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組詩）

鄧朝暉

梨花謠

雨過初晴

背風處很暖

喇嘛坐在地上看書

香客在轉塔

他們都穿著紅色的衣服

寺廟的墻也是紅的

襯托出舍利塔的白

梨花的白

梨花只有一樹

在顯通寺

梨花輕易不開

要開就要開得孤獨

深 淵

我從山頂飛過

我俯看我的深淵

一些松枝、柏樹、白楊

和纏繞它們的蛛網

屋頂、瓦楞

和殘缺不齊的生活

我壓抑住自己的沖動

杏花在屋頂上開

那么美

在屋頂上綻放

我壓抑住沖動

摁住虛無的自己

一個在大雨中奔跑的人

我在大雨中飛奔

我所在的小城

變成了另一個城

這些房屋、燈光、樹枝花草

全都因雨而陌生

我飛奔在雨中

感到自己是在理想中奔跑

在理想中的地方奔跑

這場突如其來的雨

這從天而降的幻滅

柳葉湖落日

我們談論湖水的時候

它正在同落日一塊下沉

湖水沉下去的時候

一片歌聲升起來了

形同一片葉子的湖水

愁腸百結般

在青色的路上繞來繞去

落日那么柔軟

它正在一點一點下沉

如同一顆小心臟回到我的懷中

秋日即景

野芹有微香

蒲公英可以炒菜、入藥

秋天開黃色的花

紫薇已近衰敗

仙人掌長著不合時宜的芒刺

這秋日的野外

沒有一片葉子是尖銳的

沒有一滴水

可以晶瑩到心疼

我們說著溫潤的閑話

偶爾在槳聲中睡去

偶爾想起故人

他們深藏于浩瀚的水底

那么遙遠

那么渺茫

橘 樹

除了迷霧還有什么

那些回廊、松針與芙蓉花

都是幻影

迷霧中的宮殿

都是幻影

在山頂住著的人

攏著手，一副認命的樣子

不是神仙就是故人

只有山下的那些橘樹

密密麻麻的果子

那些旋轉的果子

在引誘著你

捶打著你

霧里仙山

我從來沒有抵達過它

在霧里

它是我前世的所在

它沒有山巒

銀杏與清泉

沒有高于膝蓋的石階

沒有道姑舍身于崖頂

它沒有旋轉的橘樹

那一層層

峰回路轉的橘樹

甘愿墮落的橘樹

攥著小心臟向你撲來

像一個酒后的女人在哭

像慘淡的半生

像昏睡的來世

在未名河上

這條不知名的河流

其實是一個巨大的魚塘

它的五條支流

來自山中的若干道溪水

它有一千座島嶼

一千座山峰和烏篷船

船只如同魚兒拱起的脊背

飄浮在水上

我也像一條魚坐在水上

陽光穿透我拱起的脊背

投下曼妙的陰影

鐵錨如一只誘餌

此刻也懶洋洋的

忘了把釣鉤甩向我

忘了我尚有欲念

舍不得放生

再見銀杏

我只記得他春天的樣子

一去已是經年

他仍然不肯圓滿

只要暮年或晚秋

一個夜晚的驚心

冬天了

在水邊、屋檐下

假寐的橋邊

我與他不期而遇

他比春天還要任性

黃得那么明亮

似乎要不管不顧地

說出什么

我整個身子都遮擋不住

傷春記

它們止不住的喧嘩

這四月的天

只剩下三葉草，銅錢草

晚櫻只剩下幾枚

只剩下柳絮和白色的思念

只剩下一條路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

只剩下玄瓦、白屋子、常青藤

只剩下樹和漫舞的枝葉

像要占領誰的夜晚

只剩下夜晚

只剩下我

在春風的夜里獨自奔跑

洞庭之西

就是洞庭湖西岸

就是常德，武陵，朗州

就是司馬的桃花

大夫的長衫和背影

是藍墨水遺漏的一滴嘆息

有葉子般的湖泊

開滿菱花的河

它是一個人的三十年

棄置的一萬個晨昏

它是一個人認不了的故鄉

也是他掙脫不了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