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餅干
1
母親跟我訴苦似乎是一種習慣,我不知道別的孩子怎么對待父母生活的,但我除了安慰她沒有別的選擇。
結婚前,在村里大榕樹下蕩秋千時的母親和許多年輕女孩一樣,有著月光般光滑的額頭,湖泊般安靜的目光,而現在我看著她凸起又腫脹的眼睛,在想是誰把她變成這樣的,僅僅因為父親嗎?他真有這么大能量嗎?我一直懷疑這一點。
初二那年暑假,我常在夢里被母親喚醒,她聲音不大,透著些不舍,和許多母親在早上叫孩子起床一樣,不過與別人不同的是她是在半夜把我叫醒。
杰,醒醒,她在喚我的小名。一邊輕輕推我一邊掖緊我的被子。
都十幾歲的大姑娘了,睡覺也不多穿點,讓人看著怎么辦。
聽她這么說,我一下就嚇醒了,我知道她是指父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成為這樣一種隱晦的暗示,這讓處于青春期的我既恐懼又焦慮。
快穿好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我抬手揭開墻邊的窗簾,媽,幾點了?
快一點了,還沒回來,我們去找他,母親面無表情地說。
父親最近幾個月都是不到深夜絕不回來,問他做什么去了,只說是跟老友喝酒,打牌??晌覀兌贾浪莻€書呆子,根本不會打牌,至于喝酒也是一點就醉的,不至于拖延到深夜。
零下二十幾度的夜里,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把頭埋在母親的背上,茫然地看著身邊的物體在眼睛里快速倒退,白天它們那么清晰,而如今卻模糊成一團難以分清的東西,有那么一刻,我覺得它們就像潛伏的巨獸,隨時可能跳起來吞下我們娘倆。
母親頂著風艱難地騎著車,一句話也不說,只要我探出頭朝前看看,風就像刀片般割著我的臉?,F在,不用看我也知道她的圍巾一定結了一層霜,眉毛也掛著一層白。
在城郊一個叫北草地的荒僻地方,母親開始下車推著走,沒路燈,雪和冰混合的地面凹凸不平,我抓著自行車后座,跟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母親在一棟亮著燈的房前停了下來。
她幾乎是用盡了全力在敲門,那是一扇陳舊的木門,和周圍空蕩蕩的環境特別貼合,像極了聊齋故事里那些荒郊野外有妖精出沒的所在,所以我現在想起那巨大的敲門聲還沒來由的心慌。
誰啊,大半夜的,讓不讓人睡覺了?出來開門的女人罵罵咧咧的,瘦削的身子似乎被風隨便一吹就能消失得無影無蹤,母親對她并不陌生,這是她的病人,也是父親的病人。
白醫生,你怎么來了?那女人驚訝地抓著門框。
母親推開她就奔向房里,全然忘了我還在門口。那女人也轉身跟了進去,你找什么呢,白醫生。我們家老王呢?媽媽邊挨個房間找邊問,王醫生怎么會在我這,你這樣說倒是奇怪了??茨赣H不理她,那女人索性倚在門框上看著她在房間里翻找。
我特別害怕,究竟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緊緊跟著她。一會功夫,母親就揪著只穿著內衣內褲的父親從后院倉房來到了客廳。父親凍得發抖,倉房沒取暖設備,我估算一下從敲門到現在,他起碼在里面凍了半個鐘頭。
看到父親被找出來,那女人趕快進屋把他的棉襖棉褲拿來,給他穿上,父親只安靜地站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屋子里的氣氛似乎凝固了一般,只有穿衣服發出的摩擦聲,母親突然沖上去打了父親一巴掌,那個女人快速閃到一旁。
你不是說喝酒、打牌嗎?母親的聲音顫顫的,仿佛在懸崖上走鋼絲的人突然感到鋼絲要斷了。
你都看到了還說什么,回家吧。父親轉身拿起外套出了門,從院子里騎上他的自行車就沒了影。
我和母親又像來時一樣,一前一后地推著自行車走了好久,回到家時,父親已經坐在電爐子旁烤火,桌上擺著炸花生米和切成片的午餐肉,大白碗里燙著小瓷酒壺,那是種日式的酒壺,有著好看的暗色花紋。他哼著小曲,自顧自地吃喝,仿佛家里只有他一個人。
母親躺在床上咒罵著他,窗外慢慢有了雪,雪越下越大,大雪把母親的咒罵聲和屋頂、院子遮蓋得密不透風,我就在這綿軟的雪里睡著了。
2
初春,江南大學校園里的櫻花開得和北方的雪一樣洋洋灑灑??粗瑢W們在這美景中流連、拍照,我卻莫名地煩躁。
其實每到萬物生發的春天我就莫名地煩躁,仿佛這些讓我煩躁的壞情緒是裹挾在美好的景致里來的,和商場里買一送一的商品般讓人無法拒絕。我隱隱覺得這些復雜的感覺多半來自我過去的家庭記憶,它們從沒消失,只是一直潛藏在我內心深處伺機發作。
我和肖兵是大學同學,雖然不是青梅竹馬,可也算互相了解。
他對我的好是有煙火氣的,一個紅薯,一條圍巾,無處不在的小溫暖讓性情冷淡的我很踏實??粗車瑢W愛得轟轟烈烈,我一點也不羨慕,說實話我一直覺得那樣的愛情不屬于我。
跟我怎么耍性子都行,就是別傷害自己,他經常拍拍我的頭說。和父母對我的視而不見不同,他總能感覺到我想要什么??杉幢闶沁@樣我也時常跟他耍耍性子,任性是他慣的,我需要通過這樣的方式知道他在乎我。
我難過時會把自己手臂掐得青一塊紫一塊,他總是很耐心地幫我涂點散淤血的藥,他揉得很輕,生怕弄疼了我。我這個暑假不想回家見媽媽,聽她在我耳邊提那些老掉牙的舊事,想去肖兵家,可我不愿意說,只說不想回家,我等他邀請我去。
暑假馬上就要到了,可他一直不肯開口,以我們的默契,他不會感覺不到我的想法的。為什么不肯讓我去他家呢?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發火,這樣就能引起他注意了。
窗外的鳥似乎很快樂,嘰喳個不停,叫得人心煩。
我把他給我買的卷餅推到一邊,繼續看我的《植物生理學》,他看了我一眼,又堅定地推回來。我再次推開,他突然站起來走出教室,頭也沒回。他從沒這樣對我,強烈的委屈讓我特別想哭,我沒當著同學面掉眼淚,因為現在他們正關切地看著我。
我躲在一棵合歡樹下哭時,周圍的鳥也來搗亂,它們甚至落到了我的腳邊,我跺跺腳它們才消失,可一會功夫又落了回來,如此反復數次終于在我的大吼下一去不返。
肖兵也會這樣消失嗎?看現在的樣子是有可能的,我在心里嘀咕著,全然沒了之前對我們感情的篤定。
整整兩天過去了,每一分鐘我幾乎都是數著過的,等著他來找讓我更加煩躁不安,心仿佛被懸在一片空茫的大雪里,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它一陣陣收緊。忍住去寢室找他的想法很難,可我的自尊不允許,只好等著。
我的書始終放在我們吵架那天的頁數上,實在看不下去。如果他來找我,隨便認個錯我就能原諒,雖然前幾天我是想著好好發頓火的。
我趴在一樓教室的窗戶上,午后的窗外沒有一絲風,只有蟲鳴毫無疲倦地鉆進我的耳朵。落葉還厚實地鋪在地上,新葉子又從枝頭冒了出來,我看著這新舊交替的樹發呆,有個身體慢慢從樹后挪出來,看著我傻笑,可我卻哭了,哭得鼻涕好長。
一切似乎又回到以前的軌跡,可似乎又有些不同。
為什么這樣對我?怕再吵架,我忍了兩天才再問他。
他往我嘴巴里塞了一瓣桔子。我知道你想去我家過暑假??晌疫€沒把我們的事告訴父母呢。
你現在說啊,還有段時間才放假,我認真地看著他。
嗯,他點點頭。
可我的心并沒放回肚子里,我太了解他了,這不是他很篤定的事情。只有沒把握的事他才不敢看我的眼睛,敷衍地應著。
3
自那次被母親捉住后,父親便再沒找由頭出去。一副不讓出去就不出去的聽話模樣,雖然他從沒認錯,不過母親看到這表現還是放心多了。
雪還沒褪去,房檐上的冰卻化了,滴滴答答地落在門前,凍成一個個又圓又亮的冰溜子。在我看來,它們的本質沒變,只是變換了形狀而已,從長長的冰錐變成冰球。
母親不知從哪知道了消息,說父親跟那女人并沒分開,又在一個叫幸福村的地方租了房子。母親很快就摸到了那個從沒去過的村子。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母親的敏感是父親培養的還是天生的呢,也許比許多警察的反應都要快些。
那是位于幸福村東頭獨門獨院的房子,除了幾個突兀的草垛,離這最近的房子都要走上五分鐘。
院子里,剛下的雪還沒清掃,應該起碼一個星期沒回來住了,如果不是他們欠了房租,房東想另租,估計還不會給我開門呢。母親有些得意地跟我說。
屋子里沒燒火,凍死人,炕上擺著一床舊被子,兩個枕頭都油亮的,也不洗。屋子里的花都凍死了,那女人養的是曇花,夜里開花,跟她一樣做事見不得光,母親不無惋惜地說。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對剛上初二的我來說,現在只想吃粉蒸肉和紅燒魚。母親忙著這些事,家里好幾天沒做點好吃的了。大黃似乎聽得比我認真,它從母親腳下站起來,轉了一圈又重新趴下。
晚上吃啥啊,媽?
就知道吃,母親瞪了我一眼,轉身去廚房了。
我們有肉吃了,我摸著大黃的頭小聲說。
父親回來時臉陰沉著,這樣的臉色并不多見。在他看來這世上沒什么東西值得他動氣。
我沒敢看他,只把臉貼在長滿霜花的玻璃窗上哈氣,只一會兒我就把嘴邊的霜花融化了。我用手小心撥弄著它們,讓它們在玻璃上游走。大黃把頭埋在我腳下,只要父親回來它就更安靜了,它不像一般狗那樣喜歡熱鬧,安靜得像只貓。
母親做了煎帶魚、肉片白菜豆腐,又熱了些饅頭??吹礁赣H坐在床上就把小飯桌展開,搬到床上,飯菜一一擺好。父親吃飯時,母親又回到廚房繼續忙活,我隔著玻璃窗看她,廚房的熱氣讓她周圍的一切越發模糊,她和我們似乎被這熱氣隔開了。
這魚里怎么有沙子?這菜怎么炒的?父親一聲比一聲大,顯然不是說給我聽的,母親還沒直起躬著的身子,我看不出她在忙什么。我拍拍窗戶,示意父親可能要發火了??蓻]等她走過來,小飯桌已經被父親掀翻,床上到處都是湯水,大黃快速跳到床上叼著塊帶魚就跑到邊上吃去了。
你又抽什么風?母親邊說邊解下圍裙。她用圍裙擦著臉上的汗,臉上蹭上了面粉。我伸手想給她擦一下,她抬手打了我一下,繼續盯著父親。
我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他們的聲音變得很小,不,是這個世界的聲音都變得很小。
夜晚很快就來了。
我趴在窗前,鄰居家的紅燈籠在冷風里搖晃,像個還站不穩的孩子。大黃趴在我腳下,母親剛才踢了它一腳,可能是看到它在吃帶魚,現在我們都不想理對方,它想著它的,我想著我的心事。
父親和母親還是睡在一張床上,即便他們房間就有張沙發,也沒人去睡。他們總是把吵架和生活分得很清楚,即便我會因為他們吵架睡不著,大黃也會,可他們不會。
深夜,他們的床依然會發出有節奏的響聲,我聽著詭異的喘息聲,時常擔心床塌掉,我想那會像父親掀桌子般一片狼藉。
4
后來有些日子我們都很快樂,我是說只要不提起那件心煩事。不過肖兵總是想讓我開心,除了那件事都盡量滿足我。
春夜里的貓叫一聲緊似一聲,尖細的聲音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哭訴,整個操場都是它們哀怨的叫聲,可沒人理會它們。
他掏出剛買的糖炒栗子,它們裂開的皮像一個個滾燙的傷口對著我。我小心地吃下它們,栗子軟糯的口感在嘴巴里散開,即便我是個有傷口的栗子,如今也和他甜蜜地融合在一起了,我躺在他腿上這樣想。
暑假我們不回家了吧?肖兵試探著問我。
那去做什么?我有些意外。
我們也不小了,去做暑期工,賺點錢,不也蠻好嗎?
那我們做什么呢?我有些擔心。母親從沒讓我缺過錢,一直覺得打暑期工是別人的事。
就去快餐店做服務員啊,誰都可以做的。
看著肖兵篤定的樣子我沒理由不同意,而且這比我回到母親身邊要好多了。
可還沒等放暑假,肖兵就接了一份家教的活兒。每天晚上六點到八點都要去那個培訓班給孩子上課,培訓班離學校有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學校附近的公交車很少,大約總要等半個鐘頭的,還有一次等了四十多分鐘。
本想勸肖兵要不就辭了,實在是辛苦,不過看他掰算著如何用這些錢給我買個裙子,買雙鞋,我就又把話咽了回去。我從沒缺過漂亮裙子,母親有時一次能給我買幾條裙子,可從沒有人用這樣溫暖的目光看著我,努力賺錢為我買裙子,我也從沒像現在這樣期待得到這樣的禮物。
現在,我每天必須要做的事就是陪肖兵等車,等他上車我才回去晚自習。
我們開始是坐在站臺椅子上聊聊天,這個時間坐公交車的人不多,看到人少了我就躺在他腿上,看著他,他也看著我,雖然天已經擦黑了,可我還是能看到他眼睛里有我。
進入五月后,溫度似乎是坐上火箭了。蚊子不知啥時候都冒出來了,我怕蚊子咬,開始圍著站臺轉圈,不敢停下來,肖兵則在身后拿本書給我扇風,像個父親一樣。
我喜歡玩卷葉蟲,從小就是。
看它們把自己包裹在葉子里十分羨慕,覺得頗有些躲在小樓成一統的愜意。我宿舍桌上擺的一大玻璃瓶卷葉蟲就是肖兵趁著等車時給我抓的,我是歡喜得不行,只是有倆室友一直威脅要扔掉,我小心看護著絕不給她們機會這樣做,時間長了發現她們也就是說說而已。
不過,我似乎沒等到過卷葉蟲孵化成蛾子它們就死了,死得那么決絕又微不足道。
今天是周五,我不想上晚自習,就求著肖兵帶我去學習班玩,他又拒絕了。以前求他帶我去,他也說管理很嚴,不允許帶外人去。
可他越不帶我去,我就越想去。我預先在站臺附近放了一輛自行車,那是我找隔壁寢室的女生借的,她家在本市,經常騎車回家。
肖兵沒注意到這些。他拉著我的手在站臺對面的櫻花林散步,櫻花謝了以后樹葉開始長出,沒有花的櫻樹林和任何一片小樹林都沒區別。
走到樹林深處,他轉身把我攬進懷里,我給他抹著頭上的汗,聞著他身上的汗味,他笑著看我。他吻我時,我閉上眼睛,感覺周圍的樹消失了,遠處的站臺也不見了,我們似乎站在我初二那年的那場大雪里,父母親都不在家,我和大黃隔著玻璃看著這場景,我笑著摸摸大黃的頭,覺得暖和極了。
肖兵和我走出小樹林沒十分鐘公交車就來了,他總是能駕馭身邊的一切,包括我。
5
大片的雪花落下來,漫無邊際,大黃不見了。
父親平時對它并不關心,可今天不知為什么,讓我一遍遍出去找,出去慢了都被他踢了一腳。踢完我他又回到沙發上,拿著一本《傅青主女科》,他的頭發都梳向身后,看起來油膩膩的,不過比前陣子好多了。
那時他把頭發燙的像隔壁二嬸拎的菜籃子,母親說那叫爆炸頭,丑極了,他的喇叭褲能把街上的灰都掃起來,母親說起這個時總要比劃一下。
他沒注意到我在看他,他讓自己沉浸在那本書里。我想也許在他眼里我還不如一條狗來得重要,當然大黃不只是一條狗,可他對我的疏忽卻由來已久。
我在一條條狹窄的巷子里喚著大黃,和一個個出來倒垃圾的人錯身而過,現在是吃過晚飯的時間,偶爾它也喜歡在這時候和同伴嬉鬧,但它不會像同伴那樣在垃圾里翻東西吃。
現在大黃不見了,那些狗也不知去了哪里。我站在霧一樣讓人迷茫的雪里,想著也許從此就要失去它了,身體一陣陣發冷。我哭了起來,雪悄無聲息地鉆進我的嘴巴里。
我不知道在窄巷子里又走了多久,只記得母親找到我時,我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圍巾拍打著我身上的雪。
深夜,大雪沒蓋住父母爭吵的聲音。
母親聲嘶力竭地說到我,她為女兒還不如一只狗在怒吼。我一點也沒氣惱,大黃現在就趴在我腳下,這就夠了,雖然它讓母親踹了好幾腳,管它呢,有些不快總會過去的,大黃應該也是這樣想的,我了解它。
我趴在窗邊看著這漫天大雪。隔壁二嬸把頭搭在我家院墻上,也許是想聽點什么。雪太大了,她臉上的表情我看不清,不過沒一會兒二叔就把她從院墻上薅了下來,推搡著把她攆到屋里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可還沒來得及清掃的雪照得人睜不開眼,父母親的臉上看著也晴了。
我在家里寫作業。
只寫了一點英語就打開電視看動畫片。室外的雪把屋子里照得太亮,我把一側窗簾拉上,躺在父母的床上,大黃和我躺在一起。
“砰”一聲巨響之后,床上都是碎玻璃,床頭上立著一塊紅磚頭,還沾著雪。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倒是大黃沖到地上對著窗口狂吠。
光從沒有玻璃的窗口射進來,晃得我睜不開眼睛。
看著床頭上的磚頭,我慶幸剛才和大黃是躺在床尾。我拿起母親常用的搟面杖,穿著棉拖鞋就跑了出去。是住在北草地的那個女人,她拿著一把水果刀,站在耀眼的雪里。大黃沖她狂吠,她拿著刀對大黃比劃,大黃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可我害怕她傷害大黃,就把它抱了起來。
等我媽回來會找你算賬的,我向后退了一步。
我怕你媽?笑話。死丫頭,你等著,這只是開始,你們家就等著看好戲吧。她說完就轉身走了,在雪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
我雖用舊被子堵在那塊碎掉的窗框上,可似乎沒起多大作用。母親下班時,屋子已經冷得像冰窖一樣了。母親一邊詛咒著那個女人一邊收拾,等隔壁二叔幫著把玻璃安好,已經快七點了,可父親還沒回來,母親這次沒去找他。她坐在沙發上等他,我和大黃回到自己房間,實在是太累了,可我不敢睡,總感覺有什么事要發生。
父親回來時已是凌晨,他開門的聲音驚醒了我和大黃。
我從虛掩的門縫看出去,父親似乎很疲倦,和他平時的桀驁不馴不同,頭發也有些凌亂,這樣的父親讓我陌生,而母親還坐在沙發上,她手上拿的煙就剩下煙蒂了,可并沒摁進煙灰缸,她的臉埋在胸前,看到父親那一刻,她的身體抖得像個即將碎掉的泥塑像。
父親洗了一把臉就直接鉆到被窩里了,不過上床之前他罕見地沖母親笑笑。母親仿佛被摁到啟動按鈕的機器人一般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我很少認真聽他們吵架,直到母親聲嘶力竭地說離婚。我開始小心地趴在墻邊聽著隔壁房間傳過來的聲音,好在很快就聽到父親冷冷地說離什么離,我才把心又放回原來的位置。
6
下了公交車,肖兵并沒進入街面上那幾個培訓班,而是七拐八拐地轉進了一個居民區。我就這樣跟著他來到一個單元門前,眼看著他走進去左右看看,再把門鎖好。他沒發現我,可我卻沒來由地心慌,他去的那家也有個養曇花的女人嗎?母親說曇花就是在夜里開的。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跑上樓去找他,一定要知道個究竟。
可現在,我想沒有一個人沒遇到過誘惑,有時它就像我們小時候看到愛吃的糖果那樣誘人,抑制住吃糖果的念頭很難,所以我覺得應該理解肖兵,無論什么事只要他告訴我,求我原諒,我都會原諒他的,就像母親那樣。
不過母親原諒父親沒多久,他就帶著那個女人離開了我們生活的城市。
那天夜里的雪也好大,我和大黃找了母親很久,后來在一個路燈下發現了像雪人一樣的母親,她幾乎是一動不動在那站著,仿佛凝固了一般。有一小撮煙蒂,它們或明或暗地在她腳下的雪地里豎著,仿佛在祭奠什么。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要在半夜醒來找不到母親,就能在路燈下找到她。她告訴我,她睡不著就去路燈下抽煙,抽完再回去就睡著了。
我上大學前,大黃也和父親一樣失蹤了。
無論我和母親怎么找都沒找到,后來母親丟掉了它所有的用具,和父親當年走時一樣。所以我現在想到大黃總有些恍惚,我不知道它是否來過,是否真的陪我度過那一個個不眠之夜,也許那都是我年少時對情感的期待。
肖兵上樓后,樓下的燈光前不斷聚起各種昆蟲,飛的、爬的,我看著這熱鬧的聚會,過了好一會才想起自行車還在門口。
騎車回去時我覺得越來越冷,馬路兩邊的建筑像巨獸般露出詭異的面孔,我想起那個和母親一起去找父親的深夜,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場大雪里,它們像霧一樣落下來,擋住了前方的路。
現在,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著我,不過我有些想念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