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熠萌
(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上海200021)
指導:蔡 淦
中醫溫病學彌補了《傷寒論》對熱病的辨治盲點,溫病是對傷寒熱病階段的有效補充。因此就此命題而言,寒溫可以一統。《傷寒論》經典理論與溫病熱病證治可以互補結合,從脾胃病臨床診治現狀出發,寒溫也可一統,茲探析如下。
《傷寒論》這部經典著作為我們提供了六經辨證的重要診治思路,也提供了各經辨證框架下的處方用藥,堪稱后世學醫者的標桿。可是在臨床實際應用中,有很多問題是《傷寒論》沒有給出答案的。比如,太陽表證初起的解表劑,《傷寒論》遵循辛溫解表的治療原則給出了麻黃湯、桂枝湯,如有里熱或兼有痰飲風濕,則在《金匱要略》中補充了大小青龍湯以及麻杏苡甘湯,而《溫病條辨》則適時地根據當時風溫熱毒的肆虐制定了銀翹散和桑菊飲,很好地補充了《傷寒論》從傷寒表實證到傷寒里熱證之間的辨證治療短板。再比如,在陽明腑證的辨證治療中,《傷寒論》提出了數個承氣湯方,同時也未雨綢繆地為腸胃燥熱、津液不足證而創制麻子仁丸,但在消化科門診實際應用中,很多老年病人或者產后津虧血虛習慣性便秘的患者,單用麻子仁丸效果還不夠明顯,常聯合使用增液承氣湯,后者恰恰出自《溫病條辨》。還要提到的是少陽病證,以小柴胡湯為代表方,如化熱則采用《金匱要略》補充的大柴胡湯,在筆者臨床實際應用中,對于少陽濕熱證的患者,單單用大柴胡湯清熱還是不夠的,因為辨證重點是濕熱,所以常用俞根初《通俗傷寒論》中的蒿芩清膽湯,效果頗好。
俞根初在《通俗傷寒論》一書中試圖將傷寒溫病的辨證論治體系予以統一。他說:“以六經矜百病,為確定之總訣,以三焦賅疫證,為變通之捷徑。”其融三焦于六經的這一學術思想,經以后的紹興籍醫家何秀山、何炳元、曹炳章等人的研究發揚而享譽醫林,名之曰:紹派傷寒[1]。紹派厚古而不薄今,既認真繼承仲景之學,又重視吸收葉桂等后世醫家的長處,并能因時因地制宜,熔古今醫家經驗于一爐,然后加以化裁創新。俞根初的《通俗傷寒論》就是這種觀點的代表作,其中的幾個代表方和溫病學派的代表著作《溫病條辨》一起極有效地彌補了《傷寒論》對熱病證治的盲點,比如陰虛體質者的外感治療用加減葳蕤湯、陰虛余熱用青蒿鱉甲湯。
結合中國南方江浙地域易于滋生濕熱的特點,在臨床實踐中葉天士的芳香淡滲用藥法則可能更為適宜。葉天士認為“治病當以藥醫,而藥靠胃氣之力,輸布全身,直達病所,協調陰陽”,主張“用藥不宜過量,否則易傷胃氣;用藥貴在清淡,否則易傷胃氣”。胃氣的存亡,決定了疾病的轉歸與預后。許多口臭、脘痞、苔膩的功能性消化不良患者,辨證多屬于陽明少陽合病的六經階段,單憑《傷寒論》的柴胡白虎承氣類方,確實難堪重任,反倒是結合溫病熱證的達原飲、連樸飲、枳實導滯湯等,可以奏效。因此從脾胃運化容易生濕蘊熱的角度來看,寒溫在治療用藥上確實可以一統,共同為臨床實踐服務。
寒溫一統的理念不僅在外感熱病的治療上具有理論價值,在內傷脾胃病的臨證診治上也具有實際指導意義。脾胃一陰一陽,喜惡相反,脾為陰土,喜燥惡濕;胃為陽土,喜潤惡燥。《臨證指南醫案》曰:“太陰濕土,得陽始運;陽明燥土,得陰則安。以脾喜剛燥,胃喜柔潤故也。”用藥溫燥太過恐劫胃陰,過用苦寒又妨礙脾陽,因此也需寒熱并投、剛柔相濟。不僅僅限于脾胃兩臟,腸道疾病的臨床辨證也多為寒熱錯雜,用藥也需寒溫一統。如潰瘍性結腸炎的中醫治療,遵從葉天士“臟陰有寒,腑陽有熱”的病機理論,以脾腎虛寒為本,大腸濕熱為標,寒熱虛實錯雜。無論在疾病初期、病情進展期還是久痢后期,均表現為脾胃或脾腎陽虛的基礎上兼有腸道濕熱。李東垣以“補脾胃、瀉陰火”的方法治療脾胃內傷的各種疾患,其基本方升陽湯載于《脾胃論》中,受此方啟發,全國名中醫蔡淦教授遵循脾胃病寒熱錯雜、虛實兼見的特點,遣方用藥糅合補、清、溫、消、和諸法,寒勿過苦,溫勿過燥,以平為期,在臨床中獲得極高的治療效驗[2]。
寒溫一統不僅是一種治療理念,在臨床應用中也是一種治療手段。上海中醫藥大學王慶其教授對《千金方》頗為心折,每多效法,尤其喜歡采用集寒涼溫熱補瀉于一爐的“反激逆從”法,例如黃連伍干姜,黃柏伍肉桂,龍膽草伍干姜等[3]。王教授認為,愈是相反的藥性組方,對人體的激越作用愈強烈,從而取效甚佳。從臨床實踐情況來看,醫者每天面對的病患多為復雜病機,八綱交錯、四證皆存,這種寒溫相輔的用藥方法,從對立中求得統一,也寓有陽中求陰、陰中求陽之理,具有其中醫理論的應用依據。
具體分析到脾胃病領域,臨證經典《脾胃論》里也不乏對寒溫一統在病機分析和遣方用藥上的剖析理解。李東垣在“內傷脾胃,百病由生”理論中特別提到“脾胃一賴天陽之氣以生,而此陽氣需并于脾胃;二賴地陰之氣以長,而此陰氣須化于脾胃”。由此可見,中焦脾胃本就是陰陽斡旋調和的樞機,寒溫并見在脾胃病各類臨床癥狀中更是比比皆是。口苦口干、舌紅苔膩,一派肝膽濕熱的征象,卻偏偏遇冷易泄、完谷不化,一派脾腎陽虛之癥;中脘嘈雜易饑、好發口腔潰瘍,一派胃火熾盛的征象,卻偏偏少食即脹、脘腹畏寒,一派脾陽不振之癥;急躁易怒、反酸嘈雜,一派肝胃郁熱的征象,卻偏偏餐后即泄、少腹冷痛,一派臟虛腸寒之癥。實際臨證治療中,在脾胃樞機斡旋的升降問題上,李東垣更強調生長和升發的一面,認為只有谷氣上升,脾氣升發,元氣才能充沛,生機才能活躍,陰火才能潛藏。而在臨床實際應用中,現代人營養相對過剩,“濕勝”的因素普遍存在,現代生活節奏過快,快餐食品的高熱量更是在纏綿濕滯的基礎上播下了火種,造成脾胃濕熱的普遍病機。因此,在現代脾胃病的診治中,應該更多考慮苦寒通降的因素。
經云:虛則補其母,李東垣根據《內經》治則,提出“心火旺則肺金受邪……當于心與小腸中以補脾胃之根蒂者”。即以甘溫之藥人參、黃芪等補脾胃,以苦寒之藥黃連、黃芩等“于脾胃中瀉心火之亢盛,是治其本也”。現援引蔡淦教授運用東垣“補脾胃、瀉陰火、升陽氣”法治療內傷發熱咳嗽醫案1則,以佐證寒溫一統思路在脾胃內傷雜病中的應用。
鄭某,女,50歲。2017年8月29日初診。
主訴發熱2周,伴有干咳。患者既往有反復尿路感染及慢性貧血病史,2周來低熱時作,多見于午后,自覺面部升火,干咳無痰,口渴引飲,倦怠乏力,納少,小便赤澀,大便偏干,兩日一行。面色無華,口唇色淡。舌質淡紅、苔薄膩而干,脈弦細帶數。中醫診斷為內傷發熱(氣血兩虧,陰火內乘),咳嗽(燥邪干肺,肺氣失宣)。治以益氣養血,清熱瀉火,宣肺達邪。擬補中益氣湯合桑杏湯加減。處方:
黨參15 g,黃芪15 g,當歸10 g,白術10 g,陳皮6 g,生甘草6 g,升麻6 g,柴胡6 g,黃柏12 g,桑葉10 g,杏仁9 g,淡豆豉10 g,浙貝母9 g,山梔10 g,南沙參15 g,淡竹葉12 g。7劑,水煎,日1劑,分2服。
二診(9月5日):咳減熱退,大便仍干,小溲通暢,舌淡苔薄膩,脈弦細。原方加牛蒡子15 g、火麻仁15 g。繼服14劑,諸癥悉除。
按:發熱病證,首應辨明外感內傷。患者有貧血病史,面色無華、口唇色淡、納少、倦怠乏力,為氣血虧虛之征,當屬內傷發熱。面部升火、溲赤便干,乃氣血不足、陰火內乘。陰火學說由李東垣提出,陰火即邪火,包括以下幾種內火:五志過極之心火、肝氣有余之肝火、下元虧虛之腎火以及氣血不足、陽浮外越之虛火[4]。故宗東垣脾胃內傷治則,以黨參、白術、黃芪、當歸健脾益氣、養血和營、甘溫除熱,因脾胃氣虛下流于腎,陰火得以內乘,故以黃柏苦寒泄熱,佐升麻、柴胡升舉下陷之清陽,以制陰火。燥邪為病,秋季多見,刻下正值夏末秋初,夏熱余氣未散,溫燥襲人,故以桑杏湯清宣溫燥、潤肺止咳。
本文從《傷寒論》和《溫病條辨》的辨證體系架構互補的理論依據出發,結合江浙地區脾胃病“寒熱錯雜、虛實兼見”的臨床辨證實際,參照古今醫家從“融三焦于六經”的學術思想到現代“反激逆從”的寒溫一統診治思路,提出了脾胃病臨床實踐中寒溫可以一統的辨證思想。那么是否只要是寒熱配伍的藥物就可以在臨床大膽使用呢?其實不然,寒溫可以一統的基礎仍然在于辨證。有是證用是藥,只要臟腑三焦的不同病位存在寒熱錯雜的“證”,那么寒溫當然可以體現在治療上的一統,否則,如果不論病位、不計病性的一味主張寒熱并行,那只能是醫者含糊其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