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檸

目前,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形勢有積極向好變化,人群心理狀況也隨之變化。小區封閉管理紛紛解除,居家隔離的人群紛紛返崗復工,但針對重點人群,如患者及其家屬、一線醫護工作者的心理疏導和心理干預工作才迎來重頭內容。為此,國務院應對新冠肺炎疫情聯防聯控機制于3月18日制定并印發了《新冠肺炎疫情心理疏導工作方案》。
疫情后期的心理援助工作如何展開?有哪些值得警惕的地方?《南風窗》記者專訪華中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教授、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咨詢心理學專業委員會主任江光榮。
南風窗:心理創傷的高危群體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哪幾類人?
江光榮:第一類是曾經患病的人,尤其是在武漢,疫情初期的時候醫療資源不足產生擠兌,有一些人受到了驚嚇,看到每天都有人去世,天天處在驚恐的情況下,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會不會突然惡化,又不能得到及時的救助,這種情景會造成心理上的創傷。
第二類是一線的醫護人員。外地援鄂的醫護人員準備比較充足,防護得比較好,而且在一種全民支援、英雄主義的氛圍下,工作狀態是比較昂揚的,回到各自單位后也有相應的榮譽和補貼,所以這批人的心理損傷可能沒那么嚴重。本地的醫護人員情況會比較嚴重一些,因為前期防護不足,導致大量醫務人員感染,前期還存在對醫護人員保護不夠,長時間工作,身心處于嚴重應激狀態,還有因為初期治療手段和技術的局限,危重病人死亡率高,自己的病人沒救回來,等等,這些都可能導致較嚴重的心理創傷。
第三類是社區的工作人員、基層的政府官員,包括一些志愿者,在疫情防控工作中很辛苦,做出了很大犧牲。原本社區的力量是不足的,加上平時也不是待遇很高,一下子承擔這么繁重的防控任務,各種措施最后都要落實到社區,他們承擔著巨大的壓力和委屈,風險又高,身心俱疲。當然基層社區里也有一些人崩潰了,態度不好,工作不到位,但大多數都是在默默無聞地為疫情防控付出,他們的工作也需要被關注、被肯定。
第四類就是喪親的家庭,親人去世的打擊就不用多說了,大家都能理解。要說的是,因為傳染病的緣故,他們沒能跟親人正常告別,親人離家的時候可能癥狀都不太嚴重,可幾天后,人就沒了,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地沒了。這在心理創傷的角度看,是嚴重的情況。
南風窗:經過了汶川地震后,我國的災后心理援助有哪些經驗教訓?此次援助工作如何展開?
江光榮:第一條我覺得應該是統籌。為什么要統籌?實際上我們要吸取汶川地震的教訓,當時的心理援助就缺乏自上而下的統籌,使得各路人馬一擁而上,而宏觀統籌正是我們國家的體制優勢。但統籌也不是說統統得由政府管起來。
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中國出現過非常大規模的心理救援活動,持續了好幾年。但也要要一分為二來看,反思出現了哪些問題。真正受災的人,比如說家里有親人去世,失去家園的很多都是山民。一下擁入來自四面八方的志愿者,一個人可能有十個人去幫他,其中不乏國外的專業人士,但受制于文化和語言隔閡,不得不依賴中介。最后出現了什么問題呢?就是那些災民“被迫”接受心理援助。創傷心理援助,最好的辦法就是由一個專業的人員一對一地長期跟蹤。但有的援助項目是短期的,在當地就幾天,然后再換一批人搞一次,災民每一次都要講,重現痛苦記憶,實際上就造成二次傷害。當年汶川地震后甚至有個調侃,老百姓說防火、防盜、防心理咨詢。
第二是要分門別類,對人群進行分類,對心理援助的需求進行專業評估,這要依賴統籌才做得到。根據援助對象的需求去做心理援助,而不是從援助者的角度出發:我能提供什么樣的援助,我就做什么樣的援助。心理援助要跟著需求走,而不是跟著供給走,最終目的是幫到那些有心理創傷者,而不是為了政績而做。
政府前期已經做了很多工作,在武漢地區還是比較好的,沒有出現2008年汶川地震的那樣混亂的情況。一月底二月初的時候,立刻就出現心理援助的各路人馬奔赴武漢。我們國家有很多專業性不足的心理援助工作者,他們受的訓練不是很足,但是人都有一個公益的愛心,想在抗疫過程中盡一份力。動機是好的,但是如果專業性不足,很可能干得不恰當或者帶來不好的效果。
舉個例子,二月初的時候,湖北省婦聯、武漢市婦聯就做了個不專業的事情:面向社會征招心理咨詢師來搞心理咨詢的援助,一下子招到幾百個心理咨詢師,他們就登記每個心理咨詢師的姓名、手機號,然后直接面向社會公示。我敢說這些主動請纓的心理咨詢師本人都是專業性不足的,如果受過足夠的訓練的人,這樣號召都不會參加,因為這種援助做法明顯是不妥的。我們當時著急了,趕緊通過有關的渠道跟指揮部反映,及時叫停了。不專業的人一腔熱血沖上去,結果有的助人者自己還受傷了,這叫替代性創傷。但是更大的問題最終還是造成了受助者的傷害。
不專業的人一腔熱血沖上去,結果有的助人者自己還受傷了,這叫替代性創傷。但是更大的問題最終還是造成了受助者的傷害。
心理援助要依靠專業力量。我國這方面的專業組織,一個是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咨詢心理學專業委員會,一個是中國心理學會臨床心理學注冊工作委員會。中國臨床心理學領域真正專業性強的人才基本都在這兩個專業委員會,尤其是注冊系統。因為我在第一線,我也是兩個專委會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所以前期很快就把我們這幾個系統整體協調起來,每個星期有例會,研判情況,部署工作。后期的工作我們希望還是依托現有的框架繼續往前走。
南風窗:政府在決策和規劃的過程中應該注意什么?在心理專業人才不足和水平參差不齊的情況下如何有效開展心理援助工作?
江光榮:我的建議大致框架是這樣的,也是我準備給湖北省政府和國家衛健委提供政策建議的大致思路。第一是政府統籌。首先應該有一個心理援助的專家咨詢機構,專家要對政策制定有較強的建議能力。專家講的話政府會去把它落地,而不是說專家說了,官員想聽就聽,不想聽還按自己的邏輯辦。在此基礎上做需求評估,比如說分人群、分問題,當需求評估有一個大致的摸底之后,再來設計整體的工作部署。比如說可能有重度的創傷,后期需要做比較長的援助,這些人現有多少,預測在三個月、六個月之后還有多少,大體上要有一個把握。
把性質分清楚了,問題分清楚了,人群分清楚了,根據實際的需求就可以推算大致人力資源和經費的投入。長中短期計劃都要有,有的問題可能一個月之內就解決了,或一兩次就解決了,有的可能就需要半年到一年,甚至還有更長的,可能也需要一至兩年。當這個框架基本上定了以后,心理援助就可以不再依托政府自己一家來搞了。
考慮到中國的心理專業資源的分布,精神科醫生是一部分,但僅靠精神科醫生是不夠的,一是他們人手不足且日常醫務繁重,二是許多精神科醫生不具備心理學專業訓練,這些醫生也做不好較為嚴重的心理創傷治療。所以要大量依托心理學的人才,而心理學的人才有好多是民間社會上的。高校也有一部分,但是高校的心理學人才大多是搞基礎研究的,臨床方面的又非常少。所以大量的心理學的人才是在一些心理學的NGO組織、民非組織以及營利性的組織中的。

前期最重要的就是宏觀統籌和需求摸底,心里有底,資源就可以放開,一部分政府購買服務,一部分將各種公益組織自發的力量組織起來,納入整體框架里面來,這樣就可以有條不紊地組織起專業的心理援助和重建。
過程中還要注意加強過程監管和效果評估。一個民間組織可以來承擔項目,但是效果的評估應該由專業的第三方作出,而不是靠這個組織自己包裝。政府把監管這個環節抓緊,就能夠花最必要的錢干最好的事,又不至于造成負面的效果。
黨中央非常重視此次疫情的心理疏導工作,省市黨委主要的負責人都會把心理援助這個事情提到非常重的地位上去。湖北省的現在指揮部專家組里邊有心理學背景的專家,很多建議基本上就被采納了。
熱線咨詢是疫情暴發期間一個行之有效、非常管用的措施。這次疫情的大規模熱線心理疏導的經驗我們應該總結,與其他國家做交流,以后再有類似的事情時做參考。
南風窗:從疫情暴發初期到逐漸得到控制,心理援助的工作重點有什么變化?此次疫情波及全國全世界,災后的心理疏導是否會出現心理學人才的供需不足?
江光榮:在疫情前期,心理熱線是個很好的方式。實在沒招了,因為都居家隔離了無法與外界接觸,更無法一對一。而且這么大量的需求面對面的方式也無法滿足。只能采取網絡或熱線的方式,提供間接、遠程的幫助。同時,熱線也能滿足基本需求,很多人是輕度的焦慮,有一次兩次的陪伴會有明顯改善。熱線咨詢是疫情暴發期間一個行之有效、非常管用的措施。這次疫情的大規模熱線心理疏導的經驗我們應該總結,與其他國家做交流,以后再有類似的事情時做參考。
雖然說14億人從某個意義上來說都受到了疫情災情的影響,但是我們要知道,人是一個非常強大的動物,人們自己修復和適應的能力是非常強的。當正常的生活被擾亂后出現一些負面的心理反應是正常的,其實不做太多的干預,人自己也會好。
如果是從地域的角度來講,真正重要的恐怕還是武漢市,武漢之外就是湖北有幾個市,像孝感、黃岡、鄂州。更遠的地方因為病例少,當地的醫院基本上還能夠消化的了。整體看起來就是疫情是分梯度的,最重的重災區還是武漢。心理援助的需求也許沒有想象的那么大,但對于武漢嚴重的人群,缺口還是有。但是政府可以購買服務,找專業的組織來做,有那個金剛鉆才能攬這個活。
后期的工作難點簡單的說就是專業性要求高了,專業性要求高了以后,適用的人就很少。因為疫情期間的心理疏導大部分都是資質不需要太高的咨詢師也能勝任的,接個熱線,陪伴理解,求助者過一會情緒慢慢恢復就好了。但是災后有些人是需要深度干預的,它對幫助者的資質和能力的要求就更高了。而國內能提供這樣的服務的心理咨詢師就急劇減少。我們國家早些年的心理咨詢師的職業資格考試培養了100多萬人,但是100多萬人里邊真正能拉出來干活兒的可能不到5%,并且未必能承擔非常高要求的任務。
南風窗:缺少的專業性是什么呢?專業群體大概有多少人?
江光榮:真正的受過系統的訓練,比如說針對心理創傷能做專業的評估,能對患者的需求設計出幫助的規劃,然后去執行實施,把這些人給扳過來。從目前國內的情況來看,真正地在心理專業上能夠提供這一幫助的,幾乎都在中國心理學會臨床心理學注冊工作委員會,這個群體目前還不到2000人。
南風窗:疫情期間是否會因為東亞文化心理或心理學常識普及不夠而低估自身的心理問題?
江光榮:這個問題正好是我的研究領域,首先這不是中國人特有的問題,這個是人類普遍的問題。歐美人也跟我們一樣,他們有問題也不是喜歡去看心理醫生,心理問題不求助是普遍現象,但是東亞文化下這個問題稍微要更嚴重一點而已。
大眾媒體和輿論很關鍵,要讓心理疾病不再有恥感,看心理醫生不是個別人的事,我遭遇了這么大的創傷,我也需要有人來幫我,這件事情是一件很正常的需求,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的正常。如果有這么一種氛圍,那就會幫不少忙。
南風窗:疫情已經慢慢平穩,很多地方復工,緊張感像潮水退去。但是對于那些真正有創傷的人,他們會不會覺得被忽視了,就感覺這個社會恢復正常了,他們自己好像被拋棄了一樣,沒有人再去記得他們的痛苦?
我們的團隊上個星期做了一個疫情以來全國公眾情緒變化調查分析,感覺到民眾的一些心理性情緒是增加的。比如說焦慮、憤怒、抑郁這些情緒都上升了。
江光榮:會有的,他們會憤怒,他們會對社會、對他人甚至是親人感到憤怒。甚至,有人沒得到及時的救治而去世了,某人目睹了整個這個事件,然后就會一直覺得心里這個坎過不過去,他覺得有人要承擔責任,其實是他心里憤怒的情緒沒有得到釋放。我們要釋放自己心里的憤怒情緒,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攻擊別人,攻擊別人在文明的社會體現為有人要受罰才行,這樣攻擊沖動的才得到一定程度的釋放。湖北省的官員不是已經撤掉了一批嘛。其實基層的官員受懲罰的更多,埋怨更多。這種訴求在心理學上是情有可原的,人們覺得造成那么大的危害,需要有人來負責。民眾的情緒需要釋放。
從彌合心理創傷的角度講,我覺得災后最重要的工作是原諒,而不是算賬。通過溝通交流來原諒,才能夠實現最大程度的社會和解和安寧。當然也是要算賬的,有一些瀆職不給個說法真的不足以平民憤。很多疑問應該有人承擔責任。
如果他是因為人人都有可能犯的錯誤而犯了錯,這個時候就可以原諒,而且要向社會傳達這種寬恕的精神。這樣就能夠在最大的程度上去凝聚人心,指向未來,好好生活,也能夠告慰逝者。在這個意義上說,寬恕和原諒比清算更重要。清算也要做,但寬恕和原諒是更重要的東西。
南風窗:疫情期間你身在武漢,既是心理援助的專業工作者,也是武漢人特殊處境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在你看來,武漢人的心態和情緒復雜在什么地方?
江光榮:我們的團隊上個星期做了一個疫情以來全國公眾情緒變化調查分析,感覺到民眾的一些心理性情緒是增加的。比如說焦慮、憤怒、抑郁這些情緒都上升了。的確,武漢人的心態非常復雜。疫情最先在武漢暴發,有人說如果源頭最后確認是武漢,武漢就該背鍋,這個邏輯顯然是有問題的。即使是這個病毒在武漢,但我們是一個個的個體,難道是我干了什么壞事,使這個病毒發生的嗎?但源頭問題確實成了武漢老百姓的心結,有些人就是有內疚感,然而自己又是最大的受害者和最大的受助者,武漢人因此要感恩全國人民。這兩天援鄂醫療隊撤離,多少武漢人不敢看電視,淚眼婆娑。武漢人的這種社會心態很敏感,必須很小心地去呵護。武漢人不需要你把他打扮成一個英雄,或者無辜的弱者。武漢人真正需要的是把他該承擔和不該承擔的說清楚,一味地同情和鼓勵只會激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