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添

中金公司研究部負責人梁紅博士。圖/中金公司
“關于是否‘保6,這個問題的討論非常重要。但我們這五六年的討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中國依靠的是改革紅利,不是人口紅利?!敝薪鸸狙芯坎控撠熑思媸紫洕鷮W家梁紅博士日前接受《巴倫》中國獨家專訪時分享了她關于中國經濟的最新洞見。
梁紅認為,中國經濟過去三四十年實現舉世矚目的增長,關鍵在于不斷釋放制度改革紅利。中國經濟當前需要保持一定水平的增速,關鍵仍然在于進一步的制度改革。
對于經濟學家們套用學術概念評估中國經濟潛在增速的做法,梁紅表達了不同觀點。她認為,人口紅利不是決定中國潛在增長率的主要因素,我們不應該“教條”地理解中國經濟發展的實踐經驗;而是要著眼于既定發展目標,繼續釋放改革紅利。
梁紅是中國經濟研究領域名副其實的“老兵”。她早年在美國喬治城大學獲得經濟學專業哲學博士學位,1998年起供職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曾在其研究部和亞太經濟部工作。她于2003年9月加入高盛亞太有限公司,專注于研究中國大陸經濟活動。2008年,梁紅加入中金公司任董事總經理。
在位于北京CBD的辦公室中,梁紅細致地梳理了她觀察中國經濟的有效方法。她認為,觀察中國經濟周期性波動一個最敏感的指標是貿易順差的變化,同時制造業價格對于理解中國通脹有著突出的意義。
從這些指標來看,梁紅認為中國經濟目前明顯偏冷。她認為,短期內應通過逆周期措施保持一定的增速水平,而她強調,進一步改革是優于財政、貨幣政策的選項。針對海外投資者密切關注的中國債務以及消費市場增長問題,梁紅也做出了詳盡回答。
《巴倫》中國:您對當前中國經濟情況有何判斷?經濟增速面臨下行壓力,主要原因是什么?
梁紅:最近一段時間外界實際上關心兩個問題。一個是中美貿易摩擦的解決。回顧2019年,我國經濟增速從2018年底的6.6%到2019年三季度6.0%,這個過程中,下滑最明顯的是出口增速。
2018年全年,中國貨物貿易出口以美元計增長9.9%,2019年到現在為止大概是-0.3%。這相當于10個百分點的差距。我們也看到投資增速有些放緩、消費有放緩,但都沒有這么大的變化。中國出口占國內生產總值(GDP)大約18%。名義上這就是將近2個百分點增速的變化,而且出口還會影響經濟的其他領域。
如果觀察過去40年,任何單個的年度,出口增速如果有10個百分點以上的變化,不管下滑還是上升,對總體經濟的影響都是很大的。
第二是中國自己在調結構、去杠桿。一系列金融風險處置措施帶來一些下行壓力。
《巴倫》中國:對于中國是否有必要通過逆周期調節政策保證6%的增速,近來各界討論熱烈。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梁紅:其實如果看過去五六年,大家還討論過要不要“保7.5”、要不要“保7”。這些爭論的核心點在我看來是沒變的——認為中國不該保持某個特定水平增速的這一派,主要的論據就是中國潛在增長率在下降。在他們看來,在潛在增長率下降的情況下,如果用逆周期政策去硬頂,得不償失,效率很差。
如果追問為什么潛在增長率下降,大量的學者會說是由于中國人口紅利消失。也有人認為,我們的經濟體量已經很大了,不需要那么高的速度,而是要高質量,經濟增速只要足以解決就業問題就可以了。還有人認為是環境的壓力,以及杠桿太高等等。
這么多年的討論中,我們中金不太認同這類觀點。
首先,什么叫潛在增長率?潛在增長率是個學術概念。潛在增長率在短期內是有一些度量方式的,長期來講有更深層次的影響因素。潛在增長率是一個西方經濟學的概念,我們不能簡單借用這個概念,用勞動力的增長、資本的增長和勞動效率的增長來解釋潛在增長率。如果以這種方式來測算的話,中國近三四十年全要素生產率(TFP)的增長是全球獨一無二的。
如果僅僅以人口判斷潛在增速,那么以非洲國家巨大的人口規模,增長率為什么這么低?印度人口比中國多,為什么增速很快掉到中國之下了?
在這一點上,中國有自己的經驗。我們過去人口增速最快的時期,卻面臨著巨大的就業壓力。實際上,中國的勞動人口紅利2000年就不再增長了,但那之后經濟保持了高速增長。因為人口紅利需要變成有效的勞動力,才有TFP的增長。
我們自己的宏觀經濟分析師們,要把這個問題從個人偏好和教條主義中脫離出來。
《巴倫》中國:那么您是從什么角度來分析中國的潛在增長率問題呢?
梁紅:西方國家的經濟增長緩慢、平穩,當增速低于潛在增速時,會有一些典型的表現。2003年,在討論中國經濟是否過熱時,我們提出過一個簡單的觀察、分析經濟短期波動的框架——如果一個經濟體增速在潛在增長率之下的話,會出現幾大標志:首先不會通貨膨脹,一般是通貨緊縮;第二是失業率上升;第三是貿易順差擴大,因為內需不足。
回到中國,我們的問題是我們該看哪個通脹指標?從工業品出廠價格指數(PPI)、消費者價格指數(CPI)、房價/地價這三種價格總體來看,現在不能說中國有明顯的通脹。
關于近期CPI走高,學者們基本上都同意這是豬價短期上漲造成的,而且這種供給側的沖擊會過去。
比較突出的是PPI同比增速又回到了負值。從1998年到2002年,在我們認為經濟不景氣或偏冷的時候,我們都會面臨通縮的壓力,尤其制造業會出現負PPI增速的狀態。在我看來,中國長期以來對負的制造業價格指數的變動關注是不夠的。相對來講,制造業價格指數更干凈、更及時。
我們的就業指數也有諸多不足,調查失業率抽樣的樣本太小,對城鎮正式就業之外的抽樣更少。但即便如此,近期調查失業率也有所上升。
在這些指標當中,我們研究發現,當經濟偏冷時,最敏感、預警作用最突出的是順差的變化,而且從來都是以進口金額大幅下滑為標志的。進出口這個數據每個月都有。
我們觀察中國的產能,也就是制造業貿易品,比如鋼材。如果國內需求旺盛,就在國內市場銷售,價量齊升;如果國內賣不出去,就尋求低價出口。這樣一來,會導致貿易順差的明顯變化。
所以,我們常常會看到,當中國遇到像2019年這樣內需不景氣的情況,就會出現貿易順差百分之幾十的增長。2005年、2013年、2014年都是這樣,甚至個別季度順差出現100%的增長。這種變化基本上都不是受到出口增長的推動,而是進口。由于中國對全球定價的影響,這種情況下進口基本都是價量齊跌。這一數據體現出的經濟周期性的冷熱,在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之后尤為明顯。
《巴倫》中國:那么您認為當前是否需要“保6”呢?
梁紅:從2018年中以來,中國經濟的宏觀數據表征明顯偏冷,增速在潛在增長率之下,這個時候需要做一定的逆周期調節。這種逆周期政策的選擇在成熟市場經濟體比較簡單,就是貨幣政策、財政政策,在中國還可能會包含監管力度調整的選項。
但從中長期來看,中國經濟增速在長達三四十年里保持在9%以上,是“干”出來的,是靠結構改革,把我們的制度紅利釋放出來,或者說是把我們原來制度的負的紅利改正了得來的。
我認為,關于是否“保6”,這個問題的討論非常重要。但我們這五六年的討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中國依靠的是改革紅利,不是人口紅利。也就是說,你要釋放生產力,釋放中國人民靠勤勞致富的空間。這不能僅僅通過人口因素來推導。環境等等這些問題都要在發展中解決,這是我們這么多年的重要實踐經驗。

攝影/《巴倫》Anne Nygard
《巴倫》中國:中國還有哪些政策空間可以做到“保6”?
梁紅:我們回過頭來看,1978年中國農業生產體制的改革、對外開放、企業改革、加入WTO,這些都不是財政政策、也不是貨幣政策的逆周期調節,但中國因此取得了為全世界矚目的增長。
在十九大上,中國制定了自己未來長期的發展目標,2035年人均GDP要達到那時美國的一半左右的水平,也就是相當于目前葡萄牙的水平;2049年人均GDP要達到那時美國70%左右的水平。
我認為這樣的發展目標反映了中國要實現自己全部潛力的決心。要實現這樣的潛力就要求我們,對體制機制上不適合經濟、生產力發展的障礙進行真正的改革。這是我認為關于“保6”討論中忽略掉的第一件事。
第二個忽略掉的是,因為對短期經濟波動的觀察指標缺乏共識,我們在逆周期政策的執行上存在滯后。短期來講,經濟學界的共識是,假如增速低于潛在增長了,經濟受到的損失比較大,這時候應該用一些逆周期政策把增速“補”回來是利大于弊的。打個比方,你要做手術,那么同時我們可以打麻藥,并保持血壓穩定。
長期改革與短期逆周期調節并不矛盾,但是中國現在一說到逆周期政策,就有人認為是“放水”。其他國家央行都在竭盡全力保增長,我們要做例外嗎?考慮到“復利”,經濟增速每年差1個百分點的話,長期下去國家競爭力差距會是巨大的,即使每年差半個點都會有很大差距。
當然,除了逆周期的短期政策調整,中國有很大的進一步改革的空間。比如,2019年國有資本10%劃歸社保;降低社保繳費4個點,給企業降費。這樣的政策既不增加財政赤字,也沒有貨幣“放水”,這就是中國改革帶來的制度紅利。在這方面,公積金改革也是亟待推進的領域。
《巴倫》中國:海外投資者非常看好中國消費市場的前景,在這方面您有哪些觀察?
梁紅:在2012年以后,中國消費占GDP的比例一路在上漲。中國消費市場已經接近美國,2020年中國將成為全球第一大零售消費市場。
在討論世界其他國家的消費需求是否旺盛時,大家都會把房地產需求當作觀察的一部分,比如美國,但對于中國大家似乎不這么看。即使不包括住房,消費需求這幾年的表現也是非常亮眼的。尤其是與工業增長相比,消費市場的增長是非??怪芷诘摹?/p>
海外投資者觀察中國很多是通過他們投資的上市公司。比如他們投的拼多多這類公司,只有在中國,才可能在四年內建立起一家400多億美地市值、接近1萬億美元成交總額(GMV)的公司。國內市場中他們投資的茅臺、海天醬油以及格力電器等公司,現在的盈利回報都遠超當年預期。
從這些大的龍頭消費公司當中,我們是看到了明顯增長的,而且是有質量的增長,利潤也很好。所以投資者在宏觀經濟之外,可以明顯看到中國消費的快速增長。
《巴倫》中國:促進中國消費市場進一步增長,還有哪些關鍵政策措施可以期待?
梁紅:最重要的是收入分配的變化。消費的增長主要有三個驅動要素:首先是就業,也就是收入要增長;第二是財富效應;第三是加杠桿?,F在大家有共識的是不能用加杠桿的方式刺激消費,而財富效應在中國不明顯。
收入是哪來的?一般而言主要是要通過增加就業,所以增長還是硬道理。沒有一定的增長速度、就沒有就業的增長,也就不可能有收入的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