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洋
(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廣東深圳518061)
夢是人類一種生理與心理結合的現象,它與文學創作有著密切的聯系。詞的婉曲蘊藉、細微幽約的特質,與夢的迷離恍惚、深隱幽微的特質相契合,越來越多的詞人借助夢境的私語體,更委婉細膩地表達內心的隱秘感受,盡情地發揮創造力和想象力,使用更多的藝術手法造境界抒情,構筑了夢幻多彩的精神世界。其中,北宋詞人晏幾道和南宋詞人吳文英,雖然所處時代不同,但是作品中都有著大量“夢”詞,兩人都善于借助夢境表達內心的情感幽思,也有著各自的藝術風格。
晏幾道(約 1038—1110),字叔原,號小山,北宋著名詞人。其詞以小令為主,善于言情,多寫愛情生活,表達情感真摯直率,語言清麗,有《小山詞》傳世。擅寫夢詞,260首詞中“夢”詞達到了60余次。其詞作主要表達了對逝去的情事和過往時光的懷念。
吳文英(約1200—1260),字君特,號夢窗。是南宋詞壇上繼辛棄疾、姜夔后的又一大家,開創了密麗深澀、超逸沉博的詞風,推動了南宋詞壇的進一步新變。其詞很少直接地描寫客觀現實,而是通過夢境和感覺,曲折地表現內心感受。在現存的三百四十余首詞作中,僅“夢”字就出現了170余次(不包括雖寫夢境但無“夢”字的作品),成為其詞作的重要代表。
1.追憶與相思:較為明顯的敘事抒情脈絡
小晏的“夢”詞中多為戀情詞,書寫歌妓的歌舞情態、衣著服飾,與歌妓交往的美好場景等,當這些美好逝去,詞人用回憶的方式將自己再一次代入到情景中去,這些詞大多有著較為明顯的時間線索和抒情敘事的脈絡,使人較容易理解小晏的感情經歷和具體細節。
如這首《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上片寫夢后酒醒的空虛孤寂,下片寫與歌女小蘋初見時的美好場景,表達對她的懷念。過去的美好編制了如今殘忍的夢境,突出了今昔對比的誤差感。這首詞的時間線索和情感脈絡非常明顯,以開頭的“夢后”引起全篇,在追憶與小蘋的相思中有著細節的勾勒,更加真切感人。
2.由實轉虛:以夢幻迷離的境界作結
除了時間線索明顯,小晏“夢”詞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善于營造一種夢幻的境界,尤其是在結尾處,營造出凄迷朦朧的氛圍,以情結尾或以景結尾,由實到虛,留下無限想象的余地。如他的《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上片寫當初和歌女玉簫相見時的場景和宴飲的歡暢,下片寫分別后的思念和夢中的想象,現實中由于時地的阻隔無法相見,但是夢境總是無拘無束的,“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句中的夢魂、楊花、謝橋等構成了神奇美妙的境界。這首詞從初見到別后相思,脈絡清晰,雖有夢魂中的夢幻境界,卻又情感誠摯,真切感人。
1.夢幻與迷離:意識流的結構方式
吳文英“夢”詞在章法結構上,較少遵循事理邏輯,而是按照情感邏輯將敘事、寫景、抒情結合。如他的《瑣窗寒·玉蘭》中寫到:“紺縷堆云,清腮潤玉,汜人初見。蠻腥未洗,海客一懷凄惋……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
詞題為玉蘭,卻不是單純的詠物詞,實則表達對蘇姬的懷念,將對愛姬的贊美與懷念和對玉蘭的抒寫合并為一體,在時空上也有著錯雜性。它是按照內心的情感邏輯和意識的流動所寫,因而不能按照正常的邏輯判斷去推理和要求。夢窗詞中的事物可以跳躍時空范圍而異乎尋常地發生聯系,全詞寫蘭花,又不只寫蘭花,而是寄托了對愛姬的贊美和思念。而胡適批評它是套語和古典的堆砌,是因為他不熟悉夢窗這種獨特的意象組織方式和情感脈絡。
2.頻繁的場景、時空轉換:詞中的“蒙太奇”
吳文英的“夢”詞,常常按照意識流的組織方式,打破時空的限制,將過去、現在和未來三者的場景互相滲透地組接在一起,類似于電影中常用的蒙太奇手法。如吳文英的代表性長調《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中寫到:“殘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游蕩隨風,化為輕絮……”
《鶯啼序》全篇240字,在藝術手法和章法布局方面顯得更為復雜。它不像上文提到的晏幾道的“夢”詞,在時空表現上,有著較為明顯的時間線索,有著清晰的脈絡或者具體的事件和情節,而是根據詞人情感活動的需要進行抒寫。全詞共分為四疊,將傷春、懷舊、傷別、悼亡融為一體,時空和場景隨著詞人的意識活動不斷轉換,類似于蒙太奇鏡頭,一個一個切換畫面。
比如,在首疊中,開頭映入眼簾的是詞人獨掩繡戶的傷春場景,“畫船載、清明過卻”,則突然轉到第二個畫面,隨即切換到吳宮,最后又將“羈情”這一虛情化為虛景,呈現出輕絮紛飛的畫面,借這一虛景表達內心的心理活動。時間和空間在錯雜中又有交互和滲透,通過詞人的意識活動組接在一起。盡管結構復雜,朦朧幽深,但并不是無章法可尋,而是按照詞人內在意識流動的情感邏輯謀篇布局。第二疊著重寫懷舊,有逆筆有用典,回憶昔日相聚的場景。第三疊中,畫面首先是“水鄉尚寄旅”寫今,又想到“別后訪、六橋無信”回憶往昔,接著借“瘞玉埋香”悼念亡妾,畫面又轉到昔日場景和桃根渡的離別,然后畫面又切換回眼前。結尾處的第四疊則強化悼亡之情,意識活動更加復雜多變。全詞抒寫愛姬的相會到離別,再到相會,再到離別,渲染了詞人凄迷幽怨的心境和對戀情的深刻追憶。
晏幾道的“夢”詞中,夢意象不是單獨孤立地存在,而是和其他意象一起構成夢幻的審美情感境界,實現夢幻地抒情。
如“夢”意象與“花”意象的結合。小晏詞中常寫花草等植物,這些植物在詞中容納了作者情感的抒情主題,和夢共同構成了一種奇幻迷離的夢境。如《臨江仙》: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上片寫與女子初見和交往時的場景,勾勒出天真美麗的少女形象,下片寫作者分離后的相思愁苦之情,上下片形成鮮明對比。作者的思念難以排遣,于是借酒消愁,醉后進入夢中繼續追尋,可看到的卻是一片殘春的景象:漫天細雨飄飛,落紅遍地,終難再次相逢。詞中借“雨”給夢境披上迷蒙的色彩,同時將“夢”和“落花”意象結合,含蓄地表達哀愁和傷感。
小晏詞中,“夢”意象和“江水”意象的結合也是一大特色,水本身就有著柔軟神秘的特點,同時,江水又有著阻隔性和難尋性,如《詩經》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契合了夢境的縹緲難尋。晏幾道詞將這兩種意象結合,營造出一種迷離虛幻的意境。如他的《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全詞主要表達對心上人的相思之情和離情別緒,起句將“夢”意象和“江水”意象結合,江南的美加上煙水路的修飾,顯得更美,使夢境也更加優美朦朧,然而詞人在夢中苦苦求索,行盡江南卻終未能與離人相遇,更增添了惝恍迷離之感。
和小晏詞相比,吳文英的“夢”詞中,“夢”意象也常和其他意象結合,但吳文英的“夢”詞意象更具有阻隔性和難以實現性,更加營造一種凄涼、幽怨的氣氛。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欲望的滿足。”詞人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愿望可以借助夢來實現,構成一種夢中虛幻的理想世界。在小晏的情感世界中,夢境總是無拘無束的,可以借夢境踏著楊花走過謝橋會見相思之人,彌補現實世界無法相見的遺憾,達到一種“欲望的滿足”。而在吳文英的筆下,這種夢境有時并沒有那么順利,現實中無法實現的愿望在夢中實現的機會也很少。在吳文英的“夢”詞中,經常出現“夢遠”“夢隔”“夢短”等字,如“悵夢隔、銀屏難到”等,體現了夢的阻隔性、艱難性和吳文英詞作風格的隱約幽深性。
吳文英的“夢”詞中也經常提到“花”意象,但和晏幾道不同的是,他的“夢”詞中的“花”意象經常會有“隔”字出現,夢窗詞中“夢”和“花”意象的結合,更加曲折幽微。如《法曲獻仙音》:“落葉霞翻,敗窗風咽,暮色凄涼深院。瘦不關秋,淚緣輕別,情消鬢霜千點……料鶯籠玉鎖,夢里隔花時見。”這首詞實寫去妾之悲,尤其結句,寫人去后只能在夢中相見,且不能直接真切地見到,而是隔著花相見,足見夢境的遙遠、艱難和阻隔性。
此外,夢窗詞和小晏詞在意象和意境構造上的不同,還體現在用典方面。小晏的戀情詞中有用典,吳文英則大量用典,且用典的方式復雜多樣,有正用有反用,有暗用有化用,使得吳文英詞的語言更加幽深隱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