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定一：“和”是當今社會的稀缺品

初見劉定一時，他手拎著個袋子步出賈誼故居，親切隨和。問及還想去哪里逛逛，他數了數已經游覽過的地方：橘子洲、岳麓書院、烈士公園里的瀟湘奇石館，最后一站想去附近嘗嘗長沙的小吃。

火宮殿人聲嘈雜，并不適合采訪。原本想先喝杯綠茶，聊聊我們熟知或未知的“和文化”，沒想到灶臺忙到無水供飲，服務員那一聲“冇茶！”渴望補充水分的劉定一聽明白后頗具定力，玩笑道：“火宮殿主火，忌水，自然沒茶了。”

所謂平和之人，不需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一杯茶水里就可窺一二罷。

從“致中和”到“止于至善”

有子道：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

“禮主區別，賦予社會以‘上下尊卑’之類的秩序，但是一味強調區別，用于人際交流，會阻礙心的溝通，積累戾氣；用于經濟發展（很好聽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會擴大貧富差別，兩極分化。為什么和為貴？怎樣理解和為貴？”劉定一一概從經濟學原理立論，“物以稀為貴。今天社會的頑癥，源于‘和’成了稀缺品。”

在孔子弟子中，劉定一最推崇有子，稱之為系統思想的先驅者：“有子在《論語》中只出現了四次，全是華麗亮相有有子告訴初學者，有子不但讓“和”來配“禮”，看好“信-義”、“恭-禮”的聯姻，還主張把婚姻領域里的“姻不失其親”上升為一般倫理層面的準則。”在劉定一眼里，一對對詞也有般配不般配，就好比音樂里re-sol是和諧的，mi-fa卻是不和諧的。

與“和”相對的，就是“全或無”（not or all）。這種思維方式走極端，不知協和為何物。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大舜治理天下，就是致中和的典型：他在充分聽取民意的基礎上‘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劉定一畫了一個平面直角坐標系，以數學的思維來示意何為“止于至善”。

“以前一般人把至善理解為世界大同、共產主義之類遠離生活的夢想，這種至善我們無法設想如何達到，要求‘近于至善’，‘達于至善’已經很夸張，哪里談得上‘止’呢？”劉定一的觀點，記者聞所未聞，只好聽他繼續說下去，“止于至善的要害是STOP！今天我們坐下來聊，只采訪五分鐘是個好主意嗎？顯然不是。那么暢談八小時？也不行。我們必須在五分鐘和八小時之間找個合適的時間點停下來，比如一個半小時就剛剛好。這就叫至善。Stopping at the best. 雙方都能接受，致中和。”

那個至善對應圖中曲線的最高點，中庸貴在不偏不倚正合適，但也不是簡單的正中間。

“《大學》里說‘知止而后有定’。知道一個小時之后我們要結束采訪，我不用急著怕趕不上飛機，你也不會踧踖不安，我們就能靜靜思考，侃侃而談。最終，采訪圓滿完成。”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得到什么？朱熹說，得其所止。所止的那一點，正是至善。

“樂隊指揮、大廚、宰相”

這幾年劉定一用橫斷科學（數學、邏輯、系統學）方法論攻治儒學，做了許多傳統儒學研究者很少做的事情。

“國學這個圈里，民間的力量是分散的。這次趁來長沙講學的機會，事先在網上聯系了天津的金綱、南昌的弘毅、南寧的余東海、北京的秋風、上海的校友錢文忠。在他們幫助下拜訪了長沙的賢達和岳麓書院。長沙各位素未謀面的人士都很熱情。”

“各方人士同聚在國學的旗幟下，其實千差萬別。就以儒學來說，有些鼓吹成立儒教——歸于文教乃至宗教，有些主張實施儒政，有些致力于普及儒學，我是發愿糾正《論語》誤讀、培養合格講師的。然而觀點分歧管分歧，與人親和是親和，這就是君子和而不同。”

“你知道‘和’字的起源嗎？原來卜辭中的寫法是‘龢’，”劉定一隨手寫了個房屋柵欄般的象形文字，“《說文》說它的意思是調和，從龠，禾聲。你看龢字左邊是根三孔管狀吹奏樂器，在樂隊里起的作用是‘以和眾聲’。”

還有“調和鼎鼐”的四字匾額，古代是專用來表彰宰相的，說他協調百官就像廚師一樣在大鍋里調味。所以這個‘和’字不但與音樂，與飲食也密切相關。孔子說一般人對中庸之道最難把握，要么過，要么不及。接著孔子就舉飲食為例：“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你讀過陸文夫的中篇小說《美食家》吧，”劉定一一下子把鏡頭推到20世紀中葉，“小說的主人公朱文治告訴吃貨們，做菜最難的不是選料、刀功和火候，而是放鹽。”

“英國童謠Tinker， tailor， soldier， sailor，……把‘鍋匠、裁縫、士兵、水手’硬生生湊在一塊兒。”劉定一的跳躍式思維，我有點跟不上，“要是編一首‘和’謠，就該是‘樂隊指揮、大廚、宰相’了，他們都是調和大師，盡管調和的對象不同：宮商角徵羽、酸甜苦辣咸、士農工商兵……”

到結束采訪的至善點了，打住。然而余音裊裊。在當代，找一位一流的交響樂團指揮并不難，頂級大廚更不在話下，可是調和偌大的中國社會，其政治智慧還是要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去尋根。

產出

0 止于至善 1 投入

大舜治理天下，“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劉定一畫了一個平面直角坐標系，以數學的思維來示意何為“止于至善”：x軸代表措施或投入，y軸代表效用或產出，現實中投入-產出曲線都是“非線性”的，會有一個巔峰。x軸上的0表示一端（例如表示政府一分田賦也不收），1表示另一端（例如表示政府把農民收成全部充公）。這兩種做法效果都好不了，致中和就是要在0-1區間內找到最佳點，并且停在那兒，這在《大學》里叫“止于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