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武鋼總醫院的感染科病房在住院部的17層,住院部是這家醫院最高的建筑。
3月13日這天,武漢風大,空曠、高處的窗外,風聲聽起來近乎咆哮。
即使戴著口罩,路明狀態上的松弛也很容易感染到身邊人。
3月12日,新冠肺炎患者已從她所在住院部的17層搬至醫院內部另一處恢復,接下來醫院做集中消殺工作,為恢復正常的醫療秩序做準備。武漢本地醫護人員在等待正常醫療秩序前,“就地休整”。
兩天前,路明特意給自己做了CT檢查和核酸檢測,“一點問題都沒有”,她想趁這個時間回家,和家人在一起。
2月14日,武鋼總醫院被指定為新冠肺炎定點收治醫院,18日,路明上了抗疫一線,算起來,她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沒和家人在一起。
比起1月就在一線的同事,路明說她并不是在一線時間最久的,即便如此,看到檢查結果的那一刻,回想疫情中經歷的種種,什么感覺?
“劫后余生。”她說。
標志性的白大褂穿在衣服的最外面,藍色的隔離衣從脖子、袖口露出來。在感染科室的半清潔區里,路明演示她從污染區出來后的流程,“所有的防護設備全部脫掉”。
新冠肺炎患者轉到院內其他地方以后,路明和醫護人員也就沒有午餐吃了。“有病人時,醫護人員會和病人一起訂盒飯(早、中、晚),現在病人沒有了,吃飯要自己想辦法解決。”
得知封城的消息時,路明正在家里看電視,那時她已經休班。
封城打亂了這座城市里的正常生活。“不單單是醫護人員,所有人的生活都打亂了。”
疫情暴發前,路明的春節計劃是走親探友,平穩地過個年,后來所有的計劃取消。大家族的年夜飯也不再吃了,就3個小家庭各自吃年夜飯。“我們是搞醫生的,跟別人比還不一樣”,路明家有兩個醫生,她的嫂子也是。“聚在一起,就怕傳染。”
去年,路明買了好多新衣服,想在春節的時候穿一穿,現在那些衣服一次也沒穿過。加入一線工作以后,路明一直只穿一套衣服,“不可能把每件衣服都搞壞了”。
路明常穿的一條褲子是黑色的,因為總是要洗,要用消毒液,有的地方就褪了色,褪色程度不一,褲子整體的顏色也就不一樣。本來路明想著疫情一結束,就把褲子給扔了。
“還是舍不得,就穿著吧,留作紀念。”她覺得也挺好看的。
每次從污染區出來,路明心里都很害怕。回到半清潔區,路明都會叫護士用噴壺圍著她,一圈圈地噴,“衣服就變成了這個鬼樣子”。鞋底也要噴一遍,“自己老覺得不放心”。手也不停地洗,“都洗脫了皮”。
有一天一上班,路明發現兩只手爛了。她覺得可能是自己洗得有點過度了。特意幾天沒去洗它,“也就好了”,但是留了疤,有時候會自動裂口子。
“總想洗,總是不停地洗。”
疫情讓路明的生活習慣也發生了變化。
如果是正常醫療秩序,路明是在醫院的綜合病房(老年科)工作,她負責的患者中,也有人感染新冠肺炎。
2月18日,因為得到傳染病房(呼吸5病區)工作,怕影響家人,路明覺得自己需要住在外面。“很多家里有孩子的都沒回去,早早地住到了外面。”
路明認識的所有本地醫護人員幾乎都在外面住酒店,沒回過家。護士長姚新把孩子送到了父母家,自己一個人吃、住、行。
天天吃盒飯、吃方便面,“也不想吃了”。“有時候也想,哎呀好想吃點肉啊。”“還不是想到餐館去好好吃一頓?但是不可能。”在這樣的時期里,路明也知道:有比沒有強。
路明發現兩只手爛了。她覺得可能是自己洗得有點過度了。特意幾天沒去洗它,“也就好了”,但是留了疤,有時候會自動裂口子。
武鋼總醫院給在一線的醫生聯系了醫院隔壁的酒店,“環境特別糟糕”,一張大床,要住兩個醫護人員,路明沒去。“本來就是隔離的,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還怎么隔離?又都是易感人群。”
同事曾海自疫情以來,一直住在社會力量提供的免費公寓,路明從他那里要來了微信名片。加了那個人的微信以后,對方把公寓地址和房間照片給路明發了過來,路明覺得有意向后,對方就發過來一個二維碼,告訴她應該怎么注冊,又給了她一個密碼,告訴她應該怎么入住。
“房子是復式的,loft,很漂亮。”光看照片,路明就覺得公寓比酒店的情況好多了。“酒店是國家出錢,最后要走審計,匯總哪家醫院報了幾個酒店,誰住了,住了多長時間。”
沒見過面,沒接觸過,僅僅加了微信,在微信上付了50元錢的水電費,路明就住進了位于武漢市徐東商圈的一間公寓里。
一切都很現代。“解決了很多很現實的問題。”路明住的房間是公寓里剩下的最后一間房子。
公寓老板卞亞光沒想到,他2018年年中給公寓安裝的智能鎖,在2020年這樣派上了用場。位于武漢徐東商圈的公寓是卞亞光創業項目中的一處公寓,共有50間房子,其中30間免費給醫護人員住,路明是其中一位。
如果不是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主攻長短租公寓創業領域的卞亞光與專業領域在內分泌的路明不會輕易相交。
公寓距離武昌醫院很近,距離路明工作的武鋼總醫院大約8公里左右。武昌醫院是武漢市第一批新冠肺炎定點醫院。曾海的愛人是武昌醫院的醫生,家里孩子小,兩個人都不敢回家。愛人先住了進去,曾海隨后跟著,后來就把房源推薦給其他有需要的醫護人員。
住進來以后,網絡不好,路明問老板怎么回事,第二天網絡就給修好了,“也沒看到工作人員,就沒有面對面地接觸”。
路明本來打算4個人一起住公寓的。房間里有兩張1.5米的大床,后來有一個同事確診感染了新冠肺炎,另外兩位同事也就不去了,路明就自己一個人住著一間大房子。
“我們家都是大人,有很多孩子很小的醫護人員,晚上回到公寓后就需要視頻,小孩在視頻里頭說話、唱歌。”
醫護人員當然也可以回家。“但是如果家里孩子小、有老人,你敢回嗎?”
疫情暴發之初,武漢市對新冠肺炎患者的措施是居家隔離。“居家怎么能隔離?作為醫護人員,我們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大眾了。”
“只有把自己關起來,不跟家人在一起,你自己才能放心。就怕萬一。”
睡覺的地方本應讓人放松,現在回到住處,住的人也都是醫護人員,“我知道大家都是健康的,我就不怕,但一旦有人感染,還是怕的。醫護人員都是易感人群,回到住的地方,每個人都立刻關上門”。
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給鞋子消毒。
路明自己做了一個地墊,把濕毛巾放在上面,濕毛巾吸滿稀釋的消毒液。回到房間后,路明就把鞋子踩在濕毛巾的上面,外衣、外褲脫下來放在涼臺吹風,然后去洗頭發、洗澡,不到半個小時不出來。
還有一件事是路明必做的。“用蒸汽熨斗,把衣服從頭至尾熨一遍。”
這是她的整套消毒防護規范。
在傳染病房,路明覺得“相對來說還是安心的”。因為知道面對的都是新冠肺炎病人,醫護人員的防護也很好,甚至每根頭發都武裝到了。
恢復正常醫療秩序后,“面對的都是普通病人,我們不知道誰有(新冠肺炎),誰沒,對醫生來說,反而風險會增加。而且醫護人員沒有疫情期間的那種防護了”。
收進來10個病人,如果其中有1個是新冠肺炎,“你如何快速地把他甄別出來”?
但如果不及時恢復正常醫療秩序,很多非肺炎患者得不到救治。很多病人早就需要住院,但是一直住不了。“來我們醫院,我們看不了,就推薦別的醫院,同樣也是看不了。也是蠻可憐的。”
“因為新冠肺炎去世了很多人,因其他病去世的人也不少。”路明說。
路明第一次穿上防護服進入病房,查房,跟病人溝通,詢問病史。“跟病人溝通非常重要,這時候,他們需要心理疏導。”
很多病人恐懼,焦慮。
有一個病人,總是一個人在走廊走來走去。“我們這里的病人多數患者年紀偏大,他們還有基礎病,風險大,死亡率高。”很多老年人是死于器官衰竭,比如心肌炎、肝功能衰竭、腎功能衰竭、呼吸功能衰竭等,“多方面的”。
患者里很多人對路明說,自己在這家醫院,而家人在別的醫院,家人都不在身邊。
碰到這樣的病人,路明心里就特別難受。
醫護人員當然也可以回家。“但是如果家里孩子小、有老人,你敢回嗎?”“只有把自己關起來,不跟家人在一起,你自己才能放心。就怕萬一。”
疫情中,病人死了,家屬不能看。“你只能看到一個一個袋子,一塊一塊裹尸布。”死人也很快,“運到火葬場一燒就完了”。
路明看到這場疫情中,很多家屬都麻木了,不像以前家人去世以后,會哭天搶地很長時間。
“現在都很快。飛快地簽字,簽完字以后,飛快地給運走。沒有太多的感情,都很冷淡。家屬自己也恐懼,他想看也不敢去看。”
“你說封城對不對呢?現在看來是對的。但確實是晚了一點,對吧? ”
武鋼總醫院成為定點醫院前,路明沒敢報名加入抗疫一線,慢慢地走過來,自己也接受了。“醫生也是普通人。”武漢市本地醫護人員有3000多人感染,“人是很脆弱的”。
正常醫療秩序里,有很多病人在路明面前去世。武鋼總醫院成為新冠肺炎定點醫院后,反而“沒有以前那么多人去世了”。
武鋼總醫院收的多是輕癥、普通型的新冠肺炎患者。“其實對這些輕癥患者是沒有辦法的,沒有藥。所有的醫院都一樣,現在沒有藥。”
在路明看來,新冠肺炎最大的問題就是影響到呼吸,有人會說用呼吸機,但“你不可能永遠背著呼吸機。除非做肺移植,但不可能所有人都做肺移植”。
“在這場災難面前,人類無力又渺小。”
作為醫護人員,路明說她“沒有更多力量去做什么,經歷就像特魯多醫生說的那樣:偶爾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全球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但在中國的疫情故事里,路明倒是覺得“中醫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它主要是增強你的抵抗力,讓你的抵抗力來戰勝病毒”。
沒有有效的藥,“我們就需要給他們心理安慰,讓他們放下心里的包袱,鼓舞他戰勝疾病的信心。有些藥,患者吃了以后,反而可能加深對肝腎的損害。而且病毒性的疾病是自限性疾病,你不用治療也會好,就是需要時間,至少需要 20天”。
疫情發生以后,路明覺得周邊人對她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她去給媽媽送菜,小區里的人見到她都特別熱情。“比以前還要熱情”。
她住的公寓里,麥當勞給醫護人員免費送餐,“時不時還有人給醫護人員免費剪頭發,送面膜”。

她每天早晨7點半起床,驅車到醫院,晚上回到公寓的時間“不定”,在那間房子里,她待了近一個月,緊張、忙碌。
它讓她休息,轉而回到醫院的戰場。
一個多月就這樣過來了。
疫情剛暴發時,路明有幾個朋友說去武漢中南醫院看病,從早晨9點去排隊,到第2天早晨5點才回家。“一直在排隊,還不一定能排得到。”
1月20日鐘南山院士說“人傳人”的時候,突然間看到那么多病人,就診經驗跟以前不太一樣。路明“很害怕”。
“這個病毒,大家都在認識過程中,有可能將來我們的基因都會發生改變,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哪里也逃不掉。只能面對它。”
姚新跟路明說,她前天跟一個從國外重疫區回來的醫護人員擁抱了一下,“沒控制住,哭了”。
路明說她違反醫療原則。
姚新是武鋼總醫院參加一線的第一批醫護人員,當時武鋼總醫院還不是新冠肺炎患者定點醫院,她被調去了武漢第九醫院。“真的是軍事化行動,說集合當晚就集合,集合以后當晚就走。”
“在這場災難面前,人類無力又渺小。”作為醫護人員,路明說她“沒有更多力量去做什么,經歷就像特魯多醫生說的那樣:偶爾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第九醫院是武漢青山區第一批新冠肺炎定點醫院之一,姚新到了以后,發現第九醫院所有的后勤人員,“食堂的、安保的、搞衛生的,全都跑了”。
醫護人員每天沒有吃的,怎么辦呢?很多人每天就喝牛奶、吃面包、喝牛奶、吃面包。有一天姚新說想吃點湯湯水水的,就讓老公泡了一碗面,從家里端過去,被別人看到了,說他們在秀恩愛。
“所有人都跑了,給多少錢都找不到人。他們都覺得醫院很可怕,不敢待在醫院。所以很多工作,比如保潔都需要醫護人員自己做。醫護人員開啟了很多新的角色,當保潔,當陪護,還得安撫患者。”
武鋼總醫院的后勤人員也都跑了,疫情發展到后期,終于找到了一名保潔人員,“那是因為家里太困難了,才愿意出來的”。
只有醫護人員從家里往醫院跑,在那里挺著。“醫護人員都習慣了,已經就是這個狀態了。你不干誰干啊?沒人干。”
“反正過來了,挺過來了啊,挺過來了。”
有時候聽周圍的這個感染了那個也感染了,“都是曾經熟悉的同事,就覺得心里很難過,也覺得自己幸運”。
路明說讀書的時候,她的膽子屬于特別大的,她敢一個人去解剖室,雖然有濃烈的刺激眼睛的福爾馬林的味道,她經常是一個人拿著吃的東西就走進去了,早早地坐在里面,“不怕”。
但是這場疫情讓她覺得害怕。“每天都有人死,你說怕不怕?”
疫情暴發前,路明有很多朋友住院,路明私下告訴他們說:“回家吧,醫院不安全。”
去年12月底,路明說整個醫護系統都在傳“不明肺炎”的事,她也知道,“只不過沒有那種勇氣”。回過頭去看這件事,路明說這是天災,“但是人禍是可以降到最低的”。
武漢中心醫院離華南海鮮市場最近,在路明看來那里的醫護人員感染的是第1代病毒,“毒力最強”。后來感染的可能是第2代、第3代了。
“不是武漢中心醫院一家醫院損失慘重,其他醫院都是一樣的。在這場疫情中,武漢中心醫院是武漢醫院的縮影。”
(文中路明、姚新、曾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