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淑婷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海洋”是鄭成功生命中的原風景,也是鄭成功畢生事業之所系。鄭成功的海洋觀主要體現在其對海洋的認識、對海權的掌握,尤其是“航船合攻、通洋裕國”此八字方略上。鄭成功的海洋觀在中日兩國的“鄭成功文學”(1)“鄭成功文學”脫胎于日本的“國姓爺文學”,是指以鄭成功為題材的寫實性的日記、傳記、見聞報道等非純文學作品和虛構性的小說、戲劇等純文學作品,參見寇淑婷、島村輝:《日本“鄭成功文學”的形成、流變及其研究態勢》,《東疆學刊》2017年第3期。中均有持續不斷而力透紙背的書寫,形成了中日文學史上一道不容忽視的景觀。本文以中國鄭成功敘述為參照,聚焦于日本“鄭成功文學”的書寫史,對其進行一定程度的梳理和研究,探尋鄭成功海洋觀形成的原因,以及鄭成功海商集團與“海上絲綢之路”的關系,并揭示日本“鄭成功文學”中海洋思想發展演進的歷程,發掘鄭成功研究的當代意義。
鄭成功原名鄭森,因受到南明隆武帝的賞識,遂賜其國姓“朱”,并賜名“成功”。從“成功”這個名字可知隆武帝對鄭成功的期待。隆武二年(1646年)三月,鄭成功在延平向隆武帝提出了被后人譽為“延平條陳”的策略,即“據險控扼、揀將進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國”,隆武帝聽后贊為奇策。“延平條陳”反映了鄭成功的海洋觀,然而追溯鄭成功海洋觀的形成,卻與他的出身及經歷密切相關。同時,鄭成功在“延平條陳”中提出的軍事策略在反清復明的活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也是鄭氏政權存在的基礎。
首先,鄭成功的出身以及經歷是其海洋觀形成的必要條件。明朝末期,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是稱霸于東亞、東南亞海域的梟雄。據《鄭成功傳》記載:
芝龍幼習海,群盜皆故盟或門下。就撫后,海舶不得鄭氏令旗不能來往。每舶例入三千金。歲入千萬計,以此富敵國。自筑城于安平鎮,舳艫直通臥內。所部兵自給餉,不取于官。鐖鑿剽銳,徒卒競勸。凡賊遁入海者,檄付芝龍,取之如寄。以故鄭氏貴振于七閩。(2)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鄭成功傳》,臺灣銀行1995年版,第3頁。
由此可知,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出身海盜,后被明朝招撫,成為明朝福建省的海軍都督。鄭芝龍海商集團掌控著日本及東南亞的海外貿易,不得鄭氏令旗不能通行于海洋,而欲得鄭氏令旗則必須繳納“令旗費”。鄭氏通過對海洋的掌控,富可敵國,威震七閩,鄭芝龍也因此被譽為“日本甲螺”(日本頭領)。可以說,海洋是鄭氏賴以生存的基礎,這無疑對鄭成功海洋觀的形成產生了深刻影響。
在明清鼎革之際,鄭芝龍選擇投降清朝之時,鄭成功曾經苦勸父親:
吾父總握重權,以兒度閩粵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馳驅。若憑意恃險,設伏以御,雖有百萬,恐一旦亦難飛過。然后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開海道,興販各港,以足其餉。選將練兵,號召天下,進取不難矣。(3)陳三井:《鄭成功全傳》,臺灣史跡研究中心1979年版,第47頁。
鄭成功所言“大開海道,興販各港,以足其餉”,與其在“延平條陳”中提出的“通洋裕國”觀念具有一致性,可見,“通洋裕國”的海洋觀在鄭成功的認識中早已形成。在父親沒有采納其諫言的情況下,鄭成功哭諫:“夫虎不可離山,魚不可脫淵;離山則失其威,脫淵則登時困殺。”(4)陳三井:《鄭成功全傳》,臺灣史跡研究中心1979年版,第47頁。他言外之意在于,鄭芝龍不應該舍棄鄭氏在中國東南沿海的勢力范圍,不能離開賴以生存的海洋而投降清朝。但是,鄭芝龍最終并沒有采納鄭成功及其他將領的建議,于1646年投降了清朝。鄭成功毅然決然與父親分道揚鑣,選擇了反清復明的道路,也正是在這一年,他向隆武帝提出了“延平條陳”。“據險控扼、揀將進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國”可謂鄭成功軍事思想的指導方針,同時,鄭成功“航船合攻、通洋裕國”的海洋觀也一直貫徹在其反清復明的整個過程之中。
其次,鄭成功在“延平條陳”中提出的軍事策略,成為鄭成功軍隊在反清復明斗爭中制勝的關鍵。與清軍擅長陸地戰不同,鄭成功軍隊擅長海上作戰。海洋四通八達,交通便利,鄭成功利用海上作戰的優勢,以舟船為集結和運載工具,靈活運用海洋的便利條件,對陸地上的清軍攻其不備,因而能夠掌握戰爭的主動權,這也是鄭成功能夠堅持多年與清朝抗爭的關鍵。鄭成功軍隊在漳州戰役獲勝后,清朝福建巡撫佟國器在上奏時稱:
成功襲破漳郡,連陷各邑,復圖泉州,警連興化。夫海賊與陸地不同,揚帆所至,隨所可犯;賊眾億萬攻圍,孤城單弱可虞。(5)[日]川口長孺:『臺灣鄭氏紀事』,臺灣銀行1995年版,第35頁。
從上奏內容可知,佟國器向清廷陳述了鄭成功軍隊擅長海上作戰的優勢,并將其視為清軍在漳州戰役中戰敗的主要原因。由此可見制海權在軍隊作戰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以及鄭成功的海洋觀在軍事作戰中的指導意義。具有強大海上勢力的鄭成功軍隊成為清軍的勁敵,清朝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魏裔介曾上疏曰:
天下民生所以不安者,以云貴有孫可望、海上有鄭成功。鄭逆出沒海上三十余年,我欲搗其巢穴,恐水師少而未練,宜擇知兵大臣沿海防御,坐而困之;庶蕩平有期矣。(6)[日]川口長孺:『臺灣鄭氏紀事』,臺灣銀行1995年版,第38頁。
可見,清廷對鄭成功的海軍也心存忌憚。鄭成功起兵后,步步為營,在與清軍斗爭中不斷取得勝利。于是,1658年鄭成功決定率領大軍北征,在取得瓜州、鎮江戰役的勝利后,直逼南京城下。南京戰役是鄭成功北征的關鍵性戰役,這一役他遭遇了慘敗。原因雖然是多方面的,但是其中兩點原因不容忽視。一方面是因為延誤了戰機,另一方面是因為鄭成功軍隊與清軍展開的是陸地戰,失去了海上作戰的優勢。
在南京戰役失敗后,清朝實施海禁政策以及遷界令,試圖將鄭成功軍隊趕盡殺絕。鄭成功最終決定收復臺灣,利用臺灣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繼續反清復明的大業。實際上,鄭成功之所以選擇臺灣,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以臺灣為據點,可以繼續實施“航船合攻、通洋裕國”的軍事戰略,也因此印證了鄭成功的海洋觀在其畢生事業中所發揮的決定性作用。
再次,“延平條陳”中“通洋裕國”的策略,是鄭氏政權存在的基礎。這里的“通洋”指與日本及東南亞國家進行的海外貿易,并以此作為經濟基礎與清朝抗衡。對此,“《偽鄭逸事》中說:‘成功以海外彈丸地,養兵十余萬,甲胄戈矢,罔不堅利,戰艦以數千計;又交通內地,遍買人心,而財用不匱者,以有通洋之利也。’”(7)陳三井:《鄭成功全傳》,臺灣史跡研究中心1979年版,第246頁。
鄭成功海商集團由山路五商和海路五商組成。山路五商為金、木、水、火、土五商,設在杭州等地,負責從陸地采購各種物資輸送到廈門;而海路五商則為仁、義、禮、智、信五商,設在廈門等港口,將從大陸采購的物資運往海外。從海外采購的物資運往國內則手續相反。鄭成功海商集團進行海外貿易的對象國主要是日本,一方面因為日本當時對中國物產的需求量較大;另一方面也因為從鄭芝龍時代開始,鄭氏就與日本關系密切,而且,鄭成功本身出生在日本,他的同母弟弟田川七左衛門也一直留在日本,負責管理鄭氏集團在日本的海外貿易。
鄭成功派往日本的貿易船被稱為“國姓船”。“國姓船”除了從日本采購生活物資以外,還負責采購鄭成功軍隊的軍需物資,如甲胄、軍火原料等。出口到日本的物產主要以生絲和紡織品為主,另外,臺灣的鹿皮、砂糖等產品也成為出口物產。可見,“通洋”所帶來的經濟利益和軍需物資是鄭成功反清復明活動的基礎。清廷為了斷絕鄭成功的后路,不惜采納原鄭成功部下、投降清朝的將領黃梧的建議,實施遷界令,“令將山東、江浙、閩、廣海邊居民盡遷于內地,設界防守。片板不許下水,粒貨不許越疆,則海上食盡鳥獸散矣”(8)陳三井:《鄭成功全傳》,臺灣史跡研究中心1979年版,第247頁。。在遷界令下達后,鄭成功海商集團的海外貿易受到嚴重影響。遷界令切斷了山五商采購物資的途徑,導致海外貿易無法進行。可以說,遷界令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除掉五商,斷絕鄭氏經濟后路。清朝的這項舉措也是促使鄭成功最終選擇退守臺灣的關鍵原因。
要言之,鄭成功提出的“據險控扼、揀將進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國”的“延平條陳”是其海洋觀的具體反映,而鄭成功海洋觀的形成與其出身及其經歷密切相關,“延平條陳”的軍事策略既是鄭成功反清復明事業的指導方針,同時也是鄭氏政權得以維持的基礎。另外,鄭成功海商集團的海外貿易,也對延續和發展中國“海上絲綢之路”起到了促進作用。
“海上絲綢之路”是在中國古代“絲綢之路”概念下衍生出來的概念,中國學者對這一概念進行追根溯源后發現,饒宗頤最早在1973年使用了“海上絲路”一詞(9)參見王翔:《誰最早提出海上絲綢之路?》,《人民日報》(海外版)1991年10月9日。,而陳炎在1981年最早使用了“海上絲綢之路”這個概念(10)參見施存龍:《“海上絲綢之路”理論界定若干重要問題探討跨越海洋》,載林立群主編:《“海上絲綢之路與世界文明進程”國際學術論壇文選》,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頁。。然而,“海上絲綢之路”的實踐卻歷史悠久,可以遠溯至秦漢時期。“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要港口有廣州、泉州、寧波、漳州、南京、福州、揚州、蓬萊、連云港等多處,其中泉州是唯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承認的“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在宋元時期,泉州港是中國第一大港,與當時埃及的亞歷山大港并稱為“世界第一大港”。在明清之際,由于實施海禁政策,導致泉州港逐漸走向衰敗,但是,私人貿易卻異常興盛,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以鄭芝龍、鄭成功為首的鄭氏海商集團。
福建泉州的南安是鄭成功父親鄭芝龍的出生地,從鄭芝龍時代開始,為了海外貿易的便利,鄭氏就試圖對福建的漳汀泉海域進行控制。對此,王日根指出,從崇禎初年鄭芝龍崛起到康熙二十年(1681年)清廷收復臺灣,鄭氏對漳汀泉海域的控制長達50年之久。其中,從順治三年(1646年)至康熙三年(1664年),明鄭與清廷雙方強烈爭奪漳州長達20年之久。(11)參見王日根:《鄭氏與明清王朝對漳汀泉海域社會控制權的爭奪》,《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筆者認為以鄭芝龍、鄭成功為首的鄭氏海商集團對漳汀泉海域的掌控,是其進行海外貿易的必要條件。因此,即使在明清王朝不斷實施海禁政策的高壓下,鄭氏海商集團也能夠保證與日本及東南亞的海外貿易。
著名的海澄月港就位于漳州沿海,在明朝萬歷、天啟年間,也就是鄭芝龍活躍于海上進行海外貿易的時期,月港的私人貿易興盛,形成了“福建—菲律賓(呂宋)—西班牙”的貿易路線和“福建—日本”的貿易路線,鄭芝龍海商集團通過對漳汀泉海域的控制,與占領臺灣的荷蘭人、占據呂宋的西班牙人以及日本商人進行多角貿易。而到了鄭成功時期,對海洋的控制程度甚至超越了鄭芝龍時期,聯系鄭成功提出的“延平條陳”的內容,可知鄭成功對海洋認識的深入。
關于鄭氏海商集團與“海上絲綢之路”的關系,可以從鄭氏海商集團的海外貿易實績中探求其關聯。首先,在鄭芝龍時期,鄭氏海商集團通過“海上絲綢之路”的航線所進行的海外貿易已經達到了繁盛程度。《長崎荷蘭商館日記》記載:
一官(鄭芝龍——筆者注)為泉州人,從年輕時便開始在我國平戶居住,而且在大員協助荷蘭人的支那貿易事務,清軍南下之際,海寇橫行,一官大名遠揚,受到明朝招撫,他以安海為根據地負責沿海的防衛,進入長崎的一官船數量也隨之增多。一六四一年來航的支那船共計八十九艘,其中一官船有六艘。一官船較大,裝載物品較多,占輸入物品總量的四分之一之多。這給荷蘭商館的貿易帶來很大的影響。(12)[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一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6年版,第32頁。本文的日文譯文均為筆者所譯,下同。
從這段記載可知,1641年,鄭芝龍在長崎的貿易份額已經占到了四分之一,同時也表明了鄭芝龍與荷蘭東印度公司在貿易上的競爭關系,以及鄭芝龍貿易額的增大對荷蘭東印度公司造成的壓力。日本實行“鎖國”政策之后,僅允許中國和荷蘭商人在日本進行貿易,所以鄭氏與荷蘭的競爭關系一直在持續,直到鄭成功將荷蘭殖民者驅逐出臺灣。
《長崎荷蘭商館日記》1641年7月1日的日記,記載了從安海出港的兩艘“一官船”入港的事情。現將船上所載物品整理如下(13)[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一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6年版,第52-53頁。:

①“反”,布匹的長度單位,1反約34厘米、長10米。
此處記載的“一官船”由安海出港駛入日本長崎,“安海”是泉州的一個港口,也是“一官”鄭芝龍的出生地,從船上運載的物品可以看出,主要以絲綢等紡織品為主,還有麝香、鹿皮、茶壺等。絲綢等高檔紡織品當時很受日本宮廷貴族的歡迎,而且需求量大,主要依賴從中國進口。
在1641年7月4日的日記中,記載著“天明前,從安海而來的一官的第三艘船到港”(14)[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一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6年版,第53頁。的情況,所載物品數量與上述所列物品種類相比,增加了水銀、蘇木、瓷器等。在1641年7月5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據一位商人說,今年一官從當地派遣的裝載砂糖的船有十二艘,其中第一艘砂糖船在正午左右入港”(15)[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一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6年版,第56頁。,該船裝載的物資中除了19800斤白砂糖以外,還有紗綾、緞子等紡織品。砂糖的主要產地在臺灣,從“一官船”裝載的砂糖數量可以判斷出,這些砂糖應該是鄭芝龍海商集團從臺灣采購的,或者是通過臺灣的荷蘭商人入手的商品。鄭芝龍不僅通過安海的港口進行海外貿易,還利用漳州、泉州等港口進行貿易。據《長崎荷蘭商館日記》7月24日的日記記載,“從漳州出港的一官的一艘帆船到達長崎港”(16)[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一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6年版,第65頁。。在1642年8月18日的日記中記載,“支那的三艘帆船入港,一艘來自廣東,二艘來自泉州,裝載著大量的生絲、絹織物、粗雜貨、藥品。最大的一艘是一官的船”(17)[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一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6年版,第173頁。。在1644年8月10日的日記中記載:“正午左右,一艘從漳州出港的一官船到港,滿載大量的絹織物和雜貨”(18)[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一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6年版,第330頁。。在1644年8月30日的日記中,又記載了一艘從安海出港的“一官船”到達長崎的事情。(19)[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一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6年版,第333頁。
從以上《長崎荷蘭商館日記》的記載看,鄭芝龍海商集團以泉州、安海、漳州等港口為主要港口,向日本長崎運載了大量的生絲、絹織物、砂糖、茶器等物品,與日本進行海外貿易。實際上,鄭芝龍的“一官船”與日本的貿易,首先在長崎的平戶開展;1641年,德川幕府將貿易的中心轉移至長崎之后,鄭芝龍的“一官船”才以長崎為貿易交易點。關于唐船與日本的貿易,永積洋子在《唐船輸出入品數量一覽:1637~1833年 復元唐船貨物改帳·歸帆荷物買渡帳》中進行了考證,并對鄭芝龍的“一官船”和鄭成功的“國姓船”進行了特別標注。其中關于“一官船”的記載現整理如下(20)[日]永積洋子:『唐船輸出入品數量一覧:1637~1833年 復元唐船貨物改帳·帰帆荷物買渡帳』,創文社1987年版,第36-38頁。:

到港日期1641.6.261641.7.11641.7.41641.7.5駛出港安海安海安海(未標明)到港日期1641.7.121641.7.141641.7.241646.4.13駛出港(未標明)福州漳州漳州
從上述整理的內容可知,鄭芝龍的“一官船”在中國的主要港口為安海、福州以及漳州,該書中未標明出港港口的兩艘船為砂糖船,而砂糖的主要產地臺灣應該是必經之地,這些港口都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盡管當時明朝不斷實施海禁政策,但是因為鄭芝龍海商集團亦商亦盜的性質,明朝海禁并未能阻止其與日本之間的貿易。另外,從“一官船”運載物資中砂糖的數量看,鄭芝龍海商集團與臺灣地區的荷蘭商人之間也在進行貿易合作,可以說,鄭芝龍海商集團開展的與日本和東南亞的貿易,對于促進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無疑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到了鄭成功時期,他繼承了父親鄭芝龍的海外貿易事業,繼續與日本及東南亞進行海外貿易。在《長崎荷蘭商館日記》1649年7月17日的日記中記載:“一官兒子(鄭成功——筆者注)的一艘船從安海出港到達長崎,裝載白生絲約5000斤,絹織物5000斤以及大量制作和服用的紡織品”(21)[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二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7年版,第245頁。。在1650年10月19日的日記中記載:“一官兒子的一艘帆船從漳州出港進入長崎”(22)[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二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7年版,第320頁。。一六五三年七月十六日的日記中,有“國姓爺的四艘帆船入港”(23)[日]緑川亨:『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第三輯),村上直次郎訳,巖波書店1958年版,第217頁。的記錄。可見,鄭成功海商集團也是利用泉州、漳州的港口與日本進行貿易,這與前述王日根所指出的鄭氏對漳汀泉海域的控制具有一致性。
1646年,在鄭芝龍投降清朝之后,安海被納入清朝的統治范圍,福州、泉州也不在鄭氏的統治范圍之內。因此,前述王日根所述鄭氏與清朝爭奪漳汀泉海域的統治權,很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控制海上通商權。鄭成功從1647年開始連續向日本派遣貿易船,據永積洋子的《唐船輸出入品數量一覽:1637~1833年 復元唐船貨物改帳·歸帆荷物買渡帳》記載,鄭成功的“國姓船”在 1656年7月13日,有兩艘船從漳州出港到達長崎;1656年7月15日,有一艘“國姓船”從安海出港到達長崎。另外,據巖生成一(24)[日]巖生成一:『近世日支貿易に関する數量的考察』,『史學雑誌』第62號(1953年11月),第981-1020頁。在《關于近世日支貿易數量的考察》中考證,1650年,到達長崎的70艘貿易船中,鄭成功海商集團勢力范圍的貿易船有59艘,占了80%。可見,鄭成功海商集團的海外貿易占據了日本海外貿易的主要份額,以至于到了若沒有鄭氏的船只到港的話,長崎的生絲交易就無法進行的程度。
概言之,以鄭芝龍、鄭成功為首的鄭氏海商集團與日本及東南亞的貿易,主要利用安海、泉州、漳州、福州等港口,這些港口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而且,鄭氏海商集團對日本及東南亞的海上貿易進行了壟斷。同時,因為鄭氏海商集團“亦商亦盜”的性質,并未受制于明清王朝的海禁政策,鄭芝龍的“一官船”以及鄭成功的“國姓船”等鄭氏海商集團勢力范圍的海外貿易占日本及東南亞海外貿易總量的絕大部分,交易商品也以生絲、絹織物、茶器、砂糖等物品為主。鄭氏海商集團的海外貿易無疑對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另外,日本“鄭成功文學”所體現的“海洋思想”,是從海洋視角認識鄭成功的途徑。
如前所述,鄭成功本身具有開放意識的海洋觀,鄭成功海商集團與日本及東南亞的海外貿易促進了“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因此日本“鄭成功文學”在進行鄭成功敘事時,“海洋”因素也自然地融入其間。日本“鄭成功文學”的海洋思想一方面反映出書寫對象鄭成功的海洋觀,另一方面也呈現出其自身演進各階段的不同特征。
首先,江戶時期(1661—1867)日本“鄭成功文學”的海洋思想尚處于缺失狀態。以《國性爺合戰》及其改作劇為代表的江戶時期日本的“鄭成功文學”,體現的是江戶時期日本華夷觀念的轉變,而與鄭成功息息相關的“海洋”,卻并未融入這一時期的“鄭成功文學”作品之中。
這與當時日本實行的“鎖國”政策具有密切關系。“鎖國”時期的日本,僅開放長崎與外國進行貿易,以獲得日本國內對絲綢等物產的需求。日本獲得國外信息的來源,也以所謂的“唐船風說書”“荷蘭風說書”等為主,即通過來航的外國船只獲得海外信息。日本是個島國,然而當時的日本與今天截然不同,“鎖國”政策使得人們的海洋意識極其薄弱。另外,日本歷史上遭遇的“蒙古襲來”等戰爭陰影,甚至造成了日本人對于海洋的恐怖。這些無疑都對日本“鄭成功文學”的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也是造成這一時期日本“鄭成功文學”海洋思想缺失的主要原因。
其次,明治時期至昭和前期(1868—1945),“海洋”思想融入其中。這一時期日本“鄭成功文學”的海洋思想,一方面反映在對鄭芝龍、鄭成功與海洋之間關系的史實描寫上。1896年,藤家紫芳在歷史小說《臺灣陣》的《自序》中表明了該書與近松門左衛門創作的“夢幻的歷史劇”不同,他指出,在創作《臺灣陣》時參考了明末清初的各種書籍以及鄭成功傳記。而且,藤家紫芳認為該書可稱之為一部傳記小說。既然是傳記小說,那么對于鄭氏四代,即從鄭芝龍開始至鄭成功、鄭經、鄭克塽的描寫便是尊重歷史事實的描寫。其中,該小說將鄭芝龍與日本平戶的關系以及鄭芝龍成為“日本甲螺”、稱霸海洋的經過進行了詳細敘述。在鄭芝龍欲投降清朝之時,他曾派人給招降的清朝官員通風報信,暗中支持清軍奪取福州,該信寫道:
如今三關糧食匱乏,軍資都是我在維系,舉步維艱,我也是仰仗著海洋,若沒有海洋進行海外貿易的話,則難以為繼。(25)[日]加藤紫芳:『臺灣陣』,春陽堂1896年版,第82頁。
鄭芝龍所言指出了海洋對于鄭氏的重要性,這與鄭成功在“延平條陳”中提出的“通洋裕國”思想具有相通性。另外,白柳秀湖的《常夏之國》也是以鄭成功為題材的歷史小說,發表于1926年。該小說對鄭芝龍稱霸海洋以及鄭氏的海外貿易情況也進行了描寫,文中寫道:“韃靼是北方沙漠中的民族,對于海外貿易的利益全然不知,對于海洋,更是無比恐怖。”(26)[日]白柳秀湖:『となつの國』,叢文閣1926年版,第97頁。這里表明了清朝海洋認識的薄弱,以及海洋給鄭氏海商集團帶來的利益恩惠。
另一方面,這一時期日本“鄭成功文學”的海洋思想還表現出了日本殖民擴張的特點。也就是說,它通過對鄭成功海洋觀的再建構和文學想象來表達日本殖民擴張的思想和野心。1940年,西川滿的《赤嵌記》在《文藝臺灣》第一卷第六號發表,該小說以鄭成功之孫鄭克臧為主人公,圍繞鄭克臧“螟蛉之子”的身份進行了描寫。小說通過鄭克臧對鄭成功遺志的感悟,為日本實施的南進政策以及進一步殖民擴張尋求正當性。對此,有如下描寫:
統治臺灣的目的,是為了明朝再興。在南方建立大明帝國。從鹿耳門出發,在海洋中乘風破浪。我從小就常聽祖母講祖父成功的義烈和英勇。祖父的母親是日本人,據說這是祖父唯一值得驕傲的。這樣說來,我這五尺之軀也流淌著日本人的血,那么,就用這值得驕傲的血為支撐,繼續向南方進攻……若是攻取越南,可將那里作為國防的第一線。與西班牙聯合消滅荷蘭和清朝的艦隊之后,將其作為根據地并前后夾擊,將西班牙占領的呂宋納入我的版圖。那個時候,泉下有知的祖父也會莞爾一笑吧。(27)[日]西川満:『赤嵌記』,收入中島利郎、河原功編:『日本統治期臺灣文學日本人作家作品集』(第一巻),緑蔭書房1998年版,第226頁。
這段描寫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出,作者假托鄭克臧對祖父鄭成功遺志的解讀,來表達日本欲控制南海、進行南海遠征的企圖。海洋在這里成了日本殖民擴張的空間。
再次,“二戰”以降,日本“鄭成功文學”產生了泛海洋化書寫的現象。這一時期日本文人所創作的“鄭成功文學”作品的書名,也大量采用海洋用語,如“風云兒”“海寇”“海霸王”“疾風”“旋風”“朱帆”“怒帆”等。日本“鄭成功文學”書名中海洋用語的大量涌現,實際上已經證明了這一時期“鄭成功文學”泛海洋化書寫的傾向。這一時期日本“鄭成功文學”的泛海洋化書寫,一方面體現在鄭氏四代與海洋的關系上。這主要表現在對鄭氏集團的海外貿易以及軍事攻略方面的描寫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福住信邦的歷史小說《新國姓爺合戰物語》。該小說分為上、中、下三卷,對鄭芝龍、鄭成功與日本、東南亞、中國臺灣、明清王朝的關系,依據史料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另外,河村哲夫在《龍王之海 國姓爺·鄭成功》中甚至將鄭成功比喻成“龍王”,并指出“海洋”對于鄭成功一生的重要意義,即使在鄭成功生命的彌留之際,他遙望的還是臺灣的海。可見,泛海洋化書寫是這一時期日本“鄭成功文學”普遍存在的特點。
因此,小島敦夫在《世界的海洋文學》(株式會社自由國民社1998年版)一書中,將伴野朗的《南海的風云兒鄭成功》、荒俁宏的《海覇王》和長谷川伸的《國姓爺》納入了海洋文學之列。小島敦夫在考察了英國海洋文學的概念以及世界海洋文學的歷史演變后指出,海洋文學應該包含三個要素:“第一,要以正確的海洋知識為基礎”;“第二,對海洋、海事的獨特觀察以及豐富的感性和表現力”;“第三,作者本身具備海事認識以及海洋精神”。(28)[日]小島敦夫:『世界の海洋文學·総解説』,株式會社自由國民社1998年版,第10-11頁。若按照小島敦夫的“海洋文學”概念,則戰后的日本“鄭成功文學”大多數具有海洋文學的特征。筆者認為,之所以戰后其他“鄭成功文學”作品沒有被納入《世界的海洋文學》,既是因為受到作者編著年限的限制,又是因為缺乏對日本“鄭成功文學”的深度考察。由此看來,戰后日本“鄭成功文學”的泛海洋化書寫的特征也得到了文學界的權威認證。
另一方面,“二戰”以降日本“鄭成功文學”還將鄭成功的海洋觀解讀成為鄭成功試圖建立“海洋大帝國”的構想。福住信邦在《新國姓爺合戰物語》的下卷,對鄭成功的海洋觀進行了如下解讀:
登上望樓遙望海洋,成功的腦海里浮現出“海洋大帝國”的幻想,從蒙古沙漠席卷歐洲的成吉思汗大王是陸地上的帝王。遏制東洋的海洋大帝國的帝王誰人能夠勝任呢?父親飛虹將軍是最可能成為帝王的人物。他曾是一位活躍于日本、中國臺灣、菲律賓、東南亞諸島、越南、泰國等地,并與這些國家和地區建立友好關系、創建了事業基盤的人物。若他不被清廷招撫的話,則是海洋大帝國帝王最合適的人選。成功也是繼父親之后,以日本、中國臺灣為根據地,與東南亞有著密切關系的人物。無論是誰,海洋的帝王都是鄭氏之人。(29)[日]福住信邦:『新國姓爺合戦物語り』(下),講談社1992年版,第359-360頁。
在這里,作者將鄭成功與成吉思汗相提并論,指出鄭成功是適合做“海洋大帝國”帝王的人選,雖然作者也提到了鄭芝龍,但是因為鄭芝龍選擇的道路與鄭成功不同,所以這種可能已經不復存在了。而鄭成功是繼父親鄭芝龍之后,通過海洋與日本、中國臺灣以及東南亞建立了密切關系的人物,所以極具成為海洋帝王的可能性。在歷史上,鄭成功是否試圖建立“海洋大帝國”不得而知,事實是鄭成功在收復臺灣后不久就去世了。鄭成功的遺志是反清復明,在鄭經時代,也曾與三藩聯合抗清,結果也遭遇失敗,最終臺灣被清廷統一。也就是說,鄭氏四代雖然馳騁于海洋,海洋是鄭氏賴以生存的根基之所在,但是“海洋大帝國”最終是沒有實現的事情。不但沒有實現,在鄭經時代,對日本和東南亞的貿易量也不及鄭成功時期,鄭經將臺灣地區的發展由海外貿易轉為陸地生產,對海外貿易產生了極大的沖擊。因此,所謂的“海洋大帝國”只能說是作者對鄭成功海洋觀的解讀和期待。
對于“海洋大帝國”的描寫,不限于福住信邦,荒俁宏在《海覇王》中也體現出了這一傾向: “‘國姓爺是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將我們的領地擴大的人,混血的日本人國姓爺會一直將領地擴大成為南海帝國!’‘混血日本人的帝國!太好了!’”(30)[日]荒俁宏:『海覇王』(下),角川文庫1993年版,第511頁。從這段人物對話可以看出,作者首先將國姓爺鄭成功看成“混血的日本人”,然后,對國姓爺可以建立南海帝國的可能性進行了想象,這與前述福住氏所描寫的建立“海洋大帝國”的構想可謂“聲氣相求”。不難發現,日本文人通過對鄭成功海洋觀的解讀和延伸,揭示了鄭成功試圖創建“海洋大帝國”和“南海帝國”的構想,反映出戰后日本“鄭成功文學”海洋思想所蘊含的殖民擴張意識。
綜上所述,鄭成功在“延平條陳”中提出的“航船合攻、通洋裕國”八字方略,是鄭成功海洋觀之精華所在。鄭成功的出身及其經歷,為其海洋觀的形成準備了必要條件。“延平條陳”既是鄭成功反清復明大業的指導方針,同時也是鄭氏政權得以維持的思想基石。以鄭成功為首的鄭氏海商集團利用安海、泉州、漳州、福州等“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與日本及東南亞積極地進行海外貿易,無疑對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作為對“海洋鄭成功”的文學再現,日本“鄭成功文學”的發展演進經歷了從江戶時期海洋思想的缺失,到明治時期及昭和前期海洋思想的融入,再到“二戰”以降泛海洋化書寫的一個過程。鄭成功形象被逐漸海洋化的文學史過程,一方面是鄭成功歷史行跡的真實反映,但另一方面,毋庸諱言,也透露出日本海洋殖民擴張的霸權主義野心。今天重新認識鄭成功的海洋觀和日本“鄭成功文學”中的海洋思想,并非要求我們回到和采用“大航海時代”的全球化模式,而是汲取其開放的全球化意識,將曾經單維、平面的全球化擴展到如今多維、立體的全球化。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日本“鄭成功文學”所表現的殖民擴張和霸權意識是需要力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