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方夫
“你要炸藥嗎?”
朋友關口突然這么問我。此時我們正在一家小飯館的二樓喝酒,在銀座街頭偶遇前,我們已有四五年沒見了。
直到高中,我和關口都是同窗。他如今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想必弄到炸藥并非難事,可就算他向來是個怪人,說出這話也實在是太離奇了。
“不要。再說我也沒地兒使啊。”我說。
“我現在就帶著呢。”關口說。
當然,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于是我笑著為他斟上酒。
“得了吧,我知道你是在嚇唬我。這東西搞不好就會爆炸,太危險了。你為什么要帶著這種東西到處跑?”
這隨口一問,卻打開了關口的話匣子。
“我如今和妻子兩人住在住宅區的公寓樓里。房子是前年夏天申請的,去年春天實在等不及,就先結了婚,秋天終于分到了房子,當時我們的心情就別提多美了。
“即使是剛剛鋪好的草坪和才栽下不久的細長的櫻花樹,在我們看來,也是那么的新鮮,直到此時我們才終于品味到新婚燕爾的滋味……在此之前,我們寄居在父親家,和一大家子擠在純日式的房子里,房間只有六張榻榻米大。我們實在太渴望擁有私密、隔音而且能上鎖的房間了。這下總算得償所愿。
“可住進期待已久的新住宅區公寓樓后才半年,我卻開始莫名地感到焦慮不安。這感覺怪極了,就好像是丟了魂似的,沒來由地感到恐慌……可能是某種神經衰弱,怨不得別人,所以也不能說那個人有什么罪過。不過,要說那個叫黑瀨的男人是我變成現在這副樣子的直接原因,也不算冤枉了他。
“有天晚上,宴席散得很晚。公交車已經停運了,我便打車到住宅區的大門外。迎著夜風,我跌跌撞撞地向我所住的那棟樓走去,這樣正好也能稍微醒醒酒。
“就在這時,我發現有個男人走在我的前方。這一看可把我嚇了一跳,因為從背后看去,那個男人幾乎和我一模一樣,就像在看我自己的背影一般。他也戴著一頂呢子禮帽,左手提著食盒,醉醺醺地往前走。那一夜霧色沉沉,我還以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過他當然不是影子。只見他歪歪倒倒地走在我的前面。我好奇地想,咦,竟會有與我如此相像的人?于是我跟在后面,竟發現那家伙來到了我家所在的E棟,并走上了我平時走慣的樓梯。
“在住宅區的公寓樓,哪怕不情愿,也會把同一個樓梯上下樓的人記個臉熟。可我從來沒見過這個男人。我正納悶,卻見他輕車熟路地上到三樓,敲起右邊第一家的門來。
“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那不是我家嗎?接著,令我更為吃驚的事發生了,只見門開了,他消失在門內,那模樣十足就是一個帶著滿身疲憊下班歸來的丈夫。
“那一瞬間,我腦中理所當然地冒出了一個念頭——莫非他是妻子的情夫?于是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站在家門前,將耳朵貼在門上,打算抓他們一個現行。
“那種怪異感……該怎么說你才能明白呢?其實是我搞錯了,那家伙根本就不是妻子的情夫。他……就是我啊。
“你放心,我沒有瘋。但那個時候我真以為自己瘋了……房間里,妻子像平時一樣‘二郎、二郎地叫著我的名字,還說起那天來我家玩的妹妹,邊說邊笑。而那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著她的聲音,聽起來就跟疲憊時的我一模一樣。看來,妻子如常在廚房準備著夜宵,‘我則在翻閱報紙……我愣住了。這么說,現實中另有一個‘我。那么此刻呆若木雞地站在門外的男人——這一個‘我,又到底是誰?到底哪一個是真正的‘我?這個‘我又該回到哪里去?
“本打算醒醒酒的,但現在想想,我大概還醉著呢。那時的我,已經喪失了我本人才是真正的‘我的自信。我無法斷定房間里的那個男人就是冒牌貨,或者一定是哪里弄錯了。我之所以最后還是推開了門,也僅僅是因為這個‘我眼下實在是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誰啊?妻子問。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沒有底氣地說了聲‘……是我。
“這下精彩了。妻子飛奔而出,發出一聲驚叫,癱軟在地。她看看房里的男人,又叫了起來,然后死死地抓住這個‘我不放。她張張合合著嘴唇,終于哭了起來。這時房里的另一個 ‘我也神色大變地探出頭來。
“那家伙名叫黑瀨次郎。從那之后,他的臉和名字就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關口陷入了沉思,他拿起長把酒壺,給自己斟滿了酒。
“另一個‘我?這是離奇分身事件啊!”我笑起來。
關口抬起臉瞟了我一眼,沒有搭腔,然后又面無表情地繼續說了下去。
“黑瀨忙不迭地道歉,并遞上名片,原來我住在E棟305室,他住在D棟305室。也就是說,他走岔了一棟樓,這才誤入了我家。
“我的妹妹叫邦子,這個名叫黑瀨的土木工程師據說也有一個叫邦子的表妹;我叫二郎,他叫次郎,都和妻子過著兩人世界。也就是說,這一切全都是巧合,可是未免也太巧了點。
“‘我剛剛心里還犯嘀咕,怎么今天的妻子看起來這么像個少女。我結婚已經四年,家里那位早沒這種感覺了。——臨走的時候,黑瀨這么客套了兩句,但我聽了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直到我打開門走進去之前,妻子和那個男人竟都沒發現彼此弄錯了人,這實在讓我心里堵得慌。
“‘因為我開了門之后就直接回廚房了呀,那個人就像你平時一樣,一進門就去看晚報了,我、我哪能想到那個人竟然不是你啊!
“被我一罵,妻子這才感到后怕似的環顧著房間,說:‘看來那個人家里不光是房間,連他們夫妻倆可能都和我們很像。因為那個人也完全把我錯認為他的妻子了呀!哎呀,想想真是可怕。
“我差點就脫口說出心里所想,但還是忍住了。光是認錯人和搞錯房間也不算什么,都是常有的事。可讓我無法釋懷的是,我們的生活竟然被黑瀨誤當成了他自己的生活。
“深愛著我的妻子,居然也會把黑瀨和我搞混……我們這些住宅區里的丈夫歸家時的模樣,就那么相像嗎?
“我明白,既然是住宅區公寓樓,大家所住的房子自然是一樣的構造。可是我又想,難道在不知不覺間,連我們的生活也都被同化成了相同的模式了嗎?
“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住宅區的生活,確實是驚人的整齊劃一。住宅區里的人,無論是入住資格還是必要的生活條件,都大體相同,年齡層也差不多。然而我卻發現,不光那些外在的東西,連內在都變得千篇一律。
“就比如,我和妻子偶爾會爭吵,可我們吵架的時候不知何處也會傳來別家夫妻同樣的吵架聲,聲音隨風飄進屋里,聽得清清楚楚,每次都令我覺得這種爭吵蠢透了,也就吵不下去了。雖然能起到這樣的效果,卻也讓我明白,包括我家在內,住在這里的人們連發生爭吵的時間點都幾近相同。可能說起來有點怪,但我覺得這樣一來爭吵就沒有了特別之處,只不過是人們的歇斯底里周期性地發作而已。你想想,這有多么索然無味。
“還有,我上廁所時也總聽到樓上同樣的位置傳來拉栓沖水的聲音。這樣的巧合有時竟能連續數日……在此之前,我從未將這些同步放在心上,可現在我卻無比在意。
“這令我開始思考,是不是同樣的環境、同樣的日常順序導致我們的生理、感情都漸漸殊途同歸了。可這么一來,我們和排列在商場玩具賣場里的無數玩具士兵又有什么兩樣?不也淪為了無以計數、脫胎自同一個模子的人偶嗎?
“我所獨有的是什么?使我區別于其他人的、唯有真正的我才擁有的、我的獨特之處又在哪里?我在這千人一面的群體中,如藏木于林,如今竟連自己都辨別不出自己了。
“雪上加霜的是妻子的一句話。那晚我們親昵過后,妻子說:‘好奇怪哦。我剛剛不是高潮了嗎?每次那樣之后,上下樓都會傳來使用洗手間的聲音,看來大家都一樣啊。
“我一聽就從妻子身上抽回了手。我不禁浮想聯翩,我們這些住宅區里的丈夫們,如同聽著無聲的號令,在夜里整齊劃一地用同樣的姿勢,做著同樣的動作……
“從那以后,我就對那事兒沒了興致。每每聽到妻子的呻吟,就像聽到了全住宅區的妻子們同聲共氣地發出了呻吟聲,匯成一曲大合唱,在黑暗中回響。不知不覺中我就皺緊了眉頭。唉,沒想到人竟然能整齊劃一到這種地步。
“我們都堅信自己是與眾不同的,結果還不是作為一個個標準模式下的人類,在標準化的日常里,做出標準化的反應來嗎?所謂的與眾不同不過是錯覺罷了,事實上每個人都被看不見的規律統一指揮著,在操縱下過著周而復始的日子。
“我實在忍不下去了。我不是人偶!不是供人操縱的人偶!
“要是連自己是不是自己都無法確信,又何談去珍惜自己的人生?我能夠愛妻子嗎?能相信自己被她所愛嗎?”
我想笑,卻忍住了。關口神色嚴峻地注視著我。
過了好久,關口臉上才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說起來,他一直是個不茍言笑的人。
“我說這些是認真的。”關口說。
“在我看來,這個叫黑瀨的男人是住宅區里無數個丈夫、無數個玩具士兵、無數個和我一樣的上班族的代表。他代表著無數的另一個‘我。
“我想你大概也能想象得到,自打那個霧夜之后,我就不想和他再有瓜葛。兩人相似到這種地步,實在是讓人很不舒服。他也一樣,總是將包抱在胸前,躲避著我的視線,一碰到就鬼鬼祟祟地逃開。我們自然再也沒和對方打過招呼。
“想必我是借由他,憎恨著只是一個個玩具士兵的我們,憎恨著被同化了的我們。我拒絕成為標準模式下數不清的‘我之一。
“我恨他。我不是他。我不是‘像我一樣的上班族之一,我不是無數個‘我之一。我就是自己,絕不是他……可是,我和他們又有哪里不同?有什么證據能明白無誤地證明這種不同?
“我不是任意的誰,我就是我,是名叫關口二郎的人,是一個特定的存在,不是誰都能輕易代替的。這想法在我腦中反復出現。
“但是,我有用來區分我和他們的依據嗎?不同的只有名字而已,可名字只不過是個符號,除此之外,究竟有什么證據可以證明我不是他們,不是這個住宅區中的任意一人?
“哪怕造,我也要造一個證明出來。它是我存在的必要條件。我必須找到自己的獨特之處,找到自己的個性……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一個東西,使自己徹底地區別于住宅區里的無數個黑瀨次郎。
“只有這樣,我才能牢牢地抓住自己——絕非其他任何人的自己。換句話說,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找回自己,找回內心的安寧。
“就在十天前,我終于得到了一個護身符。當然,這件事我連妻子也沒有告訴。這是我一個人要解決的問題……我說的護身符,就是這個。”
關口將放在身后的一個厚實皮包拿到前面來,從中拿出一個被細繩捆得結結實實的油紙包,大小用一只手便能握住。
“這就是炸藥,貨真價實。”
他靈巧地解開細繩,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炸藥。四根長約20厘米的鋼制圓管被鐵絲緊緊地捆在一起。我接過來,感覺分量很沉。
“這就是我的護身符。”關口說。
“不管怎么掙扎,其他人都無法逃離這種標準模式下的生活。但我卻可以在任何時候,一旦覺得時機到了,就能把自己連同那些家伙統統炸上天……誰也不知道我擁有這樣神秘的力量,為了得到它我絞盡腦汁,就在已經不堪重負之際,終于找到了足以成為我支柱的這東西。這就是我的特殊性。”
“是嗎。”
我將炸藥還給了關口。他用愛撫一般的目光注視著那些烏黑锃亮的細管。
“……我不需要。”我說。
“是嗎,真遺憾。我也不再需要了。我必須去找別的護身符才行。”
“就是嘛,就算你剛才說的話都是肺腑之言,但這么危險的東西……”
我剛開口,就被關口用手勢制止了。
“你別誤會。看來你真是身在福中吶,”關口笑了,“我說我不再需要,是因為現在它也已經無法讓我與眾不同了。”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你有沒有聽今天傍晚的廣播?”
“還沒有。”我回答。
關口臉上浮出一絲苦笑。
“今天傍晚,一輛公交車上突然發生了炸藥爆炸,三名乘客當場死亡,其余人不是被炸成重傷就是被火燒傷,但總算保住了性命……事發現場離我們住宅區很近。”
“這是怎么回事?”我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關口回避著我的視線,小心地將油紙包放回包里。
“說起來,他走路時確實總是視若珍寶地抱著他的包,一直都極力避開我。他一定也憎恨著我。他也同樣需要一個護身符。”
“你在說什么呀?”我問。
關口躺倒在榻榻米上,用嘆息一般的聲音說道:
“沒什么,只是聽廣播說,調查之后發現,當場死亡的人里有個叫黑瀨次郎的土木工程師,引發了爆炸的炸藥啊,就放在他的包里。”
【責任編輯:賈雨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