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西川面對南疆景物,在仰視與俯視、歷史觀照與現(xiàn)實觀照、直覺觀照與理性觀照中,因其壯麗與虛無、偉大與野蠻、五彩與貧窮、神秘與平庸而震撼、敬畏,從而獲得解脫感。
關鍵詞:西川 南疆筆記 群山
西川《南疆筆記》的寫作時間在文后標示為2004年8月到10月。時間下面標示的寫作地點為塔什庫爾干—北京—額爾古納—柏林—香港。a
在《西川創(chuàng)作活動年表》2004年條目下有這樣四條記載:“8月在中國詩歌學會和中坤投資集團的組織下旅及新疆烏魯木齊、庫車、拜城、阿克蘇、溫宿、巴楚、阿圖什、慕士塔格峰下卡拉庫里湖、蘇巴什達坂、塔什庫爾干、奧依塔克、喀什、英吉沙、莎車、和田等地,獲睹天山和昆侖山的偉大。”“9月獲首屆‘明天·額爾古納中國詩歌雙年獎·藝術(shù)貢獻獎。旅及海拉爾、額爾古納等地”。“9月受邀赴德國柏林參加第4屆柏林國際文學節(jié)”。“10月與作曲家郭文景同赴香港。郭文景根據(jù)西川長詩《遠游》譜寫的管弦樂作品由香港管弦樂團在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首演。指揮:Edo de Waart(荷蘭)。西川順訪香港大學”b。
之所以這樣不厭其詳?shù)亓信e西川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途經(jīng)地點,是想提請讀者注意:《南疆筆記》的空間創(chuàng)作背景是中國的東(北京)西(新疆)南(香港)北(額爾古納)進而擴展到東方(中國)與西方(德國)的遙遠跨度,其時間創(chuàng)作背景跨越2004年的8、9、10三個月。創(chuàng)作時間長,所涉空間廣——這是在“大世界”中誕生的一篇力作。而以《南疆筆記》的邏輯,“混跡于大世界所需要的”是“幽默感”。
《南疆筆記》中有幽默感么?——沒有。
幽默感是一種喜劇感。“幽默是通過超我的力量對喜劇做出的貢獻”c。“幽默”里包含著對巨大事物、巨量痛苦等的輕視、藐視或無視,它通過強化“超我”的力量化解“自我”所感到的壓力或痛苦。“天山和昆侖山的偉大”,給詩人西川造成巨大的壓力和震撼。“群山,群玉之山,把它們的千姿百態(tài)浪費給了群山自己,這也許是天意。貧窮到只剩下偉大的群山,連天空也按不住它們野蠻的生長”。群山:千姿百態(tài),貧窮,偉大,野蠻;這是直觀群山的感受。“夠荒涼,不可能更荒涼了。荒涼窮盡了‘荒涼這個詞。在荒涼之中,我被推倒在地。舉目四野無人,只有群山、群山上的冰雪。寂靜也是一種暴力”。被群山的荒涼與寂靜推倒在地,這是詩人向群山“投降”的第一次征兆。這是一種審美的“投降”,與群山同體、感受群山氣質(zhì)的沉浸式“投降”,是與群山冥合、物我相通、心有靈犀的“投降”。
“被推倒在地”的“我”首先爆發(fā)出的是一種歷史沖動。作者要對天山、昆侖山溯本追源,勾畫其歷史脈絡。于是追溯到周天子乘八駿之輿巡行至春山,追溯到西王母在昆侖山修造花園,追溯到東方朔關于西域的奇談怪論和玄奘取經(jīng)路過西域,以及優(yōu)素福·哈斯·哈吉甫的詩歌、馬可·波羅的兩走西域。——“后來我感到,我就是那個寫出了《山海經(jīng)》的人”。“寫出了《山海經(jīng)》的人”必定是懷抱著大山大海的人,這是一個山海的歷史書寫者的形象。“被推倒在地”的“現(xiàn)實中的我”借著山海書寫的“歷史中的我”的力量,從一個群山仰視者的形象轉(zhuǎn)化為群山俯視者的形象。借助智慧觀照的力量,“投降者”亦可成為“勝利者”。
群山的宏大敘事可以忽略細節(jié),但對群山的智慧觀照不能忽略細節(jié)。對群山的細節(jié)觀照不能不觀照“與群山廝守一生的”人。這是從對群山的歷史觀照轉(zhuǎn)移到對群山的現(xiàn)實觀照。“與群山廝守一生等于允許自己變成一個石頭人”。這些“石頭人”靠山卻吃不著山:“這幾乎什么都不生長的群山,除了壯麗,一無是處”。這些“石頭人”毫不在乎群山,“他們只在乎毛驢可以拉車,可以馱物(母驢還可以充當臨時老婆陪伴在男人身邊,而且嘴嚴)”。他們把狗牙當狼牙賣為的是賺點小錢。“他們了無詩意,也不需要混跡于大世界所需要的幽默感”。他們被艱辛磨成石頭,被黑夜推進石頭屋,生于群山,死于群山。他們沒有“我”對群山的多愁善感。群山尚有壯麗,他們只有毛驢。廝守群山卻對群山無感,壯麗環(huán)繞的卻只是一群“石頭人”。
如果說對“石頭人”的描述只是對群山中普通人的概括描述,那么接下來的是對群山里握權(quán)者的具體描述:龜茲歌舞團歡迎巴依老爺。蜜蜂取代蒼蠅圍繞羊肉飛舞,“膻腥的巴依老爺為此喝彩社會與人生”。在夜晚的雨中,十六個柯爾克孜小姑娘,“為她們夢中的巴依老爺哆嗦著綻放。而附近的第四紀冰川有如報廢的天堂”。膻腥的巴依老爺手握和田玉“為我們區(qū)分了法律的老婆和宗教的老婆”,并暗示他善于在床上舞刀弄槍。第四紀冰川的圣潔與巴依老爺?shù)碾韧瑘霾⒅茫氨┫绿焐剑癖∮窆堑南膳艹苫翌^土臉”。而神秘的蘇菲派,除了讀經(jīng)就是乞討,他們不聽巴依老爺?shù)模皡s留著與巴依老爺相同的胡子”;這相同的胡子表示著他們共同的文化血脈與精神訴求。石頭人、蘇菲派、巴依老爺共同構(gòu)成群山的社會現(xiàn)實。
而作為異鄉(xiāng)人的“我”來此之后形同饕餮:吃一切能吃的,瓜果葡萄、馕和羊腰子,包括沙棘、石頭、冰山、老妖怪、小仙女、花布花帽、獨他爾,“我吃火焰。我尤其愛吃昆侖山上后半夜噼啪作響的火焰”。異鄉(xiāng)人來此,以一切“異”為食物:身體的食物,精神的食物。深入到這里的衣食住行、石頭、音樂、異性與火焰,“我”才真切地深入到群山最生動、最活躍的部分。如果說對群山的歷史觀照屬于遠距離觀照,對群山的社會現(xiàn)實的觀照屬于中距離觀照,那么此處深入的生活體驗就屬于對群山的近距離觀照。
對群山直觀的仰視觀照,對群山歷史的俯視觀照,加上遠距、中距、近距觀照,群山的多側(cè)面、立體性顯示出來,群山活了起來。
對十六個柯爾克孜小姑娘的感受總不會超過對一個柯爾克孜小姑娘的感受,對一群山的感受也總不會勝過登上一座山后的感受。詩人的群山體驗里就差“這一座山”了。面對這一座山,“冰山之父穆士塔格”,詩人內(nèi)心的羅盤徹底失靈了。“我的心臟”嚴肅地跳動著,“甚至太嚴肅了”。詩人再一次被鎮(zhèn)住了,被震撼了。在海拔3700米、4600米,“我”看到南疆的群山,“看不懂”,“仔細看也看不懂”,詩人甚至覺得自己被震成了“一個呆頭呆腦的人”。“我的感官不足以生發(fā)出與那五彩的群山相稱的詩句。我的理智不足以厘清突厥汗國顛三倒四的歷史。我的經(jīng)驗不足以面對喀什城中那同樣屬于人間的生活”。三個“不足以”分別指向感官、理智與經(jīng)驗,對感官的質(zhì)疑顯示著感受對象的宏富與表達力的不足,對理智的質(zhì)疑顯示著歷史的復雜性,對經(jīng)驗的質(zhì)疑顯示著一個異鄉(xiāng)人對本地生活的懸置認可。這種認可是懸置的,因為“異鄉(xiāng)人”明顯覺知自己在本地人的生活外邊,這種認可建立在詩人的自認無知上。在冰山之父穆士塔格上,西川面對五彩群山,立刻直覺到一個普通感官、理智與經(jīng)驗無法企及的地方。群山之美不浪費一個詞,卻使他“重新變成一個抒情的人,我投降。所謂遠方就是這使人失靈的地方”。南疆群山以荒涼把詩人推倒在地,這是詩人的第一次投降;南疆群山以五彩把理性的詩人重新變成抒情的人,變成“失靈”的人,這是詩人的第二次投降。兩次投降都起源于群山的震撼。這是一種美丑交加的震撼:偉大,宏大,壯麗,五彩,與貧窮,野蠻,一無所有,荒涼,交織在一起的震撼。
震撼之中必有敬畏。人性中不能缺少敬畏。敬畏感可以有效阻止瘋狂失常與狂妄自大;尤其是可以有效阻止一個抒情詩人的瘋狂失常和一個理性詩人的狂妄自大。詩人西川面對南疆群山的兄弟——沙漠——“大地極端的存在”,“我的暴脾氣沒有用武之地”。家鄉(xiāng)暴怒的烏鴉可以輕而易舉地飛過白花花的鹽堿地,而讓它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烏鴉的暴怒沒有一丁點用處。我的暴脾氣與烏鴉的暴脾氣一樣,沒有一丁點用處。沙漠是大地的死亡,大地一塊一塊的死去,國王死去,駱駝死去,古村落尼雅死去,“眺望沙漠的人把水壺緊緊攥在手里”,這“緊緊攥在”的動作本能展示著生命的寶貴。沙漠的震撼就是死亡的震撼,對沙漠的敬畏就是對死亡的敬畏,對生命的敬畏,所以“那敢于向風沙撒尿、吐唾沫的,是這世上最無畏但也是最無人性的先知”。這是西川南疆之旅的第三次震撼。在死亡敬畏的背面,還生長出生命自由的念想。“一粒沙子提醒我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還能活成什么樣呢:沙漠不在乎,誰又在乎呢?而一床沙子仿佛就是死亡本身”。在對南疆群山的歷史觀照里,“我”成了那個寫出《山海經(jīng)》的人;在對南疆沙漠的現(xiàn)實觀照里,“我”變成了沙漠里的一粒沙子。前者是一個自我的擴展式存在,可以叫作“擴我”;后者是一個自我的縮小式存在,可以叫“縮我”。擴“我”與天山、昆侖山的偉大匹配,縮“我”與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猙獰匹配。群山與沙漠,偉大與猙獰,擴我與縮我,其間的拉鋸扯鋸、內(nèi)在張力形成詩意與心靈中的對稱平衡。
最后,在羯盤陀,石頭城,塔什庫爾干,在這個樂園,烏托邦,在海拔3200米,在可以飄起腳步的高度,詩人西川看到四面群山,看到“冰雪坐在群山之巔”,于是他“解除煩惱”,獲得解脫。佛學里把煩惱褪盡、獲得喜樂叫作獲得“漏盡通”智。詩人西川的心境大約與此仿佛。他看到一只鷹落在十字路口,波斯人、羅馬人、漢人、印度人在十字路口相遇;他看到宗教里的群山,同時群山也化作一種宗教。他看到掃街的老漢,油漆門板的中年男子,游蕩在帕米爾高原的一頭牛,出門闖世界的回鄉(xiāng)姑娘,長著思想家面孔的警察,鍛煉的八個婦女。他看到群山藏匿著黃金,而沒有藏匿盜匪;他同時看到“限制生活”的四面群山。
西川沒有把他混跡于大世界獲得的幽默感用于南疆的群山與沙漠,他在震撼、嚴肅、投降、敬畏中獲得解脫感。“面向群山,如同面向虛無或者大道”。
ab西川:《深淺——西川詩文錄》,中國和平出版社2006年第1版。
c 〔奧地利〕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張喚民、陳偉奇譯:《弗洛伊德論美文選》,知識出版社1987年第1版,第146頁。
作 者: 張永輝,文學博士,中華女子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魯迅研究。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