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澤民
今日驚蟄,對我來說則是“驚著”。
凌晨三點。在布達佩斯一棟帝國時代的老樓里,我根據自己的魔鬼作息時間從床上爬起,準備伏案翻譯。在等電腦開機的20秒里,先習慣性地點開桌上的手機,立刻被一條匈語消息驚著了:匈牙利總理通過社交媒體宣布,匈牙利首次確診了兩名新冠病毒感染者,均為伊朗留學生,一個在醫科大學,一個在農業大學,他們都已回到布達佩斯幾日,密切接觸者已被隔離……昨天我還跟國內朋友說自己待在“凈土”,轉眼就已淪陷。
我立即上網查看相關消息,關注國內疫情,轉發幾條我認為值得讀的帖子。直到窗外天光漸亮,我才把手機調至靜音,放到書架高處,逼迫自己進入工作狀態,繼續翻譯馬洛伊的《我本想沉默》。
說老實話,這就是一個月來我的常態。自從武漢封城那天起,即便我遠在8000公里外的多瑙河畔,長期養成的生活節奏也被打亂,無意中變成了“手機控”。夜夜失眠,仿佛自己身陷疫區,一刻鐘不看微信就覺不安,為裸奔于前線的湖北醫生揪心,為住不進院的武漢患者發愁,為援鄂的醫護隊伍的斗志鼓舞,但又擔心他們遭受道德綁架。對于記述一線人員喜怒哀樂的報道我每篇必讀,但很反感類似“流產后十天重返一線”“女護士流淚剃光頭”之類的新聞炒作。我很贊同張文宏醫生說的那些聽起來并不那么鏗鏘的大實話,說醫護人員應“不損己地利人”,應有“免于受傷害的權利”,“沒有防護,你可以拒絕上崗”。
我是80年代的北醫人,雖然棄醫從文,但作為校友還是被拉進了七八個醫生群。群里精英很多,且遍布世界。平時大家經常討論專業話題和具體病例,對醫患矛盾、醫改失敗和醫學圈的消息進行爭論,通常來說,群里若沒有人@我,我很少去看。但是這些日子,我每天都會進各個群“爬樓”,因為他們貼出的信息、看法和建議會更專業、更現場、更靠譜。雖然我遠在歐洲,但受到的感染無時差,無距離。看到援鄂人員出發前的集體宣誓,那一刻我后悔自己改行,沖動得想立即飛回國,加入白衣天使們的行列。
我記起大三那年,在醫史課上第一次知道希波克拉底誓言,那一刻感受到的震撼是無與倫比的,升華了我對這一職業的認知。“請求神祇讓我生命與醫術能得無上光榮”,我將這句話抄在了好幾科課本的扉頁上。醫生偉大,但也脆弱,戰疫中3000多感染,十幾位犧牲,稱得上慘烈。
驚蟄之日,也看到一則官方發布的消息,說李文亮醫生等被追授全國防疫先進個人稱號,各個群都在傳那個長長的名單。但實話實說,這并不足以安慰醫生群體,大家紛紛追問:調查結果呢?省思呢?總不能讓犧牲者一手拿著獎狀,另一手還攥著訓誡書站在天上?其實,對他們的存在意義無須拔高,大家只需捫心自問:我們是否都希望在自己的群里能有李文亮?是否希望以后仍能有人像他那樣出于職業的敏感提醒大家?如果當時他發出的那條微信沒被敲上“謠言”的戳子,至少同行內會有很多人提高警覺,采取保護措施,那么今日表彰的506位先進個人中也不會有這么多名字套著黑框。
記住,并反思,這是面對大災難人類該做的事。盡管集體的記憶總是很短暫,但個體的記錄多少可以彌補史實。或許,這也是遠在布達佩斯的我,很想去前線當一名醫護的背后想法。記錄,是記憶的基礎,有了記憶,才可能有反思,有歷史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