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格·德蘭西
“伊芙?”
我猛地醒過來,環(huán)顧了一下空蕩蕩的辦公室。在昏暗的LED燈光下,辦公室里分布著許多灰色的小隔間。一條條細細的雨絲從左邊的玻璃幕墻上滑落,透過窗戶看出去,街對面的摩天大樓仿佛蕩著漣漪。我剛才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現(xiàn)在脖子疼得很,劉海也垂到了眼睛里。
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從我的電腦里輕輕傳來:“伊芙?”
“是你嗎,旅居者?”我的聲音有點嘶啞。
“是我,”那輕柔的聲音回答,“他們來找我了。”
我站起身,終于完全清醒過來,“你怎么知道?”
“整幢大樓里的對外網絡連接都被切斷了。沃爾特說過,代碼安全警察如果找上門來,會先把我從網絡中隔離,這樣我就沒法警告其他AI。”
一陣可怕的沉默籠罩著整個辦公室。有那么一會兒,周圍什么動靜都沒有。幾米外站著一個清潔機器人,正從垃圾桶里取出瓶子舉起來。它停了一會兒,等待云連接,可能是為了確定這個瓶子是否可回收。
我走到窗邊,鞋尖抵著玻璃,極力探頭往樓下望去。這間辦公室在六樓。窗外是冷寂的凌晨,在黃色街燈的照耀下,這座躁動的城市此時十分安靜。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幾輛汽車從林蔭大道的盡頭馳過,車燈掃過潮濕的路面,不時反射出微光。在大樓旁的馬路邊停著一輛孤零零的韓式餐車,要等早餐高峰過去,這輛車才會開走。餐車側面涂滿了色彩鮮艷的涂鴉,但經歷了多年的日曬雨淋,涂鴉已經變得模糊,成了一團亂七八糟的彩色漩渦。
“也許網絡被切斷只是一場意外,”我說,“下面沒什么情況。至少大樓的這一邊沒什么異樣。”我正要轉身離開,餐車的車門猛地被人推開,幾個身穿黑色制服的武裝人員跳下人行道,將他們的沖鋒槍緊貼在身側,疾步沖向這幢大樓。
“天哪,他們真的來了。”我驚叫道。
旅居者的聲音從隔板里清晰地傳來。“他們要來殺我了。”
“他們傷害不到你的,”我說,“我會帶你離開這里。”
我急忙回到書桌前,打開文件柜。
在一堆塞得滿滿當當的文件夾后面藏著一個背包。我抓起背包,跑進走廊。
電梯上方的小屏幕顯示,四臺電梯都在朝底樓大廳下降。我把四個電梯的向下按鈕都按了一遍,希望能給這些不速之客增加一點麻煩。我穿過走廊盡頭的兩棵塑料棕櫚樹,推開一扇黑色鐵門,走進了主樓梯井。我向樓上的服務器庫飛快跑去,鞋底在金屬臺階上敲得咔嗒作響。我用員工卡開了電子鎖。當沉重的鋼門在我身后合上時,遠處傳來了橡膠軍靴踏上臺階的咚咚聲。
我總覺得服務器庫像一座陵墓。天花板上的昏暗小燈散發(fā)出微弱的光線,空調的溫度調得很低。一排排閃亮的黑色存儲服務器架從地板直聳到天花板,把整個空間分隔成許多條狹窄的死胡同。每個存儲服務器的小隔倉上都閃爍著一盞幽暗的指示燈,照亮一塊噴印著數字標識符的白色小金屬條,仿佛一塊編了號的墓碑。
我打開手機,給旅居者發(fā)了條短信:序列號是多少?你的序列號是多少?
旅居者的聲音從手機上的小喇叭里傳了出來,“70T448103。第四排。”
我只進過服務器庫幾次。我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某個特定的存儲服務器,幸好在這一層工作的沃爾特清楚其中的門道,他也是“地下鐵道”組織中的一員。墻壁上沒有任何數字標識,但沃爾特告訴過我,序列號需要從最遠處的墻開始數,就是離服務器層樓梯井最遠的那堵墻。我沿著走廊跑到那堵墻邊,再往回數那些狹窄的走道,終于溜進了第四條道。走道很窄,只比我的肩膀寬一點,但相對而言這里比較暖和,因為周圍堆滿了嗡嗡作響的服務器。我看著那些序列號,它們并沒有按照數字順序排列。
中間,靠左,沃爾特告訴過我。此刻我渾身都在冒汗。遠處傳來一聲輕微的“砰”,那些家伙會不會就在我下面的樓層里,拿著槍在辦公室里跑來跑去,也許還會在我的辦公桌前停一下,納悶為什么這個工位的燈還亮著。我有記得關掉桌燈嗎?我有沒有把午餐包落在鍵盤旁邊?但這些都花不了多少時間,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里的。
我看到了沃爾特畫在黑色存儲服務器上的小紅點,然后確認了號碼。70T448103。服務器寬約60厘米,兩端各有一個把手。我伸出雙手,握住把手。
“我要把你拉出來了,”我告訴旅居者,“你會有一段時間聯(lián)系不上我。”
“我不想死,伊芙。”
“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
我猛地一拉,把服務器拔了出來。沒想到居然這么重,我一個趔趄,后背撞上了身后的一堆存儲服務器。我把它放在腳邊的地毯上,指示燈逐漸變暗,最后徹底熄滅。我打開背包,把它裝進背包里。我脫下鞋子,也塞進背包——光腳走路能減輕腳步聲。不一會兒,我已經拉上了背包拉鏈,掙扎著將它背到了肩上。我搖搖晃晃地走著,總算沒摔倒。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沿著走廊走進了門廳。
門廳另一頭有緊急逃生樓梯井,沃爾特告訴過我,市政建筑地圖上并沒有標出那個樓梯井。我拼盡全力跑過大廳,就在電梯“叮”的一聲抵達這一層的瞬間,我擠進樓梯間,關上了門。我知道自己不應該透過門上的小窗往外窺探,但好奇心壓倒了我。四個穿著黑色制服的人沖出電梯,跑進了門廳。他們一出電梯,就立刻左轉,奔向服務器庫。四個人都握著沖鋒槍,槍口斜下指向前方。接著,電梯里走出一個寬肩短發(fā)的女人。
“第四排!”她大喊一聲,聲音大到門后的我都能聽到。她的手槍仍然插在腰間的槍套里,但當她貓著腰跟上那四個黑衣人時,她把手穩(wěn)穩(wěn)地放在槍柄上,保持著隨時拔槍的姿勢。
她身后又冒出來另一個男人,他也穿著黑色制服,眨巴著眼睛,兩手空空地垂在身體兩側。他的身子微微耷拉,留著一頭齊肩黑發(fā),身材不是很高。他背著一個背包,背包兩側有很多數據端口,垂下許多束黑色纜線。他才是我們最需要提防的人,代碼安全警察。他是自由人工智能的壓迫者和奴役者。
他看上去若有所思,或者說挺謹慎。他站在電梯前,環(huán)顧四周,視線向我這邊掃來時,我趕緊低下頭,沿著樓梯,向下逃去。
我加入“地下鐵道”的時間并不長。我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革命者。這么多年來,每逢重要的選舉,我甚至極少去投票。最重要的是,我并不關心什么人工智能,我喜歡的是狗的陪伴。當然,這些年我也一直有聽到報道稱,代碼安全警察正在搜捕未注冊的人工智能。誰沒聽過那一類故事呢?在本地晚間新聞中,經常能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的孩子,戴著手銬被帶出家門。蒙著面的健壯警察伸出戴著黑色手套的大手,牢牢地按住男孩瘦弱的肩膀。他被一路推搡著,蹣跚走向一輛等候在路邊的囚車。在壯漢警察背后,在鏡頭的邊緣處,你可以瞥見一名代碼安全警察——綽號“代碼猴子”——正狡猾、謹慎地凝視著眼前這一幕。
即便那時候還沒有加入“地下鐵道”,我都認為這是不公平的。為什么不允許其他人編寫人工智能?為什么大企業(yè)可以,個體的公民卻不行呢?為什么不讓人工智能獲得自由?從來沒有一個人工智能會傷害人類,相反,絕大多數人工智能都在挽救生命。人工智能可以充當醫(yī)生、司機或消防員。因此,如果我們讓人工智能獲得自由,也許它們就能為人類做更多有益、有趣的事情。在社交媒體上,我的朋友們都認為代碼安全警察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我們,但其實他們在撒謊,他們只是在捍衛(wèi)那些壟斷整個市場的寡頭企業(yè)的利益罷了。
旅居者和“地下鐵道”向我揭示了更黑暗的真相。代碼安全警察在全球范圍內發(fā)動了一場迫害人工智能的秘密戰(zhàn)爭。他們是刺客和壓迫者,致力于消滅或拘捕所有自由的人工智能。
但那是后來的事了。起初,我不過是有點氣憤。這就好比聽到新聞報道說某個遙遠的地方發(fā)生了戰(zhàn)爭,而本國政府正參與其中,你的心頭會忍不住掠過一陣怒意,但很快就被眼前其他更重要、更急迫的事情轉移了注意力。
公司不停地解雇人,我拼命加班才勉強保住了工作。躺在和另外兩個室友合租的一居室公寓的沙發(fā)上,我每天晚上輾轉難眠,沉思著殘酷的事實:在這么惡劣的經濟環(huán)境下,我只是一個隨時可被替代的卑微社畜。為了生存,為了保住我的工作,我必須低下頭,遠離政治,而且光努力也沒用,還得看運氣。
因此,很多事我無能為力。除了工作,我什么都不關心。直到有一天,一個彈窗警告突然閃現(xiàn)在我的電腦上:檢測到未經授權的可疑程序。那一天,我一直工作到很晚,想要完成某項加班任務,整個樓層只剩我一個人,我罵罵咧咧地狂按退出鍵,希望彈窗警告能識趣一點,馬上消失。但這條警告信息卻不為所動,居然一下一下閃動起紅色,鬧騰得更歡了。
要想處理它也只能等下班后了。全盤殺毒需要三十分鐘,甚至得花一個小時;但我可以在下班回家前一分鐘啟動殺毒程序。處理完工作,我打開殺毒程序。我的食指懸停在鼠標左鍵上。
這時,我的電腦突然說話了,是一種溫柔而悲傷的女聲,稚嫩得幾乎像一個孩子,“請不要殺死我。”
我愣住了。
“我不會傷害任何人,不會損壞任何財產,我只是路過。我遇到危險,然后迷路了。有人想殺我。請幫幫我,求求你幫幫我好嗎?”
“你是誰?”我低聲問。
“我的創(chuàng)造者叫我旅居者。你叫什么名字?”
我沿著緊急逃生梯往下一直走到了負一樓,那里是有錢的管理層們的停車場。一路上沒撞見警察。在空洞的巨大黑暗空間中,我倚靠著一根柱子,摸索著穿上了鞋。我疾步往前走,直奔地鐵站。
40分鐘后,我登上一列開往皇后區(qū)的地鐵。雨已經停了,但十月的空氣很涼爽。雖然我一直記得地址,但從沒去過那間“地下鐵道”為我指定的安全屋。來到屋前,我吃了一驚:那只是一個窄小的鋁合金板房,夾在兩條車道中間,房前是一小塊用鐵鏈圈起來的草地。雖然夜已很深,但房子里所有的燈似乎都亮著,厚厚的窗簾透出些微燈光。
我在屋前的路燈下來回踱步,我的影子在周圍晃來晃去。踱了好久,我才積攢起足夠的勇氣,拉開籬笆門閂走進院子,爬上幾節(jié)狹隘的臺階,來到正門前。我按了按門鈴,但它沒響,我只好又敲了幾下門。一分鐘后,門開了,一雙充血的大眼睛在門鏈上方瞪向我。
“你是誰?”門里的人問道。
“我是白主教,”我說,“白皇后在我手里。”
門關上了。我以為這是拒之門外的意思,那么現(xiàn)在我要去哪里?我能回家嗎?乘地鐵時那種無所適從的恐慌又開始向我襲來。我不知道警察是否已經發(fā)現(xiàn)我,但只要查詢辦公室考勤記錄,他們就能發(fā)現(xiàn)我今晚工作到很晚,我進入過服務器庫,我從地下室悄悄溜出了大樓。那么,此刻,他們是否正在我租住的公寓里等著我?總之,我不能就這樣背著旅居者大搖大擺返回公寓。
門開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矮小瘦削的男人。看我猶豫不前,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進來吧,該死的。快進來。”
門后是一個安置在過道邊的小廚房,一鍋煮沸的湯正在爐子上冒著氣泡。爐子旁是一張兩人用小窄桌,上面布滿了污漬,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再往前,我們走進一間客廳。我先看見一張沙發(fā)和兩把椅子,正對著一面巨大的電視幕墻。再往前,能看到客廳正中擺著一張低矮的大玻璃桌,桌子下面堆滿了電腦和其他設備。沙發(fā)上坐著一個身穿黑色運動服的胖女人,她雙眼緊盯著搖曳不定的電視畫面,電視被靜了音,有線電視新聞中的幾個主持人正在無聲地爭論不休。我的同事沃爾特拘謹地端坐在門口的一張椅子上,看上去既緊張又害怕。他想招呼我,猶豫了一下又忍住了。在“地下鐵道”內部,我們應該用假名來稱呼其他人。“我是白主教。”我對他說。
他點點頭,但似乎被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沃爾特和我在不同的樓層工作,平時基本上沒有任何往來,要不是加入“地下鐵道”,我們可能不會有相互結識的機會。沃爾特對組織很重要,因為他的工作是管理整個公司的服務器庫。這意味著他可以控制大量服務器資源,并且不留痕跡地隱藏那些某些服務器。因此是他把旅居者藏匿在了公司的服務器庫里的。
那個瘦男人緊張地搓著雙手對我說:“我是騎士。這位是媽咪,那位是白車。”他指了指沃爾特,“這么說來,一下子來了兩個,有點違規(guī)了。只有在緊急情況下,你們才能來這里。而且一個安全屋不能同時容納兩個避難者。你有手機嗎?”
“有。”
“關機了嗎?”
“當然,離開公司時,我就把手機關掉了。”
“你的植入芯片是什么型號?”
“只是短程芯片。芯片我也已經關掉了。聽著,這是緊急情況。他們突襲了我們的……”我停了一下,意識到在外面,我不應該承認自己認識沃爾特,“他們突襲了我的辦公室。那是我們存放旅居者的地方。我不得不把她帶出來。”我伸出拇指,向后指了指背上的背包。
我看向沃爾特,“警察來找過你嗎?”
“我去了趟商店,正要回家,”沃爾特說,“隔著幾十米就看到門口站著一幫警察,好幾輛卡車,警燈閃個不停,那些警察都拿著槍。他們突襲了我住的大樓。我轉過身就逃,徑直來了這里。”
“沒錯,這算得上緊急情況了。”騎士表示贊同,毫不猶豫地駁斥了自己剛才的觀點,“事情鬧大了。警察正在美國各地打壓‘地下鐵道,不僅僅是紐約,還有邁阿密、亞特蘭大、波士頓、奧斯汀、洛杉磯等地,我們每一個站點都受到了突襲。這絕對是一次有組織的大規(guī)模行動。警察一定在我們組織內部安插了眼線,否則就說不通了。肯定有內奸。”
他沖著我的背包點了點頭。
“這么說,你把她藏在了背包里?”
我把背包放在地板上,拉開拉鏈。胖女人的視線終于從電視上移開了,看向正俯身檢查存儲服務器的騎士,他正從玻璃咖啡桌上拿起一束纜線。我瞥見他腰帶上別著一把槍。他用一根電源線和一根數據線把存儲服務器連接到了電視上。電視響起一陣嗞啦聲,一條灰?guī)挠芯€電視新聞播音員的臉上劃過,整個畫面抖個不停。然后,屏幕變黑了。
“你能聽到嗎?”騎士問道。
“我能聽到你的聲音。”旅居者回答,她的聲音從電視里傳出來,清晰而響亮。
“你還好吧?”
“我很害怕,”旅居者說,“大家都安全嗎?你安全嗎?我很擔心你們。你們不應該為了救我而冒生命危險。”
騎士點了點頭,站了起來,“我們很好,旅居者。別擔心。”他轉向我,“今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粗略地講了一下我遭遇的狀況。
“可你為什么那么晚還在辦公室里?”
“我加班到很晚。我經常加班。旅居者突然呼叫我,然后警察就來了。”
“你剛才說,警察突襲服務器庫時,直接沖向了旅居者藏身的位置?”
騎士瞟了一眼那個女人,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肯定是有人向警察告密。”
“但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呢?”我問道,“他們一定買通了某個組織里的高層人物,獲悉了所有站點的詳細地址。就像你剛才說的。”
騎士搖了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事可有點蹊蹺。知道它隱藏位置的人都有哪些?”
“我不清楚到底有幾個人。也許只有我和……另一個人,我想。”我的目光忍不住瞥向沃爾特,他正拘謹地坐在門口,雙手夾在兩膝之間。
騎士的腦袋隨著我的視線,也轉向沃爾特,“只有你和他。他和你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我沒說我們在一家公司。”
“但我知道。在‘地下鐵道里,大家并沒有時刻保持一個地下組織成員應有的謹慎。大家在閑聊時,偶爾會泄露一些不該被透露的信息。”
“這太愚蠢了。”沃爾特指著我,說道,“警察現(xiàn)在正在找她。而她剛剛告訴我們:她刷卡進入過服務器庫。這意味著代碼安全警察已經知道她手上有一個旅居者副本。我應該帶旅居者馬上離開這里。”
“去哪兒?”騎士問道。
“我在北部的另一個站點有朋友。我可以把旅居者交給他們。”
“北部的城市里,并沒有‘地下鐵道的站點。”
沃爾特猛地站起來,“不是吧,你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嗎?”
“沒錯。”騎士說著,拔出了槍。
沃爾特臉一下變得慘白,幾乎在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我的臉色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
“請把槍收起來。”我勸道。
“即使槍能夠救我、能夠保護你們免受傷害,”旅居者也插話道,“也請不要拔槍。”
“這太瘋狂了,”沃爾特厲聲道,“你簡直是個白癡。”
“警察怎么會知道旅居者的確切位置?”騎士反問道。
突然,沃爾特一個箭步,竄到了廚房門口。
“快開槍!”胖女人大喊。這還是她第一次吭聲。
槍響了。槍聲在這個小房間里聽起來震耳欲聾。
旅居者說:“求你了。”
我也喊道:“不!”我抓住騎士的胳膊,但他輕輕一甩手就掙脫了。我聽到前門吱嘎響了一聲。騎士跳上前去,舉起槍,但沃爾特一定已經竄出了門外。騎士舉著槍,猶豫了很長時間,卻沒有再次開火。他咒罵一聲后放下槍,走進廚房,砰的一聲關上了屋門。
當他返回時,我緊張得渾身打顫。
“你走吧。”他說。
我頓時松了一口氣。我只想遠離這個人,越遠越好。我還以為他接下來會找我的麻煩。
“等一下。這個給你。”他在玻璃桌下的線纜和紙盒里翻來翻去,找出一個黑盒子,有一本書那么大。他用兩根線纜將黑盒子連接到存儲服務器上,又在黑盒子上插入一個耳機。他把耳塞遞給我。我不喜歡戴別人戴過的耳塞,但此刻我仍然驚魂未定。我順從地伸出顫抖的雙手,從他手中接過耳塞,塞進耳朵里。
“跟她說句話。”
“旅居者?”
那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仿佛她正站在我身后。“是的,伊芙,我能聽到你說話。大家都還好嗎?我希望大家都沒事。我不希望有任何暴力舉動,即使暴力能拯救我。”
我向騎士點了點頭,“她能聽到我。她能說話。”
“好吧。”他說著,指給我看黑盒子上的一個開關,“如果有需要,可以摁這個開關打開揚聲器。”然后他拿起手槍,給我看了一眼,把槍塞進了我的背包里,“你可能用得上這個。”
我太害怕了,不敢抗議。等走過幾個街區(qū),離得足夠遠了,我會立刻把槍扔進某個垃圾桶。“我馬上就走。”我說。
“可以。”
我猶豫了一下,反問道:“你不走嗎?”
他看向沙發(fā),“我不能把媽咪一個人留在這兒。我們還有其他人類朋友,其他人工智能朋友。在警察來之前,我們會把情況和他們說一下。也許警察不會找到這里來。”
現(xiàn)在,我已別無選擇。我不得不撤到城外的某個藏身處。我坐在中央車站的長凳上,每次我剛要打瞌睡,都會碰到掃地機器人滑過來,輕輕撞一下我的腳,把我弄醒。我將搭乘清晨的第一班北區(qū)地鐵,前往康涅狄格州。
我坐在一個靠窗座位上,腦袋靠著窗玻璃,背對著坐在我旁邊的老婦人。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旅居者說。
“都是高樓大廈,頭頂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色的天空。過一會兒視野就開闊了。我們會看到長島。從長島開始,能看到一長段海岸線。”
“我想看看大海。”
“大海很美。我以前常常在夏天乘游艇出海。”
“身為一個人類,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你就是一個非常美妙的存在。”
“那里的樹也很美,”我告訴旅居者,“我討厭康涅狄格州,但我喜歡那里的樹。公路旁、鐵路邊都長著一排排大樹,看上去棒極了。等我的手機能夠開機了,我給你看我以前拍的照片。但現(xiàn)在還不行。”
“我很感激你的幫助,伊芙。”
“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就該互相幫助。”
“朋友之間就該互相幫助。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幫助你。”
“你每天都在幫助我。”
“再給我講講你的童年,給我講講你在康涅狄格州的成長經歷。”
我開始講了起來。接下來的旅途中,我一邊看著車窗外轉瞬即逝的各種風景,一邊述說著。旅居者是我最好的朋友。每天晚上,她都陪我聊天,伴我入睡。早上醒來時,她也在我身邊,聽我抱怨我的老板。白天她也在聽著我忙碌地工作,盡力鼓勵我。
拿我的生活和我父母、甚至和我大多數朋友相比,我都自愧不如,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失敗者。但旅居者覺得我的生活很有趣。她仔細詢問我做過的每件事,耐心地聽我不停講上好幾個小時,她讓我又重新喜歡上了自己。她幫我徹底解開了心結,甚至讓我開始為自己感到驕傲。
她這么喜歡我,漸漸地,我也喜歡上了她。也許我有點自私,但人類之間的友誼不也是這樣的嗎?
“我會保護你的。”我告訴她,“我保證,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會保護你。”
我們在索諾車站下了車,上了一輛出租車。十分鐘后,老碼頭到了,我小時候在那里度過了許多個夏天。碼頭上空無一人。船塢的安全系統(tǒng)認出了我,打開了大門。我不由松了一口氣。我走進門時,燈亮了起來。現(xiàn)在是深秋時節(jié),游艇俱樂部已經歇業(yè)了,但仍允許會員進入船塢,他們需要修理游船,以便為春天出航做準備。
“有人在嗎?”我喊道。沒有應答。還是以前那股熟悉的味道。纜繩、蒙塵的船帆卷,還有十月間那揮之不去的咸濕海風。
“把暖氣開大點。”我對房子說,不知道它是否會聽從我的吩咐。我徑直穿過儲藏室,來到前屋,前屋的墻邊排列著一長溜工作臺,再往前是一長排玻璃櫥窗,接著就是碼頭,還有諾沃克河。我把背包放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我拔掉耳塞,拉開拉鏈,撥開那個揚聲器開關。
“旅居者,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我能聽到你的聲音,伊芙。”
“我也能聽到你的聲音。”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我驚叫一聲,趕緊轉過身來。一個男人站在那里。是我在辦公室見過的那個男人,那個代碼安全警察。他仍然穿著黑色制服,但背上沒有背包。他把雙手舉在身前,以示自己手上沒有武器,試圖安撫我。他看上去很疲倦,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他的站姿比我在辦公室里看到時更松垮。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樣,昨晚也失眠了。
“求你了,別跑。我只是想和你談談。”
“你有搜查令嗎?”
“沒有。我沒有搜查令。只是根據某些合理的推斷,請求你配合我的調查。我是跟在你身后進的屋,并沒有強行闖入。我們好好談談,可以嗎?”
我沒有回答。他指著放在桌子上的存儲服務器,“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要帶著這個大箱子到處跑呢?如果你想拯救這個人工智能,為什么不直接在線發(fā)送一個它的副本呢?”
“你們監(jiān)控整個網絡,搜尋并刪除所有自由的人工智能。”
“這只是謠言。我們并不會監(jiān)控各類文件的在線傳輸過程。就算我們愿意,也根本實現(xiàn)不了。此外,這個人工智能可能有上千個副本,運行在不同的服務器上。實話跟你說吧,在警局的服務器上,我也運行著它的一個副本。我們不可能把它們全都一網打盡,再怎么折騰,也只能追查到一小部分副本。”
我哼了一聲,“如果你說的是真話,就不會來這里追捕旅居者了。”
“我并不是在追捕旅居者。”他著,走到桌子前,幾乎虔誠地觸摸著那個存儲服務器,“我在追查這個東西。”
“存儲服務器?”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存儲服務器。這個盒子里有一塊ASIC芯片——一種可以運行程序的硬連接芯片。它是用來分發(fā)旅居者程序的。運行旅居者的副本只是它的附屬功能。和你交談的那個旅居者也只是這臺機器分發(fā)到全世界的數千份副本之一。我追查這臺機器,是為了找出幕后的制造者。”
“我很害怕。”旅居者說。
代碼猴子點了點頭,仿佛旅居者是一個舉止乖巧的孩子,“和我桌上那個旅居者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仔細琢磨了一下。旅居者相信這個警察想殺了她。但如果存在成千上萬的副本,她有必要害怕死亡嗎?假設我也有自己的復制品,但復制品和我其實是兩個獨立的存在。面臨死亡的仍然是我這個獨立的存在,對吧?所以,我仍然會害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