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名練

“早晨起床,聽見窗外小鳥嘰嘰喳喳,感覺像是檸檬水……打雷則是無比辛辣的紅辣椒,所以我討厭打雷?!?/p>
藤田雅矢《奇跡之石》
“這孩子沒有任何不是。只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個例外罷了。請把這看作是一種特殊才能,是感知世界獨一無二的方法。和你的五感對世界的知覺相同,這些知覺對他來說也是真真切切的。”
杰弗里·福特《冰激凌王國》
當火焰如饑餓的野獸般低吼著,張開灼熱的下顎,即將咬碎自己出生成長的家園時,白萩多津子飛身沖入火海。她試圖挽救的不是任誰都想保住的印鑒和現金,也并非受命保管的御真影①之類的東西,而是一本用三針眼法裝訂的和裝本②—— 一本陳舊的料理帖。她一度匆忙跑出屋外,發現忘了東西后,還不待眾人阻止,便又折回大火之中,奔至母親的衣櫥,用力拉出抽屜,找到那本沉睡在深處的珍藏之書。
沒時間放松,她又立即跑向出口。然而遭火舌遍舔的柱子崩塌倒下,堵住了去路。她轉身返回,打算砸碎窗戶,卻發現飛濺的火星落到了懷抱著的料理帖上,連忙拿起坐墊蓋在書上滅火。與此同時,火勢也一刻刻逼近。多津子不顧自身安危,拼命保護料理帖不被點著。鞭策她的,是書中鐫刻著的歲月。
料理帖始著于何人,如今已無法確考。追溯白萩家的譜系,最遠也只到多津子的父親玄座往上數四代人,當時的戶主是出生于江戶后期左右的親邦。
不過,此事也并非毫無頭緒。江戶時代的暢銷食譜“豆腐百珍系列”第三卷,天明八年刊發的《再續豆腐百珍》中,有一道名為“阿園豆腐”的料理。同時,白萩家的本家,齋藤家的戶籍簿中記錄了一位名為“園”的女性。而載于祖傳料理帖第一頁的便是與前述“阿園豆腐”的烹調方法幾乎相同的菜品。因此,不難推斷,在那本料理帖中寫下第一款菜式的當屬天明年間的女性齋藤園。
假定料理帖起源于《再續豆腐百珍》刊行之際,那么自其誕生的一七八八年,直至交付于多津子的一九三三年春,這捆和紙已經悄悄走過了一百四十年以上的春秋。多津子大概是它的第五代持有者。
多津子懂事時,母親幸緒已離開人世,負責為一家人掌廚的是女傭。小時候的多津子每次吃飯時都會做出一些奇怪的言行,令女傭煩惱不已。
這孩子雖然肯吃端上餐桌的飯菜,可不管吃什么,都會說些奇怪的話。讓她吃米飯,她便一個勁兒地說很黑很黑,女傭檢查了碗里的飯,卻沒發現什么燒煳了;給她吃咸菜,她害怕極了,說有好多血,女傭趕緊讓她吐出來張嘴查看,似乎也沒有任何受傷的跡象;讓她吃玉米,則說有泥土跑進了眼睛,不管女傭再怎么用心清洗,她仍堅持這個說法,可說到底,嘴里的東西要怎么跑到眼睛里去?女傭苦口婆心地勸說一點兒都不黑、沒有什么血、更沒有什么泥,她也只是如賭氣般哭鬧個不停。父親玄座枉為食品加工公司第二任社長,屬于謹遵“君子遠庖廚”的明治人性格。盡管如此,他也無法對女傭的抱怨坐視不理,因此也是一籌莫展。幾年前,多津子還有哥哥恭介照料她,而眼下恭介去東京帝國大學念書了。
在整理妻子遺物時找到的料理帖,玄座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幼兒的父親以為,女兒對食物不滿乃是出于沒有母親陪伴的寂寞,帶著這種典型的父權家長思維,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心滿意足,玄座將一線希望寄托在女兒親生母親的遺物上。那幾乎是如信仰般虛無縹緲的希望。
于是,為了這個任性的女孩,榮登白萩家餐桌的是名列料理帖首位、應為園所記下的料理“逆濱豆腐”。這是在炒豆腐中加入梅子味噌等調料后再用海苔卷起來,無比簡單的一道料理。
某天吃晚飯時,餐桌上擺上了一汁三菜①,玄座耐心解釋,其中有多津子過世的母親留下的秘傳料理,接著一道既不眼熟也不耳熟的料理放在了多津子面前。實在很難認為,多津子是滿懷著感激品嘗那道料理的。仔細想來,料理帖已歷經幾代人之手,寫在書中的第一道菜,怎么可能是幸緒想出來的呢?然而玄座為人粗枝大葉,更重要的是,多津子也還沒弄清楚情況。
無論如何,多津子伸出筷子,夾了一塊豆腐放在嘴里,然后便僵住了。
說起來,這里先直面一下多津子真正的苦惱吧。
直到那一天前,對多津子而言,進食就是一種無法理解的行為。雖然還是個孩子,她也知道不吃東西就會消瘦而死??蔁o論肉、魚、蔬菜、水果,每次咬下時都會出現在眼前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時而有漆黑的霧靄彌漫,時而有鮮血般的赤紅水花飛濺,時而有泥土似的褐色遮蔽視野,這些不容分說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東西”究竟有何含義?若不先了解個中緣由,又怎會真正愿意吃下食物?可當她把看到的“東西”告訴父親和女傭時,對方卻完全無法理解。為此與周圍人產生的齟齬讓幼小的少女煩躁不安,此時,她首次品嘗了逆濱豆腐。
多津子看到了大海。
確切來說是海濱,但那大概是不可能存在于人世的、天地倒轉的海濱。乳白色細沙在頭頂上無邊無際地攤開,卻決不會滾落而下。沙灘前方是一片如藍寶石融化而成的碧海,群青色的海面搖曳生輝,仿佛會有海潮的聲音傳來。腳下則是一望無垠的天空,白云零零星星,遠方是發出耀眼光輝的太陽。在朦朧不清的視野盡頭,依稀可見海空顛倒的地平線。
父親的呼喚仿佛被阻隔在耳外一般,多津子聆聽著無聲的海潮,陶醉、恍惚、沉浸于感官的喜悅之中,出神地盯著虛幻的海濱,幾乎要被卷入其中,但當身體產生機械反應,豆腐從舌上滑至喉嚨的一瞬間,眼前的光景便煙消云散了。
自古希臘時代起,歐洲已隱約對聯覺的存在有所了解,但在當時的日本尚不存在這一詞語及概念。而且,從近年的統計來看,能從文字上看到顏色屬于比較普遍的聯覺,但一萬人中也僅有十四人左右,因此聯覺者本身就非常稀少。至于通過味覺刺激獲得視覺感受這種極其罕見的聯覺,多津子身邊更是無人能夠理解,沒有人能告訴她,那是一種特別的知覺。
然而,多津子仿佛受到天啟般領悟到,至今為止,自己在吃飯時看到的幻影乃是“味道”所帶來的秘密感覺,這種感覺也許連家人都無法理解,而母親留下的料理帖堪稱奇跡的產物。隨后她看見父親驚慌失措的樣子,才發現自己正哭得淚雨滂沱。
翌日,在多津子的軟磨硬泡下,玄座將料理帖交給了女兒,此時的他大概萬萬沒有想到,這給他帶來了更加頭痛的問題。
多津子開始自行制作并品嘗書中記錄的各種料理。
料理帖的第一代作者只寫了逆濱豆腐一道菜,第二代則記錄了七道菜品。
只不過,毫不諱言地說,第二代作者的感性十分特殊。
同樣是毛筆字,第一代的筆跡就連門外漢也能看出作者書法造詣之深,相較之下,第二代的運筆卻仿若蚯蚓爬行,料理也只起了“泡雪”“流鏑馬①”之類含糊不清的名字;“泡雪”是醬油腌甘薯,展現出許多水母似的綠色生物密密麻麻擠在雪原上的奇觀;“流鏑馬”是添了味噌的辛子蓮根②,讓人感覺身處涼亭,弓箭如劍山③般從四周乃至頂棚推出。
要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盡數品嘗第二代的料理,多津子想必也會嚇得不輕,萬幸的是早有前輩體驗在先。大概是出于注釋或警告,第二代作者食譜的文段空白處添增了其他人責難的筆跡,如“水母快要滿溢而出的白雪之原,令人驚恐,缺乏美感”、“被累累箭矢如拷問般包圍,豈有此理”等等。即使經過了漫長的年月,仍可以從注釋者的文字中讀出愕然與近乎憤怒的感情,但食譜并沒有被涂黑,也算是尊重第二代的想法,不至于將那些料理從歷史中抹去吧。多津子倒不怎么生氣,她帶著試膽的想法按順序重現并品嘗了第二代的料理,正如作者的預謀,絕世美景果不其然猛撲到自己面前,多津子十分享受這種驚奇的體驗。
另一方面,注釋者同時也是寫下八道料理的第三代作者,她的文字工整嚴密,仿佛印刷而成,表明她性格認真,而所有料理都有一個簡單易懂的名字,也讓人感受到她的體貼。名為“石花庭園”的拌虎杖④映出一片花海,開滿了大理石花瓣的鮮花,當然,這些冰冷的花朵無法伸手摘下;名為“城下湖畔”的煙熏料理則浮現出一座位于湖畔的白色城堡的倒影,無論多少次回頭去看,眼前都只有湖畔,沒有城堡的正面,盡管如此,多津子仍不斷回首,沒有放棄捕捉不斷奔逃的城堡。
追逐著這些幻象,多津子請求女傭讓她使用廚房,但這并沒有讓玄座對自己女兒的將來感到放心,而是恰恰相反。
實際上,記載在這本料理帖上的并非全是美味的食物。能被納入暢銷食譜、正常食用的逆濱豆腐反倒屬于例外;泡雪這道菜,不用醬油熬煮顯然更好吃;辛子蓮根加味噌的流鏑馬說起來十分平常,但比例怪異,幾乎就是蓮藕漂浮在味噌形成的池沼上。然而無論哪個幻景,只要稍微改變料理帖上記錄的材料或配比,浮現的景象就會變得亂七八糟、模糊不清。
不,第二代的料理作為食物還算合格,第三代的料理與其帶來的美麗風景大相徑庭,不少菜式慢慢品嘗反而是一種折磨。無論它們能讓人看到何等絕美的景色,但實物卻是在炒成墨黑的虎杖與帶魚的眼珠中拌入芥末腌的杏子,或是將搗碎的青花魚腸與金平糖混合后再煙熏,若被問到是否愿意把這些食物放進嘴里,不管是不是聯覺者都難以回答。第三代作者也再三于自己寫下的料理詳情處細心周到地注明“難吃,慎重品嘗”,當屬過分耿直且無比認真的求道者了吧。從本質上說,第二代和第三代哪個更加正經?多津子也無法說清。而對現狀一頭霧水的玄座不僅要面對眾多不可思議的料理,偶爾還要被迫試毒,自然也隱隱擔憂著女兒的味覺與未來。
多津子從前往后依序嘗試料理帖里的食物,很快就要讀完第一冊的架勢,在讀到第四代的料理時,速度慢了下來。這并非由于多津子失去了興趣,而是因為此前書上記載的料理大多使用豆腐、味噌、野菜、青背魚等還算常見的食材,而如今必須用香蕉、甜椒、羊肉、烏雞蛋、孜然等難以取得的食材來制作的料理變多了。
這個時候,多津子已逐漸不再讓父親和女傭試吃料理并觀察他們的反應了。但她不肯死心,仍持續尋找可能與自己擁有相同感覺的人,她把祖傳料理塞進多層飯盒,帶著飯盒在自家附近轉悠,逮著街坊鄰居就讓他們試吃。大部分成年人受不了此類行為,后來只剩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小孩繼續戰戰兢兢地嘗試。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子雖然什么景象都看不見,但料理如果難吃的話還是會大笑難吃。
這天,多津子一如既往帶著裝有飯盒的包袱,爬到鄰家小孩經常玩耍的小山上。小山山頂十分開闊,可以瞭望整片古老的街道,也方便挑選試吃料理的目標。
“喂,那邊的小孩……”
多津子聞聲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臉龐細長的陌生少年正穩坐后方。不管怎么看,他都比十四歲的多津子更像小孩子,大概小個兩歲。
少年接著說道:“你稍微讓開點,這樣我都沒法兒畫畫了。”
原來如此。少年膝上攤著一本繪畫簿,右手握著畫筆,正用頗具個性的偏紫色調截取從山頂眺望的景致。若只是這樣倒讓人欣慰,然而他分明比自己年幼,還擺出一副大畫家般的口吻和態度,讓多津子也禁不住揶揄幾句。
她故作老成地反擊:“不過閉上眼睛而已,你就沒法兒看到景色,看東西只能依靠眼睛,真不方便呀。”
“哪有閉上眼睛還能看到的景色啊。”
仿佛在說“那就試試看”,多津子用筷子夾起飯盒里的土豆,塞進少年張開的嘴里。對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少年先是直翻白眼,接著咳個不停??礃幼樱瑴I眼汪汪的少年并非是為銀色果樹林立的大森林光景所震撼,而是遭到了醋酸的毒打。果然,他也不是聯覺者。
驀然間,多津子覺得有什么人在,她抬起頭,發現一個陌生女人距自己僅數步之遙。女人著連衣裙、戴鐘形帽,漂亮的打扮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身旁還放著一個巨大的皮箱。多津子想,她也許是少年的母親,可神情有些奇怪。對方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多津子。正當多津子有點發怵時,女人呆呆地冒出一句“小幸”。
多津子認為,這是個腦子不正常的人販子,她剛要跑走,突然想起自己的親人中的確有人可能被稱為“小幸”。
這便是多津子與母親的同窗,益子絹美及其子平太郎的初次相遇。
絹美與平太郎隨多津子一同回到家中,玄座雖對二人表示了歡迎,但確實也不知如何是好。幾個月前,病逝已有十多年的妻子的朋友從英國來信,探問好友的消息,玄座回信告知對方幸緒已經離世,隨后對方請求登門拜訪,表示哪怕為友人上一炷香也好,而在玄座回信之前,絹美便不請自來了。
對于自己的失禮,絹美向玄座賠了不是,之后為幸緒上了香。但比起和玄座交談,她更像是有事找多津子。聽說她之所以能在外頭找到多津子,也是由于向女傭打聽過地點。
與多津子面對面后,她開口就問:“你看得到嗎?”
多津子歪著腦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吃東西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些什么?”
被絹美再這么一問,多津子有些吃驚地點了點頭。絹美知曉多津子舌尖感覺之事。
絹美是大阪一家小料理屋老板的女兒,曾與幸緒在同一所女子學校讀書。學校宿舍設有廚房,她經常在那里遇見幸緒。由于體弱多病,幸緒被禁止參加室外運動,于是便像發泄怨氣一樣埋頭于料理制作。
相識不久,絹美就注意到幸緒帶進廚房的是一本古舊的料理帖,詢問幸緒時,她卻總是岔開話題。不過,過了三個月左右兩人打成一片后,幸緒終于向絹美透露,自己擁有“舌尖的視覺”,并解釋了她從母親,即多津子的祖母鞠那里聽說的料理帖的由來。
根據絹美的說明,多津子大略明白了料理帖世代相傳至今的經過。
天明年間,一位名叫園的女性為了銘記自己創造出的絕美風景,便將烹調方法寫在了書上。也許在更早之前聯覺能力就已血脈相承,但直到平民后代也能書寫文字的時代,園才得以成為料理帖的第一代作者。
園的女兒梢生于十八與十九世紀之交,作為第二代作者,她似乎沉迷于享受孕育出滑稽本①和人情本②的化政文化③所帶來的樂趣,不斷用料理展現難以理解、稀奇古怪的景色。
以長子榮吉為首,梢只生了三個男孩,他們大概都沒有繼承舌尖的感覺。不過,榮吉將母親梢的料理帖傳給了女兒鞠。生活于幕末至明治初年的第三代作者鞠以其過分認真的稟性,在料理帖中寫下對梢那些奔放的料理的責備,同時也記錄了符合自身美學的料理,并傳給了女兒幸緒。
而幸緒生活于明治至大正期間,正值日本與世界的聯系逐步擴大,她便打算使用園、梢、鞠不曾得知的食材,開拓出全新的風景。
幸緒請絹美品嘗了幾道料理帖中記載的料理,絹美也讓幸緒享用了老家料理屋在各個季節推出的時令菜品。當然,兩人有時也會煩惱材料不足,于是悄悄侵吞用于家政課的食材,還因此挨過教師好一頓斥責。
“雖然我活不了太長,但能給子孫后代留下一個秘密游樂場,不也很棒嗎?!边@是幸緒的口頭禪。
“只不過?!苯伱姥a充道,“小幸,不是,幸緒所描述的幻景,直到最后我都不曾目睹。但既然她的孩子也能看到,那便都是真話吧。”
絹美的話語中充滿了此前始終無法全然信任友人的悔意。也許是絹美對自己心中揮之不去的一抹懷疑感到內疚;又或許是兩人前進的路途從根本上就不會交會(一人制作料理是為了領略另一個世界,一人則是為了讓旁人稱贊美味);也可能是絹美在內心深處嫉妒著幸緒尚未出生的子孫——但無論如何,升上更高的年級后,兩人都不經意間彼此疏遠了。
畢業后不久,絹美經人撮合與一位外交官結婚,這時她和幸緒仍會互相拜年,而后來絹美陪同丈夫赴英國任職,兩人連唯一的往來也中斷了。
當丈夫的任期終于結束,一家回到日本后,絹美第一個想到必須聯系的便是幸緒。
“平太郎。”
聽到絹美呼喚,少年打開皮箱。
多津子本以為皮箱里肯定是少年的畫具,沒想到竟是大量書本,且封皮上飛舞著的全是英文字母。
“我想為幸緒做點什么,就在英國四處搜羅各國的食譜。雖然已經沒法兒交給她了,但如果不嫌礙事,就請你收下吧?!?/p>
多津子翻開書籍,確實,雖然看不懂文字,但書中有許多五彩繽紛的外國料理照片,盡管難以想象料理的滋味,內容仍十分誘人。
“收下吧,不然就白拿到這里來了?!?/p>
“平太郎,不能講這么沒禮貌的話。”
平太郎似乎負責拿行李。絹美平靜地責備了表示不滿的兒子。
對此多津子十分苦惱。她對外國菜譜是垂涎欲滴。若想創造出已經嘗試過各式食材的母親都沒能做出的料理,這類指南書便無比珍貴;然而自己讀不懂,那就只是暴殄天物而已。
“非常感謝您的一片心意,可是,我不擅長英語……”
多津子還沒說完,絹美便打斷道:“那就叫小兒平太郎來吧,可以隨時讓他負責翻譯?!?/p>
平太郎一臉吃驚,看起來他本人也沒聽說過這件事。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小女也會受益匪淺?!?/p>
方才談論聯覺時,玄座只是模棱兩可地點頭,完全沒有介入話題,此刻卻探身回應。站在為多津子的未來擔憂的父親立場上,或許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于是,英語家庭教師的安排在兩個小孩子身上定了下來。
平太郎一家住在鄰鎮,就讀的學校也和多津子不同,兩家往返得步行一個小時。不過,雖然一開始平太郎總發牢騷,不久便幾乎每周都會出現在白萩家。據說平太郎是家里三男一女中的老幺,喜歡畫畫,但哥哥姐姐卻像煩人的大舅子小姑子一樣嘮嘮叨叨要他念書,做英語教師這件事恰好給了他溜出家門的借口。
有了合作者,多津子繼承第五代作者之名,也就是說,首次在祖傳書籍上寫下食譜,是在十五歲那年的春天。
但那并不是多津子的原創料理。她按照絹美贈送的某本菜譜上所記載的方法,在蘋果汁中加入生姜和丁香制成飲料,品嘗后發現能直接轉換為明確的視覺信息,換言之,算是天下掉下了餡餅。浮現出的景象極其簡單,一座橋的其中一側沉在水底,并被一條水蛇吞入口中。
但多津子仍表示,設計這款飲品的人也許擁有聯覺,希望能和對方見面交談。
“這是辦不到的?!?/p>
“為什么???”歡喜之情被平太郎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盆冷水,多津子起而回嘴。
然而得到了這樣的回答:“這本書不是現代人寫的,是將中世紀德國的菜譜連分量都一字不差地抄錄下來,再翻譯成英文的。幾百年前的人怎么可能還活著。”
多津子十分沮喪,同時也認可了這個說法,但是,比自己小兩歲的男生竟用嘲弄般的語氣和自己說話,這讓她很不高興。多津子下定決心,這天要用平太郎不喜歡的胡蘿卜制作實驗料理,自己試吃之后,剩下的全交給平太郎解決。
英語教師的名頭早被他們拋到了腦后。因為只要大概記住與烹調方法及食材有關的單詞,多津子也能看懂英語食譜。但由于建立了互助關系,他們仍繼續見面。
首先多津子是個愛惜食材的人。即使試吃一口新制的料理,發現無法創造出如自己所愿的幻象,也不會把剩下的食物直接丟掉。自然,光靠多津子一個人是負擔不了這么多食物的,需要有人幫忙。而處于青春期的少年正是那順水的舟、背蔥的鴨①。不過,平太郎吃的可不是鴨肉鍋之類簡單明了的菜品,而是不注重滋味的實驗料理,這堪稱活人獻祭了。
另一方面,希望成為畫家的平太郎即使是無比普通的風景畫也能發揮純熟的技巧,但近來受到超現實主義的影響,對直接描繪夢中所見的偶然性也產生了興趣。因此,多津子通過舌尖獲得幻視這一不可思議的情況深深吸引了平太郎,他向多津子詢問具體內容,并以此繪制圖畫。畢竟是只有多津子才能看見的光景,只能依靠多津子的描述來作畫,過程比普通的寫生費勁多了。平太郎首先挑戰了“逆濱”,可由于畫得實在是南轅北轍,多津子在中途便繳械投降了。
平太郎初次嘗試成功的聯覺料理是第四代作者幸緒設計的“色頭全圖”。這道料理是在制作烘焙點心時加入扁桃仁膏,最后淋上肉汁。多津子吃一口點心,平太郎便向她詢問眼前浮現出的大致景象;再咬一口,就提問細節如何;繼續嘗一口,則問出其他部分的詳情;兩人以這種極其驚人的形式推進繪畫。由于扁桃仁膏和肉汁放涼后景象就會消失,多津子不得不在一天內多次制作同一道料理,雖然發了些牢騷,但是對繪畫的再現程度她很是滿意。
也許是平太郎最初就對繪畫主題有所把握。他為那道料理繪制的是許多腦袋顏色各不相同的人在月面漫步、仰望上空的景象,這幅畫的色彩運用及抽象性總讓人聯想到數年后蒙德里安所繪制的《百老匯爵士樂》。
最初多津子只能照抄昔日無名人士的菜譜,而今也逐漸有了自信。在料理帖中記下自己創作的幾道菜品后,她終于下定決心開始新的嘗試,并獲得了回報。
這嘗試此前先人也許都挑戰過,卻均以失敗告終。不過多津子成功實現了讓多個場景連續登場、如視頻般浮現在眼前的設計。
多津子將各個能看到風景的料理切成極小的方塊,像搭積木一樣組合起來。換句話說,就是做了最小份的一套全餐。僅僅放在舌上,滋味和幻象便如萬花筒般變幻無常。品嘗時,首先會來到一片大海,接著飄浮在空中的海洋化為大瀑布,從秀美的古堡尖塔上轟然而下,俄而被一條兇惡的大蛇吞入腹中,穿越管壁跳動不息的消化道后,又從銀白色的火山口噴薄而出,繼而被吸進一個無內外分別的酒瓶,成為一道河川,流淌于漫天繁星眨著墨綠眼眸的宇宙中。多津子煩惱了三天三夜,為如此組合而成的小方塊取名“水之褥”,并以莊重的筆觸寫在了料理帖上。
這毫無疑問是一件藝術品。而世上的藝術品在創作時總是需要大費周章,這道料理也不例外。首先必須同時準備許多種料理,多津子為此還曾拜托幾家鄰居幫忙制作;而到頭來,品嘗時每種料理都僅需極少的分量,因此便會造成大量剩余。多津子的飯量并不小,但一個人終究吃不完,甚至送給鄰居后仍有富余。至于誰負責吃掉余下的料理則毋庸贅言。
在這樣的伙食喂養下,兩人自相識后過了五年左右,平太郎長得比多津子更高了。這么講還算好聽,實際上平太郎的細瘦臉龐早已無影無蹤,干脆說,跟普通青少年相比,他還稍胖一些。
“你是不是該多運動一下?再這樣懶惰下去,真不知會有什么樣的下場。”
“你明明吃了那么多卻一點兒也沒胖,這才不對勁。”
“這可能都是因為體質吧?!?/p>
“這話可就讓羅馬貴族羨慕死了。沒準兒他們吃完食物又吐出來,也是因為在料理中看到了幻象而忽喜忽憂。”
“與其變成那種吃完吐、吐完吃的人,還是接受肥胖吧。”
如果多津子繼續記錄食譜,料理帖的書頁馬上就會用完,并開始用上第二本冊子,而平太郎也將變成大胖子吧。
然而事情并沒有如此發展。
這是由于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一頭扎進了太平洋戰爭中。
本來此前的戰時經濟繁榮已告一段落,且隨著軍隊陷入僵局,國家經濟也動蕩不安,但由于兩人的家庭都比較富裕,在飲食方面并沒有遇到什么困難。不過,與美國的對立及開戰改變了一切。
聯合國對日本采取了禁運石油及煤炭的政策,為向國內的軍需工廠支援資源和材料,玄座公司的工廠被迫逐一停工。多津子的哥哥恭介搬離租住在位于橫濱的工廠近旁的房屋,與已有身孕的妻子美登里一同回到父母家中,旋即又被征兵到緬甸戰場上了。
尚不待發生糧食短缺,一家財政情況的惡化已導致后廚出現困難,再也沒有余力在一家人的餐桌上同時擺出普通料理和專為多津子制作的特別料理了。當然,該舍棄的是后者。那時女傭已被解雇回鄉,家里由多津子負責掌廚,正因如此,她不能再制作讓她沉溺于自身幻想的料理。再加上美登里很快就生下一個女兒,多津子為照顧幼小的侄女而忙得不可開交,怎么也沒有心思在秘密的異鄉中閑庭信步了。
和小時候一樣,多津子吃飯時只有含糊的景象浮現在眼前,在這些日子中,料理帖中唯一能被端上餐桌的菜品,僅有無須使用昂貴食材的逆濱豆腐。每隔數周造訪一次那片舌尖上的土地,對多津子而言是莫大的安慰。相隔一間房屋的鄰居家長子受征入伍、住在附近的小孩在軍事訓練中被教師打得鼻青臉腫、香煙店男主人因間諜嫌疑被憲兵逮捕、商店街的招牌換成了戰意昂揚的內容,在日常光景這般改頭換面之時,站在不存于此世的海濱,頭頂的大海與眼下的天空仍以亙古不變的樣貌迎接了她。多津子每吃一筷都極其緩慢,看上去仿佛邊睡邊吃,后來美登里追溯往事時如此描述。
就連這微乎其微的安慰,也在一九四三年年末,就讀于美術學校的平太郎被征兵入伍后不復存在了。
園之所以寫下逆濱豆腐的烹調方法,且愿意放進他人的食譜中,也是出于不想獨占魔法料理,要將它傳播到世間尋找自己的伙伴的心理吧?多津子在不知不覺間想到了這一層。
之前通過絹美贈送的食譜學習全世界的食材和烹調方法,且每天都埋頭于料理的多津子,自然也熟知如何制作出與聯覺的幻象無關、純粹令人覺得美味的料理。日本從戰后復興轉為經濟高速增長的時代,家電制品也不斷推陳出新,多津子的哥哥繼承了食品加工公司并為她出版食譜,有了公司的背書,多津子的食譜成了暢銷系列書,共計有二十余本面世。
多津子認真閱讀讀者寄來的信件,視情況回信,有些還保持長期聯系。她沒有對家人透露,但其中也許有同樣擁有聯覺的人。聯覺者之間的聯絡網若從中誕生也不奇怪。
同時,由于食譜熱銷的良好成績,多津子得以在兄長的公司中參與了許多食品的開發。罐頭、調味料,后來還有冷凍食品。而那些食品,或許是由于當著哥哥的面,多津子沒有提到任何對聯覺者來說值得大書特書的能見到幻象的種類。只不過,至今仍有幾款食品以完全不變的配方在市面上流通,沒準兒這一時刻仍被擺上某位聯覺者的餐桌,為他帶來不可思議的體驗也未可知。
在多津子后半輩子的生活中,是侄女晴和她住在一起,支持、幫助著她。晴年幼時便十分親近多津子,也聽她講過料理帖被燒毀的事情;而身為同樣繼承了園的血脈的女性,晴卻不曾發揮出聯覺能力。自從小時候偷偷喝了玄座剛泡好的熱茶被燙傷以來,晴的味覺就比常人稍弱一些。至于是這個原因,還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繼承能力,則無法確切了解。
晴生下正也和悟兩個男孩,與家族中其他男性一樣,兩人也屬于沒有聯覺能力的人。多津子許多次為他們烹制不同的料理,但他們的舌尖除了味道以外沒能獲得其他特別的感覺。多津子的嘗試雖然以失敗告終,但正也和悟不約而同踏上了成為廚師的道路,或許多少受到了多津子的影響。
多津子晚年因青光眼逐漸失去視力,但據說她拜托晴為自己制作特別料理時,常常因浮現出的幻象比過去更加鮮明而展露笑容。去世前,多津子幾乎完全失明,相比需要睜眼觀看的現實世界,她已經生活在閉眼用舌尖觀看的世界中了。一天早晨,她如往常一樣用勺子舀起早餐的稀飯吃,忽然閉上眼睛,沒有被食物嗆住,徑直如沉眠般死去了。那天吃的是第四代作者的料理。
這就是我祖母的伯母,或者說曾祖父的妹妹,白萩多津子的一生了。
我的祖母晴在多津子過世后,似乎受到多津子心愿的影響,堅信子孫后代中會出現聯覺者,并多次向我這個孫兒講述多津子的故事,但她沒能見證這一心愿的實現,三年前便亡故了。作為正也的兒子,聯覺能力也沒有出現在我的身上。
我打算將多津子留下的食譜全部公布在網絡上,同時在文章中附上實際制作的料理照片,可能的話再加上多津子觀看到的每一道料理的景象插圖。不僅園或多津子,也許中世紀德國的某個人也在試圖尋找伙伴,而這是沒有聯覺能力的我為數不多能夠幫上忙的方法。
我有必要這樣做。
我的女兒緣仍只有三歲。至少,她在吃東西的時候沒有下意識地說出很黑、有很多血,或是泥土跑進了眼睛。
但我知道,她常常忽然停下拿著筷子或勺子的手,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眼前看不到的某種東西。我寫下這篇文章,希望能為緣,或是下一代子孫派上一點用場。
該講的幾乎都說完了。
還有一件事,關于平太郎在戰場上繪制的畫作。晴沒有毀棄那幅在多津子遺物中找到的繪畫,而是捐給了信州的一家美術館。這并非由于平太郎的繪畫才能在死后受到贊譽,聲名鵲起,而是因為那家美術館展出的不是職業畫家,而是被征兵后戰死的美術學校學生的作品,以示紀念。
如今前往那里,還能看到平太郎留下的畫作。平太郎在戰場上繪畫時,畫簿折得七彎八拐,鋪開后,便展出一幅長方形的圖畫。
畫紙上是多津子一生中無數次造訪的,天地倒轉的海濱,但并非杳無人跡。頭頂是海洋和沙灘,腳下是無限延伸的天空,五個少女仿佛將零零星星的白云當作踏腳石般奔跑向前。
跑在最前頭的是一個綁著頭發、穿著小袖①,充滿江戶時代氣息的少女,她筆直地盯著前方。
第二個少女同樣穿著小袖,但似乎在四處張望,差點一腳踩空云朵。
第三個少女緊追第二個,仿佛表示責怪般拽著她的袖子。少女在小袖上披了一件外套,這是明治初期少女喜愛的裝扮。
第四個少女是穿著袴②裝的女學生,略微瞥向第五個少女的方向。
她視線前方的第五個少女正是身著洋裝的多津子。
同時在圖畫的邊緣還有另外一個人,僅露出一只小手伸向第五個少女。手上的袖子閃爍著金色光芒,大概是平太郎想象中未來的衣服吧。
手臂以外的其他部分已超出畫紙,因此無從窺見第六人的臉龐。但也沒有必要描繪臉龐,因為那個人是今后將會出生的同胞。
最后必須列出的是一個生硬枯燥的科學事實。
二〇一五年,英國薩塞克斯大學一個研究小組發表了與聯覺有關的學術論文。論文提到,“能在文字上看到顏色”是一種相對常見的聯覺,原本沒有這種能力的人在經過一定的訓練后也能掌握。換句話說,他們能和聯覺者一樣“感覺文字帶著顏色”。
簡單來說,它提示了一種可能性,即“聯覺是一種天賦,天生沒有聯覺的人一輩子都無法擁有這種特權般的才能”這一定論也許是錯誤的。亦即,它推導出了聯覺可以通過訓練習得的假說。
這個假說對多津子那種“味覺-視覺型”聯覺是否也能成立,無從確定。但倘若真是如此,平太郎無數次與多津子品嘗同樣的食物,且每次都聽多津子巨細靡遺地描述所見景象,也許可以認為,他也開始能夠把握那種感覺了。
那么,在平太郎的畫筆下,逆轉海濱的海洋與天空如此逼真也是理所當然的了?;蛟S這位青年在品嘗逆濱豆腐的那一夜,也受邀進入了那片和多津子所見相同、上下顛倒的海邊。繪畫中少女們奔跑著的那個地方,若說是征兵前夜平太郎通過舌尖烙印在眼中的景象也不足為奇。他將這一僥幸寄托于繪畫,她也切實收到這份心意,同時接下了傳承給第六個人的祈禱。
封存著一百六十年思緒的料理帖已歸于塵土。
盡管如此,永恒的海濱依然留在她們的身邊。
【責任編輯:李聞怡】
①對天皇照片及肖像畫的敬稱。明治、昭和時期曾發生因學校失火導致校內的御真影被燒毀,校長切腹自殺的事件。
②以日本傳統方法印刷、制作和裝幀的書籍,相對于洋裝本和唐本(中國古籍),也被稱為和本。
①日本料理中的常見單人套餐組合,即主食加一碗湯(一汁)以及三道菜肴(三菜)。
①日本的一種弓馬武術,射手策馬于二百余米的直線上奔馳,同時持和弓連續向左邊的標靶射擊。
②在蓮根(即蓮藕)的孔中加入混合辛子(即芥末)的味噌,裹上加入蛋黃的小麥粉油炸而成,是熊本地區的傳統美食。
③插花用的工具,在基座上排列著刺尖朝上的釘子,用于將花固定在容器中。
④一種蓼科草本植物。
①江戶時代后期通俗小說統稱為戲作,滑稽本是戲作的一種類型,主要描寫滑稽的故事。
②同樣是戲作的一種,主要描寫戀愛故事。
③指江戶時代后期,文化、文政年間以江戶為中心發展出的町人文化。
①“鴨子背蔥上門”為日本諺語,鴨子背著制作鴨肉鍋必不可少的蔥主動上門讓人食用,意指好事送上門,而鴨子也引申為冤大頭之意。
①現今日本和服的雛形。
②和服的一種褲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