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楓樹的國家

張純瑜

很久很久以前，在沒有楓樹的國家里，所有的樹一年四季都長著綠色的葉子。矮小的冬青樹長在山麓，搖曳著樹枝，把經過她身旁的風都染成嫩嫩的豆瓣綠。香樟樹像一朵巨大的蘑菇，把盛暑的陽光都收藏起來，只投下一片陰涼的濃綠。云杉樹長在高高的山坡上，細細的葉子疊成了一座座圣誕塔，綠得總帶一點輕淺的灰白，像是沾染了濃云和雪花的顏色。柏樹和松樹站在更高的地方，筆直的樹干蔓延出一片離天空很近的墨綠。

這些深淺不一的綠美極了。這個國家里所有懂得欣賞的人都在贊美綠葉，這個國家里所有學會書寫的人都在歌頌綠葉。小說家和詩人講述著每一個與綠葉有關的故事，歷史學家記錄著長滿綠葉的樹下變幻的戰爭與和平。連年邁的國王都學著他歷代祖先的樣子，早早地叫全國最偉大的科學家們在《本朝百科全書》上詳細記載了每一種綠葉的名稱，又特地囑咐宰相在《真理提綱》上用特大黑體字醒目地寫下：“所有的樹葉都是綠色的”、“只有綠色是生命的顏色”、“只有綠色才是最美的顏色”。

有一天，一位詩人正在一棵巨大的美人松下構思他的下一首關于綠葉的詩，一個陌生的牧羊少年朝他走了過來。詩人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少年自然也不知道眼前這個流浪漢模樣的衣衫襤褸的人，會是這個國家里最出色的詩人。

“嘿，伙計！我真不明白為什么你們這里的樹都只長著綠色的葉子，簡直單調死啦！”少年一邊說著，瞥見了詩人手里的羊皮紙。“更可笑的是，你們竟然還把這種單調乏味的景色寫進詩歌里！要知道，在我們那里啊——哦，就是翻過這座山，再翻過三座同樣高的山就到啦，”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詩人驚愕的表情，牧羊少年自管自興奮地說了下去，“那里的樹才叫好看呢！梧桐和銀杏，在春夏綠得鮮嫩，可一到了秋天，就會穿上用陽光織成的紗衣，然后在秋風里變成一只只翩然起舞的淡金色蝴蝶。最神奇的就是那片楓樹林啦，一到每年十月，朝霞和晚霞就會從太陽的宮殿里偷偷跑出來，借住在那里。所以每一片楓葉都會被染得通紅通紅……”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一個路過這里的農夫碰巧聽見了牧羊少年的話，“樹葉是金色的，樹葉是通紅的！陽光會落在樹葉上，晚霞會住進樹林里！”農夫從來沒聽說過梧桐樹、銀杏樹和楓樹，所以也記不得它們的名字，但他還是把聽來的話當成特大新聞告訴了好朋友鐵匠。

“樹葉是金色的，樹葉是通紅的！”鐵匠很快又把這個新聞傳給了石匠和鎖匠。“陽光會落在樹葉上，晚霞會住進樹林里！”漁夫、郵遞員和士兵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孩子們甚至還把金色的樹葉和通紅的樹葉編進了歌謠里，而我們那位編寫了《本朝百科全書》的偉大的科學家，正是從他小孫子唱的歌里聽說了這件事。

“這簡直是荒謬！咳咳——科學，科學！科科科學最講究的就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你你們有誰見過那兩種樹！連樹的名字都叫不上來，就敢傳播謠言！所有的樹明明都只長著綠色的葉子，本朝百科全書、前朝百科全書還有前前前朝的百科全書都做了最最明白詳細的記載！科學的權威不容你們這群笨蛋挑戰！咳咳咳——”

偉大的科學家咳嗽得滿臉通紅，紅著臉的科學家拄著拐杖找到了宰相。

“這很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陰謀！想想《真理提綱》吧，想想那三句用特大的黑體字寫下的真理吧！所有的樹葉都是綠色的。這可是歷朝歷代的國王陛下們費盡心血總結出來的，不容辯駁呀！咳咳咳……”

宰相覺得這件事情嚴重極了，他的臉憋得比科學家還要紅。于是，金色的葉子和通紅的葉子的故事終于傳到了國王的耳朵里。陽光落在了樹葉上，晚霞住進了樹林里，而這會兒老國王的臉簡直比住進樹林里的晚霞還要紅，比科學家和宰相的臉加起來還要紅。滿臉通紅的老國王發布了緊急命令：“逮捕那個路過美人松下的牧羊少年！”

國王派出大批衛兵整整找了三個月，找遍了舉國上下的每一個角落，卻始終沒有見到牧羊少年的影子。那個陌生的牧羊少年就這樣失蹤了。與此同時，每個人都開始覺得“陽光落在樹上”和“晚霞住進樹林”的故事是個荒謬的故事。

“有誰見過這兩種樹呢！”

“朝霞和晚霞怎么會落到大地上呢！”

“《百科全書》怎么會出錯呢！”

“偉大的國王和《真理提綱》怎么會出錯呢！”

于是，士兵開始批評郵遞員，郵遞員開始批評漁夫，漁夫批評鎖匠，鎖匠又批評石匠，石匠又去找糊涂的農夫算賬。農夫找不到衣衫襤褸的詩人，只好整天躲在家里。人們漸漸淡忘了這場風波，重新開始贊美綠色的樹葉，那些四季常青的冬青樹、香樟、云杉和松柏重新回到了小說、繪畫和歷史故事里。人們堅定不移地相信，所有的樹葉都是綠色的，只有綠色是生命的顏色，只有綠色才是最美的顏色。偉大的科學家、聰明的宰相和年邁的國王臉上，都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只有那個流浪漢一樣的詩人離開了這個國家。因為他發現，自從遇見了那個牧羊少年，自從他聽說了能在秋天穿上陽光織成的紗衣、把葉子變成一只只淡金色蝴蝶的梧桐和銀杏，自從他聽說了那片神奇的楓樹林，一到每年十月就能在里面找到悄悄借住的朝霞和晚霞，他就發現自己再也寫不出好詩了。真的，對著滿眼一成不變的綠葉，這單調乏味的綠葉，他再也沒有寫出一首像樣的詩。所以，他決定翻過美人松邊的這座山，再翻過三座和它一樣的高山。他相信牧羊少年沒有騙他，那些美麗的樹，金色的和通紅的樹就在山的那邊。現在，他正在趕往那里的路上。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他就會到達。

原載于《鎮海潮》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