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耗光應得份額

沈聯濤

2020年1月22日，廣州一些市民出行時接受體溫監測。圖/法新

世衛組織已宣布新冠肺炎疫情為全球大流行。華爾街在兩周內的損失，達到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最慘烈的程度。黃金價格即將創下歷史新高后也開始遭遇拋售，石油價格則回到了過去19年以來的低點，而即便在美國，債券收益率也接近于零。

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過后，經濟學家卡門·萊因哈特和肯尼斯·羅格夫推出了一本很有影響力的著作，名為《這次不一樣》。但兩位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則是“這是舊事重現”。歷史不會重演，但其間的一些模式卻可能提供應對下一次危機的經驗教訓。萊因哈特和羅格夫認為，過度的債務積累“所造成的系統性風險，在經濟繁榮期不會完全顯露其猙獰”。

然而，自那時以來，全球債務又有顯著增長，主要是因為中央銀行采用了量化寬松政策以降低利率，從而使政府和私人借款人有能力加大舉債規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資產泡沫已無可避免，但并沒有人關心如此泛濫的貨幣政策所造成的社會不平等。

資產泡沫會帶來許多副作用，我們才剛剛開始感受到。一個明顯的表現是，要對實驗性的技術行業進行投資，融資既容易且成本低廉，造就史上最大的技術泡沫。消費類科技產品的價格下跌，而技術平臺的市盈率則達到天文數字，銀行等傳統企業的估值有時甚至低于賬面價值。但反過來說，如果沒有技術平臺和社交媒體，中國就無法利用AI和大數據實時應對疫情和協調原本復雜的救災舉措。

其次，過多的債務還激發了過度消耗，在這個依賴化石燃料的世界，過度消耗又通過碳排放加劇氣候變暖。查爾斯·狄更斯有句格言說債務是麻煩，因為你最終必須償還所借的款項。但當政府都無度借貸，其他借款者更會以犧牲儲戶為代價來肆意舉債了。當你成為“大而不能倒”的那個借款人時，所有儲戶都成了人質。

總而言之，在歷史上最大規模債務的支持下，我們已經耗光了在這個資源有限星球上自己應得的份額，而讓下一代來承受苦果。難怪像格雷塔·滕伯格這樣的年輕人會提出抗議。

第三，無節制碳排放造成的氣候變暖，不斷推進的城市化和消費自由，這些因素結合在一起，共同導致了生物環境變化。病毒從來沒有停止進化，但當城市的人口密度越來越大，讓人類和動物的距離變得更近，它們就會從動物傳播到人類身上。寨卡病毒是另一種源自熱帶地區蚊子身上的病毒，也隨著氣候變暖向北方擴散。

第四，今天的大多數專家都只是專門人士，因為幾乎所有的學術和專業學科都變得故步自封，無法將構成復雜全景的關鍵點聯系起來，自然也無法應對新冠病毒所帶來的局面。病毒大流行是真正的黑天鵝事件，會帶來系統性的大規模沖擊。

經濟政策研究中心順應時勢發布了一本電子書，名為《新冠病毒時代的經濟學》，請不同的經濟學家從各自的研究視角對危機發表評論。一些人主張推出進一步的貨幣政策，而另一些人則主張專注于財政政策和救災工作。但這場危機大不同于以往，這樣全球蔓延的難題，需要以系統性的方案來應對。

2007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帶來的機遇窗口被浪費了，富裕國家拒絕采納深刻而痛苦的結構性改革舉措，包括清理金融騙局，反而選擇了政治上易于行事的方案，即降低富人稅收作為“財政刺激”，并主要依賴于貨幣政策。兩種工具的效果如今都已是同強弩之末。

就蔓延速度、影響規模和范圍而言，這場危機前所未見。

首先，在12月中旬爆發后不到三個月，感染人數逐日增加，目前疫情已遍及113個國家和地區。這種病毒大流行會同時出現在多個城市，幾乎沒有什么時間進行準備和作出響應，醫院和醫療設施不堪重負，甚至藥品和醫療物資都供應不足。

第二，疫情的規?？涨?。全中國有一半人口超過一個月以上的時間，居家隔離和在線辦公，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繼意大利執行了封城政策后，已有其他國家地區隨之實施，因此我們將可能同時承受全球生產、消費和收入的大幅下滑。

第三，大多數分析人士最初的看法只是認為，發生在中國的疫情會影響生產面（全球供應鏈）。但由于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油購買國，石油需求量震蕩，導致油價急劇下跌。盡管中國投入財力和貨幣資源應對醫療和人道主義難題，加上嚴厲的封城舉措，這仍然很明顯是短期措施，因為現金流受阻、工薪階層失去收入，小型企業和跨國公司停擺，會對每個人的生計造成可怕的影響。

在不到三個月時間內，世界其他地區就不得不面對中國今天所面臨的問題。就像地震/海嘯一樣，風暴中心創傷最劇烈，然后逐漸向外擴散，最后走向退潮。無論病毒傳播、經濟走勢、金融前景、政治影響，乃至社會沖擊，都會經歷上述演變過程。

深陷疫區的人們只能向外發出求救，這可謂人間慘劇。這次危機確實不同?，F在就讓一切都恢復如常是不可能的。單靠市場無力解決危機，因為大多數生活在中低收入邊緣的人們，負擔不起昂貴的藥品和醫療服務。政府掌握的醫療機構和病床杯水車薪。這種疫情大流行讓不足為訓的二元論觀點破產——當代社會的復雜問題要么可以由純粹的市場途徑來解決，要么交給政府便能處理好。事實上，唯一能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國家、市場、公民社會通力合作。

相互埋怨于事無補。到底誰對誰錯應交由史家評說。互聯網上有一個笑話說得貼切：大規模疫情（猶如戰爭）誰對誰錯不重要，誰能活下來才是王道。

本文所述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

（翻譯：臧博;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