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香萍
(廣東輕工職業技術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廣州 510300)
宋代大儒程頤說:“孔子教人,常俯就,不俯就則門人不親;孟子教人,常高致,不高致則門人不尊。”[1]程頤沒有解釋何為俯就、高致之教,也沒有對這個判斷做出更多論述。本文結合《論語》《孟子》中弟子評價、孔孟施教內容、方式、態度,闡述何為俯就、高致之教,進而分析孔孟道德教化的價值取向。
對于孔子的施教,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孟子的高徒公孫丑也感嘆地說:“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2]
對于老師的教化,兩位高徒共同的感受都是很高深、不可捉摸的,不同的是顏淵認為孔子善于有步驟地誘導弟子,用各種文獻來豐富學生的知識,又用一定的禮節來約束學生的行為。公孫丑認為雖然孟子之道很高很好,似乎如登天一般不可攀,希望孟子能夠多教一些方法、步驟,使有志于攀爬的人每天更好地努力。孟子卻說:“君子教導別人正如射手,張滿了弓,卻不發箭,做出躍躍欲試的樣子。他在正確道路之中站住,有能力的便跟著來。”可見,孟子在最初立志、最后標準上激勵弟子,對如何達到這一志向和標準鮮有談及,他主張教師做好表率,弟子自然就會自省自得。因而,從弟子評價來看,孔子偏于“俯就之教”,孟子偏于“高致之教”。
孔子作為先秦儒家師道的提倡者,他在弟子面前不是以得道者自居,而是謙卑為懷,與弟子亦師亦友,與弟子一起探討如何成為真正的君子,這也就是俯就的姿態。
首先,從施教內容來看,“博學于文,約之以禮”是孔子十分重要的施教之道。在孔子看來,君子的學問應該全面,既有知識上的廣博,又有德行上的守約,這兩方面應該保持一種動態的平衡,而不能偏廢。
孔子提出“弟子入則孝,出則悌,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君子的學問首先應該是德行的修養,有余力再去學習經典。表面看來,學習經典在德行修養的后面,似乎不那么重要。事實上,孔子極重視以《詩》《書》《禮》《樂》《易》《春秋》為代表的經典的學習。孔子曾斥責子路“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又提出“好仁不好學,其弊也愚”之教,可見經典教育在孔門中的重要性。《禮記·經解》云:“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史記·滑稽列傳》載曰:“六藝于治一也。”以六經為代表的經典,不僅能涵養人的性情,導人以德,而且能通于治道。因而,對于立志改變天下的孔子來說,強調六經的教育就在情理之中了。“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中有“文”,孔門四科中也有“文學”,并且孔子還強調必須“文質彬彬”,才能成為君子。
孔子施教不僅注重“博文”,還注重通過“約禮”以規范自己的行為,最終達到“安而行之”的境界。“約禮”就是以禮為道德行為的原則,來評價人的德性和行為,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個時候的遵從禮的規范,和一開始因著一般社會習慣的遵從禮的規范是不同的。此即是小學而大學的不同。小學時候的從禮是更多的外范,而此時經過博文階段的從禮,叫做‘復禮’,即是有自覺性和自主性的從禮。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叫做真正的‘約禮’。”[3]有自覺性和自主性的從禮對培養德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正如孔子所說:“克己復禮為仁。”
其次,從施教方式來看,孔子往往針對弟子品性、行為發表評說,十分貼近弟子實際,因材施教,而不是一味地以蘊涵在史事解說中的“先王之道”,影響弟子的價值觀念,這也是“俯就之教”的特點。子路和冉有都向孔子請教同一問題,聽到一件合于義理的事能否立刻去做,孔子回答子路要先請教父親和兄長,回答冉有要立刻去做,因為子路好勇過人,所以孔子勸他退讓些,冉求畏縮不前,孔子鼓勵他進取。
孔子還十分尊重弟子的價值追求,并不完全以師者為權威。孔子喜歡與弟子自由交談,營造出一種無拘無束、自由發揮、各抒己見的氛圍,他經常說你們隨便說說吧,鼓勵弟子“各言爾志”:子路愿意與朋友共同使用車馬衣裘,顏回愿意己有善,己心不夸張,對人有勞,己心不感有施予。他們都有意于實踐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之仁道,但由于志向不同,也就導致了行為和方式的不同。孔子并未就弟子的不同志向做出高低的判分,而是尊重他們各自的價值追求。
最后,從施教態度來看,孔子和弟子開誠相見,樂意向弟子學習,耐心傾聽弟子的不同意見,并適當加以引導,老實承認自己有不及弟子之處,知道自己錯了肯向弟子認錯。
第一,孔子和弟子開誠相見。孔子曾向弟子表示“予欲無言”,他或許察覺有些弟子懷疑自己還有什么道理或隱衷沒有告訴他們。孔子說:“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孔子對于弟子沒有任何隱匿,他的道德行事都是光明磊落。弟子陳亢懷疑乃師教子有私厚,問其子,回答也是學詩、學禮,與教孔門弟子沒有二致,陳亢由此感佩孔子的為人是何等的開誠相見。
第二,孔子不僅坦誠,還很樂意向弟子學習。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此章即孔子和弟子推究禮必有本之意。子夏因論詩而及“禮”,體悟到人要先有忠信之質,“禮”乃后起而加之以文飾。這正好啟發了孔子的心意,孔子喜而贊之“始可與言詩。”可見,孔子在與弟子切磋琢磨的過程中,只要是能夠啟發他的心意的弟子,他都非常樂意向他學習,從而達到教學相長的目的。
第三,孔子很耐心傾聽弟子的不同意見,并適當加以引導。魯國有每月初一用活羊祭祖的習俗,子貢覺得有必要改進,孔子則認定此禮不可廢,但并未責備子貢,只是說:“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讓子貢自己再去思考這個問題。冉求對乃師說:“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冉求對于學習孔子所講授的知識產生了畏難情緒,認為自己的能力不夠,在學習過程中感到非常吃力。孔子并未發火,說:“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在孔子看來,冉求不是不能,而是不為,因為他早就給自己定了一個不打算超越的界限了。
第四,孔子非常老實承認自己有不及弟子之處。顏淵聞一知十,孔子認為不僅子貢而且自己也不如他。作為老師,本身就意味著道德和知識上的權威,而老實承認自己有不及弟子之處,其背后的邏輯就是在師生教與學的互動過程中,老師并不一定就意味著是絕對的權威,“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只要弟子在某一方面值得老師學習,老師就應主動將自己的姿態放低,坦然承認自己不及弟子,并虛心向弟子學習。從孔子“吾與女弗如也”這句話的背后,可以體會出孔子好學謙遜、兼容并蓄的精神,由此我們也就可以知道孔子作為老師,為什么總是能夠保持有源之水,誨人不倦,因為他善于向一切值得他學習人學習。
第五,孔子知道自己錯了肯向弟子認錯,這可以說是孔子“俯就之教”的特色所在。“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孔子認為治理武城這樣的小城邑,何必用禮樂大道,但子游卻引用孔子的名言“君子學于道,便懂得愛人。小人學于道,便易于使命”來說明武城雖然是小城邑,但也應教人以禮樂。孔子聽了,欣然承認自己錯了。如果說老師樂意向弟子學習已經難能可貴,要向弟子坦然承認錯誤這可就是難上加難了。因為老師總是體現了一定程度的道德和知識上的權威,如果向弟子認錯,就等于這種權威打了很大的折扣。但事實是,師并不是絕對意義上的權威和真理的擁有者,如果錯了,就要坦然承認,這樣反而會激發起弟子對老師的尊敬,并且越來越欣賞、親近老師。
綜合而言,孔子之所以能夠實行“俯就之教”,首先是由孔子個人素質決定的。孔子為人溫恭謙遜、和善寬容、坦誠熱心,體現出其平等對待弟子和尊重弟子價值選擇的精神;其次,“俯就之教”反映出以弟子為中心,而非以教師為中心。教師往往憑借其“聞道在先”,在教學內容的傳授與方法的選擇上起主導作用,而不是以弟子真正的需要為中心;再次,俯就之教是使弟子“親其師、信其道”的重要保障。孔子喜歡在日常生活中,采用與眾弟子吃飯、聊天、散步、彈琴、下棋等方式,通過言行舉止來觀察、引導學生的與志向與行為。
孔子不以聞道在先的得道者自居,在師生教與學的互動中總是謙卑為懷,虛心向弟子請教,甚至向弟子承認錯誤,孔子總是以啟發者的身份對弟子適當加以引導,并十分尊重弟子的價值追求。孟子則不同,他以師道自居,在教學中更多地體現出道德權威和知識權威的意識,他很少在弟子面前承認自己有不及弟子之處,更多地是想通過為師的價值引導從而使弟子樹立起成為堯舜一樣的人物的志向。因而,孟子的施教主要是體現在激勵弟子明大義、識大體,以天下為己任上。
首先,從施教內容來看,孟子繼承了孔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的思想,但孟子認為首先應該把德行確立起來,“立乎其大”“求放心”。這種教化之道本身就具有很強烈的高致色彩,人通過勤修天爵,挺立起心的主體性,從耳目口腹之欲中解放出來,充分意識到人的真正價值,從而擔當起治國的大任。
孟子認為人之所以可貴在于有良知、良能。“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良能即不待學習便能做到的,良知即不待思考便會知道的,例如親愛父母與尊敬兄長。雖然良能、良知先天地內在于人,但人有時會因為沒有很好的養護與持守而丟失它們,所以孟子認為學問之道就在于將失落的良知、良能(即本心)找回來:“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對于經典,孟子則主張用存疑的態度去解讀。“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在孟子看來,以《書》為代表的“文”不可全信,其理由在于《武成》篇的記載不符合其“王道仁政”的思想,因為“仁者無敵”,武王“以至仁伐至不仁”,殷人簞食壺漿而迎其師,而《武成》卻記載了“血之流杵”。可見,孟子是以相當自由的態度看待《書》的,將之看作蘊含圣王之道、飽含王道教化的經典文本,對于那些不符合其價值取向的記載就忽略過去。
從施教方式來看,孟子只是從最先立志和最后標準上提撕激勵,至于中間一段應該采取什么方法、步驟和技巧,孟子提及不多。孟子提出:“人皆可以為堯舜”“有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掘井必須掘到泉,做人則必須為堯舜。之所以做不到像堯舜那樣,是因為不為而非不能。可見,孟子重在原理上激勵人。至于如何為、如何思、如何“立乎其大”、如何從徐行后長者做到堯舜境界,孟子沒有詳說。孟學的一大特點是道由心悟,學貴自得,所以孟子對曹交說:“子歸而求之,有余師。”因為推崇學生自得,老師只是告訴學生規矩,至于如何做到巧則主要靠學生自己。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學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規矩”是道,“使人巧”是術,從這個角度來看,錢穆說:“孟子教人,似乎偏重于道,而不免忽略于術。”[4]
孔子往往針對弟子品性、行為發表評說,孟子甚少以弟子品性、行為為話題,“偏重以蘊涵在史事解說中的先王之道,影響弟子的價值觀念”[5],進而影響其行為,這也是其高致之教的重要特征之一。
孟子對教育方式、求學動機提出了很高的標準,這些高標準的潛在含義就是道在我身,受教者當誠心誠意向肉身化的道——即向師學習。孟子認為教育方式有多種,有像及時雨那樣沾溉萬物的,有成全品德的,有培養才能的,有解答疑問的,有以流風余韻為后人所私自學習的。很顯然,孟子這些教化方式繼承了孔子教化方式的精髓,孟子還提出了“不屑之教”:“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在孟子看來,我不屑教誨你,這本身就是一種教育方式。同時,孟子對求學動機不純的學生也不給予回答。倚仗著勢位、賢能、年紀、功勞、交情而來發問,都是孟子所不回答的。可見,只有當一個人真誠地、純粹地想要求道時,孟子才會給予他所想要的指點。
孔子的“俯就之教”反映出孔子為人溫恭謙遜、和善寬容、坦誠熱心,孔子施教“博文約禮”,德行和經典并重;因材施教,教學貼近弟子實際,尊重弟子價值選擇;平等對待弟子、虛心向弟子請教,甚至向弟子承認錯誤。孟子的“高致之教”更多體現出道德、知識權威的意識,對教育方式、求學動機提出了很高的標準。孟子主張“立乎其大”,先確立德行,再學經典;孟子從最先立志和最后標準上激勵弟子,主張弟子自得心悟;孟子偏重以蘊涵在史事解說中的先王之道;孟子很少承認有不及弟子之處,更多地是激勵弟子明大義、識大體,以天下為己任。先秦儒學大師,因孔子和孟子自身的性格和資質不同,加上對為師之道的理解不同,孔孟施教呈現出不同的教化取向,但他們無疑都是先秦儒學道德教化的典范,為豐富和發展儒學道德教化做出了卓越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