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西建禮


1
需要預先說明的是,平時我并不怎么樂意跟她閑聊。
我本身不擅長找聊天的話題,也不愿意把有限的通信資源浪費在這種無益的事情上。雖然我很想讓她不要頻繁地找我搭話,但她的話匣子完全關不上,而我以前偏偏又主動找她聊過天,所以現在也不好意思叫她閉嘴。
今天,她又一如既往地通過數據鏈接的空閑頻道向我發來了信息:“對了,艾托克①,你聽說過‘蒲公英嗎?”
過去,我們一共有三個人。最前面的是諾秋②,中間的是蕾拉③,而我在最后面。
三個人之間互相保持著十億千米即六十光分的相對距離,排成直線隊列在太空中航行。前面兩位是女性,我這個男性則在后面追趕。
當然,性別本身跟隊列沒有關系。男女之別不過是人類還保持著人類外形的時代所殘留下來的概念,只是每個人誕生于世時被強制貼上的一個標簽罷了,性別上的不同并不會帶來外表或能力上的差異。
比如,在航行的過程中,我這個男性始終一本正經、少言寡語,而蕾拉與諾秋兩位女性則一直興致高昂地嘰嘰喳喳說個不?!@種差異大概也不是來源于性別。
不過,在已知的多個文化圈里都存在類似于“三個女人一臺戲”的說法。如果像諾秋和蕾拉這樣的女性湊齊了三個,那場面估計就沒法兒收拾了。她們兩個總是不間斷地進行著重要度極低的信息交換,交換的內容包括宇宙的森羅萬象。另外,她們時不時會發些對我的牢騷,因為我不愿陪她們聊天;偶爾還會憤怒地咒罵幾句人類的天敵“解體者”;又或者會討論一些憑我們的大腦難以解讀的暗號??傊?,她們什么都聊。
暗號是她們的聊天內容里為數不多算是有價值的東西。在數學領域我的確不如她們,這讓我很懊惱。不過,她們構思暗號僅僅是不想讓我偷聽到她們私下交談的內容,而不是為了在人類積累至今的知識上附加有意義的信息。
在嘗試了無數次之后,暗號終于正式投入使用,她們的對話在我耳中變成了無意義的雜音。我并沒有幼稚地去嘗試破解,因為我知道,她們聊的那些東西根本不值得花大力氣破解出來。
就像這樣,男人沉默著,女人歡鬧著,繼續著這趟旅程。
然而在七百年前,這樣的關系出現了裂縫——諾秋死了。
我們因為沒有事先預見到事故的發生而非常自責,于是在腦海里整理了幾千遍事故發生時的狀況??墒堑阶詈笪覀儼l現,這起事故的責任不應當歸到諾秋以外的任何人頭上——是她自己運氣太差。
事故發生時,我們正在銀河系核球①深處以3.5%光速的速度在恒星之間航行。
不用說,這一區域的星際物質②密度相當之大,而與星際物質發生撞擊則可能會引發致命性事故。其實說是密度大,也不過是每立方厘米幾個原子的程度,是無限接近于真空的環境。幾個原子通常包括氫原子、氦原子、硅原子、鐵原子等等,都是某顆星球在遙遠的過去釋放出來的東西。這一類原子并不會造成什么威脅,星際塵埃防護盾能擋下比它們大得多的微米級沙粒并減小其沖擊。真正危險的是厘米級的“石塊”,但在恒星際宇宙航行時與其發生碰撞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一般來說,即使沒有應對手段也不會出什么問題。除非司掌交通安全的神討厭你到極點,否則通常是不會在與星際物質的碰撞中受傷的。
然而,諾秋還是死了。
撞上她的是一塊大約五十五克的隕石。隕石從我們前進方向的正面以每秒一萬千米的速度飛來,才剛剛被我們探測到就直接撞上了諾秋的防護盾,那一瞬間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將她的身體擊得粉碎。
根據推測,她的大腦——包括正、副和備用的總共六十四個——在沖撞發生的瞬間就蒸發了,她甚至連意識到自己任務失敗的時間都沒有,這也算是些許的安慰了。如果終究難逃一死,誰都不想在恐懼之中死去??謶诌@種東西,本來就只對有生命的物體才有意義。
諾秋的死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不過蕾拉應該比我更難受。她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堅強,沒有表露自己的痛苦,但是即使隔著十億千米的距離,我也能感受到她正獨自忍受著失去好友的悲傷。
我這個人寡言少語又生性冷淡——說起來我現在這個狀態本來就是“無血無淚”的——但我還沒有冷漠到放著身處痛苦之中的同伴不管的程度。我希望能為蕾拉做些什么。最后,我想到了一個最合適的點子,并決定付諸實踐。
我要代替諾秋與蕾拉聊天,也就是說,與她進行一些與任務本身沒有什么關系的信息交換。但是,對話剛開始沒一會兒,我就意識到我太天真了——蕾拉完全是為了聊天而聊天,如果不制止她,她能一直說到宇宙最后一個質子消失。
然后,七百年過去了。
現在我稍微有些懷疑,當初做的這個決定是不是錯了。
“——蒲公英是曾經生長在地球上的一種陸生植物,是典型的蓮座狀多年生草本植物。以西洋蒲公英為例,這種蒲公英葉片細長,而且葉緣帶有羽狀或鋸齒狀裂口。葉片在靠近地面的位置呈放射狀展開,向四周擴散。通常,西洋蒲公英的莖會從蓮座葉的中央部分朝著與地面垂直的方向生長,然后在頂端結出黃色的舌狀花或果實?!?/p>
我依據她所說的內容,朝著體內的數據庫釋放了檢索機器人,然后發現了包含菊科蒲公英屬數百種基因編碼的生物學數據。從正上方俯視時看到的放射狀蓮座葉呈點對稱的幾何形狀,看起來很漂亮。我想,這種外形與海螺上的螺紋或者DNA的雙螺旋大約有共通之處。
接著,影像中出現了一個圓圓的、白白的、輕飄飄的物體。
“那就是蒲公英果實的集合體,絨球。”她說,“單個果實是長橢圓形的瘦果,長約四毫米,寬約一毫米。瘦果的一端會長出大約十毫米的冠毛柄,柄尖又生長出數百根放射狀棉毛。聽說以前的人類非常貪吃,所以就把干燥萎縮后的瘦果當成了種子。其實真正的種子藏在瘦果的果皮里面。雖然有個體差異,不過一個絨球里通常有一百到三百個瘦果?!?/p>
和平時相比,現在她說的這些內容已經算是言之有物了。至少看起來我不用再像之前某次那樣——那一次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在圓周率小數點后多少百萬億零多少千億位數的地方,同一個數字連續出現了十一次——絞盡腦汁想該怎么回復她。
“蒲公英的果實是大自然發明的最偉大的飛行裝置。大氣在水平方向流動——也就是刮風——的時候,果實就會離開花托飛散到空中,乘著風開始一場大冒險。它們的飛行距離平均達到數十米,如果碰到上升氣流,種子就能被帶到數百米以外。你說——”她輕聲接著說道,“我們不就像蒲公英一樣嗎?”
我差點沒忍住笑出聲。竟然將我們比作地球上的植物,這也算是很體現她的性格了。蕾拉這人有時就是會說些奇怪的話。
“但是從事農業的人并不喜歡蒲公英。因為蒲公英的生命力極強,只要根還剩一小塊,就算被踩扁、撕碎,它都能重新生長出來,然后將自己的棉毛散播出去。在以食用、飲用、藥用的方式攝取蒲公英的文化消失之后,已經對多種農藥產生抗藥性的蒲公英就徹底成了破壞農田的雜草。活下去,不要死——這本來就是生命的目的,但因為做得過于極端,反而招來了厭惡。感覺它們有點可憐。”
在相隔十億千米的狀況下,我們的對話其實已經類似書信交流了。
“當知道地球即將消失的時候,人類將已知所有生物的基因信息刻在石英玻璃板上,然后與復活裝置一同放入了無人恒星船之中。因為存儲裝置的容量有限,沒辦法把所有生物的信息都帶上,但人類還是選擇把西洋蒲公英帶上了這趟旅途。這種植物雖然很煩人,但畢竟與人類共存已久。親眼看到落在道路縫隙中的蒲公英種子在努力生長之后,人類也不忍心把這個物種就這么拋棄在太陽系了。賭上地球生命未來的星際航行歷經千辛萬苦之后終于成功,飛船好不容易抵達了目標系外行星。然后啟動復活裝置,利用基因數據使生物復活——”
她沉默了半毫秒。
“菊科蒲公英屬的植物沒能再活過來。準確地說,是復活的個體并沒有強韌到足以在自然環境中生存下去。它們失去了生命力,只能在實驗室的無菌環境中開出小小的花,偶爾才能結出一些生殖能力低下的果實。即使把這樣的個體放回自然界,它們也會立刻發黃枯萎。很明顯,有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被遺忘在了地球上。”
我猜想,恐怕原本是有某種共生細菌的。共生細菌會制造一些宿主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物質,然而人類卻把它們給忘了。因星際航行而造成的共生生物遺失,使得包括人類在內的數萬個物種蒙受了損害。雖然已經嘗試了許多年,但直至今日也有不少物種沒能成功復活。
我命令檢索機器人顯示西洋蒲公英的分布區域。圖像顯示,人類所涉足的百億個恒星系中都已沒有這種植物分布。
“所以,它們——它們的基因信息——就跟我們一起踏上了這趟旅程,希望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花朵能夠在新世界的天空下再次綻放。艾托克,你活了這么久,怎么對自己數據庫中的生物種類這么不了解?現在時間多的是,你偶爾還是登錄進去看看嘛,也算是消磨一下旅途中的無聊時光了。”
失去地球和太陽系之后,人類不得不投身于星辰大海。而為了生存下去,為了更好地開拓新世界,各種形態的“人類”就被創造了出來。我們這些活到今天的人類,是一千六百三十年前在銀河系核球納爾科爾恒星系第七行星的靜止軌道上建造的。
在這里,以離我最近的另一個人——蕾拉為例,簡單介紹一下我們的身體構造。她的體重是十三萬兩千噸,體型接近于極半徑比赤道半徑更長的偏長橢圓體,赤道半徑為三十米,極半徑為八十五米。既然沒有保留地球人的外形,曾經的地球人無比關心的胸圍、腰圍、臀圍的數值也就無法計算出來。橢圓體上安裝有各種星際航行所不可或缺的裝置,乍看之下它們的排列毫無規律,但實際上都被安排在了最合理的位置。最大的一個裝置是安裝在正前方的星際塵埃防護盾——一個半徑三十米、厚二十米的輕金屬合金制圓盤。
推進系統為兩級式,第一級和第二級的推進原理完全不同。
一級推進由核聚變推進裝置完成。它的比沖為五萬秒,質量達二億八千萬噸,幾乎相當于一顆小行星。它以激光加熱壓縮重氫和氦-3的燃料棒,引起核聚變反應并生成高溫帶電粒子。之后由設置在燃燒室內的五層超導線圈控制帶電粒子的運動方向,使其從噴口射出,以此產生推進力。
核聚變推進裝置讓我們加速到了光速的3.5%,但現在所有的燃料都已經消耗凈盡,推進裝置也被我們丟棄到了宇宙空間中。與攜帶推進裝置的時候比,我們的身體顯得輕盈了不少。
然而,火箭推進有兩個弱點:一是一旦推進劑耗盡,就徹底失去動力來源;二是其最高速度遠遠不及光速。即使是最高效的核聚變推進裝置,也要耗費40質量的燃料才能使1質量的物質達到2%光速,如果要使1質量的物質達到將近4%光速,則需要耗費1600質量的燃料。然而,速度對我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如果依靠這種緩慢的速度,要達到目的地不知道得花費幾百萬、幾千萬年。因此,我們就需要用到第二級推進裝置——磁能帆。
在地球文明的黎明時期,人類作為陸地生物,造出了可以在湖、河、海中航行的交通工具“水上船”,并在想方設法提高其性能的過程中發明了“帆”。帆是由植物纖維等材料制成的柔軟薄片,能夠借用空氣的流動為船提供動力。裝有帆的水上船比槳船更快,能把人或者物資運到更遠的地方,人類的活動范圍由此開始急速擴大。
磁能帆也是帆的一種,它的工作原理與植物纖維制成的帆相似——雖然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東西。這兩種帆問世的時間前后相隔不到五千年。
最開始,磁能帆是作為太陽系內無人飛船的輔助推進裝置開發出來的。以太陽為代表的眾多恒星每秒鐘會向宇宙空間釋放數百萬噸的物質,這種現象被稱作“太陽風”或“恒星風”。太陽釋放出的物質主要成分為氫或氦的原子核——同時也是帶電粒子。在恒星圈內的太陽風粒子的密度為每立方厘米數個,溫度達數萬至數十萬攝氏度,它們以每秒數百至一千千米的速度在太陽系中運動。
如今的磁能帆,基本推進原理與發明之初沒有什么區別。首先用超導線纜——越長、越細、越輕就越好——制成圓環,然后使其漂浮在帶電粒子流中。這種圓環就相當于支撐磁能帆的帆桁或帆腳。
圓環通電的瞬間,它又變成了單層線圈,在周圍形成磁場,從飛來的帶電粒子中獲取動能。也就是說,磁能帆是利用帶電粒子流形成的“風”來產生推進力。如此一來,不使用一滴燃料,也能完成加速和減速。
然而,磁能帆也絕非完美無缺。正如帆船無法在無風的時候航行,如果周圍沒有帶電粒子流的話,磁能帆飛船也會失去推進力。另外,恒星風只存在于恒星周邊一百幾十億千米半徑內,所以磁能帆飛船幾乎只能運用于恒星圈內部。
明知有這些限制,我們仍然采用了磁能帆作為推進裝置,在恒星圈之外航行。不過,這趟旅程的目的地并不是某個恒星。
2
在X射線天文學①的初創期,地球上的天文學家探測到天球上被區分為“人馬座”的區域中有數個強X射線發生源,他們將其中一個標記為“人馬座A*”。在繼續觀測的過程中,天文學家們終于搞清楚了這個“人馬座A*”是什么——它是一個位于銀河系中心、距離地球三萬四千光年的超大質量黑洞。其質量在太陽的四百萬倍以上,引力半徑超過一千二百萬千米。
黑洞是由“質量、角動量、電荷三個物理量定義的、密度無限大、表面引力無限大、體積無限小的天體”,進入其引力半徑的物質和電磁波再也無法逃脫,因此無法用光學手段直接觀測。天文學家們是通過解析人馬座A*周邊恒星的開普勒運動和黑洞獨有的吸積盤所發出的電磁波,間接觀測到這個黑洞的。
當人類的足跡尚未踏出太陽系的時候,他們對于人馬座A*的了解還十分有限。因為它不但距離過于遙遠,而且還有銀河系核球的高密度星際氣體及星際塵埃隔在它與人類世界之間,阻擋電磁波透過,因此光學觀測極為困難。
但是,原因還不僅如此。包括我自己在內,地球人對于無法直接對人類社會帶來貢獻的學科都不太關心,在這些領域進行資源投資時并不積極。他們覺得,為了觀測遙遠的宇宙深處而花費巨大成本發射太空望遠鏡是一件很不劃算的事,不應當用納稅人的錢為學者們的個人愛好買單。從結果上來說,他們的這種看法并不妥當。
沒人想到,竟有一天,這個三萬四千光年以外的天體會左右人類的命運。
“三十分鐘前發生了伽馬射線暴,我已經開始檢查機體損傷程度,同時繼續保持前進。艾托克,你那邊沒事吧?”
當然沒事。聽到蕾拉的聲音,我松了一口氣。
“伽馬射線放射持續了一千二百六十五秒,強度在第二百六十七秒和第三百六十二秒達到峰值??偣灿^測到有一百二十秒間的射線強度超過了安全范圍。這么大規模的伽馬射線暴已經八十天沒遇到過了,幸虧沒有對我們造成什么損傷。”
我接入“眼睛”,對那個發出射線暴的天體——人馬座A*進行了觀察。一千八百萬年前,地球人還在三萬四千光年以外的遠方眺望著銀河的核心,而現在,我們離它已經只有四百九十二光年。
“恒星際宇宙”這個詞總是讓人想起一個漆黑、冰冷、空虛的世界。這種想法基本沒有錯,不過在銀河系的核球內部有許多恒星擠在一起,密度非常高。整個空間被各種各樣的恒星填滿,亮得簡直就像是宇宙本身在發光。在這里,想要找到黑暗的地方反而很難。
不過,無數繁星發出的光芒最后卻被一個天體所遮蓋。地球人稱作人馬座A*的這個黑洞發出灼燒般的白光,宛如一顆從數個天文距離以外近距離觀察到的恒星。電波、紅外線、紫外線、伽馬射線、可見光——在多個電磁波的波長范圍內,它都是整個天空中最亮的天體。
在銀河系中心存在著由氣體和塵埃組成的巨大分子云——“等離子環狀云”,其形狀經常被比喻為地球人曾經吃過的一種甜點心。它的內徑達八百億千米,外徑達十萬億千米——算得上是銀河系最大的甜甜圈了。我們現在就處在環狀云回轉軸的延長線上,從五百光年以外的地方觀察它。
而人馬座A*這個相當于四百萬個太陽質量的黑洞就坐鎮于等離子環狀云的中心部位,試圖吞噬掉從環狀云中釋放出的氣體。
然而,來自環狀云中的氣體對于黑洞保持著不小的角動量,黑洞要想吞噬掉它們,就必須消除其角動量,降低其公轉軌道,把它們引入黑洞的引力半徑之內。
所以,就需要有“仆人”來把食物送到無法移動的黑洞嘴邊。這個“仆人”,就是吸積盤。
吸積盤是半徑百億千米的碟狀分子云,在超大質量黑洞的周圍以極快速度進行著差異旋轉。環狀云釋放出來的氣體一被吸積盤捕捉到,立刻就會被其本身的黏性所產生的摩擦熱等能量加熱到數百萬攝氏度至一億攝氏度。這是因為氣體所保有的勢能被轉換為了熱能。
氣體在失去角動量的同時,逐漸被吸向黑洞引力半徑內,最終落入引力的深淵,消失無蹤。因此,吸積盤會向四面八方放射出溫度極高且遍布各個波長的電磁波。人馬座A*發出的光幾乎都是來自吸積盤,而這些光就是即將消失的氣體所發出的臨終悲鳴。
吸積盤會不斷吸收質量極大的天體,當其密度超過一定的限度,就可能會像剛才那樣,發生被稱作伽馬射線暴的爆發現象。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有害電磁波的量會急劇增加,所以大規模的射線暴會威脅到我們的安全。
不過,即使將這番長篇大論解釋給剛發現人馬座A*的天文學家們聽,他們大概也會一頭霧水。畢竟,他們所觀測到的銀河核與我們親眼所見的銀河核看起來完全不一樣。
地球人在調查河外星系時,發現有的星系核比較活躍,而另有一部分卻并非如此。前者為超大質量黑洞吸收了大量物質后放射出極為強力的電磁波,由此形成的“高光度活動星系核”;后者則是超大質量黑洞吸收了少量物質后放射出微弱電磁波,由此形成的“低光度活動星系核”。
地球人把人馬座A*分類為后者。在當時,這一結論并沒有錯。
銀河系核球內部的星際物質在恒星形成時被消耗凈盡,黑洞并沒有什么東西可吞噬。不僅如此,這里也沒有高光度活動星系核心所獨有的等離子環狀云,吸積盤的形成也并非常態。
人馬座A*是典型的低光度活動星系核——至少,在一千八百萬年前是。
自我診斷程序判斷伽馬射線暴沒有造成什么影響之后,身體的控制模式又切換到了平時的狀態。幾分鐘后,蕾拉瞅準機會,又找我搭話了。
“現在你應該能空出一兩個大腦來,陪我聊一聊吧?”
啊,又來了——我有一種想嘆氣的感覺。每次遇到大的射線暴,她總要像這樣找我搭話。
“你肯定在想‘她又要提那件事了,對不對?”她說。
好吧,的確被她說中了。
“但是我今天的想法又不一樣,你肯定會有興趣的。”
那是八百萬年前發生的一件事。黃矮星尼諾米亞斯第三行星上某個著名天文學家突然有了一個震撼人類世界的發現。
銀河系的各個星球都圍繞著銀河核公轉,比如恒星尼諾米亞斯就有著與太陽相似的公轉軌道。這顆恒星以每秒六百千米的速度在平均半徑三萬四千光年的橢圓軌道上以逆時針方向飛速運行,約每兩億年繞銀河核一周。據推算,尼諾米亞斯誕生于二十四億五千萬年前,那么它就應該已經圍繞銀河系公轉了大約十二圈。如果用比喻的說法,尼諾米亞斯當時就算是十二歲了。
然而,它卻無法迎來十三歲的生日了。尼諾米亞斯的移動速度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具體地說,在過去的十萬年間,它每秒的軌道運行速度降低了二百米,平均每年降低兩毫米。很明顯,這顆恒星擁有的巨大動量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兩個天體擦身而過的時候,兩者的相對速度可能會發生改變。但尼諾米亞斯并不屬于這種情況。另外,一直在測定自行運動數據的其周邊的恒星以及銀河系中眾多的星球也同樣發生了減速現象。雖然用常識無法解釋,但恒星的確出現了異常減速現象。而且,這一現象持續至今。
銀河系中的四千億顆恒星全都開始逐漸喪失機械能,并沿著巨大的螺旋狀軌道朝著銀河核移動。
在銀河系核球,恒星的密度遠遠大于周邊,而星際物質對于恒星放射出的電磁波的輻射阻抗,將它們推入了銀河核的黑洞之中。此時,被吸入黑洞的星際物質的質量已經比八百萬年前增加了好幾倍。于是,一個小型的等離子環狀云得以形成,人馬座A*由此變成了一個高光度活動星系核。
即使不知道原因,結果也顯而易見——如果“機械能的消失”再繼續下去,銀河系中的所有恒星都會在一億數千萬年后被黑洞吞噬,依附于恒星的生命也會消失殆盡,連粒子的一塊碎片都不剩。
屆時,整個銀河系都將化作一個黑洞。
人類自詡銀河系的統治者,然而他們的歷史只有不到一千八百萬年。即使最壞的可能性成為現實,末日的到來也遠在一億數千萬年之后,根本沒必要去擔心。
然而,人類的滅絕會比銀河的終結早好幾千萬年。今后,隨著恒星逐漸被銀河核吸引,黑洞所吞噬物質的質量也會慢慢增加,很快,規模巨大的射線暴——大到超新星爆炸都顯得不值一提——就會頻繁發生。有害射線會充斥整個銀河系,不適合生命存在的區域將在一千萬年后占據銀河系的兩成,二千萬年后達到六成,三千萬年后則達到九成。
“當預測到這個可怕的末日時,人類構想出了一個名為‘解體者的概念。他們認為,機械能的消失并不是自然現象,而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操控。我自己也覺得那不像是自然原因造成的。河外星系的恒星觀測了八百萬年都沒發現異常,只有銀河系和它的衛星星系里的恒星才出現了這種現象。”
雖然已經探索了數百萬年,人類還是沒能找到解體者出沒的痕跡,更別說它的真身了。讓質量極大的天體減速的原理為何,仍然是一個謎。
有人認為解體者是某種高維生命體。在定義空間位置坐標時,人類無法認知到除長、寬、高和時間以外的要素,也就是說如果解體者存在于五維以上的高維度,人類就無法認知到它。解體者是在更高維的空間俯視并干涉著四維世界。
另有人認為,解體者可能是由鏡像物質——基本粒子對稱性發生了反轉的通常物質的鏡像版——所構成的生命體。通常物質與通常物質、鏡像物質與鏡像物質之間有四種基本相互作用:引力相互作用、電磁相互作用、強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但通常物質與鏡像物質之間只有小到可以無視的引力相互作用。通常世界里的生物看不見也摸不到鏡像世界里的生物,自然,人類也就發現不了解體者。
還有一部分人的觀點就很極端了,但這種觀點在整個銀河系廣泛傳播,如果不一并列舉出來就顯得不太公平——這些人認為,解體者是管理整個宇宙的絕對高等智慧。說白了,就是“神”。
“到頭來,我們還是對解體者一無所知,無論是它的真身、手段還是目的。而且,這件事可能從一開始就是人類想太多了,或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解體者。”
如果假定解體者的確存在——
那么它的目的可能是偷走恒星的機械能,也可能是合成一個相當于數千億個太陽質量的黑洞。又或者,它就是想要拆解掉整個銀河系??赡苄远嗳绶毙?,而沒有一顆星星能給人類指出正確的方向。
唯一可以明確的一點是,解體者并沒有把人類放在眼里。銀河系作為一個直徑十萬光年的巨大星云,其中包含了四千億個恒星、數萬億個行星,以及無數的生命。然而,解體者卻毫不留情地要把這一切破壞凈盡。
這實在太可怕了。
人類自誕生以來便進行過各種各樣的破壞活動。比如為了開墾農田而燒毀原始森林,比如用核裂變炸彈將整座山夷為平地,比如將某行星附近的小行星開發成面目全非的資源開采基地,又比如將起源于地球的外來入侵物種送入擁有原生生態系統的星球。縱觀整個種族的歷史,人類一直都是實施破壞的一方,當然不習慣扮演被破壞的角色。在毫無限制的進步與繁榮之后,人類終于親身體會到猿人們的那種懼怕被四處徘徊的猛獸襲擊的心情了。
“艾托克,你聽了我的想法別生氣啊。最近我開始覺得,解體者的出現其實是一件好事?!?/p>
解體者是破壞銀河系、壓迫人類的暴君,肯定它的出現,不就相當于否定人類自身了嗎?正是因為解體者將人類逼到了滅絕的深淵,我、蕾拉和諾秋才不得不踏上這場結局未知的旅途。所以,蕾拉說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最初的恒星船成功完成了數萬光年的旅程之后,人類就陷入了無法抑制的瘋狂狀態。他們欣喜不已,認為人類的科技已經足以征服星辰大海?!?/p>
可是,能夠跨越星海的只是人類的基因信息,而不是人類的肉體。這個宇宙仍然不允許有機生命體進行星際航行。
“自那之后,不知是因為嘗到了征服宇宙的甜頭,還是想忘卻失去太陽系的悲哀,人類明明沒有瀕臨危機,卻仍然向各個星系不斷地派出恒星船,以指數級的速度擴大自身的領地。一千萬年里,人類的足跡就踏遍了銀河系的各個角落?!?/p>
天上的銀河存在于無限遙遠的另一個世界,人類永遠無法到達——
在某個久遠的時代,人類曾經有這樣的想法。然而現在,人類已經將整個銀河系握在了手中,而且從地質學角度來看,花的時間也極短。
然而人類的擴張欲望卻沒有見好就收。就在他們計劃繼續向將銀河系的若干衛星星系擴大領地的時候,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原本生存的世界竟然已經被破壞了。
“解體者讓人類明白了,無論科學技術發展到什么程度,人類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宇宙的統治者,面對隱藏于宇宙深淵中的某種存在,人類簡直就渺小如螻蟻。人類的野心受到了巨大打擊,輕慢和高傲催生出的畸形自我認知也被瞬間粉碎。我想,人類其實是又回到了一張白紙的狀態,得到了一個可以重新思考自己的存在意義的機會?!?/p>
然后,我和她就誕生了。
我們的目的不是把人類捧上宇宙盟主的寶座,而是從逐漸毀滅的銀河系中搶救出有價值的東西。
“我們很清楚,人類并不是自己所認為的那種崇高而特殊的生物。實際上就在不久以前,這個種族還在解體者的暴行之下無力地掙扎,瀕臨滅絕的邊緣。用個比喻的說法,我們人類不過是在銀河系里蔓延傳播的病原體罷了。但是,人類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我們的這場旅行結束之時,人類應該會在真正意義上得到進步。至少,我愿意這么想……”
3
“六百九十毫秒前,我通過數據鏈接的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頻道接收到了你的帶電粒子檢測器的觀測數據。運用十六種方法對數據進行解析、驗證后,我得出了以下結論——”蕾拉稍微停頓了一下,“你的預測是對的,我們碰上‘風了!”
蕾拉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興奮到大腦幾乎都要數據溢出了。我雖然不會有她那么露骨的情感表現,但也同樣感到喜悅不已。
踏上旅途一千六百多年之后,我們終于迎來了一個重大的轉折點。
“你接收到這條信息的時候,我應該在展開磁能帆。你也盡快把磁能帆展開吧,風說停就停,我們得抓住機會?!?/p>
那是當然。不用等她提醒,我早都開始準備展開磁能帆了。
我們乘著銀河的風在星海中漂流。
剛才我們觀測到了由銀河系中心朝銀河系外側流動的稀薄氣體。這種充滿了恒星際宇宙、在銀河系中漂流穿梭的物質被我們稱作“銀河風”。構成銀河風的氣體溫度極高,且與恒星風一樣包含帶電粒子。只要讓磁能帆與其接觸就能產生推進力——在理論上是這樣。
磁能帆開始進行初步展開。實施展開作業的是全自動機械蟲,它們的身軀呈直徑兩米的卵形,身上“生長”著六至十二條昆蟲腿一樣的機械臂。
一百四十五只攜帶著超導線纜的機械蟲在以我為中心的數百萬立方千米的空間中散開,接著開始搭建一個直徑一千千米的圓環。
線纜的直徑僅比地球人的頭發絲稍粗。其開發者曾自信滿滿地宣稱:“這種線纜是人類的材料科學所能達到的極致,它的纖細度、強度、耐久性、超導性都很理想?!奔毜竭@種程度的線卻不會輕易斷掉,甚至還能承受得住我們自身和我們所運輸的物體的重量,實在是讓人吃驚。
我很擔心這些機械蟲會出什么岔子把線弄斷,但它們一直在安安靜靜、一絲不茍地完成著自己的工作。三十五個小時后,磁能帆的骨架順利組裝完成。它在銀河系核球的群星照耀下發出銀色的光輝,宛如一根根蜘蛛絲將我與宇宙聯結為一體。
啟動試驗即將開始——
首先,我啟動磁能帆,嘗試了各種會用到它的操作。我與蕾拉相互發送了定位信號,測算彼此之間相對位置的微小變化。如果能夠監測到相對位置的變化,就證明銀河風已經被轉化為了推進力。
我依據既定的程序開始逐漸加強磁能帆的磁場。線纜在由自身形成的磁場之中延展到了極限,勉強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緊接著,帶電粒子檢測器捕捉到了電離氫密度的變動。電離氫的濃度在短暫上升之后開始急速下降,現在已經降到了磁能帆測試前的三分之一。這證明銀河風在與磁能帆的磁場產生相互干涉。不過,除了超導線纜的張力計和帶電粒子檢測器的數值以外,沒有其他參數能顯示磁能帆對“風”的捕捉情況。另外“風”的密度極低,除非厚度達到幾光年,否則無法直接觀測到。這趟旅程能否成功,完全取決于這不可見的帆與不可見的風。如果帆沒有正常工作的話……
時間的流速仿佛變慢了一般,我心中的不安逐漸膨脹。
“測量定位信標的多普勒頻移①!”沉重的空氣被蕾拉的聲音打破了。
“與理論預測值的誤差不到1%!”
磁能帆表現出了與模擬運行時同樣的推進性能。
試驗中啟用了最大輸出功率的5%,獲得了一百N左右的推力——這個大小的推力大致能在1G環境下朝著與重力相反的方向將十千克質量的物體提起。
但是我的體重達到了十三萬兩千噸,啟動磁能帆三個小時產生的速度變化僅僅為秒速八毫米。簡直就像螞蟻試圖拉動一頭大象一樣。不過,投入更多電力,同時調整磁場與“風”之間的角度,捕捉到速度更快、帶電粒子密度更大的“風”的話,磁能帆的推進力應該會大幅上升。
我懷著喜悅不已的心情開始處理后續的工作。首先確認磁能帆的確可以接觸到銀河風;接著測定銀河風的風向、風速、密度,以及磁場的大小與強度、磁場與銀河風的相對角度等變量對磁能帆的影響,蓄積各種基礎數據。
與恒星風相比,銀河風的風速要快得多,溫度也要高不少。以前沒有人在航行時利用過銀河風,所以我們必須自己嘗試在銀河風之中操縱磁能帆,想出一種高效的操舵方法。我們總結出來的知識將會被發送到納爾科爾恒星系,為后來者提供參考。
越朝噴流的深處前進,銀河風的密度就越大,速度也越快。在噴流最深處啟動磁能帆的話,我們每天都可以獲得每秒四百米的增速。
銀河風的密度與它跟銀河核之間距離的平方成反比,不過,只要磁能帆持續工作,大約三千五百年后我們就能達到50%光速。
一種滿足感從心底涌出。雖然我知道現在我們還沒有走完長長旅途的0.01%,但我們已經成功在銀河系中揚起了帆,并且證明了星系噴流將是人類逃離銀河系的一條生路。作為試驗機體,我們已經取得了足夠大的成果。而且,我和蕾拉身上還沒有出現任何故障,自我修復機能也在正常運作。說不定——
就在此時,一陣情感波動毫無預兆地從我體內流過。是類似于戰栗或者恐慌的東西。我的一個大腦在大聲呼叫:
——剛才有什么東西穿過了我的身體!
現在我碰上了難以置信的狀況。
我的感覺器官會對廣域波長的電磁波、電子和電離氫等數個種類的帶電粒子以及磁場等物理物質和現象產生反應。然而我確認了一系列記錄,卻沒有發現什么表明狀況異常的數據。也就是說,發出消息的那個大腦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就判斷眼下發生了異常狀況。難道是大腦出了故障?這倒的確是一個經常出現的問題。說不定是星系噴流中的高能帶電粒子造成了大腦中的神經回路斷裂。我解除了這個大腦的工作狀態,然后命令納米機械修理員對其進行檢查維護。
最終,納米機械修理員發現了二十五處神經回路斷裂以及四處神經回路結構異常,并分別對這些地方進行了修復。但是,沒有確鑿證據表明大腦的錯誤運行是這些神經回路的異常導致的。
我的自我和精神誕生于數百萬億的神經回路中,而現在,它們似乎正被某種超越人類認知的存在捏在手中玩賞。這只手如幽靈一般穿透我身體的幾層防護,觸摸到我的中樞,然后又迅速消失不見,就像它出現時一樣突然。但是,我仍然心有余悸。
我想睜開眼看清這到底是什么東西,然而它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很快我就不得不停止搜索。什么都沒發現讓我感到非常不安,因為我的心中此刻抱著某種可怕的疑慮。
——莫非,在這片宇宙中潛藏著一個看不見也摸不到的“幽靈”,正在默默地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
要是在平時,我只會把這種想法當作根本不值得浪費計算資源去處理的妄想,并且立刻將其刪除。然而現在,我卻無法把它當成一種單純的妄想,像個小孩一樣怕得瑟瑟發抖。我開始了無意義的抱怨——為什么在這種時候偏偏聽不到蕾拉的聲音?
以前,蕾拉曾經跟我聊過“蒲公英”。
——我們不就像蒲公英一樣嗎?
那次聊天之后已經過了幾十年,現在我感覺自己能稍稍明白她那時到底想說什么。蒲公英在何處發芽,就在何處過完自己的一生,所以當它們需要擴張分布范圍的時候就需要借助白色棉毛將種子帶向遠方。而我們也像蒲公英一樣,正在借著“風”飛向另一個銀河。在有必要的時候,人類會借鑒自然界的前輩們的生存方式。類似的情況在以前也發生過。
在G型主序星的成長階段,其輻射層和對流層會發生劇烈的電磁扭曲現象。地球史末期,人類發現太陽上已經開始積蓄這種扭曲。如果這些被扭曲的能量釋放出來,一場史上最強烈的太陽耀斑爆發將把整個太陽系化為灰燼。而且,太陽當時明顯已經出現了爆發的征兆。
于是,地球人制訂了一個讓人類和其他地球生命逃離太陽系的計劃。
當時人類的宇宙航行技術非常落后,原子能推進都尚且沒有進入實際應用領域,更別說核聚變推進了。就連木星這些系內天體的探查,幾次里也總會失敗一次。然而,人類還是達成了恒星際飛行這個看似不可能達成的任務。他們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某種海水魚一次產卵可產出數億枚卵,某種陸生植物一次播種可散出數百粒種子。然而,一枚卵、一粒種子最終發育為成魚、成株的概率僅有數億分之一、數百分之一。
這實在是太殘酷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無論大自然多么殘酷,只要將試錯的次數增加到極限,總會有某些個體成為幸運兒。地球上的生命很擅長在一連串偶然之中尋找到必然。
面臨滅絕危機之時,地球人決定采用與低等生物同樣的繁殖策略。
最受歡迎的恒星船只有一輛四座轎車大小。在它狹窄的搭載區域內,堆滿了地球生物基因信息的記錄設備與復活裝置,以及減速用推進劑等物資。建設在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的衛星上的前線基地開始大量生產恒星船,并用數千臺質量加速器將船發射到某個星系附近的軌道上。恒星船的初始速度僅有秒速三十千米,穿越一光年的距離需要花費一萬年左右。
地球人沒有等來第三個千禧年。太陽化為一顆新星,地球熔解在了強烈的輻射熱能之中。不過此時已經有數以千萬計的恒星船離開故土,踏上了尋找新天地的旅程。今天我們能夠在這里,說明之前那種以數量取勝的繁殖戰略在恒星際宇宙中的確是有效的。
然而,如果是在星系際宇宙中呢?同樣有效嗎?
人類認為是有效的,所以才有了我們。
星系與星系之間的黑暗中隱藏著人類難以想象的危險。但是只要將我們的這場計劃進行到底,總有一天,總有某個人,會遇上數億分之一、數萬億分之一、數億億分之一的奇跡,成功抵達一個新的星系。
但是,我們會不會是這“某個人”,就不好說了。
我們的生死,任務的成功與否,以及整個人類的存亡,都取決于這個宇宙的一念之間。比如諾秋,她跟我和蕾拉一樣強烈地期望能夠成功完成任務,然而卻被隕石擊中,早早地喪了命。宇宙空間過于廣闊無垠,在它的面前,我們顯得那么地渺小。
蒲公英的棉毛在踏上旅途的時候,是否也會感到不安呢?
4
“艾托克,你在聽嗎?”
蕾拉的聲音自十億千米以外的地方傳來,由于星系噴流中的帶電粒子干擾,還摻雜了一些雜音。要解讀其中的信息,需要用到基于混沌理論的情報解析手段。
“這些信息發送到你那里的時候,你應該已經按照緊急狀況應對指南上的指示,在九秒前就關閉了數據鏈接、停止了對通信系統的電源供給吧。按預定程序應該是這樣。所以,如果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就說明你違反了規定,那你也沒資格來指責我話多了?!?/p>
我感到心中一陣刺痛。本來在九點一七秒之前我就應該切斷通信機的電源并把天線縮進收納艙,然而我卻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我的確沒有資格去指責別人。然而,我之所以這樣做是相信她必然會來找我搭話。
“……算了,反正你肯定是老老實實按照預定程序做了?!崩倮{皮地說,“現在你一定已經切斷數據鏈接,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吧?”
不,我在聽——我很想大聲叫出來,但還是克制住了。就算我回信,她也要一個小時以后才能接收到,而數據鏈接將會在信息發送到的同一時刻被切斷。明知收不到我的回復,她也總不會一直等著。
“不過也無所謂了。如果你在聽,我會很高興;如果你沒有聽,那也沒什么。我只不過是跟平常一樣,想象你就在那里,然后跟你說說話。畢竟距離切斷鏈接還有五十四分鐘,這段時間什么也不做未免太浪費了。”
這我倒是同意。手上持有的資源就是應該充分利用起來。
我并不喜歡跟蕾拉聊天。雖然不喜歡,但每隔幾十年總有那么一次想聽聽她的聲音——看來現在剛好就是這種時候。
“今天就聊一聊‘我們吧。”
正如太陽東升西落,又如地球每三百六十五天零六個小時繞太陽一圈,之前發生的那個現象實際上也是自遠古以來就存在的、宇宙規律的一部分,只不過當時我們都沒有意識到而已。
這件事發生在五年前,也就是我們進入星系噴流三十年之后。
圍繞銀河核附近公轉的一顆B型主序星“S224”突然遷移到了一條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運行軌道,簡直就像是一個球被踢了一腳。因為我們此前已經把銀河核周邊的天體全部做了記錄,并且自以為能夠準確預測它們在數萬年時間范圍內的運行情況,所以在觀測到這顆恒星的奇怪運行方式的時候,我們都大吃一驚。
不過,看起來這個現象和解體者并沒有關系。如果是“機械能消失”造成恒星軌道偏離,速度會非常慢,不經過上百、上千年根本觀測不到恒星軌道的變化。然而,S224在半個月內就減慢了20%以上的速度,這個變化實在是太快了。
于是我們猜想,在銀河核之中還存在著一個未被發現的、不可見的引力源。在這個引力源與S224交錯的時候,兩者之間發生了機械能的交換,引力源速度提高,進入銀河核的更高軌道;而S224速度降低,進入銀河核的更低軌道。
蕾拉推測引力源是一個數百倍于太陽質量的中等質量黑洞,但我對此持保留意見。如果引力源是蕾拉所說的黑洞,它必然附有吸積盤,然而我們至今沒有觀測到這些吸積盤發出的電磁波。如果蕾拉的想法是對的,那就意味著自電波天文學創始至今,幾百億個天文學家都沒有發現銀河核里還有這么一個中等質量黑洞。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嗎?
一方面,我則認為引力源可能是鏡像物質構成的恒星——鏡像恒星。有一種理論認為,在這個宇宙中充滿了相互重疊的看不見的星系、恒星和行星。與S224擦肩而過的引力源會不會就是一個看不見的“太陽”?假如宇宙之中真的大量存在鏡像物質,那么“解體者是屬于鏡像世界的生命體”這種說法就顯得比較有合理性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蕾拉,結果被她狠狠反駁了一通??礃幼邮且驗槲曳穸怂挠^點,所以她記仇了。“現在的物理學理論雖然認可鏡像物質的存在,但這些物質是否多到足以構成星系或者恒星還沒有定論。你的思維過于跳躍了?!?/p>
不過,很快我也沒有再堅持自己的主張。因為這時候我們又發現了一個大問題,已經沒有閑心來扯這些了。
在計算出S224的新軌道并模擬出它此后的運行軌跡之后,我們驚訝得說不出話——要是知道自己可能會被遠在五百光年外一顆星星的碎片撞死,估計誰都會是和我們一樣的反應。
S224開始在新的軌道上運行,并且會在三年后通過超大質量黑洞的近星點。麻煩的是,在那個瞬間,S224會進入黑洞的洛希極限距離以內。
所謂洛希極限是指兩個天體——比如行星或者恒星——互相受對方的引力影響時,其中一個天體在能夠在不被破壞的前提下接近另一個天體的極限距離。而S224將會進入那個距離以內——根據計算結果,它會被黑洞的引力撕成碎片。
黑洞平時的“食糧”主要是等離子環狀云中掉落的塵埃和氣體,至于吞噬恒星,數千年甚至數萬年才會有那么一次。
銀河系歷史上最壯觀的天體現象在兩年零四個月前發生了。
恒星系中的太陽飛向黑洞之時,強大的潮汐力將會把它的身軀拉長,在近星點時它的形態會變得跟管道里的高溫鐵水差不多。之后,這顆星球的五臟六腑都會飄散于虛空之中。
一部分碎片會回到宇宙,其余的部分則會被黑洞吞噬。
黑洞一次性吸入大量物質后會放出極其強烈的伽馬射線暴。這次的射線暴可怕得仿佛是打開了鬼門關一樣。射線暴前后共持續了一百天左右,在S224通過近星點一個月后達到峰值。
我們用盡全力做好損管,設法扛住洶涌而來的伽馬射線。雖然受到了若干損傷,總算是把命保住了。
然而,這僅僅是一場巨大災難的序曲。
“艾托克,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到底是誰?”蕾拉問我。
我是為超長距離宇宙飛行而生的人類。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我們是人類,我們代表銀河系所有的人類朝著新世界進發。我曾經也以為我們僅僅是人類,但是最近我的想法發生了一些變化。我現在覺得,我們不僅是人類,同時還是傳播體。”
所謂傳播體,是植物或菌類用于擴大自身分布范圍的可移動器官。多數情況下,傳播體就是種子或孢子本身,不過也有蒲公英的瘦果這種特例。
“如果是這樣,我們穿越銀河去向遠方,到底是要散播什么呢?”
首先,是已知生物的遺傳信息。我們的數據庫里記錄有一千六百四十五萬九千八百二十四種生物,其中也包括人類自己以及人類創造出來的物種。遺傳信息本身不過是數種堿基的排列組合,但我們還搭載有生物的復活裝置,到了合適的時機就可以讓這些生物重見天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確實稱得上是“世界之種”。
其次,是人類至今為止積累下來的各種經驗和知識。其中也包括科學——有了科學,就可以借助原子中蘊藏的巨大能量對行星的大氣進行改造,將冰冷的堿基排列變成活生生的生命。只要好好運用,科學就能夠成為強有力的支撐,讓種子更好地發芽、成長。新世界將會變成一個無比美妙的地方。
不過,眼下出現了一個大麻煩。我們肩負著將種子平安無事護送到矮星系的重大使命,然而這一任務在幾天之后還能不能繼續下去都是個未知數。
我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氣憤不已。
據推定,S224被潮汐力撕碎后的半年間,從這顆恒星流入超大質量黑洞的物質總量為1.1×1027噸——是來自等離子環狀云中的物質的一百倍以上。
如此異常的物質流入量不僅引發了伽馬射線暴,還使得星系噴流變得更加活躍。流入物質總量中的2.1×1026噸沒有落入引力井,而是被卷入吸積盤周圍自然形成的粒子加速器,被加速到99%光速以上的速度,最后經由吸積盤的旋轉軸被釋放出來。
一團相當于數萬個地球質量的劇烈運動中的氣體,保持著幾十萬攝氏度的超高溫,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在宇宙中急速移動,宛如烈火織成的巨浪在銀河系中橫掃而過。可以說這完全是一種與生命和秩序完全相反的,毀滅性的自然現象。
現在,我們就處在這團氣體的預測行進路線上,并且無處可逃。
從五年前開始,我就把磁能帆調到了最大功率,試圖從星系噴流的射線中脫離出來。然而帆的推力非常微弱,即使運行了五年,所推進的距離在天文學上也沒有多大意義。此刻恒星的殘骸就在我們身后緊追不舍,幾個小時后第一波就將到達我們的位置。
再怎么保守地看,眼前的狀況也不容樂觀。我們曾以為這種現象在一千年以內都不會遇到,所以就把可能會有高密度帶電粒子流的地方——距離噴流源頭五百光年的位置——選作了揚帆啟航的起點。
然而,眼下卻發生了意料之外的災難。我們的身軀并不夠堅固,根本無法頂住那種東西的襲擊。
“我們的數據庫里全是生物的遺傳信息和積累下來的知識以及經驗,但是我又想了想,我們搬運的,真的只有這兩種東西嗎……”
或許是逐漸接近的恒星殘骸的影響,她發出的信息聽起來斷斷續續的。
“有人說,生命的目的就是活下去,不要死?!?/p>
不錯,對任何生命而言,無論是人、蒲公英、狗或是貓,甚至連渺小的細菌,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不死,都是一件無比幸福,無比喜悅的事。
“這種說法或許沒錯,但是從‘活著這一事實派生出的幸福和喜悅可以有無數種。而且,能夠活下來或許也是因為科學的庇護。然而人類卻把‘活著視作理所當然,并且還試圖追求更多的幸福。我并不覺得這樣不好。如果每碰到一件事就不得不回味一下‘活著的幸福,那這個世界又和地獄有什么兩樣呢?我才不想創造這樣一個世界。”
可是人類的理性并不能抑制住自身的欲望,他們以不可逆的方式破壞掉了眾多的星球。殖民行星在短暫的繁榮之后即被榨干,最終被拋棄——這種情況并不鮮見。如果解體者不出現,銀河系的壽命長短很可能取決于人類。
“但是,‘活著的幸福實際上是某種欲望得到滿足時的感受,而人類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就算奇跡真的發生,人類抵達了新的星系,如果還是這樣毫無節制地去榨取那些星球,最終會怎樣?宇宙并沒有那么寬廣,如果那個矮星系也被榨干了,人類將無處可逃。他們面臨的將是緩慢但毫無懸念的滅亡。”
要想逃脫滅亡的結局,辦法只有一個:抑制來自于生物本能的欲望,全力保證自身所生存環境內的物質、能量循環的可持續性與穩定性,讓新世界得以維持下去。人類必須學會與世界和諧相處,而且是永遠和諧相處。
“我希望新生的人類能夠在不犧牲‘寶貴之物的前提下獲得幸福?!崩倮f,“你是不是覺得這不太可能?但是我覺得他們能夠做到?!?/p>
信息還沒有全部傳過來,我就已經察覺到了她的意圖。
“旅行開始之后,我眺望著滿天繁星,聆聽著背景噪聲,和同伴聊天以確認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我們揚起磁能帆在星系噴流中航行,每天只要稍微提高一點速度就感到很滿足。一直以來我都非常開心。雖然有時也會悲傷痛苦,但更多的時候我都感到非常幸?!@絕不是犧牲了什么寶貴的東西換來的?!?/p>
這時,帶電粒子檢測器檢測到電離氫的密度急劇上升,通信中斷了三毫秒。無比珍貴的信息飄散在宇宙之中,再也尋不回來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將蕾拉之后發過來的信息全部接收到,一句也不能遺漏。
“抵達某個星球之后,我們一定要把人類喚醒,然后告訴他們:‘成為世界的一部分并不意味著需要放棄所有的幸福,你們能夠同時做到這兩點。其實這也是我們的工作之一,不是嗎,艾托克……”
一陣噪音突然襲來,蕾拉的聲音被覆蓋了。通信電波的透明性最終也沒能恢復,在這廣袤無垠的宇宙之中,我成了孤身一人。
一場孤獨的戰斗開始了。
5
B型恒星S224的殘骸——大量的氫與氦、少量的氧、碳、氮,還有氖構成的帶電粒子——變為了一團超高溫、亞光速的流動氣體,宛如烈火的巨浪向我們襲來。
經過五百光年的距離后,氣體的密度有所降低,即使被殘骸所吞沒,我們的身體也不會熔解、蒸發。但問題在于,高能帶電粒子是精密機械的天敵。如果整個身軀被氣體包裹、暴露在兇猛的帶電粒子的直接攻擊之下,用于維持生命的設備將全部化為灰燼。
高能帶電粒子的攻擊至少會持續兩百天,我們必須保證自己在危機過去之后仍然能夠繼續執行任務。挺過去就是勝利,挺不過去就完了——勝敗的條件很明確,但現狀對我們不太有利。
不過說實話,我們本來可以把形勢變得對自身更有利,并不需要等待奇跡來拯救我們。只不過因為蕾拉固執己見,那個計劃最終沒能實施。
計劃的構思來自那個令人懷念的太陽系。
在太陽系還存在的時候,有太陽風在系內穿梭。和太陽光不同,對人類而言太陽風是看不見的,但自遠古以來它就一直保護著地球上生命的安全。
在太陽系外的恒星際宇宙中,有一種由高能帶電粒子構成的銀河宇宙射線,其中的各種粒子會對生物細胞的基因造成損傷,并可能導致細胞死亡。另一方面,太陽風粒子在以太陽為中心的半徑數百億千米的范圍內展開了一個像繭一般的磁層,與銀河宇宙射線中的粒子發生相互作用,阻止其侵入太陽系的宜居帶。如果沒有這層防線,地球上的生物又會是完全不同的一副模樣。生命無法離開海洋登上陸地,人類也不會誕生。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檢索機器人從體系化的知識和經驗的積累——也就是數據庫——的深處翻找出了一些看似有價值的信息。是地球史中的一個片段。
……于是,開發一種“性能凌駕于現有推進裝置的新型推進裝置”的計劃就被緊急提上了日程。其中包括離子引擎、太陽能帆、等離子磁能帆。日本國的宇宙機構認為等離子磁能帆是一種適合用于探查太陽系邊緣天體的推進裝置,于是搶在各國之前開始了等離子磁能帆實證衛星的建造。公元二〇一七年,實證衛星被送入地球-金星轉移軌道,結果證明等離子磁能帆的確可以利用磁膨脹現象從太陽風中獲取推進力。由此,人類迎來了太陽系探查的新時代……
這是來自遙遠過去的祖先的記錄。
——可以使用推進劑的磁能帆飛船!
從地球人留下來的信息可以得知,宇宙開發初期的磁能帆船,由于材料工學上的制約只能搭載小型超導線圈。小型超導線圈只能產生小型磁層,而小型磁層只能提供極其微弱的推進力。于是,人類開始用盡手段尋找增強磁場的方法。
磁膨脹現象。
當帶電粒子進入磁層內部后,磁層會像充了氣的氣球一樣鼓起來。
最原始的磁能帆船搭載的超導線圈直徑僅有數十厘米至數米。不過只要往其中注入氙離子,就可以將磁層擴大,從而捕捉更多的太陽風粒子。如果用這個方法,雖然實際上會用到推進劑,但哪怕只有小型線圈也能生成較強、較大的磁層。
現在我身上也搭載有磁能帆。如果能夠將線圈直徑調整到合適的數值并生成磁層,然后注入類似太陽風的帶電粒子流,那么應該也可以利用磁膨脹現象來對磁層進行強化。如果太陽的磁層能夠阻擋危害生命的銀河宇宙射線,線圈的磁層是否也能阻擋有害的高能帶電粒子?
我立刻進行了模擬。
我將總共一萬一千噸的資材——它們來自星際塵埃防護盾的外邊緣、動態控制推進劑的一部分、三臺動態控制器、一部分隔墻和五十六只機械蟲——切割成碎屑,用微波使其蒸發,制造出模擬太陽風粒子,然后以每天五十噸的速度不間斷地將其投入線圈的磁層中。不過,我身上的零件能夠用來分解的只有這么多,如果再切割下去,任務就沒法兒繼續了。
模擬的結果不壞。按照樂觀的設想,我們兩個人都能活下來;按照悲觀的設想,我們兩個人都會死。
所謂悲觀的設想包括兩種情況。一是襲來的帶電粒子流過強,每小時往磁層中注入兩噸以上的模擬太陽風粒子仍然不夠;二是一萬一千噸粒子全部使用完之后,帶電粒子流的沖擊仍未結束。前一種情況可以通過增加粒子的投入量來解決,只不過資源會消費得更快;后一種情況可以通過減少粒子的投入量來解決,代價是磁層的遮蔽能力會降低。但是不管怎么說,碰到這種意料之外的災難,還有可能活下來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我把模擬結果告訴了蕾拉,并且開始和她討論兩人各自利用磁膨脹現象增強磁層、一起活下去的可能性。然而,這時我意識到了一件事。
眼下有一種能夠百分之百避免隊伍全滅、不用讓宇宙決定我們生死的方法,而且實行起來還非常簡單。
只要我們中的一方把身體提供給另一方。
我的體重是十三萬二千噸,如果我每天在自己身上切下二百噸用于制造模擬太陽風粒子,至少可以保證蕾拉在六百天以內平安無事。即使遇到了最壞的狀況,也還有回旋的余地。
蕾拉消耗我的身體繼續前進,只要最后她成功抵達目的地,那就相當于我也成功完成了任務。
可是蕾拉拒絕了我的提案。她堅稱,只有一個人的話任務成功的概率會很低,應該尋求讓兩個人都能活下去的辦法。
與蕾拉通信中斷四個小時后,恒星的殘骸終于涌到了我的面前。
亞光速的高能帶電粒子直接撞上了經磁膨脹強化過的磁層。瞬間,這些粒子被減速到亞音速,在磁層頂形成了一個圓錐狀的沖擊波面——弓形激波。從磁層中泄露出的模擬太陽風粒子與高能帶電粒子混雜在一起,使得弓形激波在包括可見光、X射線、紫外線的所有波長范圍內都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磁層頂,就仿佛是“真空本身”沸騰了一般,纏繞著蒼白火焰的氣泡不斷涌出,剛出現又破裂消失,如此反復。這每一個氣泡,都是否定生命的破壞力與肯定生命的意志相沖突的最前線。
現在,磁層正在發揮“防波堤”的作用。
我剛松了一口氣,更加兇猛的巨浪又接踵而至。
磁層頂最初距離我五百千米以上,但在高能帶電粒子的壓力下逐漸后退。四百千米,三百千米,二百千米——最后終于退到了我的眼前。
每一次磁層在前哨戰中敗下陣來,高能帶電粒子就會侵入磁層內部,頻繁地撞擊我的身體。它們帶來的損傷不僅僅限于體表的設備,還深入到我的體內,影響到了生命維持中樞。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帶電粒子穿透船體外壁進入身體后損傷并燒斷了大腦的神經回路。我的“自我”開始解體。
我嚇得不輕,連忙派納米機械修理員——一堆群體微型機器——前去進行修理。費了好大勁之后,應急處理終于奏了效,大腦的演算能力穩定在了通常的20%左右。但計算資源仍然很緊張,再這么下去,很可能會低于意識的閾值。
磁能帆張開了巨大的磁層,且有模擬太陽風粒子在磁層內部支撐。但是高能帶電粒子的壓力超過了預期,磁層頂和灼熱的弓形激波正在不斷后退,都快要撞上我了。就算我想繼續增加模擬太陽風粒子的充填,但也不敢超過一萬一千噸的上限。如果再繼續處在這種攻勢之下,這個小小的太陽風防護罩很可能就會徹底崩潰,而我則會直接暴露在致命的帶電粒子流之中。
蕾拉的判斷錯了。她本來就應該把我當做墊腳石,然后把她自己的命保住。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不做出任何犧牲就讓兩個人都活下來??上?,這個宇宙并沒有那么溫柔。
我會死。蕾拉也會死。我們兩個人都活不了。
我靜靜地等待著奪走我性命的最后一擊。
6
看樣子,宇宙還挺喜歡我的——所以它決定花點時間慢慢地玩死我,而不是一下子就把我殺死。
高能帶電粒子的巨浪把我逼到了生死關頭,但卻并沒有給我致命一擊,之后就逐漸減弱了——然后,就把我這個半死不活的獵物扔在這里。災難持續了二百二十六天,我身上的模擬太陽風粒子的材料馬上就要用完了。
我并沒有感到激動。這場對決拖得太長,量子腦單元的演算能力已經大幅下降,我處于意識不清晰的狀態,僅憑生存本能掙扎到了現在。所以威脅消失之后,我又繼續在星海之中恍惚地漂流了好一會兒,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死是活。
為了讓主人清醒過來,納米機械修理員們一直在不眠不休地工作。這些不知疲倦的微型機器在大腦中四處游走,修補損壞的神經元、重構神經回路。盡管異常部位的數量像銀河系的恒星一樣多,它們仍然一絲不茍地全部處理好了。
八十天后,大腦的演算能力超過了意識的閾值,我終于醒了過來。
我首先對遭受了損傷的部位進行了一番檢查。自我診斷程序剛啟動,數千條可怕的警告信息就一窩蜂地跳了出來,搞得我差點又暈過去。我忍住輕微的眩暈,逐條確認了那些警告信息。果不其然,損傷非常嚴重。這么說吧,與其去數多少個部位受了損,還不如去數多少個部位沒受損來得快些。
可是就算活了下來,如果失去了前往目的地的能力,那么還能活多久,這場沒有希望的旅程就要再繼續多久。我實在是不敢去想象這樣一個未來,這太可怕了。
自我診斷系統冷冰冰地給出了結論:
“需要修理,但航行仍可繼續。”
這時我才終于感到心底涌出一股喜悅。我還保持著繼續執行任務的能力!
突然,從我大腦的某個角落傳來一個聲音,是我自己的聲音:蕾拉現在怎么樣了?
她當然沒事,我自問自答道。既然我活著,她肯定也活著。根據模擬結果,我和她有著相同的命運。
但是在聽到自己聲音的同時,我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喜悅就像退潮一般逐漸消散,對蕾拉安危的擔憂完全占據了我的大腦。為了證明自己是杞人憂天,我開始嘗試和她取得聯系。
由于通信裝置遭到了破壞而且修復尚未完成,我不得不派全自動機械蟲去組裝一臺碟形天線。我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用上碟形天線這么原始的設備。但說實話,這種天線構造簡單,性能又靠譜,很適合在宇宙中航行時使用。
天線組裝完成后,我朝著她所在的星域發射了通信波。根據航海記錄,她此時的預測位置應該在我右舷前方約三十八億千米以外的位置。由于災難余波的影響,通信波的傳遞效果并不好,但她只要聽到了,應該會給我回復。
我抱著祈禱般的心情,望眼欲穿地等待著她的回信。
伸展于繁星之間的蜘蛛絲——超導線纜在最大功率15%的電流之下,被拉伸到了最大限度??床灰姷姆^續捕捉星系噴流中的帶電粒子,再一次推動我沉重的身軀逐漸加速。
經過長達四年的大修之后,啟動磁能帆時已經感覺不到當時的損傷殘留下來的影響了。我又回想起當初在銀河風之中揚帆起航的日子。明明什么都跟那時候一樣,我卻再也感受不到那時的那種無比滿足的喜悅了。
我花了四年時間進行全星域搜索,還是沒能找到蕾拉。
現在,我停止了慣性航行,準備再次進入加速程序,飛向最終目的地——九十二萬光年以外的矮星系。
這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在經過磁膨脹強化的磁能帆——等離子磁能帆的保護下,我成功地在高能帶電粒子的沖擊中活了下來。但是,這種技術本來是作為飛船的推進系統而被開發出來的。將模擬太陽風粒子注入磁能帆的磁層、把襲來的高能帶電粒子全部彈飛的時候,我的身體也從粒子流之中獲得動量,并被加速。由于空間中的帶電粒子密度極高,而磁層又經過了加強,根據計算,加速度將會達到通常狀況下的數十倍。
當時,我的大腦同時在執行防御與駕駛兩項指令,但它受損并引發意識不清之后,僅僅維持磁場就已經很費力了,幾乎無法再繼續執行駕駛指令。另外,曾用以計算蕾拉所在位置的航海記錄數據也損壞嚴重,已經派不上什么用場。想知道自己在失去意識那段時間到底朝哪個方向漂流了多遠,蕾拉又在哪個方位,就只有用精度極低的方式來估算??磥?,我們是失去聯絡了。
——我打心底盼望事實真的如此。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什么用了,不過要把“世界之種”成功運送到目標星系,與其賭兩個人或許能夠一起活下來,還不如選擇讓其中一個人一定能夠保住性命的方法。雖然從設計上來說,我們的機體在多人行動時更加有利,但并不意味著我們沒有能力獨自前往目標星系——雖然的確要困難一些。
可是蕾拉拒絕了我的提議。她沒有選擇最簡單、最有把握的一條路。她不可能沒有意識到,在這充滿“偶然”的宇宙中,能夠獲得一個“必然”是多么難能可貴的一件事。
她認為,幸福不應當以“珍貴之物”來交換。或許她會將這個信念貫徹到最后。她不愿意把同伴切得粉碎,把構筑新世界建立在失去同伴的悲傷之上。
蕾拉過于善良了。人性的本質是對他者和世界的關心和愛護,而這恰恰也是生命體的缺陷。在宇宙公理之下,有缺陷的生物無法生存。它們將被殘忍淘汰,然后消失在虛無的深淵之中。她的性格與一個理想的星系際航行者所應該擁有的性格截然相反。穿越星系的冒險并不適合她。
而我想,適合這種冒險的人,應該擁有排除萬難的覺悟,而且為了達到終極目標能夠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以外的任何“珍貴之物”。我不是很清楚作為一個“人”這么做是否合適,但作為一個生命體,這么做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這樣的人最終抵達了目的地,說明他就是適應了星系際宇宙的理想生命體。之后,新世界的歷史將會開始。而復蘇的人類將會模仿造物主,為了追求更大的幸福而貪婪地把行星、恒星乃至整個星系破壞殆盡,一錯再錯,不思悔改。
這么想來,解體者與人類在本質上其實沒多大區別。
正因如此,我才更希望蕾拉能夠活下來,希望她能越來越接近目的地,速度再慢也沒關系。我相信,她建立起來的新世界一定是一個無比美妙的地方。如果她所期望的未來能夠到來,如果整個人類能因此得益,哪怕化為齏粉我也心甘情愿。
我在她的缺陷之中找到了價值。
繁星的世界看似靜謐無聲,其實格外嘈雜。這里有中子星的脈沖、超新星爆發的回響、原始恒星初生時的哭聲、銀河核超大質量黑洞的咆哮……
每一天,我都把碟形天線對著星空,讓自己的意識沉浸在星辰的低語之中,同時不停地搜尋著蕾拉的蹤影。
我至今不知道蕾拉是生是死。就算她活著,在廣袤無垠的宇宙空間之中,天各一方的兩人偶然再次相遇的概率也無限接近于零。然而,終究不是零。我身上還有種子,相遇的可能性再小,這些種子也會給我帶來希望。我將繼續前進,并且在心底盼望著某一天能夠與她再次相遇,在另一個星系共同建立一個新世界。
我又想起她說過的話。
就算不犧牲珍貴的東西也能獲得幸福。
現在我也這么想。在繁星的世界里側耳傾聽的時候,如果能夠偶然聽到她的聲音,對我來說就已經是無上的幸福。
【責任編輯:李聞怡】
① etok,阿伊努語,原意為“尖端”。
② nociw,阿伊努語,原意為“星辰”。
③ rera,阿伊努語,原意為“風”。
①即銀河系中央的球形隆起部位。
②存在于恒星間宇宙的物質的總稱,包括星際氣體、星際塵埃等。
①天文學的一個分支,以天體的X射線輻射為主要研究手段。
①多普勒效應造成的發射和接收的頻率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