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俏波,袁曉清,葉 臻,秦凱華
(1.成都中醫藥大學 基礎醫學院,四川 成都 611137;2.廣東省婦幼保健院藥學部,廣東 廣州 511442;3.成都中醫藥大學 養生康復學院,四川 成都 611137)
八味大發散出自清代《眼科奇書》,由麻黃絨一兩或三兩,蔓荊子一兩,藁本一兩,北辛五錢或一兩,羌活一兩,北防風一兩,川芎一兩,白芷梢二兩,生姜兩片組成。《眼科奇書》[1]曰:“凡治男女大小,一切外障眼病,紅腫不開,疼痛難忍,羞明怕日,不喜燈火,滿目紅筋胬肉,多淚,或生翳子。……用四味大發散或八味大發散,看癥加減。”八味大發散集合眾多辛溫發散藥物,以麻黃為主藥,且用量極重,在臨床中用治點狀性角膜炎、單皰性角膜炎、急性結膜炎、角膜潰瘍、翼狀胬肉、虹膜睫狀體炎等[2-5],療效頗佳。但因該方集諸多辛溫風藥,往往令后學望而卻步,不敢輕易嘗試,因而能嫻熟運用該方者較少。為更好闡釋這一首眼科良方,本文總結全國眼科名家王明杰教授學術經驗,從玄府氣液學說角度出發,探討該方立意,總結王老師臨床經驗和辨治要點,并附驗案三則以助理解,特與同道共饗。
“玄府”之名首載于《黃帝內經》之中,原指汗孔。劉完素創造性地將“玄府”一詞的含義拓展為無物不有的升降出入道路門戶,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一系列有關病機及治法方藥的新見解,但其論述分散,語焉不詳,長期以來未能受到應有重視,僅在部分眼科醫家中有所應用。當代中醫眼科名家陳達夫教授在多年的實踐探索中,十分重視應用玄府學說指導臨床,善于采用開通玄府之法治療多種疑難眼病,成效卓著,彰顯這一古老理論的重要學術價值。
作為陳達夫教授的關門弟子,王明杰教授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起,在繼承先師學術思想的基礎上,對劉完素玄府氣液學說進行了系統的整理、詮釋及發揮,認為玄府為遍布機體至微至小的基本結構,為營衛精神及氣機升降出入之通道。一旦玄府郁閉,氣血津液的轉輸布達必然出現障礙。不管內障還是外障眼病,患者往往只有視覺功能障礙,而無全身癥狀。由此,王教授認為,玄府學說對指導中醫眼病治療,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并提出“竅不通則目不明”的學術觀點[6],認為不論是目眛不明,還是目無所見,皆因玄府閉塞所致。
劉完素在《素問玄機原病式·火類·目昧不明》中指出:“目赤腫痛,翳膜眥瘍,皆為熱也”[7],但與用寒涼瀉火藥治療“目赤腫痛,翳膜眥瘍”手法不同,八味大發散重在開通玄府,導火外出,使火出皮外汗津津,熱隨汗解。王老師指出,風藥猶如春氣之生發,能鼓舞人體生機,振奮全身氣化,促進體內氣血津液流動暢通。舉凡臟腑經絡、四肢百骸、五官九竅之閉阻,氣血津液之瘀滯,皆可使之開通。《眼科奇書》[1]提出:“內眼多氣,外眼多寒”,又云“當用發散藥物散其陳寒,寒去則火自退”。王老師認為,這與劉完素學術思想如出一轍。劉完素提到:“辛熱之藥……能令郁結并通,氣液宣行,流濕潤燥,熱散氣和”[7],清代龍之章在《蠢子醫·眼中瘀肉色紫多是寒癥》[8]中亦認為“眼科溫散甚有理”。王老師指出,如風寒凝滯,脈無熱象,則宜溫散之法,選用辛溫發散之品,如麻黃、細辛、羌活、荊芥、防風等,發散風寒,開通郁滯。如有郁熱之外障眼病,非風藥不能取效,即所謂“火郁發之”,八味大發散仍可使用。若一見發病急驟,病狀急劇,即從風火辨治,而投以祛風解熱、清熱涼血的苦寒之劑,雖可收一時之效,然使邪氣閉郁,助邪傷正,陽損則陰云四起。
王老師常用麻黃、細辛、蔓荊子、葛根等治療內外障眼疾,尤擅長以八味大發散祛散風邪,能開通腠理,使氣津暢行,用治風輪翳障收效甚捷。王老師總結要訣為“治熱不遠熱”,意即以辛溫治風之法取效者,為“治火先治風”的思想體現。
八味大發散開通玄府以發越郁火,暢氣行血,消腫散結,可消散外障紅腫、目赤爛甚或胬肉贅生等。王老師除擅長用其治療眼病之外,還用治諸多沉寒痼疾。現特將王老師用該方所治病證及辨治要點總結如下:
(1)風寒外束,郁火內伏之外障眼病,如眼泡紅腫、瞼緣赤爛、黑晴生翳等。其目赤多紫暗不澤,或雖雙目灼痛仍身背惡寒,或眼胞腫脹而涕淚清冷,或舌質紅而苔白厚,或服用寒涼之劑而久治不愈。對于此等證候,八味大發散最為合拍。王老師指出,《眼科奇書》原方用量偏重,臨床運用時不必拘泥,可視證情靈活變通。一般情況下,麻黃用9~12 g即可,寒閉重者可酌加(15~25 g),并配伍桂枝、羌活、細辛、白芷等辛溫發散之品,里陽虛者還可加用附子(師麻黃附子細辛湯意),以溫散表里之寒。
(2)風熱或郁火內蘊,郁重熱輕之外障眼病。郁熱甚者,麻黃用量可酌減(5~8 g),并配伍蔓荊子、柴胡、蟬蛻、菊花、連翹等辛平或辛涼清解之品,或酌加黃芩、梔子、蒲公英等寒涼泄熱藥物。此等辛溫辛涼同用,發散與清泄并用之法,療效可靠,可師可法。
(3)實火壅盛之外障眼病。此類純熱無寒證,當以龍膽草、黃芩、黃連、石膏、赤芍、丹皮等寒涼清熱藥為主,但因熱邪易致玄府閉郁,而過度寒涼又易冰伏氣血,使氣津澀而不流。此時,可改用小劑量四味大發散(麻黃、藁本、蔓荊子、細辛、生姜),在眾多寒涼藥中佐以小劑辛散,使寒而不凝,有助于消腫散結,可縮短外障消退時間,提高治療效果。
(4)沉寒凝結所致之頭面氣血瘀阻。王老師指出,八味大發散為辛溫峻劑,可祛除臟腑經絡久羈之邪,方中麻黃辛溫發散,走竄透達,由表及里,肌腠孔竅無微不至,為開竅啟閉、走竄透達之要藥。細辛味辛香竄,能上疏頭目,下通腎氣,上下內外,善走竄周身,開通玄府竅道,凡五官九竅,臟腑經脈不通不暢,細辛均可與他藥配伍開而通之,散而行之,愈疾甚速。羌活辛苦溫燥、芳香體輕,其辛溫通達之力,可流利氣血,開玄府竅道,祛血中之風,行滯達郁,并入足太陽膀胱透顱絡腦,引諸藥直達病所,而善治頭面五官之疾。故而,王老師常將八味大發散變通用治頭面部沉寒痼疾,如頭痛、牙痛、三叉神經痛等。
顏某,女,3歲,2017年11月24日初診。主訴:霰粒腫手術后復發。患兒一年前患霰粒腫,半年后手術,手術后一月余即復發,曾服清熱明目類中藥兩月無效。現癥:雙下眼瞼見肉芽腫色紅,余無他癥。舌淡苔白,脈緩。中醫診斷:外障眼病。辨證為玄府閉郁,氣血郁滯,治宜發越玄府,暢通氣液,方擬八味大發散加減:麻黃6 g,細辛3 g,白芷6 g,川芎6 g,蔓荊子6 g,羌活6 g,防風6 g,蘆根12 g,皂角刺5 g,薏苡仁15 g。4劑。每日1劑,水煎服。
二診(2017年12月1日),雙下眼瞼肉芽腫消退大半,舌尖微紅,脈緩,上方加連翹10 g,續服4劑。
三診(2017年12月15日),雙下眼瞼肉芽腫已完全消退,雙下眼瞼無異常。近日外感咳嗽,舌邊尖紅,脈浮數,擬桑菊飲加減治之。分別于半年、一年后隨訪,霰粒腫未復發。
按:《眼科奇書》[1]云:“凡外障不論如何紅腫,總是陳寒外束所致,用發散藥,寒去則火自退。”雖言之太過,但臨證對于此類證候,尤其是用苦寒泄熱治法無效者,八味大發散最為合拍。方中眾多風藥辛散開玄,行氣活血,開經絡郁阻,使外寒得散,氣液宣通。其中麻黃發散之力尤強,破癥瘕積聚,用治目赤腫痛或生翳膜等外障眼病收效甚捷。
王某,女,22歲,2019年1月1日初診,右眼新生血管5年。7年前因急性結膜炎和角膜病毒性皰疹使用地塞米松滴眼液,之后眼睛反復發炎但不影響視力。5年前瞳孔前方出現細小新生血管,兩年前開始情況惡化,經常發炎,新生血管向外擴張,僅能近距離看清手指,常脹痛不適,西醫建議角膜移植,患者希望保守治療,就診時滿臉痤瘡,雙目白睛赤紅,眼睛分泌物色黃量多,舌尖紅苔白潤,脈浮疾數,重按滑數。此為新生血管性眼病,為玄府閉塞、郁熱壅盛之象,當發散郁熱,升降氣機。處方:生麻黃6 g,細辛5 g,蔓荊子10 g,防風6 g,川芎10 g,白芷6 g,羌活6 g,生甘草6 g,野菊花15 g,蟬蛻6 g,車前草20 g,赤芍15 g,酒大黃5 g,僵蠶10 g。6劑,每日1劑,水煎服。
二診(2019年1月13日):服藥6劑后新生血管消退明顯,眼睛分泌物及痤瘡明顯減少,現仍存右目脹,口干明顯,夜間自覺發熱。左脈弱,右脈弦細數。舌淡紅苔膩微黃。處方:生麻黃6 g,細辛5 g,蔓荊子10 g,防風6 g,川芎10 g,白芷6 g,羌活6 g,藁本6 g,酒大黃5 g,姜黃10 g,蟬蛻6 g,僵蠶10 g,水蛭粉2 g(沖服),赤芍15 g,野菊花12 g,車前草20 g。6劑。
三診(2019年3月1日):痤瘡已愈,目眵、目脹消失,僅余少量新生血管,視力較前提升,舌淡,寸疾數。處方:熟地15 g,蕤仁15 g,菟絲子15 g,楮實子15 g,三七粉6 g,細辛2 g,生麻黃3 g,全蝎粉3 g(沖服),車前草20 g,赤芍15 g,茯苓15 g,木賊12 g。6劑。
患者后到外地攻讀研究生,一年后隨訪,新生血管未再擴張,視力穩定。
按:新生血管性眼病為眼科常見疾病,治療難度較大。患者曾服用大量清熱解毒、活血化瘀或養肝明目之品而罔效,看似毫無頭緒,但從玄府學說角度考慮,以八味大發散功辛溫開宣,啟玄活血,收效甚捷,充分體現了王老師“治熱還用熱”的方藥特色。
李某,女,36歲,2011年11月17日初診。主訴:頭痛纏綿不愈20年。患者20年來因頭痛,屢用中、西藥物、針灸等治療,僅能暫時緩解,無法根治,每年發作數次,某三甲醫院神經內科診斷為偏頭痛。近幾年來疼痛程度加重,持續時間延長,需在該院住院輸液數日方能控制。此次已頭痛2日,右側尤甚,右顳側連及目眶、耳后刺痛、跳痛,遇冷風加劇,服西藥鎮痛只能緩解三四小時,導致夜臥不寧,煩躁不安,口干不欲飲,飲食、二便正常,舌暗紅,苔薄白膩,脈弦細。診斷:頭風。辨證:風邪阻絡,寒凝血瘀。治法:祛風散寒,溫經通絡。處方:八味大發散合止痙散加減。處方:川芎30 g,羌活12 g,細辛15 g,麻黃12 g,白芷12 g,蔓荊子12 g,防風12 g,白芷12 g,玄胡12 g,葛根45 g,白芍30 g,附片15 g(先煎),全蝎3 g(研末沖服),蜈蚣1條(研末沖服)。3劑,每日1劑,水煎服。
二診(2011年11月20日):兩劑后頭痛明顯減輕,已停用止痛西藥,睡眠改善。上方川芎減為15 g,細辛減為9 g,續用3劑,水煎服。
三診(2011年11月24日):頭痛緩解大半,每日僅有一兩次小發作。改用丸劑調理鞏固。藥物:川芎15 g,羌活12 g,細辛6 g,蔓荊子12 g,白芷12 g,防風12 g,乳香12 g,玄胡12 g,葛根20 g,白芍20 g,黃芪20 g,全蝎6 g,蜈蚣2條,地龍12 g,僵蠶12 g,當歸12 g,雞血藤20 g,丹皮12 g,甘草6 g。4劑,制水丸,每服9 g,一日3次。
患者1月后來電致謝,言丸劑服完,頭痛已愈。囑停藥觀察,保持聯系。隨訪2年,未見發作。2014年3月來院門診,稱頭痛復發,但程度較前為輕。仍以丸藥方加減4劑,服用后病情很快控制。追蹤觀察至今,頭痛未見發作。
按:偏頭痛臨床多見,其久痛不愈者中醫稱為“頭風”。本例病程20年,風寒之邪入絡,瘀血阻滯,頭痛發作劇烈,非大劑溫散難以祛除其久羈之邪,非強力搜剔難以開其久閉之結、撼其混沉之瘀,故施以八味大發散和止痙散加減,以大劑風藥、蟲藥雙管齊下,終獲佳效。王老師認為,中醫對疼痛的認識是“不通則痛”,治療思想是“通則不痛”,本案20年頑疾,中藥10劑,得以根除,充分體現了中醫治療痛證的優勢。
目赤腫痛等外障眼病,如過施寒涼清熱,常致郁火內斂,不得發越。八味大發散集諸多風藥于一身,具有發散、溫通、香竄、宣泄等特性,能直接開啟郁閉的玄府,暢達氣血津液的運行,對外障眼病或沉寒痼疾有意想不到之良效,應給予足夠的重視。此外,運用該方亦不離辨證論治,除注重發散、宣通之外,同樣要針對引起玄府郁閉的病因病機施治,或消除玄府郁閉形成的病理產物,如血管新生案中,患者因玄府郁閉,郁熱壅盛,仍需合升降散加減以斡旋氣機,多方位給熱邪以出路。又如偏頭痛案中,因風寒之邪入絡,寒凝血瘀,纏綿難愈,惟有以八味大發散配以諸多蟲藥,鉆透搜剔,攻逐瘀血,方可恢復竅道暢通。總之,師其意宗其法即可,臨證時不必拘泥原書用量及其配伍,而應因時因地因人因證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