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晴為
王安憶曾在一篇小說的開頭,寫過這樣一句話:“我們從來不會追究我們所生活的地方的歷史。”外灘是我經常去的地方,我在那兒的“頤和茶館”喝茶,在E咖啡小酌,在風味小店品嘗“日本料理”,并在美術館開張的時候去觀摩畫展。我總是這樣容易接受并熱切地關注著甬城帶給我的新鮮而時尚的東西,卻從沒想過江北有著怎樣關于寧波的深切的歷史。現實的日常生活是如此的縝密,甚至是糾纏的,它滲透了我們的感官,感性接納了大量的散漫的細節與時尚的元素,江北的城南舊事與那些見證了歷史的老房子呢,它們在哪里?此時恰好接到了江北文聯的一個任務,就是要寫一寫江北的城市記憶,寫一寫那些凝固的音符——一幢幢充滿了故事的老房子,于是正好有機會去尋訪一遭。
寧波的弄堂在馬路后面就像是一張精細紡織的細密的網,阡陌縱橫,有點像一座迷宮,與調皮的孩子開著不大不小的玩笑,又有點像多米諾骨牌,由第一塊跌倒的骨牌指引著順勢而行。寧波近代的里弄住宅,許多是仿照上海石庫門式樣而興建,在江北人民路和大慶路之間,一幢幢極具特色的石庫門尤為顯眼,這里就保存著大量的這一類石庫門房子。這類房子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鴉片戰爭剛剛結束時。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一批寧波近代工商業者經商致富后,在這里建起了一批大宅門,其中也包括眾多的石庫門建筑。全國人大常委、著名學者毛昭晰在參觀后認為,寧波的石庫門建筑堪稱“浙東一絕”。
我穿過弄堂,走過它的路口,貝家巷的氣息便漫了過來。這是一種很纏綿的氣息,它洇染了我的記憶。找到了貝家巷,位于23號的屠宅就像是“出水芙蓉”般地有點突兀,又是如此水到渠成地呈現在我的面前。老宅豎著兩塊牌子,上面一塊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屠宅”,下面一塊則寫“杜宅,建于1934年”。于是我的心里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主人到底是姓“屠”還是“杜”。
這樣的房子原是供一戶人家居住的,如今卻由許多家人享用。一扇門幾乎被信箱、牛奶箱、電鈴分割完畢,分別寫著趙家、錢家、孫家、李家,或者還有顧家和劉家。后來我問了里面的住戶,一個中年婦女告訴我,正確的應是“屠宅”。
“屠宅”是一座十分典型的石庫門建筑。說起上海的石庫門,幾乎無人不曉,而寧波的石庫門就鮮為人知了。特地翻閱了一些資料,我才知道其實寧波的石庫門和上海的一樣歷史悠久,建筑精美。作為中西文化合璧建筑的寧波近代民居石庫門產生于19世紀中期,20世紀20年代趨于鼎盛,曾占據當時民居建筑的一半以上,是近代寧波人的主要住宅形式之一,在寧波近現代建筑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直到今日,寧波江北岸外灘一帶仍有老寧波人居住在石庫門建筑中。比如“屠宅”就是寧波保存較完整的民國時期建筑的典型。主人曾是黑白牙膏廠的老板。
面前的屠宅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還原了我從書中讀到的有關石庫門的知識。民國成立后,傳統大家庭不再適合充滿競爭與壓力的新時代生活, 開始分崩離析,適合單身移民和獨立家庭的中晚期石庫門住宅應運而生。“屠宅”就產生于這個時期。這些石庫門建筑從三樓三底的宅院變為兩樓二底或一樓一底,總體規模卻大大擴展,并且采用鋼筋混凝土的磚木結構,空間越來越小,形式、花樣卻越來越多。20世紀初是石庫門建筑的時代:四通八達的弄堂里,小型的商鋪、貨棧、酒館、飯店、錢莊、報社、書場、印刷廠、實業社均以石庫門為據點,百業俱全,仿佛一個五臟俱全的小社會。我在一路尋找貝家巷的過程中就看到石庫門朝著小巷的一角搭出一角,開出一些小雜貨鋪來,想必是20年代的里弄生活的一種延續。
進入20世紀30年代后,隨著世界性經濟大蕭條。寧波居民的經濟條件也陷入困境,石庫門的全盛時代過去了。為了減輕房租負擔或賺錢,居民們想方設法把多余的房間分租出去,自己當房東。但由于石庫門也有高、中、低檔之分,最好和最壞地段的房租相差在三四倍甚至十倍以上,所以也有一些人索性把房子橫七豎八地劃分成小間,還在上面搭上閣樓分別出租。每當黃昏,原本一家獨用的廚房響起了72家房客的鍋碗瓢盆交響樂,石庫門曾經的寬敞、溫馨和詩意蕩然無存。它不再是中產階級的樂園,而成為了手藝人、職員、中小業主、自由如職業者、經理、買辦、外地單身者乃至于流氓、娼妓、拆白黨和白相人的居住之所。“皇家庫門有來頭,石頭庫門百姓樓。蒼蒼白發老寧波,哪個不曾樓上走。”這首解放前流傳于江北岸一帶的民謠,正是對石庫門建筑大眾化的真實寫照。屠宅正是建于這個石庫門開始走向平常老百姓的時候即1934年。
石庫門的出現不是歷史的偶然,而是城市化生活的必然。隨著封閉的國門被打開,中國社會發生了深刻的變革,就連日常生活也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庭院深深的傳統建筑住宅一去不復返,個人的生活空間被壓縮,但也帶來了寬馬路、自來水、電話機、煤氣路燈、商業機遇和數不盡的洋場風情等新奇的現代化生活。可以想象屠家的哪位少年穿著摩登的衣服,用手拿著電話聽筒和他們的同學通電話,約好了去看電影《亂世佳人》,屠家的小姐則捧著剛剛出版的張愛玲的《傳奇》《流言》,斜倚在床頭一頁一頁仔細地讀。第一幢石庫門建筑到底誕生于哪一年哪一條街道上,現在已經無法考證,早期的石庫門建筑也淹沒在歲月中,位于中馬路南端附近的貝家巷是目前保存較完整的石庫門建筑群。走進每一幢建筑,就仿佛進入了千姿百態、風格各異的建筑裝飾殿堂。
早期石庫門的門框多用石頭,沒有復雜的門楣裝飾,而后期(1920年以后)的門框則石頭、磚、水泥都有,門框和門楣下尤重裝飾,有多重線腳,也有兩旁使用仿西方古典式壁柱的。屠宅建于1934年,顯然是屬于后期的,由于受到西方建筑裝飾藝術風格的影響,門楣外輪廓用三角形這種幾何圖案,內飾浮雕。我們一行人走進屠宅的大門,一種古樸閑暇的生活景象撲面而來:墻上掛著半舊的籃子,條石壘起的墻,墻小青磚橫豎砌起的墻體,磚雕花門的飛檐挑的又高又漂亮,一切顯得古樸有序。屋子正中的一間房是客堂間,面對天井,一般設有可拆卸的落地長窗,而屠宅的大廳顯然已經破敗,成了雜貨間。東西兩側有廂房,一般作書房或雜用。二樓正中為客堂樓,兩邊是作為臥室的東西廂房。這幢房子是中西合璧的,那一級級臺階是中式的,堂前是西式的,而門前的柱子上的幾只倒掛的蝙蝠暗喻著“福到”的意思,又傳遞著中華民族的傳統。
走進前廳,雖然這個大廳已經破落了,成了干草地房,雜貨間,內有幾只家雞點點走動,還有幾個小孩子在做游戲,但木窗扇門,柱梁斗拱依古色古香,抬頭望見瓦當滴水,上面的梅花紋樣表現了一片原本就有的祥和氛圍。再往旁走,有幾許人家,昔日的客房變成了廚房,這里雖然被改建了許多,但大體格局還未變。穿過幽靜的庭院,宅院里的人家并不反感造訪者,反而視而不見,只有兩三個玩耍的孩童用好奇的眼睛追視著我們。而任何一個人都有屬于她的童年,我的童年就住在這樣一個小巷里的石庫門房子里。
那斑駁的圍墻總是讓人有一種上了年紀的感覺,總是會讓人想起從前。在我小時候一到夏天的傍晚,各家都生煤球爐做飯,那時的人,從來沒有想到過現在人家少不了的脫排油煙機。那種油煙氣味,在那時,多少是好日子的感覺,令人親切;孩子常常在弄堂里穿過,每個門牌號頭里的灶披間飄出來的油煙氣味,幾家人家的小菜互相融和,串味,是知根知底的;寧波人家,總歸有海鮮的咸腥氣味和臭烘烘的味道,有“坐月子”的女人家,那家的灶披間多是雞湯和蹄膀湯的氣味,就覺得補。種種菜香傳入孩子的鼻子,不由地勾起了他的饞蟲,煤球爐的煙霧在小巷里流淌,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
那時的如我一般的孩子沒有這么多的課業的壓力,也不像現在的公寓房里老死不相往來。鄰里的孩子們都相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玩伴。那時的孩子有著太多的空余時間,一放學就將書包往地上一丟,開始做各種的游戲。記憶中的兒時游戲幾乎都是集體游戲,沒有三五個人玩不起來。像捉迷藏、丟沙包、逃捉、“老狼老狼幾點了……”“丟、丟、丟,丟手絹……”,就是最常見的幾個集體游戲。女孩子們的游戲像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跨大步等,一般男孩們是不屑于參與的。那時候翻看女孩子的書包,總能從里面拎出由無數根橡皮筋結成的一根長長的皮筋來,而跳起皮筋來的花樣也是一套套的,一般還都配著童謠,比如“小皮球,小小來,麻栗子開花二十一,廿五六,廿五七,廿八廿九三十一……”“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兒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女孩們三五成群地蹦著跳著,在一根充滿韌性和彈性的繩子上變換著無窮的花樣。女孩子們用“石頭、剪刀、布”的方式分成兩組,一組跳皮筋,一組撐皮筋。撐皮筋的一組總是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里揉不進沙子,將跳皮筋的一丁點的差錯都看在眼里。跳皮筋的亦常常嘀咕撐皮筋的一組挑了兩個個子最高的,隨便一舉手皮筋就比人家高出了三分之一,堅決要求換人。于是就有了你賴皮了,我跳得最好之類的吵嘴。跳橡皮筋的女孩多半都是靈秀的,因為經常這樣運動(有時鞋還要“飛”到頭頂之上)所以多數身材都不錯。那時候似乎沒有這么多的“小胖墩”。長大之后,女孩子們童年的回憶中,可能還會有很多關于橡皮筋的往事,像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冰糖葫蘆串在記憶的木棍上,咬一口都回味無窮。
我的奶奶搬了一張小竹椅坐在自家的門前,一邊看著我們這些孩子們游戲,一邊用兩根冰涼的鋼針織一團溫暖的絨線。一對鋼針兩頭削尖冰冷蕭索,一旦與一條柔軟的絨線糾纏在一起,即時柔能克鋼,兩支針若即若離,欲迎還拒之際,織出兒輩與孫輩身上的冬衣。我母親做好了晚飯,奶奶便叫我:“囡囡,天晚了,歸家了,吃晚飯了。”而我早就一蹦一跳跑到了小巷深處,有時奶奶叫得急了,我就調皮了,故意裝聽不見,在小巷里跟奶奶玩起了捉迷藏。
吃完晚飯的夏夜是弄堂里最為熱鬧的時候,石庫門里的生活就延伸到小巷里。老人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剝毛豆,將竹筐放在膝蓋上,剝完了,就將毛豆瓤子倒進家常的白瓷碗里,雪白的碗里托了滿滿一碗晶瑩碧綠的豆瓤,一不留神,稍稍動一動,豆粒就從碗壁上滑落下來,滾落到哪個角落里,被孩子們撿起來扔了玩。鄰里之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拉著家常,時間在這一刻走得溫馨而緩慢,在一個靜靜的瞬間,老人大約是剝累了,或是把手指甲剝疼了,她抬起頭來,把手甩甩,放在嘴唇邊咬一咬,哈哈氣……小學生搭一張方凳寫作業,幾個同學之間交頭接耳。還有打牌的,納涼的。生活就從門里蔓延出來,攤到了這里。
在黃昏過后,夜色還未來臨之際,光線變得朦朧起來,在這個時候聲音可以傳得很遠。停在對樓頂上的鴿子,展翅從這家房頂飛到那家房頂,發出飽食的咕咕聲,弄堂里的風總是帶著點撩撥的味道,在小巷狹窄的空間里索索地穿行,仿佛一個踩著小碎步行進的少女,瑣碎而親切。將地面上的紙屑吹得滴溜溜地轉,樹葉在枝頭沙沙地響。誰家在收晾衣服,晾竿清脆地碰撞著,還有拍打曬暄的棉被的聲音,那空而實的嘭嘭聲,不緊不慢地,一記一記地,在住宅區的院子里,又疏落又飽滿地散開。有自行車通過,那咯吱咯吱的車輪聲伴隨著清脆的零落的車鈴聲,在人們的耳畔忽悠而過。
再好的石庫門房子到現在也是真正是“七十二家房客”的舞臺,從屠宅出來一回頭我就被青磚綠瓦所吸引。我走進了貝家巷24號,由于不是文物保護單位,這兒的情景更隨意家常,由于年久失修,流露出破敗的景象,外部的墻面石灰剝落,露出磚縫,內部的地板幾乎一律松動,天花板上幾乎都有著漏水的痕跡,電線暴露無遺。由于寧波的舊城改造與房產業的發展。有著完全煤水電及衛生設備的高尚小區拔地而起,有條件的寧波人都住進了新工房。可是在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的寧波,能擁有這樣的石庫門房子中的一間是很讓人羨慕的事。
石庫門的房子都是上了年紀,有一些經歷的,像屠宅就有八十多年的歷史,這里的滄海桑田,人世變遷豈止是一代。這里的住戶告訴我們:“屠家的一個兒子前幾年回來了一趟,看看老宅子,估計是回來懷舊的吧!畢竟這里曾經是他們的家啊!”現在在這兒的住戶對這兒的歷史都不甚清楚。物是人非,只有這幾十年的老宅仿佛一個凝固的音符,用它自己身體冷眼看歷史。這些石庫門的房子都是鬧中取靜的,走出去便是熱鬧的人民路,走進來是幽靜的居家生活。在這一動一靜中屠宅默默地走過了八十年。八十年對于一個人是幾乎長長的一生,對于一所房子是最好的青春年華,而對于歷史則是淺淺的驚鴻一瞥。可以說是老房子留住了歷史,也可以說是歷史鑄就了老房子,看到這一切怎能不讓我想到屋子里所曾經有過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