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翔宇
“為了能夠拿到一瓶克力芝,他近乎絕望地在微信里向我哀求。如果我當時在他面前,他估計會直接跪下,這太瘋狂了。”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一個多月后,艾滋病公益組織“白樺林”的負責人白樺,依然不太理解那些來找自己求藥的人。在他看來,克力芝(又稱“洛匹那韋利托那韋”)對新冠肺炎的治療效果不夠明確,是一種副作用大、艾滋病人都不經常使用的藥物。
但現實是,大批的代購幾乎買光了印度市面上的克力芝;在近乎黑市的交易環境下,一瓶克力芝可以炒到4000元;個別武漢市三甲醫院的醫生,也在私下通過各種渠道尋找克力芝……
如果不是身在武漢,很多人對于求藥者的瘋狂都會難以理解。但是,在疫情暴發初期大大小小的醫院病床被病人填滿,輸液、CT檢測要排上十幾個小時,家人或者朋友因為奇怪的肺炎相繼去世,被隔離在家的人只能通過各種方式尋求自救,任何市面上聲稱“有效”的藥物,對這些人都事關生死。體面和理智,是疫區內的人活下來之后才需要考慮的事情。
由于沒有公認的特效藥,像克力芝這樣據說“有效”的藥物搶購潮,在近兩個月的疫情期間出現了數次。國家衛健委每一版的診療方案和媒體對于新冠肺炎藥物的每一次聲稱“有效”的報道,都像是與死亡賽跑的新冠肺炎患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克力芝之后,雙黃連口服液、阿比朵爾等藥物在通過各種渠道宣布“有效”后,都引起一波波民間搶藥行動。盡管在臨床層面,這些藥的有效性遇到了專家的種種質疑。比如,根據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感染與免疫科團隊的研究數據,克力芝并不具有改善患者癥狀(如體溫恢復正常、感染后腹瀉)和加快病毒核酸轉陰時間的效果;阿比多爾僅在“實驗室環境”下顯示有效,離人體應用還差得很遠;雙黃連口服液的“有效性”更是一夜之間出現巨大反轉……
在對其他藥物有效性的種種質疑中,被認為最有可能成為新冠肺炎特效藥的瑞德西韋,臨床試驗卻遭遇了同期其他臨床試驗過多、病人樣本數量不足的尷尬。根據中國臨床試驗注冊中心統計,截至3月11日晚,已經有380項針對新冠肺炎(COVID-19)的臨床試驗已經或即將開展。這些實驗包括健身氣功養肺方、金銀花口服液、八寶丹、太極拳等在內的治療或康復方案。
水面上是各種“有效藥”經由不同渠道發出,水面下是“人民的希望”進展艱難,中間則是尋找“神藥”的患者。沒有人知道哪款藥是自己需要的,所有患者都在等待奇跡。
“求求你救救我們,我們一家三口都感染上了”、“我是一名醫務工作者,我和老公在醫院感染上了”、“我媽在重癥病房,我老婆也快扛不住了”……1月28日,在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呼吸和危重癥醫學科主任、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專家組成員王廣發向媒體表示艾滋病藥物——洛匹那韋/利托那韋(以下簡稱“克力芝”)對自己“有效”后的第五天,大量的求藥者找到了“松鼠”。
松鼠本人是一名艾滋病患者。平時,他的存在對于許多不了解艾滋病的人來說,有一種天然的不安全感;現在,他成了某些新冠肺炎患者眼里最后的希望。

2020年2月26日,在武漢江夏方艙醫院院內的“流動應急智能中藥房”里,工作人員吳志婷把盛有藥方中包含的單味藥的藥瓶取下來后,逐一掃描確認,準備制藥。圖/新華
這些人找松鼠,是因為他在1月28日發布的一條微博。在微博中,松鼠表示募集到了來自全國各地HIV感染者捐助的40余盒克力芝,這些藥品可以免費郵寄給已經確診的新冠肺炎患者。松鼠還提到“希望能借此舉抵消一部分人對于HIV感染者的敵意和偏見”。微博一經發布,隨即轉發過萬,找他尋求克力芝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克力芝是一種國家免費提供艾滋病患者、受到嚴格管控的專項處方藥。由于其耐藥屏障高、副作用和服用劑量大,在艾滋病群體中一直屬于二線藥物,只有當其他一線藥物出現了耐藥,艾滋病患者才會選擇服用克力芝。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前,克力芝的藥物流通性一直不強,只有各個城市的疾控中心和抗病毒定點醫院才會有少量儲備。因為克力芝是國家免費藥,采購成本較低,即使克力芝已過了藥品專利期,國內的廠家也沒有選擇生產該藥物的仿制藥。
在產能不足、流通不暢而需求猛增的情況下,克力芝出現了“一藥難求”的局面。
武漢市武昌區一位疾控中心醫生向領藥的艾滋病患者表示,“宣布克力芝有效的第二天,疾控中心就已經無藥可領,所有的克力芝均被用于臨床治療?!?/p>
“每一個找過來的人情緒都很激動和恐慌?!彼墒髮Α敦斀洝酚浾弑硎?,這些求藥者身份各不相同,有為自己和同事求藥的醫生,有為患精神分裂癥同時感染新冠肺炎的母親求藥的女兒,還有為愛人求藥的丈夫……“最高峰時一天加微信能達到100人?!彼墒笳f。
對于如潮水般涌來的求藥者,松鼠漸漸難以應付。為了讓克力芝更快交到需要的人手里,松鼠針對每個求藥者建立一個微信群,讓群里醫學相關專業的人幫忙看CT報告和血液檢查報告,核實身份證信息。確認無誤后,松鼠隨即聯系快遞發送藥品。但是,隨著求藥的人越來越多,松鼠早期募集而來的克力芝很快就被消耗殆盡。為使克力芝不斷供,松鼠聯合幾位HIV的病友開始緊急搶購印度克力芝的仿制藥。
“當時印度的藥店幾乎是一天一個價,我們是分三批一共買到了428盒藥,每一次訂貨的價格都不同,一直在漲。”松鼠說,由于疫情的關系,很多人都在印度買這個藥,印度的克力芝幾乎都被中國人買光了。其中,武漢的一個叫作“希望小組”的志愿者團隊就在印度買了500多盒克力芝,全部捐給了當地的醫療人員。就這樣,旺盛的需求拉高了印度藥的價格,也讓印度藥房頗為強勢。有一次松鼠剛剛付了藥錢,印度藥房就告訴他沒貨了,需要等。最后,輾轉了幾家藥廠后,松鼠買到了428盒藥。
正當松鼠以為事情告一段落的時候,藥卻在海關卡住了。根據海關規定,對于印度克力芝的購買用途僅限于自用;如果大批量的購買,則需要提供受捐單位的接收函。由于事先沒有想到這層,松鼠一時間沒法拿到藥監局的批文,被扣在海關的藥只得原路退回印度。不過,幸運的是被退回的并不是全部的428盒,還有100盒經由中國香港順利通關,之后被志愿者“人肉”背回。
松鼠說,一直以來,他都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在患者求藥、核實信息、發藥的整個過程中,他都避免自己與求藥的患者發生情感共鳴,因為這樣對于解決問題并不能有什么幫助。但是,當得知328盒克力芝被退回的時候,松鼠一度感到很難過,在他看來,“多拿到一盒藥說不定就可以多救到一個人。”
因為贈藥行為,松鼠成為了患者眼中的英雄,甚至有網友稱其為現實版的“藥神”。但查詢國家藥監局獲批的藥品信息,并沒有批準任何仿制藥,只有原研藥是合法使用的。
在更大范圍的艾滋病群體中,有人對于這種贈藥行為并不贊同。
“從一開始,我就不太認可松鼠贈藥的做法。”艾滋病公益組織“白樺林”的負責人白樺對《財經》記者表示,雖然松鼠收集的都是艾滋病患者因為換藥而閑置下來的克力芝,但是這些克力芝對于疫情之中被隔離且正在服用克力芝的艾滋病患者來說,同樣意義重大。在松鼠贈藥的行為被曝光后,很多艾滋病患者向他抱怨,“平時這些人都那么歧視艾滋病人,現在卻求我們給藥,憑什么?這些藥也是我們的救命藥?!?/p>
按照白樺的說法,受到疫情波及的除了新冠肺炎患者,還有大量被隔離在當地的艾滋病感染者,他們由于攜帶的藥量不足,很有可能出現斷藥的情況。對于新冠肺炎患者來說,克力芝的有效性還不是百分之百確定的。但是,對于正在使用克力芝的艾滋病感染者來說,一旦斷藥情況將會變得很危險。
正常情況下,艾滋病感染者服藥的藥物依從性需要至少達到95%。這也就意味著,按照一個月30天來計算,艾滋病患者一個月的時間里能被允許斷藥的天數是1.5天。一旦斷藥的天數超過了1.5天,艾滋病患者就會產生耐藥的風險。斷藥的天數越多,耐藥的風險就會越大。
“耐藥也就意味著患者對于該藥物產生了抗藥性?!卑讟逭f,目前中國提供的免費艾滋病藥物只有兩線藥物,克力芝由于耐藥屏障高,屬于第二線藥物。如果正在服用克力芝的艾滋病患者因為拿不到藥而出現了斷藥,繼而對克力芝耐藥,那將意味著他只能自費購買藥價高昂的替代藥品,甚至無藥可用。另外,艾滋病患者耐藥后,還會導致患者體內出現耐藥艾滋病病毒。如果該患者與他人發生無保護性行為,就可能把這種耐藥病毒傳染給對方,那后果將會難以想象。
實際上,在“克力芝對于新冠肺炎患者有效”的消息傳出后,也曾有大量的求藥者找過白樺,很多醫院也都在私下通過各種渠道收集克力芝。不過,從始至終白樺只給過一位求藥者一瓶克力芝。
這位求藥者也來自武漢,他父親感染新冠肺炎十天后,才得以在凌晨時分被收治到定點醫院,常規的抗病毒藥物對他父親的癥狀毫無作用。在得知克力芝有效后,他曾找過醫生,但是醫生表示這個藥在疾控中心才有,自己也無能為力。于是,這位求藥者開始在網上瘋了一般尋求了所有可能的途徑,在經歷一次次失敗后,他最終找到了白樺。
“為了能夠拿到一瓶克力芝,他近乎絕望地在微信里向我哀求。如果我當時在他面前,他估計會直接跪下,這太瘋狂了?!卑讟逭f,一開始他并不愿意給藥,因為這些藥是留給被隔離在老家的艾滋病患者的,同樣也是他們的救命藥。
但是,在生死面前,沒有人會放棄這來之不易的希望。求藥者百般請求,表示一切后果自行承擔,甚至承諾以后會積極幫助艾滋病患者。無可奈何之下,白樺將一瓶克力芝給到了其在北京的親人,再經由這位中間人送到武漢。
“之所以會這么謹慎地給藥,除了考慮到艾滋病患者的需求,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了解到正在服用克力芝的艾滋病患者,也出現了疑似新冠肺炎的癥狀?!卑讟逭f,因此,他對于克力芝的有效性產生了很大懷疑。就白樺所了解到的,在湖北地區就出現過三個這樣的病患。
同時,武漢地區一位服用克力芝四年多的艾滋病患者張女士也向《財經》記者表示,她在1月25日出現了發燒的癥狀。當天在醫院做完CT檢測、病原體檢查、排除普通流感后,張女士被診斷為“高度疑似的病毒性肺炎”,發病癥狀與新冠肺炎基本相同。
《財經》記者還了解到,武漢一名新冠肺炎患者在服用克力芝兩天后,病情反而持續惡化,并被收治進ICU病房,最后搶救無效,于2月16日晚間去世。
一邊是恐慌、混亂的求藥者,另一邊則是部分拿到克力芝卻沒有得到治愈的病患。被廣為宣傳的克力芝似乎并沒有人們想象中那么“神”,從臨床實驗數據看,克力芝的有效性也面臨諸多疑問。
2月21日,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感染與免疫科團隊在《中華傳染病雜志》2020年02期上,發表了一篇名為《洛匹那韋利托那韋和阿比朵爾用于治療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有效性研究》的論文。
論文內容顯示,2020年1月20日至2月6日,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共收治262例新冠肺炎患者。該團隊以其中134例(主要為普通型患者)為研究對象,回顧性分析了洛匹那韋利托那韋(又稱”克力芝“)和阿比朵爾治療效果。其中,洛匹那韋利托那韋并不具有改善患者癥狀(如體溫恢復正常、感染后腹瀉)和加快病毒核酸轉陰時間的效果。同時,洛匹那韋利托那韋有引發患者不良反應的可能(如輕度腎功能損傷和繼發感染),且不良反應發生率較高。
該論文作者也在文章中表示,研究還存在著很多方面的不足,比如未每天采集咽拭子,未定量檢測病原核酸,因而無法準確判斷呼吸道標本的病原轉陰時間和藥物的抗病毒效果;且因為核酸在采樣、轉運等環節存在限制,核酸檢測的靈敏度也存在一定不足。其次,尚未評估長期(如14天)的抗病毒效果。
作為第一批國家衛健委專家組成員、中日友好醫院呼吸中心常務副主任曹彬在3月7日接受專業刊物《呼吸界》的采訪時提到,其親自領導的抗艾滋病藥物克力芝重癥臨床試驗到3月初才全部完成,但該藥物有效與否的結論卻遲遲未披露。而在之前,克力芝已被“捧上神壇”。
“之所以會暴露出這樣的問題,實際上是因為絕大多數公眾對于藥物并不具備專業和全面的認識?!鼻迦A大學藥學院院長、全球健康藥物研發中心(GHDDI)主任丁勝對《財經》記者表示,在這種情況下,針對疫情藥物的研發者就不能在只得出了部分研究成果的狀況下,就早早地對外披露。一旦披露,各種信息就會在傳播的過程中離真實認知越來越遠。另外,各種“有效藥”發布的過程中,需要由一個權威的組織進行指導和管理,而不是“各家都說自家好”。
參與過印度克力芝搶購的松鼠透露,“專家組成員王廣發稱克力芝對自己有效”的新聞發出之后,大批的藥物代購就開始在印度搶購克力芝,幾乎買光了印度市面上所有在售的克力芝;一位西北地區的新冠肺炎疑似患者則向《財經》記者表示,在服用了連花清、奧司他韋無效后,他看到了王廣發的新聞,并輾轉找到了一位淘寶賣家,買到了克力芝。
隨后,市場上各種來源的克力芝開始被兜售,20粒藥售價2000元,一瓶藥被炒到4000元(一瓶120粒,原價1500元)。
克力芝被一則新聞和眾多的求藥者簇擁著走上“神壇”后不久,神壇上迎來了更多的客人。
1月30日,《中國科學院專報信息》披露,1月29日晚上至30日凌晨,中科院武漢病毒研究所開展了雙黃連口服液在細胞水平的抗病毒活性測試。結果表明,雙黃連口服液具有抗2019新型冠狀病毒的功能。次日晚間,此則專報內容經《新華視點》報道,《人民日報》、《京報網》等官方媒體紛紛轉載。報道稱,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和武漢病毒所聯合攻關,初步發現中成藥雙黃連口服液可抑制新冠病毒。
隨即,權威專家的聲音和官方新聞的迅速跟進讓民眾的情緒再次升級,僅依靠“實驗室數據”的新聞在民間迅速引爆,造成了又一次民間的恐慌性搶藥。而事后,這些權威信息與臨床上的藥物有效性卻大相徑庭。
“當晚看到新聞后,我就立馬聯系我們當地的一家連鎖藥店的老板,要求訂購800盒雙黃連口服液?!睂幭膮侵沂械囊晃簧鐓^志愿者趙翔對《財經》記者表示。在趙翔看來,如果當晚買不到,明早一起來肯定各個渠道都會斷貨。不過,購藥者的人數和行動力還是超出了他的預估。由于大量的購藥者涌入,藥店老板承諾的800盒藥量被一減再減,最終只答應給趙翔100盒雙黃連口服液。
無獨有偶,一位武漢隔離點的患者也同樣表示,武漢地區的雙黃連口服液幾乎一夜售罄。之后,她又找到確診病例較少的云南、新疆等地的朋友幫忙購藥,結果各個地區都已經買不到雙黃連口服液了。
市民恐慌性搶購一夜之后,2月1日上午,人民日報官方微博再次發聲:“抑制并不等于預防和治療”、“請勿搶購自行服用雙黃連口服液”。此時,全國各大藥店和線上平臺的雙黃連口服液早已銷售一空。
隨后,搶購雙黃連口服液的次生傷害出現。2月15日,鄭州市委宣傳部官方微博“鄭州發布”披露,一位44歲、家住鄭州中原區的女士,在2月14日被確診為新冠肺炎?;厮萜湫袆榆壽E,2月1日其居家未出門,隔日這名女士步行到一家藥店購買雙黃連口服液,2月3日-12日自述未外出,2月13日身體不適去往鄭州市中心醫院就診,次日確診。
“實際上,雙黃連口服液所謂的‘有效僅僅是在細胞實驗層面的有效,離人體應用還差得非常遠?!北本┐髮W公共衛生學院周子君教授對《財經》記者表示,人的體內環境相對于實驗室環境要復雜得多,實驗室里取得的效果還要經過臨床試驗,試驗完了之后才能證明該藥物用在病人身上是不是有效。
除了雙黃連口服液,另一款入選到國家衛健委診療方案的藥物——阿比多爾的有效性也面臨類似挑戰。
阿比多爾一開始出現在同濟醫院于1月24日發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快速指南》中。該指南顯示,若患者有地方性流行病學史或其他感染相關的危險因素(包括旅行史或接觸動物流感病毒)時,經驗療法應包括奧司他韋或者阿比多爾。之后,中國工程院院士、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李蘭娟,在武漢宣布根據初步測試,阿比多爾和達蘆那韋兩款藥物能有效抑制冠狀病毒,并建議納入國家衛健委第六版診療指南。
就這樣,相似的情況開始在民眾中出現。
“武漢疫情暴發時,任何藥物的新聞一出來,該藥物就立馬被搶購一空?!币晃晃錆h新冠肺炎患者的家屬劉女士告訴《財經》記者,當時她父親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呼吸困難,但是其被收治的定點醫院此前是一家肛腸醫院,沒有阿比多爾的儲備,無法按照國家診療方案進行治療。
為了買到阿比多爾,劉女士幾乎跑遍了武漢能夠找到的所有藥店,每次都是空手而歸。最后,在快要放棄的時候,劉女士才通過做藥物銷售的朋友找到阿比多爾?!暗牵赣H在服藥之后,病情依然沒有任何好轉?!?/p>
據石藥集團阿比多爾某省的一位銷售負責人透露,阿比多爾被認定有效后,其所接到的訂單量一天就達到了十幾萬盒,比疫情前的銷售上漲了至少幾十倍。武漢地區的訂單量則更大,估計總的需求量在80萬-100萬盒。
隨著阿比多爾的“意外走紅”,來自專家層面的質疑也接踵而至。
按照李蘭娟的實驗數據,在體外細胞實驗中,阿比多爾在10-30微摩爾濃度下,與藥物未處理的對照組比較,能有效抑制冠狀病毒達到60倍,并且顯著抑制病毒對細胞的病變效應。達蘆那韋在300微摩爾濃度下,能顯著抑制病毒復制,與未用藥物處理組比較,抑制效率達280倍。
李蘭娟團隊的研究成果依然是在實驗室環境內得出,并沒有進一步的臨床試驗數據。亞利桑那大學藥學院助理教授王俊則向媒體表示,阿比多爾10-30微摩爾的有效濃度在體內很難實現,且阿比多爾所作用的病毒蛋白只在流感病毒上存在,在新型冠狀病毒上是不存在的。而對于有效濃度為300微摩爾的達蘆那韋,病人或需服用上萬片藥物才有可能達到實驗室水平的藥效。

2020年2月8日,北京西站附近的一家藥店玻璃門上貼著“本店口罩暫時無貨”。圖/中新
盡管存在著諸多爭議,2月18日國家衛健委發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六版)》中,阿比多爾仍然出現在了抗病毒治療的選項內。同時,第六版指南刪除了“目前沒有確認有效的抗新型冠狀病毒治療方法”的說法。
隨著“神壇”上的客人越來越多,一款被認為是最有希望成為新冠肺炎特效藥、被稱為“人民的希望”的瑞德西韋,在臨床試驗中卻進展艱難。艱難的主要原因不是經費緊張或是工程復雜,而是“病人不夠用了”。
瑞德西韋曾作為抗擊埃博拉病毒藥物而被研發,屬于核苷酸類似物,它的作用靶點是病毒的RNA合成酶,對非典病毒(SARS)和中東呼吸綜合征病毒(MERS)在動物研究上有較好的抑制效果。同時,瑞德西韋在細胞層面對新型冠狀病毒有很好的抑制效果。但瑞德西韋在前期所完成的臨床一期、二期試驗,是針對埃博拉病毒的。因為疫情急迫,中國跳過針對新冠病毒的I期、II期臨床試驗,緊急啟動了III期臨床試驗。
目前,瑞德西韋在國內正在進行的是針對新冠肺炎輕中癥、重癥的兩項RCT試驗(臨床三期)。試驗于2月3日正式啟動,計劃在4月27日結束。作為瑞德西韋臨床試驗負責人的曹彬曾表示,無論是SARS也好、MERS也好,至少在動物模型上,克力芝+干擾素方案的效果遠遠不如瑞德西韋。
不過,被寄予厚望的瑞德西韋處境卻很艱難。2月24日,世界衛生組織總干事高級顧問布魯斯·艾爾沃德稱,瑞德西韋臨床試驗負責人曹彬表示該項目招募病人變難,不僅是因為病例數的減少,同時諸多沒有太大希望的其他研究搶占了試驗資源。吉利德科學病毒學副總裁Tomas Cihlar則在2月26日的一場線上論壇中透露,在中國針對重癥新冠肺炎患者的臨床試驗計劃招募453人,目前實現的招募數約為三分之一。
根據中國臨床試驗注冊中心統計,截至3月11日晚,有380項針對新冠肺炎(COVID-19)的臨床試驗已經或即將開展。這些實驗包括了健身氣功養肺方、金銀花口服液、八寶丹、太極拳等在內的治療或康復方案。而在臨床實驗中,若以輕癥患者作為臨床研究對象,每個試驗需要近1000例知情同意者參與;如果選擇重癥患者作為研究對象,理論上每個試驗則至少需要800例重癥患者參與。
這也就意味著,如果目前380項臨床試驗同時開展,將至少會涉及到30400名患者。從中國目前還留存的確診患者數量來看,這基本不可能實現。
“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很多藥物會因為臨床終點的設置或是各種其他原因,宣布藥物有效或者無效。在這樣的復雜環境下,我們應該盡可能地協調臨床資源,去給到希望較大的臨床試驗更多的幫助?!?/p>
丁勝對《財經》記者表示,很多方案如果非要跟新冠肺炎聯系起來,都可以籠統地講得通。比如目前進行的干細胞(人間充質干細胞、臍帶間充質干細胞)治療方案,這類特殊的干細胞治療一般來講指的是通過移植的短暫存留的細胞分泌的細胞因子來調節免疫,從而治療炎癥和炎癥過激。所以,在疫情的關鍵時期,更需要有專業的人能分清試驗方案的輕重緩急,做出權衡。
事實上,除了干細胞治療方案外,武漢人民醫院一項名為“霧化吸入喜炎平注射液治療新型冠狀病毒肺炎(COVID-19)的臨床研究”中,喜炎平還曾多次被報道使用過程中出現的不良反應事件,甚至被藥監局提示嚴重過敏反應。目前,該臨床研究納入了238名患者進行對照試驗,且喜炎平還被納入到了國家衛健委的診療方案中。
與此同時,諸如太極拳、健身氣功養肺方、推拿等在內的200多項臨床試驗或研究也在同步進行中。這就是瑞德西韋面臨的尷尬——在眾多競爭者中漸漸淹沒。而被淹沒的背后,則是整個循證醫學系統的失聲(編者注:循證醫學意為“遵循證據的醫學”,其核心思想是醫療決策應在現有的最好的臨床研究依據基礎上作出,同時也重視結合個人的臨床經驗。證據是循證醫學的基石)。
根據瑞德西韋公開招募病人的相關條件顯示,受制于嚴格的循證醫學標準,“參與試驗的病人需要在篩查前30天內沒有接受過任何新冠肺炎的實驗性治療”。這也就意味著,由于瑞德西韋過高的病人招募門檻,目前有相當大比例的確診病人無法被瑞德西韋RCT試驗所接受。再加之眾多其他臨床試驗的加入,堅持循證醫學標準的瑞德西韋試驗樣本量也被進一步消耗。
在接受《呼吸界》采訪時曹彬曾表示,對任何一位醫生來說,參加臨床研究必須要做出“服從標準”的承諾和保證,這就限定了臨床醫生一些特別個性化的處方、處置,而醫生的這些個性化的處方常常是缺乏循證醫學證據的。“100個患者中,只有1個病人有循證醫學證據,那就是非常寶貴的經驗。最后,經驗的積累一定要建立在證據的基礎上,沒有證據,談什么經驗?”
然而,在真實世界里,除了循證醫學在臨床試驗中面臨的崩潰,醫生在臨床用藥的“超標簽使用”邊界也在無限外延。
“在疫情暴發的特殊時期,臨床的主治醫生對于潛在可行藥物的使用可以遵循‘超標簽使用或‘同情用藥的規范?!倍俳忉尫Q,所謂“超標簽使用”是指已經上市的藥物,在其已經批準的適應癥以外進行使用,如克力芝的應用;而“同情用藥”則指的是未上市的藥物,特殊情況下在一定范圍內用于治療,比如瑞德西韋在美國治愈新冠肺炎患者的案例。在疫情迫切的情況下,可以采用這類解決方案小范圍給藥治療,加速對病患的救治,并進一步認知和驗證藥物的有效性和安全性。
丁勝認為,一般情況下,從做藥的角度來講,一款藥物是否能夠廣泛用于臨床治療需要經過嚴格的三期臨床試驗驗證。但是,從對抗疫情的角度而言,這種做法可能并不是唯一的合理解決方案。哪種藥物可以治療新冠肺炎,只有臨床上用了才知道效果?!爱斎?,如涉及到藥物更大范圍內的普遍應用,還是需要經過嚴格的臨床試驗,比如循證醫學領域的RCT試驗(隨機對照試驗),等有了相關的可行性數據才可以繼續往下推進?!?/p>
與克力芝、雙黃連口服液、阿比多爾等藥物相比,瑞德西韋的路徑一直都處于“循規蹈矩”的狀態。也正是因為如此,受制于種種標準和規范,后者只能淹沒在一眾“有效藥物”中。
離4月27日瑞德西韋的試驗終點還有一個多月,國內現有確診的9000余名患者正在以每天近1000人的速度減少,海外的確診患者數則在快速攀升,目前累計確診人數已超過10萬。按照這個速度,若瑞德西韋最終能被證明“有效”,能等到它的中國患者將寥寥無幾,而國外的疫情或將很大程度上得到控制。正在進行的200多項臨床試驗,大部分可能會以一篇篇論文收尾。
(黎詩韻、馬可欣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