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耿良說演本長篇蘇州評話〈三國〉》問世。7 年時光悠悠而去,蘇州評話“唐三國”紙上定格。2019 年年初以來,在唐力行教授的用心指導下,我走上了一程悉心品賞蘇州評話“500+7”的難忘之路。500 天中,我始終相伴著“唐三國”100 回評點、150 萬字蘇州方言文本整理。在100 回書目的7 輪多反復聆聽、欣賞、景仰的過程中,我肺腑熱腔。
長篇蘇州評話《三國》說金戈鐵馬、家國情懷,說英雄人杰、文化鄉愁。《唐耿良說演本長篇蘇州評話〈三國〉》以其巨著的質量、非遺的傳世、經典的內容,銘刻下蘇州評話《三國》的優秀人文遺存,推抬出唐耿良蘇州評話體系的審美藝術化石。立足400 年蘇州評話藝術共同體,來觀照蘇州評話說演手法系統,有以下幾類:曹漢昌的《岳傳》深植于傳統領域的一絲不茍,老派到位;金聲伯的《包公》走向了時代精神的巧口洗煉、精準細微;張鴻聲的《英烈》啟迪自海派風格的書路開放、貼近聽眾;吳子安的《說唐》細致在故事敘述,書藝提高;唐耿良的《三國》(習稱“唐三國”)浸透著人文氣質的顯露性情、心理細致等等說演手法。
讀《唐耿良說演本長篇蘇州評話〈三國〉》,讀法顯然要有別于《三國演義》。讀“唐三國”文本,在泛讀、通讀的基礎上,再下足細讀、精讀的工夫,才能透讀、深讀這部民間草根巨著。經蘇州評話藝術家迭代積淀而致、由唐耿良總結升華而成的既富蘇州評話藝術特色,又突出了唐耿良個人風格的說演手法,我們在此不妨將其歸結為——廣識“熟悉的老熟人”,特致“熟悉的陌生人”之法。“唐三國”主要人物譜系,除了劉備、關羽、曹操、周瑜、魯肅、黃蓋都是我們廣為悉識的“熟悉的老熟人”,諸葛亮、張飛、趙云同時被改造為一般鑒賞經驗之外,讓人感覺面目一新、富有情趣的“熟悉的陌生人”。
唐耿良12歲拜師學書,13歲“小矮凳說書”①,86年來,隨著蘇州評話藝術跨越著歷史,以當代中國社會正在不斷加大的文化自信力度、切實重視非遺文化建設的現代化理念來回眸“唐三國”原生態的本土藝術追求,那么,唐耿良是一個從“說書小道童”成長為保護江南文化鄉愁“種氣”的先行者。
唐耿良長篇蘇州評話“三國”藝術特質完全恰合于唐力行蘇州評彈研究“三問”理論(唐力行《關于蘇州評彈三個終極問題的理論探索》,見《蘇州評話彈詞史補編》一書),“唐三國”與“唐力行三問”已經從藝術實踐和理論研究雙重層面,為蘇州評彈非遺文化基礎建設奠定了不可移挪的重要地位。唐力行“三問”提出了3個問題,即:蘇州評彈是什么,蘇州評彈從哪里來,蘇州評彈到哪里去。
首先,《唐耿良說演本長篇蘇州評話〈三國〉》是什么?它是蘇州評話藝術的經典、非遺文化的標桿,它說噱談評綜、語味趣細奇、靈情深廣正,而其中,說、噱、談、評、綜所蘊涵的文化美學意義,在今天來看顯得特別重要,它不啻為蘇州評彈非遺文化試金石,同時它也在為蘇州評話藝術審美本體特征做出“說噱談評綜”的最新概括,提供了文藝社會學依據和美學思想原型。其次,《唐耿良說演本長篇蘇州評話〈三國〉》從哪里來?它從江南文化鐘靈毓秀深處而來,它從蘇州評話藝術深厚的積淀而來,它從唐耿良一生創造學深入而來。《唐耿良說演本長篇蘇州評話〈三國〉》到哪里去?它已經成為“大家”而自立于中國說書共同體的優秀之林,它還在貢獻“自家”而顧答著蘇州評話新時代的涅槃召喚,它應該回歸“娘家”,走到基層群眾喜聞樂見的書場里去。
縱橫家國的題材,通俗史詩的寥廓,性情揮灑的鄉愁,把根留住的創造。一部“唐三國”,狹義上,它是蘇州評話藝術傳世作品的經典,廣義上,它是非遺文化創造工作的基礎建設。說“唐三國”書情,讀“唐三國”文本,聽“唐三國”演繹,最基本的藝術審美共鳴點就是生活意蘊的廣益、文化鄉愁的真諦。唐耿良所獻身的蘇州評話藝術非遺文化基礎建設,就是為生活原生態的反映提升,就是對鄉愁體溫計的觀察記錄。他是研究基于傳統的創造學的后輩們的榜樣。
哲學與科學,標識“唐三國”的藝術境界。《馬躍檀溪》一書中,劉備走投無路,水鏡先生司馬徽“貼心細無聲”,烘托了民間草根的哲學智慧。此時此刻的劉備,最需要會戰略設計的向導和懂政治博弈的領航。因為經過水鏡莊夜的沉默,劉備政治戰略的意識被民間哲學思想喚覺出來,通過司馬徽“拖”的哲學,劉備從零開始的干勁被草根智慧重新鼓動起來。諸葛亮《草船借箭》,達到“唐三國”科學文化存在形態的智慧高點,因為諸葛亮的“神仙”高蹈內有著同儕旁人所不及的科學思維。夫唱婦隨,無獨有偶,諸葛亮夫人黃氏也是一位古代科學女性。
文學和美學,點睛“唐三國”的藝術創作。同樣是在《馬躍檀溪》這一回書,劉備文心萌起,田園的圖景、唯美的詩心,點睛了“唐三國”含而不露、節制有度的文學氣韻,照亮了“唐三國”藏而不舉、微以顯著的美學創境。《三顧茅廬》一書,劉備心境似水、思緒如騰,正是臥龍崗山村美景的疏朗蕭散,才將中國傳統文化中景語即情語、美境即美心、人情即人格的高超境界,悄無聲息地播揚在“唐三國”的精彩書情與審美天地中。《橫槊賦詩》中,曹操的文學走到前臺,巧妙的是,“唐三國”中,曹操經歷的最大悲劇“火燒赤壁”卻是由他著名的詩歌《短歌行》吹了哨。《王德報信》中,英杰趙云與平民王德有了交集,王德悲慘難逃而又善良之極,該回展現出了王德的恐懼心態但崇高的人格,我們很少能見到美學是這樣在蘇州評話共同體呈現的,我們很難想到文學是這樣在蘇州評話共同體中升華的,我們很難知道創造學何時才能像“唐三國”這樣,藝術價值恒久地在蘇州評話共同體中得以新生。
語言學,文獻學浸潤“唐三國”的非遺凈土。《聚鐵山》一回,我們讀到了100年前蘇州評話語言藝術的文化保守主義,為此,我們自然會驚嘆不已:作為“中國說書”共同體領頭羊之一,唐耿良在1980年代為我們“保守”住了一塊非遺文化的凈土。同時,我們又在真心地釋懷,原來唐耿良始終秉持與時俱進的光燭,只有這與時俱進的光燭,才能亮色時代精神的華彩,只有這與時俱進的光燭,才會旁涉文化傳統的生態,只有這與時俱進的光燭,才可發揮藝術辯證的優勢。唐耿良身為文化保守的民間說書,卻又是與時俱進的文化先鋒,他通過《聚鐵山》加諸“唐三國”的審美凝聚,為蘇州方言這道靚麗的非遺文化風景,留下了第一手文獻學原始資料以及比文獻學意義還要珍貴許多的精神光華。
管理學、社會學突出“唐三國”的藝術進化。蘇州評話文化講座《三國用人之道》,曾經讓老派資深的說書家唐耿良成為20世紀80年代在文化界風行一時的“三國熱”的始作俑者。管理學,這是唐耿良蘇州評話藝術與他人說書相區別的機關。“三闖轅門”系列中,諸葛亮這個“總經理”那么鐵面無私,趙云這個“總臺助理”那么精靈乖巧,張飛這個“戇大莽漢”那么求救無告,劉備這個“董事長”那么束手無策,關羽這個“大董事”那么白急無助,蘇州評話藝術把政治管理韜略課、軍事威權指揮課、賞罰獎懲績效課,說演得有聲有色、栩栩如生,真可以成為管理學的教科書。《救主回長坂》一回中,唐耿良轉身成了社會學的教授,“劉備摔阿斗,收買人心”——這是近乎標本的《三國演義》的內容,“唐三國”卻敢于強調劉備沒有摔阿斗。說書家應該就是社會學家,因為他天天都生活在人民群眾之中,他就應該能夠成為大眾社會心理的發言人。劉備摔阿斗,畢竟違背正常的人倫義理。20世紀說書家畢竟再也不是道學先生。
歷史學考古“唐三國”的鄉愁寄托。說歷史風云,讀歷史演義,聽歷史故事,“唐三國”告訴我們:歷史是鄉愁的底板和記錄。《說退陸績》一回中,唐耿良“以身說法”,對于二十四孝他是有所微詞的;《借東風》一回中,對于道教文化他是有積極態度的;《草船借箭》一回中,對古代科技和科學幻想他是有所創造發揮的。唐耿良對于已經淹沒在了歷史遺存中的文化鄉愁,有取舍姿態,有矛盾之處,有破立見解,對此我們要以“同情的理解”,來揭示、分析、研究唐耿良蘊藏在蘇州評話藝術文化鄉愁及其肌理中的沉湎與寄托。
心理學登臨“唐三國”的藝術高峰。關于“唐三國”的心理學風流,我們已經在前文中多有表述。然則,“唐三國”讓我喜歡到了骨子里的那條“心理漢子”、喜劇人物張飛才真正有型、夠格來最后上演壓臺戲。張飛在《三國演義》中總是刻板化的“莽漢”形象——這么一個原本概念化的“熟悉的老熟人”難題如何破解?唐耿良運用顛覆之法,讓“戇大”張飛在規定情境中心理化,有智慧。“戇+N”新創造、新形象、新意味的升級版張飛,便由此而生。
唐耿良說張飛的“戇”,算得上一門有趣的學問。一部“唐三國”,張飛正是經過“戇+N”的喜劇性創造,達到了質的飛躍,躍居于“唐三國”第一等喜劇人物、第一等“心理漢子”、第一等“熟悉的陌生人”之行列。
一是“戇+誤會”的匠心總領。張飛的“戇”總引起喜劇性的誤會、夸張,這是唐耿良喜劇創造的匠心之所在。誤會中的張飛“瞎胡鬧”,《古城相會》《斬蔡陽》兩回書中,幾乎“胡鬧”掉了關羽的性命,逼得關羽差一點“痛不欲生、死了拉倒”。這一波“戇+誤會”高潮,張飛的“戇”來自于他“莽漢”性格主導下的重視兄弟感情、錯受孫乾誤導、不信兩位皇嫂、興奮豪飲醉酒。以后,張飛誤會趙子龍變節“投主”,一直要草蛇灰線到《救主回長坂》一回,說書家才一步一步地把張飛的“莽漢”性格推向極致。通過凸顯“夕陽西下等趙云”的那個“熟悉的陌生人”,讓張飛的“莽漢”性格得到了喜劇性的自我革命。一個從“戇+誤會”起步的張飛,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戇+愛心”的張飛,表現在他催著趙子龍飲食和喂馬;一個“戇+細心”的張飛,表現在他約定趙子龍返程的凱旋;一個“戇+貼心”的張飛,表現在他在夕陽西下時等著趙子龍回營。
二是“戇+張力”的精心對比。如果說,《怒打蔡瑁》一回中,張飛一門心思要痛打蔡瑁,與他直言聲稱要保衛劉表,還只是形成了平面時空中的敘事性張力,那么,“熟悉的陌生人”張飛與諸葛亮之間反差巨大的靈魂碰撞,則為張飛改寫了他與諸葛亮之間——從三顧茅廬而起的“戇+冒犯”,進而“戇+沖撞”,因違反軍紀受嚴懲,繼而“戇+歸順”卻迫不及待要拜師——360°的大沖擊、大對比、大逆轉、大飛躍、大張力。
三是“戇+用計”的細心落地。張飛這個“熟悉的陌生人”,我們“熟悉的”當然是他的“戇”,至于“陌生人”就要提到他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了。到了“戰樊城”,“戇大”張飛的“用計”可是來了勁。唐耿良獨具匠心,他把張飛“拆錦囊”分解成了10個心理活動細節,應該說,也正是這一段心理喜劇的神來妙筆,可謂寫就了不同于先前那個“莽漢”的第一等“心理漢子”張飛。“唐三國”《戰樊城》這回書,不僅位列蘇州評話藝術的優秀經典,而且它已經成為“中國說書”共同體喜劇創作的典范個案。張飛拆錦囊,不過是一連串“小動作”的細節組合。錦囊拆開來,說書家卻是“大作特作其精細文章,盡表特表其喜劇心理”。短短300字不到,唐耿良卻將“張飛拆錦囊”喜劇情境之下的“心態之定、意態之細、言態之憨、形態之萌、情態之急、真態之怕”,表現得淋漓盡致、精彩之極。
1981年10月,全國中長篇曲藝研討會在江蘇揚州召開。會議期間舉行了幾場晚會,由名演員作示范演出,唐耿良演出的書目正是《戰樊城》。20世紀80年代,唐耿良和蘇州彈詞藝術大師蔣月泉、楊振雄等應邀為蘇州評彈學校學員授課時,唐耿良就是攜《戰樊城》這回經典書目向蘇州評彈新生代展示了“唐三國”精湛風流的藝術情致。
最后,我還應當為“心理漢子”張飛咬牙切齒的微妙語境多說幾句話。聽《怒打蔡瑁》及此后相關書情,圍繞著“惡賊”蔡瑁而起的“咬牙切齒”語境,竟然生動了唐耿良蘇州評話藝術的微妙法術勢。張飛的咬牙切齒于蔡瑁是書情當下的微妙行為流露,蔡瑁的咬牙切齒于劉備是荊州交惡的微妙細節安排,趙云的咬牙切齒于蔡瑁是居高臨下的微妙感情表現,魏延的咬牙切齒于蔡瑁是英雄末路的微妙心理突破。有意思的是,劉備根本就沒有表露過對蔡瑁任何一點物理形態的咬牙切齒,可是,劉備在蔡瑁面前一次次不得已地哀求,貌似低三下四,反而在更大程度上表現出唐耿良真正將劉備事實上藏匿在心“不出聲”的咬牙切齒做到了家。這種種微妙的藝術感染力,可能會促使我們通過張飛咬牙切齒的微妙語境而去深刻地明曉唐耿良的蘇州評話藝術——那非凡精彩的“法術勢”。
注釋:
①張進:《從“小矮凳說書”說起》,《曲藝》,2019年第10期。
(責任編輯/朱庭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