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優雅 胡用瓊
摘要:畢飛宇《推拿》中呈現了一些非現實、虛擬的空間畫面,盡管表象有些荒謬、非理性,但同樣屬于畢飛宇的“樸素”現實主義的表達?!锻颇谩分械奶摂M空間超越簡單的幻想,跨越具體的時空,將朦朧的潛意識外化為直觀的情境,對人物的生存處境達成了游戲化的超脫。虛擬空間的本質是人的心理空間,它基于想象卻貼近真實。
關鍵詞:虛擬空間 想象 潛意識 游戲化
畢飛宇曾談及自己屬于“樸素”的現實主義,而《推拿》中卻多次出現了非“現實”的虛構畫面,并不屬于模仿現實世界的“樸素”。其實,這與畢飛宇對“現實主義”更為開放的認知相聯系:“我唯一的野心和愿望只不過是想看一看,‘現實主義在我的身上會是什么樣子。”
《推拿》中呈現的虛擬空間是畢飛宇對“現實主義”開發的一個顯得隱蔽卻又彌足珍貴的寶藏。虛擬空間是不存在的、假設的空間,與客觀地理空間相對。小說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虛構,表現出虛擬性特點,因此小說中的虛擬空間可以認為是“虛擬”之“虛擬”??臻g不是簡單地等同于環境,這樣它的意義就只局限于小說中人物活動的背景與場所了??臻g,應該是歷史、文化、社會、心理的四維體現。同樣,虛擬空間是實體空間的延伸,也是社會關系的投射,是人物想象的具體化、人物思維的立體化。虛擬空間指向的盡頭卻是心理的真實??此剖俏窗l生或者不可能發生的場景,它與現實背離,卻變成了當事人心理的獨舞,暗含著兩種意味:落空與彌補。
《推拿》以沙宗琪按摩中心為活動場所,每節標題都以按摩師人名命名,聚焦的對象就是盲人按摩師的日常生活與內心掙扎。盲人不是通過視覺與外界打交道,而是通過聽覺、嗅覺、觸覺與猜測?!锻颇谩返奶摂M空間契合了描寫的主體對象——盲人群體的生理特點與心理特點,能夠補充直接描寫造成的死角區。盲人由于視覺受限,其他感官的感受能力得到強化,內心活動尤其豐富,由于他們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處于邊緣角色,盲人容易敏感多思。
畢飛宇打破了單純用視覺構建空間的局限,嘗試用味覺、觸覺與想象結合形成跨越具體時空的立體虛擬空間。
一、跨越具體時空的想象空間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風里帶來些新翻的泥土氣息,混著青草味兒”,“在這次霧中行軍里,父親聞到了那種新奇的、黃紅相間的腥甜氣息”,一般的氣味描寫中,氣味是具體的、實在的,不超越當時的時間與空間。
《推拿》中最年輕的盲人按摩師小馬對王大夫的戀人小孔深藏隱秘的情愫,是一種對母親的依戀。這種愛是見不得光的,又具有青年荷爾蒙式的激情,因此氣味連接的想象變幻無窮,上天入地,沖破了時間的有序性與空間的一致性。在休息室的時候,“嫂子”小孔一轉身,空氣中彌漫著“嫂子”的氣味,“嫂子”變成了蝴蝶,一會兒飛舞,一會兒停留在葉片上,又棲息在水邊,而小馬是飛蛾緊緊地跟隨著;突然小馬變成了魚混雜在一大群魚中,擔心自己不會被變成海豚的“嫂子”認出,他向嫂子大喊:“嫂子你看,我的脖子上有一條很大的疤!…‘嫂子”的腳步聲一輕一重,在小馬的空間里,休息室變成了廣闊的草原,“嫂子”是一匹有著橢圓清亮眼睛的“棕紅馬”,他們揚起蹄子越過山岡,小馬聞到了“嫂子”火焰般醉人的氣味。虛擬空間趕跑了現實空間,超越了具體的時間地點,進行變形,雖然有不真實感,卻生發出想象的奇跡。
金嫣作為盲人,也像普通女性一樣渴望盛大而隆重的婚禮,然而戀人泰來卻因為自卑只想低調舉辦兩人的婚禮。一個熱情,一個冷靜;一個渴望,一個退卻,這樣的差異導致金嫣在自己的幻想里上演了無數場婚禮。金嫣人生最高的追求是愛情,最大的愿望是結婚。在她虛構的世界里,為客人拔火罐總是成雙成對地使用,為火罐舉行集體婚禮,自行車的兩個車輪也是夫妻,她還為花生米擔心,因為兩顆花生米近在咫尺卻沒有關聯,她剝開花生米幫它們撮合在一起。酸甜麻辣作為最家常的調味品,也被拿來上演了家庭生活,滋味也充滿著人的特性:“甜與酸的婚禮無疑是糖醋排骨,又酸又甜,最終把緊巴巴的日子過成一道家常菜……麻和辣有緣,我挖苦你,你擠對我,越吵越靠近,越打越黏糊。”以上超出了人所在的物質空間,奇思妙筆滲進了物的虛擬想象里。在普通的物件里幻想出一對對伴侶的故事,這些物件仿佛有人的感情,有人的行為,于是構成了看似荒誕實則溫情脈脈的“童話”空間。它們雖然來自四面八方的聯想,但都圍繞一個中心,是金嫣對于婚姻生活的期待。
健全人可以用具體的物質解釋抽象的內容,盲人由于視力缺陷造成部分生活經驗的缺失無法理解抽象的概念,因此盲人只能強化其他感覺體驗本需要用雙眼感知的物質。時間——健全人可以通過行動的參照、景物變化獲知,而盲人的時間缺乏參照物因而是重復的、沒有盡頭的,他們缺乏落在實處的安全感。小馬想象時間是有形狀的,可以是正方形,可以是三角形,可以是圓形,甚至變成了豎線,最終他發現時間不是封閉的?!锻颇谩坊藥醉摰钠接懶●R對時間近于游戲般的摸索并非閑筆,時間在虛擬空間中可見、變形、放大,被常人視若無睹的時間對于盲人來說是恐慌、巨大的未知。《推拿》中的虛擬空間不是像一般情況下對未來的設想中,或者回憶畫面里存在的有秩序、有規則的某種具體的社會背景,它不以特定的文化歷史環境為條件,而以盲人的心理為第一展示空間,將心理真實推到極致。
二、潛意識的外化
《推拿》最重要的地理場所是沙宗琪按摩中心,這是一個幾乎不包含健全人話語權的小型社會,除了廚子以及前臺服務員是健全人,掌握著按摩中心技術與資金的主力是盲人。敘述視角是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并非全知視角,只能跟隨盲人的感覺間接了解外部世界,盲人與健全人的矛盾、盲人間的社會關系。盲人的欲望主要通過心理空間展示,他們的現實空間是有一定約束的,是無法來去自如的,心理空間打破了地理邊界、倫理界限?!锻颇谩分械奶摂M空間是對心理空間的一種拓展,不僅僅只是內心的想法,還存在夸張、變形、幻想,將未然當成已然,將荒謬正?;瑢刃牡脑竿優榫唧w可感的情境,形成一個貌似真實并且也具有空間感的畫面。
如果說現實的地理空間對人有種種限制,那么心理的虛擬空間則表現為敞開無限。弗洛伊德認為無意識是包括個人的原始沖動和各種本能以及這種本能所產生的欲望,而被風俗習慣和道德壓抑到意識閾界下所不明白的心理部分,在以往的小說中潛意識往往是內隱的、暗示的,如魯迅《肥皂》中的“肥皂”暗示著假道學擁護者四銘的淫欲,沈從文《八駿圖》中甲教授屋內擺設的半裸廣告美女畫也是隱蔽的性壓抑的象征。而《推拿》中人物的潛意識通過虛擬空間暴露,從幕后走到臺前,從“猶抱琵琶半遮面”走向狂風驟雨,成為具體化的情境,虛擬空間是人物自由描畫的白布,而不是在其他目光注視下的遮羞布。但它仍具有潛意識的性質,因為是人物理性意識尚未明確,是“潛”而不“隱”。小馬正是因為小孔經常來男生宿舍打鬧,盲人之間無法用眼神交流而多肢體動作,小馬正處于青年荷爾蒙旺盛時期,容易受到吸引,他對小孔的依戀暗暗埋下,而介于小孔是同事王大夫的戀人,這種感情是不明晰的,因此退避到了無意識里。虛擬空間使得潛意識外化而自由舒展,小馬不用顧及自己的羞怯以及插足他人感情的道德約束,他和小孔都變成了野馬在草原奔騰,他希冀著他們的愛情無拘無束;然而牧馬人給小孔套上了馬鞍將她騎走了,牧馬人是王大夫的化身,他將王大夫看成愛情的阻礙卻無力反抗。虛擬空間承載了人物的思想流動,為其創造了具體的情境,將抽象直觀化,把無序的、朦朧的、潛藏的意識放置在立體的具象的空間里。
三、人生的游戲化
虛擬空間不僅打破了視覺描寫的局限,直觀地裸露心靈,并且對主體的內心關懷發揮了游戲化的作用。游戲一般認為是孩童的專屬,“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因為兒童的心靈狀態對一切充滿新奇,表現為把玩或者挑戰的心態,而成年人由于社會責任與義務的役使往往心靈沉重,采取警惕、躲避、淡漠的態度。游戲不一定非得是建立某種形式的娛樂,也可以是摒棄嚴肅的思維,保持賞玩一切的心態,正如“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馬斯洛理論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五類,在沙宗琪按摩中心這個微型社會圈內,盲人有爭當老板的需求,有尋求尊嚴的需求,有渴望愛情的需求,他們每個人尋找自我定位,需求一方面給人動力一方面造成壓力。虛擬空間給了他們喘息的空間,紓解了這種壓力,使得他們能以一種游戲的姿態獲得心靈的棲息。
朱光潛在《談美》中思考藝術與游戲的相似性時提到“他聚精會神到極點,雖是在游戲卻不自覺是在游戲。本來是幻想的世界,卻被他看成實在的世界了……全局盡管荒唐,而各部分卻仍須合理”,小馬與小孔同在休息室,小孔的一個腳步一個轉身對于她自己來說不過是時間的縫隙,對小馬卻掀起了萬千波瀾,小馬在休息室幻想“嫂子”變成蝴蝶、海豚、棕紅馬,場景是天空是水又是草原,這一切都荒唐,卻又顯得合理,因為在小馬還不成熟的心智里,他以一個仰慕者、跟從者的姿態與“嫂子”正進行著追逐的愛情游戲,若即若離,難以把握。
投入游戲的過程中會不自覺地把宇宙“人情化”,“游戲帶有移情作用,把死板的宇宙看成活躍的生靈”,物我的界限不明,也就會把物賦予人的情態、心性了。金嫣的推拿技術可以在按摩中心立足,自我實現的需求已經滿足,但情感需求方面尤其突出,將婚禮當成全部寄托,然而泰來木訥、自卑,并不期待矚目的婚禮。金嫣就像一個小女孩熱衷于過家家,把接觸到的日常的吃穿用度都想象成婚禮場面和新婚夫婦,筷子、花生、調味品、自行車都是新婚夫婦,會拌嘴會鬧別扭,但還是離不開對方。《推拿》的虛擬空間就是游戲的場所,游戲需要投入想象、剔透的真心,盡管它的外殼是虛假的,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能反映人的真實,體現了“詩的真實”,游戲的純粹在于它不牽扯利益交換,不關涉價值判斷,虛擬空間為主體掌握游戲化的生存方式與飛揚自由的本質提供了可能。
“游戲是在現實世界之外另造一個理想世界來安慰情感”,如果現實已是天堂就不必幻想另一個伊甸園。古典小說中不乏這類設想,《牡丹亭》中杜麗娘因平時限于閨閣才有那夢中歡愛,《紅樓夢》里的太虛幻境、大觀園都是受苦女兒們的樂園。如果沒有虛擬空間的搭建,《推拿》也會少去一半光彩,留下的只有掙扎與淚水而缺少嵌入整幅黑色圖景里的微光。這是一個群體盲人的黑暗世界,虛擬空間就是外在的“眼睛”,讓我們看見盲人,也讓盲人“看見”外界。金嫣的心理能量完全被愛情占據,她的虛擬空間也完全是婚禮場景:“透過紅頭蓋,金嫣看見紅蠟燭的火苗欠了一下身子,然后,再一次亭亭玉立了。它們挺立在那里,千嬌百媚,嫩黃嫩黃的。寶塔式的蠟燭周身通紅,在它的側面,是鎦金的紅雙喜圖案?!泵と说氖澜鐩]有色彩,沒有景的變化,虛擬空間呈現出了顏色、形態、動作,不論是小馬還是金嫣,他們在想象的世界里無所不能,都能“看見”,都能實現。游戲的魅力正在于讓人忘卻具體的條件而直奔理想彼岸,當盲人這一邊緣群體處于被壓縮的生存空間時,這種游戲化的想象空間實際是對他們生存空間的擴展,是作者特有的人道關懷。
區別于傳統的現實主義,畢飛宇的重心不在于突出塑造典型環境、典型人物,不把人物與宏大的背景、洶涌的歷史浪潮聯系,指向的是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我的糾纏,寫的是日常里普通人都能感受的金錢、友情、愛情、尊嚴,這是畢飛宇的“樸素”。他對現實主義的理解不停留在表面的寫實,而在于想象的真實,《推拿》中虛擬的畫面比直接的摹狀更能體現畢飛宇對生活“疼痛”的理解,正如李澤厚所言:“要在‘虛無‘寂寞中憑‘想象的真實生出音樂和畫面來,只有創造直觀和純粹意識還是不夠的,它有賴于‘情的滲入?!庇辛水咃w宇對邊緣群體的一種深情關切的滲入,想象也成為另一種真實、另一種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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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優雅,南華大學語言文學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在讀學生;胡用瓊,文學博士,南華大學語言文學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