足于現實主義敘述,作家本人一直有著顯在的先鋒意識,并對“艱難時世”富有獨到的體驗、觀察、記錄和虛構,甚至被譽為“中國的卡佛”“先鋒的遺腹子”。他的小說辨識度鮮明:相對簡約;現實與魔幻現代互嵌;逃離與尋找的主題;民間的姿態與立場;暗夜對光亮溫暖的追尋;肉體沉淪渴求精神的救贖等等,總體表現為現實主義精神與先鋒“虛偽”形式的有機融合。小說《老天使》也呈現出類似的審美風貌。小說中的人物主要是“你”,這和小說《秉燭夜》相仿。正文部分的敘述就是圍繞著“你”以及“你”的視角、境遇、感受展開,進而展現與“你”相關的“你哥”、嫂子、Z、老G等一系列人物。先鋒敘述不太注重人物形象與性格的塑造,人物往往是符號化的存在,本文也是一樣,若干人物就直接是字母符號替代。超越肉體、欲望、凡俗對精神、靈魂的追尋是《老天使》的主題,小說中兩次提及《暗店街》,實際上或多或少暗示了對過去或現在失落東西的尋找。那這種尋找指向什么呢?從小說的敘述來看,有可能是情感。來自哥嫂的親情是一個方面,來自Z的感情是一個方面,這些都是“你”在凡俗生活中的找尋,是試圖擺脫精神虛無、靈魂無著的依偎。但這些似乎還不足以構成“你”生命的精神支撐,“你”仍然在囚禁的日常生活中想著突圍。于是,寫作成了“你”精神追尋的唯一選擇,是肉身通向靈魂的不二通道。舍此以外,小說“虛偽”的形式還體現在正文與副文本的互文,如前所述,此處不贅。鬼金的許多小說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喜歡在小說的開頭附有題記,比如《新生活》《屋頂上的男人》《秉燭夜》《鏡中》《離鄉》等,還有這篇《老天使》。這給我們解讀主題提供了一個暗示,也是一個線索,而本篇的題記:“將我投進大海吧……因為我知道,正是我把這場大風暴給你們引來”,題記源于《舊約·約拿書》,更是將人性的墮落與拯救,懲罰與懺悔深度勾聯。“虛偽”的形式也體現在副文本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對現實主義敘述的超越。卡爾里海、般若島、會飛的老天使、暗夜、大火中封閉的空間以及島嶼奇跡般地消失等等構成了文本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在此,我們不能命名這就是先鋒寫作,毋寧說這是敘述的現代性,所謂“虛偽”的形式,只是現實主義精神的表征而已。
W M評價說:“鬼金的小說敘事是向內挖掘的,指向的是敘述者自己,從自己身上去發現他所身處的時代,記錄個人存在的歷史,有著幻想氣質和夢幻氣質。”《老天使》中的“你”某種程度上就是敘述者自己,從自身的現實處境出發,通向存在的境遇,是存在主義的現實主義,在存在的生存感悟中抵達詩性的形而上,從肉身尋覓通向靈魂的蹊徑。石黑一雄說:“如今世界的所有作家中,能在所謂的現實主義風格之外進行創作且能寫出好作品的作家已經不多了。”鬼金在他的中篇小說集《秉燭夜》自序中援引這段話,可以明確看出他的藝術指向與藝術抱負。《老天使》依然是這種藝術抱負的延續,并在局部有新的探索。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