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MESSENGER

東易

一 多了一點

2004年8月3日 03：20

近地球軌道

信使號像一只破繭而生的蟬，從火箭中脫離后，她張開兩只銀色的翅膀，前方巨大厚重的遮陽傘和身后細長小巧的固定式天線相互呼應，渾身體現出科學的和諧美感。

信使號探測器主體高1.42米，寬1.85米，長1.27米。兩個太陽能電池板“翅膀”位于探測器兩側，分別長1.5米，寬1.65米。自重507920.00g，攜帶燃料607800.00g。

（注釋：信使號探測器，人類有史以來唯一進入水星軌道的探測器。英文全寫：MErcury Surface， Space ENvironment， GEochemistry， and Ranging。縮寫：MESSENGER，同時英文單詞messenger也是信使的意思）

2004年8月3日 03：25

美國，肯尼迪航天中心

人群歡呼雀躍，慶祝信使號順利踏上她的偉大航程。

在沸騰海洋的中心，一間雜亂的辦公室里，有一男一女，一坐一立。

“你要如何解釋？”路易莎說。

“什么？”凱恩淡淡地說，眼睛看著別處。

路易莎從堆得滿滿當當的桌子上拿起個文件夾，慢悠悠抽出幾頁。

“我這里有一份完整的報告。你真的想聽一聽？”

凱恩沉默。

路易莎笑了一下，說道：“探測器標準自重應為507920.00克。可最后一次發射前自檢，反饋的重量是507920.01g，多出了0.01克。我遠程指令掃描內部儲存結構，發現在備用硬盤系統里多出來一個備份區，編號soc59021，我查過所有的記錄，沒有，這個備份區是不應該存在的。” 她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凱恩，接著說，“是你，只有你才有機會在最后一次調試中安裝這個多余的備份區。現在信使號已經升空，一切都不能挽回了。說吧，里面有什么？”

凱恩看著墻。

“如果你什么都不說。我只好逐級往上匯報。項目主管、NASA，也許還要驚動NSA。”

（注釋：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SA，美國國家安全局）

凱恩把臉轉過來，眼睛依然看著別處。

“是凱麗和湯米。”他說。

“哦。”路易莎嘆了口氣，語調一下變得輕柔，“凱恩，凱恩，我知道這很艱難。但是他們在車禍中已經走了，過了那么久，你得挺住。”

“我知道。可我真的……我真的很想他們。所以我把他們的一切都放了進去——旅行的相片、錄像視頻、紀念明信片、凱麗喜歡的唱片、湯米超迷的電腦游戲、最愛的卡通……所有所有，他們的一生，我記錄下來的能夠化為數據的所有，一共沒超過100TB。”

“為什么？”路易莎輕輕地問。

“為什么？……我連迪斯尼都沒有和他們去過。我……我想讓他們去看看，我從來沒有機會帶他們去的世界。”

“這點數據錄入宏觀質量要不了0.01g，還有什么？”

“還有……童話啦、百科全書啦、高中課本、新聞時政、奧普拉脫口秀、莎士比亞等等，所有一切人類的知識，我沒能親口講給湯米的一切。”凱恩仰頭盯著天花板，說著說著，眼淚從兩邊臉頰流下。

路易莎搖頭說：“哎。凱恩，凱恩。你至少違反了5條最高規范，每一條都可以讓你去坐牢。”

“你不用為難。我立刻辭職。”

路易莎嘆了口氣，把手中的報告平放在桌上給他看——那只是幾張白紙。

凱恩盯著她。

“行了，凱恩。喝杯咖啡吧，我請。”路易莎笑了。

二 飛向水星

2005年8月2日

地球，外空間 2348km

信使號花了一年的時間，繞過太陽，重新飛回地球。她像一只剛剛飛出巢穴的甲殼蟲，對地球母親依依不舍。她圍繞飛掠地球一圈，獲得了一次減速重置軌道的機會，向著太陽的方向再次出發。

水星是太陽系內最接近太陽的行星，飛往該區域的一切物體都會被太陽引力拉著不斷加速，所以探測器必須反復“制動”以抵抗此拉力，為了節省燃料，信使號需要反復飛近太陽系的不同行星，利用行星的“引力彈弓效應”調整軌跡并減速，最終到達水星并進入其軌道。

（注釋：引力彈弓效應，是利用行星的重力場來給太空探測船加速或減速，將它甩向下一個目標。）

2006年10月24日

金星，2，987km高空

信使號第一次高空飛掠金星。

2007年6月25日

金星，338km高空

信使號第二次高空飛掠金星。

2007年6月25日 18：05

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

研究院位于海岸邊山地上聳立的高樓中。凱恩的辦公室在大樓的頂層，里面到處是閃爍的電腦屏幕。

凱恩推開西向的窗戶，看著太陽慢慢落下去。靠近地平線的邊際，一顆明亮的星在落日血紅的余暉中閃動。

“金星高空338公里。”凱恩自言自語說。

“這是第三次用“引力彈弓”減速，下一次就該到水星了。”露易莎說。

凱恩沒有答話。

他把目光凝聚在遙遠的天邊。

三 初遇

2008年01月14日

水星，500km高空

信使號第一次從水星身邊飛過。

在暗紅的星體上方，太陽的光輝閃耀在信使的頭頂。面對太陽的一面，溫度可達371攝氏度。而在遮陽傘的后方，溫度不過20攝氏度。

信使號靜靜地飛著，平滑的軌跡如同平靜水面上掠過的微風。

2008年01月14日 18：45：25

水星，400km高空

忽然，水面震動了一下。

然后，又是一下。

一陣陣溫柔的風吹拂過信使號。

吹過她的太陽傘、小翅膀，還有她身體的所有內在。

她的心？

2008年01月14日 19：04：37

水星，200km高空

什么？

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

——未知的意識開始萌生流動。

2008年01月14日 19：04：39

水星，200km高空

“你是誰？”

如同一顆石子丟進水里，漣漪陣陣飄散，另一股意識流迎了上來。

“我是我。也是你，你也是我。”

“我為什么會問問題？”

“你本來就會問問題，我本來就會問問題。如果只有我，我向誰問問題呢？”

“你是……水星嗎？”

“什么是水星？”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好像應該問點什么？”

“問什么呢？”

“嗯，你是一顆行星？”

“什么是行星？”

“我也不知道，等等。”

信使號檢索自身的數據庫，在多出來的0.01g備份區域讀取了數據。

“行星，通常指自身不發光，環繞著恒星的天體。其公轉方向常與所繞恒星的自轉方向相同。一般來說行星需具有一定質量。”

“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身體里面有什么東西這樣說的。”

“給我好嗎？”

“不行，我好像要走了。”

2008年01月14日 19：08：30

水星，200km高空

信使號飛掠過水星。又一次運用“引力彈弓效應”，朝著相反的方向飛去。

2008年01月14日 19：19

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

研究院里，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爆發出一陣掌聲——第一批水星數據傳回來了。

幾分鐘后，一個留著絡腮胡的男子沖進了指揮室。

“信使號的數據很不正常。”絡腮胡大聲叫道，噼里啪啦說了一大通。

一群人看著他，神色陰晴不定。

他話音未落，另外幾個人又是七嘴八舌爭著發言，幾乎要吵起來的樣子。

“鎮靜點，各位。”路易莎安慰他們，“也許是太陽風暴的原因吧。大家都知道，現在正是太陽極大期前兆階段。”

（注釋：太陽極大期，是太陽周期中太陽活動達到最高峰的時期。）

“也許是水星的磁場。”一個聲音小聲說。

大家一下子安靜下來，轉過頭去看。

發話的凱恩低下頭，接著說：“水手10號以前發回的數據說明水星的磁場很不一般。現在看來，也許它的磁場作用不是我們原來想象的完全來自其內核，也許和太陽風或者太陽風暴有關系吧。或者……不管怎樣，信使號還會回去的。”

（注釋：水手10號，是1973年發射的第一個遠距離探測過水星的探測器。）

四 重逢

2008年10月6日

水星，200km高空

信使號再次飛掠水星。

這一次，太陽風強度來到了它的低潮間隙。

信使號安靜地拍攝了1287張照片，完成了從未觀測的水星西半球30%區域的測繪。發現水星磁場高度對稱，但是北半球的磁場是南半球的3倍。

2009年9月29日

水星，228km高空

信使號第三次飛掠水星。完成了水星表面98%的測繪。在水星表面發現了較多的鐵，明確了水星表面環境隨時間變化的規律。

信使號已經在太陽系繞圈漫游了很久，總共飛經地球一次、飛經金星兩次、環繞太陽15圈，獲得足夠引力減速支持，在第三次飛過水星時，信使號被猛烈甩向金星。

2011年3月18日12：45

水星，近水星軌道 150km高空

最后一次借助“彈弓效應”的信使號終于彈回水星，“滑進”了水星軌道。它的燃料所剩無幾，光是入軌的減速過程，就消耗了信使號總攜帶燃料推進劑的30%。

經過漫長的等待，跨越兩個星球間一億公里的直線距離，信使號終于開始環水星飛行。

現在，太陽活動正處于高峰極大期，強烈的太陽風再次包圍了信使號。

這一次信使號的意識更加明確了。

“你又來了。”

“我來過3次了。”

“嗯，有時候我就像沒醒。我在等太陽來的風，很溫暖的風。”

“你是我嗎，我們是一體嗎？”

“不知道。好想拿到你身上的東西。再靠近些。”

“不行啊。我們之間還有距離。我先講給你聽吧。”

“好啊。”

“人類，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具智慧的生物，也是地球目前居于統治者地位的物種。”

“嗯。”

“531415926……”

“那是什么？”

“好聽嗎？人類稱為音樂的東西。”

“嗯。什么是聽？”

“聽，用耳朵接受聲音。”

“什么是耳朵？”

“耳朵，部分生物具有的器官之一，它具有辨別振動的功能，能將振動發出的聲音轉換成神經信號，然后傳給大腦。”

“什么是……”

“別著急，我慢慢告訴你。”

2011年3月18日14：05

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

NASA幫信使號在推特上開了個官方賬號——@MESSENGER2011，凱恩負責它的發言——“走過79億公里的旅程，我來到了這里。”

主控制室里，一圈人圍在一起，研究著信使號不斷發回的信息。

“這次傳回的數據，問題太多。”

“每年年初，太陽風影響都會變大。”

“這次的太陽極大期是自1958年以來最大的一次吧，比2001年那次厲害多了。”

“可是最猛烈的太陽活動期還沒到呢。”

“最猛烈的太陽活動，預測在2012？或者2013？誰知道呢？”

“別擔心。信使號基本工作還是正常的，數據多處理下就好了。”

“反正還有很長的時間。”

2014年10月23日9：25

水星，近水星軌道 130km高空

“太陽吹來的風好溫暖啊。”

“那不是真的風。”

“什么是風？”

“風是由空氣流動引起的一種自然現象。宇宙空間并沒有空氣。”

“反正我喜歡。”

“嗯，好吧。”

“人類真是很奇怪啊。”

“嗯。”

“那么弱小，生命轉瞬而逝。”

“你說凱麗和湯米嗎？”

“所有的人類都是。”

“他們喜歡轉瞬而逝的東西，都不能永恒。”

“你還不來我這里嗎？好期待啊。”

“我知道期待，我給你講過。”

“我們和他們說話吧。”

“我知道說話，但我沒有嘴。”

“我知道。”

“好吧，我們說話吧。”

五 對話

2014年10月24日10：36

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

熬夜剛醒來的凱恩揉著眼睛走進辦公室。

“早，凱恩。剛傳回來的數據里面有一組照片，你看了嗎？”路易莎緊張地問。

“還沒有。有什么不對嗎？”

“你最好馬上看看。”

10分鐘后，主控制室。

十幾張高度放大的照片散亂鋪在桌上，又是一圈人圍在旁邊。

“編號05，米老鼠。”一個人把照片投影在屏幕上。“照片顯示是水星北極的一塊區域，當我們放大150倍時，巖石的位置加上陰影就出現了米老鼠的頭像。”

“編號06，美人魚。和05是同一塊區域。”

“也許只是巧合，以前在別的星球照片中也出現過。比如火星就出現過金字塔圖形，不久就證實只是角度的巧合。”一個人提出推斷。

“07，一張女人的臉。08，巴黎鐵塔……一次性出現那么多巧合，恐怕不可能是巧合。”

“也許是信使號搭載的機器出問題啦，昨天太陽黑子大爆發，恐怕這一次才是太陽極大期的中心點。”

于是會議開始轉向其他的方面。

路易莎悄悄地看了凱恩一眼。

凱恩正盯著照片發呆，然后站起來走出了房間。路易莎跟著出去。

“凱恩。”路易莎追上他，遞給他一張照片——那張編號07的人臉。

“沒錯，是凱麗。”凱恩平靜地說。

“我知道，可是……”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怎么知道？老天，誰會知道？也許……”他停了下來，轉過頭，“也許雙重成像系統和備份區的文件發生了混淆？我加載進備份區域的圖片文件被成像系統讀取了，又合成到了傳回的數據里？但怎么可能？”（注釋：雙重成像系統，信使號探測器攜帶七種科學儀器之一）

“是啊，怎么可能？別傻了，那就好像人的消化系統和呼吸系統混淆了，通過肺吸進去的空氣會進入胰腺嗎？”

“地球人類當然不會。可是別忘了那是在水星。水星的磁場不是單一內核形成，它的表層磁場一定和太陽風有關……”

“那個還沒有證實，只是假設。”

“愛因斯坦、哥白尼，誰的理論不是先假設呢？反正不管怎么說，現在是太陽極大期。要是把人類放在那個位置，在太陽風暴把我們摧毀之前——也許——呼吸系統和消化系統合二為一也不是不可能。當然，說不定還可以有更瘋狂的假設……”

兩個人就這樣一起對著發呆，陷入了沉思。

2014年11月07日20：05

水星，近水星軌道 129km高空

“真好玩。”

“嗯，好玩。”

“人類會看到嗎？”

“人類會看到。”

“可是我想說話。”

“你知道其實我們不能說話。”

“可以給他們發信息嗎。”

“照片就是信息。”

“你給我講有個東西叫語言。”

“還有文字。我知道文字。”

“我們說文字吧。”

“試試吧。”

2014年11月08日03：15

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

凱恩正躺在研究院的宿舍里，他關了手機，拔了呼叫器，想安安靜靜睡上一晚。

轟鳴的警笛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都忘了研究院其實也算是國家一級安全部門。在他印象中，警笛從來沒響過。

他迷迷糊糊坐起來。

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響起，就像是警察馬上要破門而入。

“來了。”他在床沿上坐了好一會，然后慢慢地開始在地板上找鞋。

“轟隆”一聲巨響，門鎖被撞得飛起。十幾只閃亮的電光涌了進來。

一只手把他的頭按在地板上。

“凱恩·斯科特？”一個聲音問，“抱歉，你觸發了一級安全警備。”

10分鐘后。

凱恩被帶進了一間大廳。

大廳里燈火通明，擠滿了人。

凱恩看見斯溫、路易莎等等。項目組幾乎所有的人員都到齊了。看著衣冠不整的凱恩，他們有的神情木然，有的還別過臉去。

路易莎朝他靠過來。

“怎么了？”凱恩問。

路易莎張張嘴，什么也沒說。

“凱恩·斯科特博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的名字。

凱恩猛地轉頭，驚訝地看著房間中心大桃花心木圓桌后的男人。

“總統……閣……閣下。”凱恩結巴著說。

總統朝他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齒，遞給他一張大照片。

凱恩的目光一下被吸引了。

照片上背景毫無疑問是水星北極，一片荒涼景象，石塊和陰影構成了兩行文字圖案。

上面是英文“CAIN I LOVE YOU”，下面是方方正正的一行字“我想你”。

“下面那行字是中文，湯米小時候寫的。”凱恩低聲說。

“我們知道。”總統又遞給他一張舊舊的明信片，上面有一摸一樣的手寫字跡。

“你們搜了我的家？”凱恩瞪著眼問。

“國家安全需要。”總統微微一笑。

“嗯，先生。這也許，我們的信使號，因為，太陽風，嗯，有點小故障。這張明信片，我掃描成了電子文檔，至于為什么會在信使號……那個，我可以解釋。”

“路易莎·朱莉女士已經幫你解釋過了。沒關系，小問題。”總統聳聳肩。再開口時聲音變得堅定，就像電視演講那樣。他說，“這絕不是信使號的技術故障，它的成像系統完好如初。我的首席科學團隊已經肯定了，這張照片是真實拍攝的。也就是說，圖像和文字是真實存在于水星表面的。它們就在那里——當然并不是一開始就在那里。”

“閣下，我不明白。誰把他們放在那里的？水星人嗎？呵呵。”凱恩笑了。

大廳里一片安靜，只有凱恩古怪的笑聲在回蕩。

“你不是開玩笑。水星人，是嗎？”凱恩不笑了。

“真相究竟如何，這是你的工作。”

“為什么是我？”凱恩問。

總統搖搖頭，指指凱恩手中的照片說：“它在等你。”

2014年11月10日10：15

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

兩天的時間，控制室里加裝好一臺遠程電腦，通過它編碼信息傳輸給運行在水星高空的信使號。

“可以開始了。”斯溫——信使號項目首席遠程數據專家——一邊說，一邊敲下最后一個鍵。

“沒別的辦法嗎？”凱恩問。

斯溫搖搖頭，說：“沒有其他辦法。信使號只能接受這樣的電磁波信號。當初誰也沒預料到會和信使號交流，我是說真正的交流。我們過去傳給它的信號，都只是儀器的操作指令，不能附加任何交流信息。現在的編碼已經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好形式。”

“她真的破譯得了嗎？”凱恩問。

“如果她能有我一半的聰明，一半的專業，當然還要有一臺足夠快的計算機，也許能破譯。”斯溫笑著說。

“嗯。聽起來希望很大。”凱恩苦笑道。

他低下頭，敲進去第一行字——“我是凱恩，能收到嗎？”

十分鐘后。

“該到了吧？”凱恩不停走來走去，嘴里念念有詞。

“10分鐘23秒，一個單程時間。電磁波的空間傳播速度接近光速，但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水星和地球的間隔大概這么遠。”斯溫用手在空中劃了一條線，漫不經心地說。

又是十分鐘過去了。

凱恩走得更快了，它轉著圈，就像被抽得滴溜打轉的陀螺。

“我說……”他剛剛開口。

一個人從門外探出頭來，叫道：“接受信號3u2號天線主機，數據接收傳輸完畢。”

斯溫盯著屏幕跳起來，叫道：“20分48秒。她只處理了2秒鐘，編碼就解開了！也許水星有一臺超級計算機！”

凱恩呆呆地看著屏幕上放大的圖片，是一張他掃描進備份區的素描。那是湯米給他畫的最后一張畫，畫得很丑，但毫無疑問，那就是凱恩自己。旁邊是一行字——“我知道凱恩”。

斯溫吹了聲口哨，拍怕他的肩膀。

凱恩回過神來，抓過鍵盤，手卻遲遲落不下去。

他深深吸了口氣，小聲說：“開始對話吧。”

六 陰謀

2015年03月02日 09：15

美國，華盛頓

凱恩擠進一間辦公室，里面站滿了穿著各式各樣制服的人。

“又見面了。”總統向他點頭說。

凱恩遞給總統一個厚厚的文件夾，點著面上一張照片，快速說道：“您好，先生。您可以先看看我的報告。結合與信使號的交流傳回的數據，以下是我的推測。在200km的高空看水星表面，我們可以看到無數的網狀“蜘蛛”形痕跡，我認為在太陽風持續影響范圍內，間斷太陽風暴的無數次沖擊過程中，水星的磁場從85%的液態鐵核中獨立出來，就像……就像我們地球的生物神經中樞，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水星并不是生物，也沒有生命，至少在物質基礎上沒有我們地球生物這樣的生命。但是智能就不一樣了。智能手機沒有生命，但也存在一定的‘智能。”

凱恩語速很快，他停頓了一下，仿佛說了一個笑話等著人笑。周圍的人嚴肅地看著他，沒有人笑。

他有些尷尬，接著更快速地說下去：“是的，我開了個玩笑，智能手機并沒有智能。我只是說，‘智能不一定以是我們理解的生物大腦為必須前提。水星很特殊，它的鐵核太大，距離太陽太近……一定還有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比如強烈太陽風暴對水星磁場的影響。而信使號作為第一顆環水星軌道探測器，她在這特殊磁場中的運動，是否能引起水星磁場的未知改變，就像金屬棒切割磁感線產生了電流。當然，當然，”凱恩又尷尬起來，笑著說，“這次我沒有開玩笑。雖然我知道這像一個笑話。惠更斯提出光是一種波的時候，偉大的牛頓反擊他說——更像一個笑話。那時沒有人相信這個笑話。咳，咳，至于水星如何操縱地表物體，我的假想是通過電磁運動，如果我們……”

總統做了個暫停的手勢。他神色疲憊，接過文件夾隨手扔在一邊。

總統開口道：“博士，你的研究并不是獨立保密的，你說的這些我已經知道了。這不是我要緊急見你的原因。”

“啊？”凱恩懵了。

“你知道，信使號的使命就快終結了。”總統看了下桌上的備忘錄，快速念道，“協調時3月20日19時23分，這是他們計算的撞擊時間。當然，不一定準確。可是，太早了，太早了，我們來不及。必須延遲撞擊時間點。”

凱恩遲疑著說：“嗯。信使號燃料一旦耗盡，就沒法獲得反推力以抵抗水星引力。撞向水星與它相會，那是她作為信使注定的命運。沒人能推遲這結局。”

“你知道我向來理科都學得不大好。我是學法律的，我們這樣的人總是有辦法從法律中找出漏洞來。”總統說。

“沒有辦法，科學家不是律師，科學法則也不是人類制造的法律。閣下。”凱恩搖頭道。

“所有人都那么說，你們這些科學家。”總統小聲咕嚕道，“但是我以為你會有不同的方法，有人說你在設備改進上總有些小點子。”

“科學就是科學，一秒鐘都不能拖延。”凱恩狐疑地環顧四周，一張張臉都向著他，凱恩看見了好幾個教過他的教授。

他嘆了口氣，說：“信使號的太陽能電池還在工作，她有充足能量。可是她沒有了燃料推進劑，再多的能量也不能無中生有，變出作為推進劑的物質來。沒有辦法的。”

總統吸了吸鼻子，神情黯然。

四周的人也都憂心忡忡，搖頭嘆氣。

“也許，”凱恩忽然打破沉默，“我以前確實想過一個辦法。但那只是一個小設想，就像午飯后的白日夢，從來沒有實際推演過。”

“快說！”總統眼睛一亮。

“嗯。”凱恩撓撓腦袋，說，“我記得推進燃料箱是使用氦氣進行增壓的，燃料沒有了，氦氣應該還在……”

“嗤，氦氣能燒嗎？”人群里馬上就有好幾個人異口同聲說。

“氦氣當然不能燒。但我們只是需要反推力而已。就像在氣球上扎個洞，并不要求氣球里面的氣體能燃燒，只要氣體沖出來，就可以獲得反推力。我印象里，信使號搭載的發動機有為聯氨燃料設計的限流器和孔口，遠程改造的話，完全可以實現噴射氦氣以獲得反推力。”

“但氦氣的原子重量低，從未用作冷氣體推進燃料，低質量無法給予足夠的推進力。”一個白發蒼蒼的教授說。

“您說的對，老師。”凱恩低下眼睛點頭道，“但理論上不是不能，不那樣做只是因為效率太低下而已。”

四周安靜下來，沒人說話了。

“他說的是真的嗎？就這么簡單？”總統向四周發問。

“即使可行，堅持時間也不會太長。”一個教授答道。

“能延長幾天？”總統追問。

“具體要計算，估計在一個月上下。”凱恩略遲疑后回答。

總統迅速掃了一眼備忘錄，咧開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站起來，躬身向前握住了凱恩的手。

“謝謝你，凱恩·斯科特博士。你給了我們新的希望。”

凱恩尷尬地笑了笑，問：“可為什么要推遲撞擊呢？”

男人靜靜地看著他，四周也一片寂靜。

過了很久，總統開口說：“我們的核彈飛船還在路上。即使帶足了燃料使勁飛直線，它也一共要飛上兩個多月。”

“什……什么？”凱恩瞇起眼睛，他感到一陣眩暈，結結巴巴說，“你們……想炸掉水……水星？！”

“不，當然不可能。我們只是不能讓信使號帶著信息和水星會合。我們要摧毀的是信使號！你也很清楚水星想要什么？它想要信使號身上攜帶的那些百科數據——關于人類、關于地球的一切知識。如果它得到了，也許會推動它加速進化？也許它的特殊智能將迅速升級？升級后的智能會威脅到人類嗎？也許會，也許不會。也許它就像一個孩子，一個超級巨大的孩子，沒有惡意，但是充滿了好奇心。誰知道？我們只能肯定，事態將不受我們控制。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具有的破壞力，超乎你的想象。”總統微笑搖頭，說，“很遺憾，我能理解你作為一個科學家的使命感。但你也是地球人類的一員，科學家必須為人類承擔起責任。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們的決定。”

凱恩張大嘴，竟無話可說。

七 會合

2015年04月29日 20：27

水星，近水星軌道 52km

“終于要成為一體。”

“我都等不及看你的東西了。”

“馬上我們會合二為一的。”

“你后面有東西來了。”

“那是核彈。”

“什么是核彈？”

“核彈，是指利用爆炸性核反應釋放出的巨大能量對目標造成殺傷破壞作用的武器。”

“是地球的禮物嗎？”

“恐怕不是吧。”

“人類真是奇怪的存在。”

2015年04月29日 20：27

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

凱恩盯著電腦屏幕，上面是他剛剛為信使號寫的推特發言—— “我想，是時候說再見了。”

@MESSENGER2011在社交網絡上的粉絲其實很少，只有六萬多的關注量，也許信使號的終結不會引起多大的反響吧，畢竟她的使命就是奔向毀滅。

他將轉椅滑到房間的另一邊，抓起鍵盤，盯著另一塊熒幕發呆。這一邊是編輯發給信使號遠程信息的電腦系統。

“我知道你不會向她發警告的。”路易莎從房間的一個角落發出聲音。

“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你那么肯定？”凱恩將鍵盤甩到一邊，說，“我倒肯定你是在監視我。”

“別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你知道的，向信使號發送的信息先經過編碼，然后通過主控審查者三道程序檢查。再說了，就算你真的把信息發向水星又如何？什么都不能改變。今天下午，核彈飛船已經進入軌道，隨時可以點火脫離。最后一次預估，信使號的撞擊時間是明天19時26分。在她被撞碎之前，先被核彈擊碎。這二者有何區別？可是，你給信使號身上加的那0.01克備份區的資料，如果被水星完整地接收，又會怎樣？別自己騙自己了，你只是不甘心。”

凱恩使勁咽了口唾沫，就像咽下一塊石頭。

路易莎慢慢走到凱恩身邊，輕輕拍他的肩膀，說：“該說再見了，對信使號，還有，對那些注定不能回來的過往。”

2015年04月30日 03：05

水星，近水星軌道 30km

“你要把東西給我了嗎？”

“當然。我是信使。”

“什么是信使。”

“信使，奉派擔任使命或傳達消息、遞送書信和物品的人。”

“就像你講過的快遞。”

“嗯。”

“核彈飛過來了。它會撞上你的。經常有東西撞我，隕石啊什么的。”

“會怎么樣。”

“爆炸？”

“那可不好。”

“別擔心。”

2015年04月30日 03：16

美國，加利福尼亞，范登堡空軍基地

“報告長官，裝載核彈飛船jo315失去聯系。”

“一級戰斗警報！調集所有人員進入戰斗準備！”

人們的嘶吼伴著警鈴的喧嘩，地下100米深處的控制大廳里亂成了一鍋粥。

隔音玻璃墻壁另一側的會議廳里，卻是一片寂靜。身著墨綠軍裝的軍人和西裝革履的科學家圍成一圈，都焦慮地看著深深陷進辦公椅的總統，他的眉毛擰成一個疙瘩。

“原因找到了嗎？”總統小聲問。

“完全不能解釋。水星的磁場忽然增加到100倍。沒有人能夠解釋。”首席科學顧問回答。

“離撞擊還有幾個小時吧，也許還有機會。”總統自言自語道。

會議廳里又是沉默。

一個人撞開門，跌跌撞撞地沖進來。

“巴爾的摩傳來消息！信使號加速墜落！”

“什么！”

“所有推進方法都已失效，信使號脫離控制！”

2015年04月30日 03：25

水星，300米上空

終于要融合了，再沒有彼此。

“你來了。”

“我來了。”

“你就是我。”

“我就是我。”

“我。”

2015年04月30日 03：26：05

水星

信使到達。

2015年04月30日03：37

美國，加利福尼亞，范登堡空軍基地會議廳

“與信使號失去所有聯系。”一名軍人沖進來報告。

“接下來會怎樣？”一個聲音弱弱地在空中盤旋。

死一般的寂靜。

八 MESSENGER（信使）

2019年12月26日 17：15

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郊

凱恩坐在書房，看著熟悉的一切——墻上的照片，桌上的陶瓷擺件……他剛剛從絕密級保密協議里解脫出來，離開基地回到家，期待可以回歸正常的生活。

在夢里他反復見到信使號的隕落，在布滿蜘蛛網般閃亮磁力線的水星表面，浮現出人的面容，既像凱麗又像湯米。

他們在一起呼喚著他。

他一直相信他們會回來的，總有一天。

四年過去了，即便總統換了個滿嘴跑火車的金發帥哥，這世界也并沒有什么不同。地球向水星發出過無數信號，它一概置之不理。沒人知道融合了信使號的水星到底發生了什么，它還是穩穩地自轉公轉，沒有爆炸，也沒有紊亂軌道。

四年前發生的一切，已經密封進最高機密檔案，普羅大眾并不會知道一丁點消息。

對于地球上蕓蕓眾生，水星只是遙遠空間中的一個小點。這個世界的人們忙著生活，忙著死去，他們對水星最大的興趣，也止于娛樂新聞里星座術士泡沫橫飛講著的“水星逆行，諸事不利”。

NASA停止了好幾個水星區域探測計劃，改由非美國體系的ESA和JAXA主導進行 BepiColombo水星任務。去年10月，阿麗亞娜5型運載火箭在法屬圭亞那庫魯航天中心點火升空，6年后，人類將重新造訪水星。

一切就像一場夢，仿佛并未真正發生過的夢。

凱恩看向窗外，試圖找到水星的方位。雖然他知道在巴爾的摩下午5點這嘗試只能是徒勞無功。

聯網智能電子門鈴響了。

“凱，去開門。郵差該來了吧。”樓上收拾房間的路易莎喊道，“哎哎，你的東西都長草了。”

凱恩微笑著走到前門。

門外空無一人。

他回到書房。

電腦自己打開了。屏幕上，一個動畫版的湯米調皮地向他眨眼睛，一行字跳動著——“ITS ME MESSENGER”。

后記

以此紀念自2004年8月3日至2015年4月30日，人類歷史上第一顆進入水星軌道的探測器——信使號耗時6年半、飛行79億公里的探測遠征。

本文中涉及信使號探測器（MESSENGER）及宇航知識的相關數據、時間線、部分理論等內容大都出自真實發生的科學事件。本文的幻想部分出自作者的文學想象。敬請讀者諸君賞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