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斯博 沈 強 黃 斌
(1.廣州中醫藥大學,廣東廣州510000;2.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廣東廣州510000;
3.香港浸會大學中醫藥學院,中國香港999077)
《明醫指掌》是一部論述臨床證治為主的綜合性醫書,為明代醫家皇甫中所撰。全書共10卷,不但論述了中醫基礎理論的有關內容,而且更多地涉及內外婦兒五官諸科疾病的證治,堪稱一部將中醫學診療理論與臨床實踐整合之作。該書在疾病分類上采用以科類病的分類方式,以歌、論、脈、證治四部分相貫的寫作體例,論述具體疾病的診療理論和治療方法。特別是其證治部分每按病因病機不同分成若干類型,再依具體的病證分列諸方,凸顯了論病析機、以證統方的特點,成為中醫臨床診療理論發展過程中的又一集大成者。
皇甫中(1368—1644),字云洲,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家世業醫,幼承家學,潛心苦讀,在繼承前人成就的基礎上更有所發揮,歷時數年,終于著成《明醫指掌》10卷,既參以《黃帝內經》《傷寒論》等經典,博采古方,又不拘泥于古說,善于靈活變通,對一些病證有自己的理解和體會。尤擅以歌賦括百病,巧妙地將中醫診療與臨床實踐整合在一起,特別適合于初學者記誦。關于本書的學術成就一直未見有研究報道,今筆者不揣淺陋,探析如下。
金元時期的學術氣氛比較活躍,各種不同的醫學思想都有其生存的空間與土壤,于是逐漸形成了以劉河間、張從正、李東垣、朱丹溪為代表的金元四大家,從此也就有了醫學流派,醫史上有“儒之門戶分于宋,醫之門戶分于金元”之說,其影響之深遠,時至今日仍一直被后世津津樂道。皇甫中生活在明朝初年的浙江杭州,由于受到金元醫家學術思想影響,所以在《明醫指掌》一書中也處處體現出他對朱丹溪、李東垣等諸家學說的推崇或贊同。如果從書中反復引用李東垣、朱丹溪的原文來推斷,作者似乎更加傾向于補土派和滋陰派,然而事實可能并非如此。在千百年中醫藥的發展歷程中,無論醫學流派如何發展和演變,每個時代的中醫都尊奉中醫經典理論這個始終就沒有動搖過。皇甫中就是一個典型代表,在他的著作中匯集了經典理論和各家學說,盡管引用朱、李之論比較多,但是他的持論還是比較公允、平正的,并不是像有人所說,他是丹溪學派的傳人。在丹溪滋陰學說大行其道的那個年代,他能做到這樣不盲從、不偏倚也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南宋史嵩曰:“夫為醫者,在讀醫書耳。讀而不能為醫者有矣,未有不讀而能為醫者也。不讀醫書,又非世業,殺人猶毒于梃刃。”由于受儒家文化影響,古時讀書人往往都有很深的家國情懷思想,他們的人文素養比較好,人生境界也很高,所以,很多仕途失意之士紛紛降志于醫,抱著一腔熱血懸壺濟世,普救眾生,終也成就了一番事業。皇甫中和邵氏父子都是典型的讀書人,從《明醫指掌》序、自記和凡例可以看出,他們所涉獵的醫書十分廣博,不僅有經典的岐黃諸書,而且有晉唐、宋元明等各家著作,尤其金元醫家對他們的影響都是非常大的。值得注意的是,在《明醫指掌·卷八雜科目證四》中,除了實熱、虛眼、障翳之外,還有“養陽”與其并列,彰顯了其重視扶助陽氣的治療思想。此外,皇甫中還有一些自己的學術主張和理論創新,譬如“肺為五臟華蓋”論就由他率先提出,“夫肺為五臟華蓋,主持諸氣,所以通榮衛,統脈絡,合陰陽,升降出入,營運不息,循環無端”,這些認識都進一步充實和完善了中醫基礎理論內涵,也為中醫藥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脾胃是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自金元時期“補土派”興起之后,歷代中醫都非常重視脾胃,皇甫中也不例外,他在《明醫指掌》中對脾胃病證不僅辨析詳備,而且方藥齊全,幾乎就是李東垣《脾胃論》的翻版,他強調:“勞形過食中州損,怠惰貪眠面色焦。土不營運生痞脹,食難克化肉潛消。脾胃既病如何療,要適寒溫飲食調。”同樣也非常強調脾胃生化氣血,滋榮脈絡、四肢百骸,且五臟六腑皆借此以生養。他創造性地將脾胃病證分為脾胃不和、脾胃虛損、脾胃停食、脾胃虛寒、脾胃伏火、脾胃中濕六種類型,既有充分的理論依據,又有實用的指導意義。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科學的昌明,人類疾病譜也在悄然發生著改變,但是,中醫脾胃病的辨證分型似乎很難跳出原有窠臼。
譬如治脾胃不和的第一方“治中湯”就頗有特點,它原本出自唐朝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同名方(人參、炙甘草、干姜、白術),后被北宋《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收錄,但方名仍未變,僅增加了陳皮、青皮。明清時期很多醫書均有引錄此方,比較有影響的就是《景岳全書》,其中一句點睛之筆亦即“如嘔加半夏”,似乎更應該引起后世的高度重視。半夏能降逆止嘔幾乎人人皆知,但是治脾胃病必用半夏調理氣機則未必都會認可。關于半夏善治脾胃病,雖然歷代醫家皆有述及,但只有黃元御對半夏的闡述最合法度,影響至深[1],云:“下沖逆而除咳嗽,降濁陰而止嘔吐,排決水飲,清滌涎沫,開胸膈脹塞,消咽喉腫痛,平頭上之眩暈,瀉心下之痞滿,善調反胃,妙安驚悸。”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皇甫中在治脾胃病證時,則恰恰應用了含有半夏的二陳湯、枳縮二陳湯、枳桔二陳湯等,其用意似與黃元御理論不謀而合,只不過他還沒有上升到像黃氏氣機升降那樣的理論高度。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夫治病必求于本”,意思是治療疾病時必須追究疾病的根本原因,也就是探求其陰陽的偏盛偏衰。明·張景岳指出:“本者,原也,始也,萬事萬物之所以然也。世未有無源之流,無根之木,澄其源而流自清,灌其根而枝乃茂,無非求本之道”,他還引用同時代醫家所總結出的歌訣來闡明這個道理:“王應震曰:‘見痰休治痰,見血休治血;無汗不發汗,有熱莫攻熱;喘生休耗氣,精遺不澀泄;明得個中趣,方是醫中杰。行醫不識氣,治法從何據?堪笑道中人,未到知音處。’此真知本之言也,學人當知省之。”皇甫氏非常贊同丹溪“六郁”說,云:“故人之諸病,多生于六郁。蓋郁者,結聚而不發越之謂。當升不升,當降不降,當變化不得變化,所以傳化失常而六郁之病生焉。”他認為六郁之病,實際上就是傳化失常所導致的。他的這個推斷至今仍未過時,依然具有指導意義,縱觀當今內傷雜病之成因無不與六郁息息相關。他還進一步總結出郁證脈象沉的特點為“蓋諸郁之脈皆沉,沉則為郁故也,但其兼芤、澀、數、緊、滑、緩之不同耳”。
火證是中醫經常會遇到的病癥,如何處置這個“火”也最能考驗一個中醫的辨證論治水平。皇甫氏堪稱醫林高手,曰:“治火之法非一端,補虛瀉實發郁滯。”他認為君相二火出于天成,五志之火出于人為,一水不能勝七火,所以火之為病甚多。“當審其虛實之候,究其受病之由,隨其陰陽之性,委曲調治,則火易伏。否則,激薄其性,反致燔灼,莫能御也。”在治君火熾盛時,苦寒直折其火是正治之法,但如果其火轉烈該怎么辦,皇甫氏在此提出“須用姜汁或酒制炒,則火自伏,此寒因熱用之法也”。此外,我們都知道郁火是可發的,但隸屬不同經之郁火,其發法卻是不一樣的,如四肢發熱、肌痹熱、骨髓中發熱如燎且捫之烙手,此血虛而得之,可用升陽散火湯;手心熱,屬熱郁,用火郁湯;若因醇酒厚味,膏粱積熱者,清胃散主之。由此可見,皇甫氏對于任何病證的論述都是強調抓住病本,陰陽辨證入微,力求使人明白易懂,學以致用,以便最終都能接受臨床療效的檢驗。
中醫辨證論治時總會強調對病因病機的討論,所謂“先議病后議藥”就是這個道理。當然這里所說的病是中醫范疇的病,而非現代醫學所謂的病。在《明醫指掌》每個病證的“歌”下緊接著就是“論”病,對該病證的原委進行詳細的分析,引經據典,透徹明晰,力圖使讀者從醫理上有一個完整的脈絡,從而為后面相應的證治提供有力的理論依據。其實所謂的病證相關、方證相應也是如此,都是需要反復地論病析機,然后再以證統方的。如《明醫指掌·卷六頭眩證下論病》曰:“眩者,目花黑暗旋倒也。其狀頭旋目閉,身轉耳聾,如立舟車之上,起則欲倒。虛極乘寒得之,故風則有汗,寒則掣痛,暑則懊悶,濕則重滯,此四氣乘虛而眩暈也。或七情郁而生痰動火,隨氣上厥,此七情致虛而眩暈也。酒色過度,腎虛不能納氣歸元,使氣逆本而上,氣虛而眩暈也。吐衄、崩漏或產后失血,脾虛不能收攝營氣,使諸血失道妄行,此血虛眩暈也。”諸如此類的論病析機頗多,不但切中病機,絲絲入扣,而且言簡意賅,以理服人。又如“丹溪云:頭眩多挾痰,氣虛并火及濕痰、火痰,蓋無痰不能作眩,痰因火動也。凡此之證,要參以脈癥治之,隨機應變,不可以一途而取軌也”,借助丹溪的論述來佐證自己的觀點,反映了作者嚴謹的治學態度。為什么治虛眩和痰火眩暈都要用半夏白術天麻湯,而且古今臨床醫家治眩暈往往都會首先想到此方,當你讀罷皇甫氏上述論證之后,自然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由此也進一步體悟到中醫傳承過程中讀書與臨證的重要性。再如《卷六腰痛證下》論病曰:“血氣不行,風、寒、暑、濕氣相干,則沉痛不能轉側。然老人腎虛多腰痛,亦有寒濕者、挫閃者、氣滯者、血瘀者、腎著者、沖風蓄熱者、水極者、勞傷者之不同也。”其中腎虛腰痛是臨床最為常見的一個病癥,他所列舉的六個處方也各具特點,既有赫赫有名的青娥丸、獨活寄生湯,又有名不見經傳的安腎丸、立安丸。這些處方從藥物組成到主治功效都有理論基礎和實踐依據,體現了方證相應、藥癥相關的思想,所以對今天臨床仍然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考察一部醫書的學術成就如何,關鍵是要看它的理法方藥是否能一致,這也是最能反映出作者辨證論治真實水平的著眼點。《明醫指掌》的歌論部分對醫理的闡述堪稱上乘,引經據典,條分縷析,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教科書式的模板,其后的分類細說也具有現代中醫內科學之雛形。尤為難能可貴的是,書中所收錄的數百首處方,或出于經典,或來自名家,基本上都是經得起實踐檢驗的藥方。由于皇甫中是一名具有豐富臨床經驗的醫生,所以他對每個病癥后所收錄處方的審核把關也很嚴苛,既崇經方,又不薄時方,只要是他認為對證而有效的處方,就一并納入囊中,為我所用。同時,如果是較為錯綜復雜的病癥,他也會親自創立經驗方,以備參考借鑒。如治腎虛腰疼的立安丸,就是一個很有創意的自擬方,雖然藥僅牛膝、杜仲、補骨脂、黃柏、大茴香五味,但切中病機,力專而效宏,故有補腎止腰疼之良效。又如治血痛腹痛的通經散,其組方思路是氣行則血行,故以陳皮、甘遂配合當歸尾、川芎、紅花、桃仁,旨在活血定痛。再如治濕熱氣痰的中和丸(蒼術、黃芩、半夏、香附),方中蒼術燥濕運脾,與半夏配伍重在治生痰之源,也體現了其重視脾胃的用藥風格,正如明代孫志宏《簡明醫彀》[2]所說:“醫有成法有活法,成法師不可悖,活法因時不可拘。”由此可見,皇甫中廣求古今名家治驗,所用方藥當守則守,當變則變,已經達到圓機活法的一種境界了。
綜上所述,《明醫指掌》是明代醫家皇甫中在臨證之余所編寫的一部綜合性醫書。該書不僅內容豐富,博而不雜,而且有歌有論,方藥兼收,對中醫臨床應用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和參考價值,無怪乎訂補者邵達對其贊譽有加,其云“抉秘鉤玄,遠紹諸家之說;分治標本,闡明運氣之宜”,明代醫家徐春甫也稱贊本書“有謂審八脈以明八要,可為后學之指南”[3],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