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松健


一
室町幕府初代將軍,等持院足利尊氏有一種秘傳藥膏。
準確地說,這種藥膏并非源自尊氏,而是尊氏的侍醫坂大黑研制并傳承的。不過,世人普遍都稱它為“尊氏膏”。
足利尊氏死于背上生癰。相傳,如果他當初堅持涂抹這種藥膏,就能免于一死。人們為此嗟嘆不已,尊氏膏故而得名。
“敢問……‘癰到底是什么病?”
聽到這里,一休忍不住插嘴問。
“請先接著往下聽。”
宗寬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一休,繼續他的講述。
——癰為何物至今尚無定論。有人說它是一種面瘡,有人說是皮膚癌,還有人說它是一種更為可怖的邪病。
尊氏背上的癰性質極惡,而且據說還長了三個。
坂大黑聽聞這件事后,從大和國吉野郡來到京城求見尊氏。涂上尊氏膏,尊氏背上的三個癰之一登時便消失不見了。
“嗚呼,善哉!”
于是,信臣們決定在尊氏剩下的兩個癰上也施用藥膏。
然而,如果真的就這樣治好了尊氏,目前為止擔任治療工作的祈禱僧、陰陽師和侍醫全都會顏面掃地。為了保住地位,這些人開始廣進讒言——
“坂大黑是邪教立川流的信徒,他所說的‘藥其實是用污穢到令人難以啟齒的可怖材料制成的。”
坂大黑因此被逐出城外。
臨走前,坂大黑將藥膏的配方寫了下來,交給細川清氏①保管,稱:
“按照這個配方調制藥膏,敷在大人的癰上,或許還能有救。”
不料三天之后,尊氏的病情急劇惡化,于正平十三年四月三十日咽氣歸天。
“……自那之后,秘藥的配方就在細川家以‘尊氏膏的名字傳了下去。”
將尊氏膏的由來娓娓道來后,宗寬接著對一休說:
“尊氏膏配方的傳人現在只剩下一位,此人就在關東,名叫細川氏望,出家為僧后法號鉛丹。他是名門細川氏后代的旁支,在西武藏②享受著每年三萬石的俸祿。”
“您不會是想讓我去找細川鉛丹,把藥方要過來吧?”一休問。
時乃應永二十七年三月。
對話發生的地點是鐮倉郊外的臨濟宗古剎大妙寺。
“大約兩個月前,公方③大人的背上突然起了囊腫……”銀眉低垂的宗寬說。
他口中的“公方大人”指的并非室町幕府第四代將軍義持,而是被義持視作宿敵的鐮倉公方足利持氏。義持曾公開向京城的各個寺院宣布將持氏列為“詛咒”的對象。
室町幕府創建之初,足利尊氏預見自己的故鄉關東總有一天會成為神州要地,因此設立了鐮倉公方一職。
這個職務最先由尊氏的長子義詮擔任,后來又傳給了次子基氏。
自那之后,基氏的子孫就世世代代統轄著關東地區。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鐮倉公方現在大大僭越了職權,成為京城將軍的一大威脅。
當上鐮倉公方后,關東的事無論巨細,足利持氏都要公然與室町幕府對著干。
宗寬正是這位鐮倉公方所信仰的大妙寺的住持。
“……持氏大人的囊腫瞬間就脹到很大,而且還嚴重化膿,侍醫看后——”
“不會是癰吧……”一休低聲道。
宗寬無力地點了點頭。
“是的,侍醫確信無疑地說是癰。還說雖然現在只長了一個,但不出五日便會長出第二個、第三個。當第三個癰完全腫起來的時候,大人的生命就會走到盡頭……我聽后馬上想起了尊氏膏。可是如你所見,我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讓我在短短五天內去奧秩父①的鉛丹侯城把尊氏膏要過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原來如此。與您相比,我二十有七,從鐮倉到奧秩父跑一個來回可說是小菜一碟。”
聽到一休如此說,宗寬問道:
“你愿意跑這一趟嗎?”
“住持每次都對來鐮倉的我關懷有加,您有吩咐,自當從命。”
“啊,那太好了。我替持氏大人對你表示由衷的感激。”
宗寬說罷合起了手掌。
“您剛才說‘不出五日,那么,我還剩下幾天時間?”
“只余四天了。”
“那便一刻也耽擱不得了。”
一休說著站起身來,催促宗寬道:
“請您借我一匹馬。”
“這當然可以,只是……”宗寬緊盯著一休壓低了聲音,“萬一你幫鐮倉公的事被義持公知道了,義持公定不會輕饒你吧?”
一休聽后放聲大笑,諷刺地說:“真是可笑!此刻,義持公正把我的母親囚禁在室町第②,我倒是好奇,他還能再給我什么比這更過分的懲罰呢?”
一休之所以敢如此大膽地調侃將軍,是因為他目前正奉義持之命,在全日本尋找“星見”③的謎底。為防止一休擅離職守,義持把一休的母親當作人質幽禁在了室町第中。
二
干裂的土壤里、黃色的大氣中,都濃密地充斥著那種感覺。
那是自降生于世的二十七年間,始終時強時弱地縈繞在一休身邊的一種感覺。
每當那種感覺強烈起來,他就會對俗世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擔憂。正是這種擔憂催著他奮起反抗,與邪惡對戰至今。
痛苦……
一休在心中默念著那種感覺的名字。
這里有痛苦的氣息……
他坐立馬上眺望四周。
——此處儼然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僵尸村落。
騎馬從鐮倉行了僅僅半日,一休便來到了位于武藏國之西的奧秩父。
三月的艷陽高懸在天,大氣和暖,山覆蒼翠;一切都包裹在明亮的光里,唯獨遠處的那個村落異常陰森。
再走近些,一休發現那個村落被一團昏黃的空氣籠罩著,然而眼下卻還沒到沙塵時節。
散落村間的民居古怪地傾斜著,仿佛馬上就要倒塌。
一休挽了挽韁繩,沉吟道:
“是土地太過貧瘠的緣故嗎?無論是這里的大地還是空氣,都顯得渾濁而滯重……”
生活在干黃貧土上的農民,自然會滿臉陰郁。這樣的面孔無論是在京城、攝津④還是山城⑤都同樣存在。
然而這里的農民——
“沒有一絲生氣……”
一休再次喃喃自語。
無論是在家門前鋪席作業的老人,還是圍聚在水井邊的女人,都笨拙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像是被沉重的鎖鏈綁縛著。
雖然如此,當他們聽到馬蹄聲迫近,還是像從夢中驚醒一般迅速工作起來。
但當他們發現騎馬的只是個僧人時,瞬間又回歸了先前的遲緩狀態。
一休緩緩進入了村落。
一位坐在家門口哺喂嬰兒的母親聽到馬蹄聲后全身僵直,驚恐地抬頭看向一休。
一休清楚地看到,一道紅色的傷痕從女人嶙峋的胸脯一直延伸到了萎縮的乳房——是鞭痕,而且是馬鞭的痕跡。
“……”
一休不知該如何開口與她搭話,只好繼續策馬前行。
前方有十來個孩子湊在一起。奇怪的是,他們既沒有像普通的鄉下孩子那樣追逐打鬧,也沒有在大聲嬉笑……甚至連哭也沒有哭。
所有的孩子都只是呆在那里,驚恐地看著初到村落的一休。
一休默默觀察著那些面無表情的孩子。有個孩子的一只耳朵殘缺不全,還有些孩子的手指從指根處便不見了蹤影。更有甚者,純真無邪的臉龐像是被沸水燙過,一半都覆蓋著通紅的燒傷。
“……難道是發生了戰爭?還是被流浪的武士襲擊了?”
一個呆立的孩子像是聽到了一休的自言自語,抬起頭來慢慢轉向一休。他的眼睛里沒有眼球,深陷的眼窩形成了兩個可怕的空洞。
“被剜去了眼球……”
一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突然攥緊。
被剜去眼球的孩子面色蒼白,沒有表情,臉上像是覆蓋了一層薄膜。他也和其他孩子一樣,木樁似的呆立不動。
難道是因為痛苦和恐懼太過深重,所以已經流不出眼淚,甚至連表達悲傷的方式也忘記了?
一休緊咬下唇,翻身下馬。
這是一片作物已經開始枯萎的農田。
不出所料,果然有幾個農民正在笨拙地耕著地。
一休對近旁的農民大聲喊道:
“打擾了,我有一事相詢。”
握著鋤頭的手緩緩停住。與此同時,其他的農民也都停下耕作,慢吞吞地轉向一休。
“何事……”
被叫到的農民僵硬地回應道,嗓音極度含混不清。
這話音像是從水中發出的。
一休緊鎖起眉頭。
他還注意到,農民額頭上有一塊烙鐵留下的疤痕,顯得丑陋而猙獰。
“敢問細川鉛丹侯的城在什么地方?”一休問。
“你是問鉛丹大人的城…….”
說到這,農民忽然拼命地眨了幾下眼,剛才那種像是漂在水中的樣子陡然改變,一抹極度驚懼的神色從他的眸中掠過。其他農民也慌忙用力揮舞起手中的鋤頭。
莫非是把我當成了前來巡視的官員……
一休輕輕皺了皺眉。
“鉛丹大人的城……”
農民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他額頭上的傷疤開始扭曲起來。
一陣沉默后——
“你去夜行城做什么?”
農民用只有豎起耳朵才能聽見的極小聲音問道。
“原來叫夜行城……我有事相求于你們的領主。”
“不中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你還是趕快離開吧。”
農民的低語聲里充滿了膽怯。一休這才發現,他拿著鋤頭的手一直在顫抖。
“這可真是奇怪了。”
一休故意笑著說道,想要借此消除農民的膽怯。
可是,對方卻顯得更加害怕了。
“趕緊逃吧!否則就連和尚你也——”
農民倉促地說到這里,聲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
一休握緊了錫杖。
沉默。
一休一邊豎起耳朵,一邊環顧四周。
一陣歌聲傳來。
是女人的歌聲,唱的像是搖籃曲——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長長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時,
枇杷葉子吞下肚。
一休此前從未聽過這首歌。
但那莫名哀慟的旋律和著女人的聲音,卻能使歌者的悲戚深深滲入聽者的內心。
是誰在唱歌?
一休正聽得出神,農田對面的樹叢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子。
“這是……”
一休倒吸了一口涼氣。
片刻間,他竟誤把此人當成了山妖。不過,這也情有可原。
女子頭發散亂,只有一條單裙纏在下身,半裸的身體上有著數不清的細小傷痕,不知是竹葉的刮痕,還是野獸的爪痕。
再仔細看,她的年紀大概只有十八九歲。
曬成小麥色的皮膚和她端正的面容正好相配。只是,她的眼睛空洞無神,哪怕是被一休和農民們盯著看,她也依舊繼續唱著搖籃曲。
“……”
一個農民對著啞然呆立的一休耳語道:
“她叫瑞希。前天,她和她四歲的兒子莊太被領主大人召走了。”
“被領主大人召走……”
“召走前,領主當著她的面斬殺了她的丈夫……說白了,被召走就等于被擄走。”
這時,其他農民插嘴道:
“和尚你看,她已經瘋了,這得是受了多大的苦啊……”
一群人一邊靠近這個正在歌唱的女子,一邊七嘴八舌地說道:
“瑞希,莊太怎么樣了?被殺了嗎?”
“瘋了還算幸運的。這樣就不必再感受更多的悲苦了。”
仔細看時,這些農民也和剛才的那些孩子一樣,有的少了一只手,有的手指殘缺不全,有的拖著一只腳,有的被剜去了鼻子。
這村子怎么回事……
一休感到不寒而栗。
這時,遠方傳來了嘈雜的馬蹄聲。農民們慌忙從瑞希旁邊走開,恢復了面無表情的呆滯狀態,慢吞吞地揮起了鋤頭。
只有瑞希,還保持著抱孩子的姿勢,繼續唱著歌。
“和尚,快逃!領主大人的手下來了!”
農民低聲喊道,話音卻被一個更大的嗓音淹沒:
“哦,果然是來村里了。女人,鉛丹殿下在找你呢,快點回城吧!”
那個聲音沖女子吼道。
“……”
一休轉過身,看到一個手持韁繩和馬鞭的武士剛剛勒住馬匹,跟在他身后的兩個武士從馬上跳了下來。瑞希一看到他們,立刻尖叫著想要逃走。
“喂!少給我添麻煩!”
武士舉起馬鞭抽在逃跑的女子肩上。女子身體一軟,被另外兩個武士攔腰抱住,強拉硬拽地拖到了馬上。
一休怒視著手持馬鞭的武士,不覺咬緊了下唇。
武士察覺到了一休的視線,轉頭看向他:
“出家人,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侍衛冷笑著故作禮貌地問。
“在下一休宗純。受鐮倉大妙寺無應宗寬大師的委托,來向這里的領主細川鉛丹侯乞求一種名為‘尊氏膏的癰瘡特效藥。”
“哦……原來是從鐮倉來的一休宗純,想要尊氏膏?”
“正是,煩請幫我轉達。”
“那不如和我們一起走吧。”
這時,武士身后的兩個同黨嗔怪道:
“大江,別自作主張啊。”
“他想要尊氏膏的事,我們還沒有稟報殿下呢。”
然而,被喚作大江的侍衛微微回過頭去,說出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
“殿下大概也想偶爾品味一下領地之外的風物。跟我來吧!”
話音剛落,他便揮鞭策馬揚長而去。
兩個同伴帶著瑞希跟在他后面。
一休跟上第三名武士,與他一同馳向城去。
“和尚,要小心啊。”
在衣衫襤褸、漸行漸遠的一休背后,不知是哪個農民擔憂地提醒了一句。
三
穿過密林,沿著亂石林立的陡坡疾馳而上,終于來到了巖石山的山腰。
這里與村落已經相隔大約二里半的距離了。
城矗立在能俯瞰方圓十里的高臺上。
“這里被稱作‘夜里通行的城,也就是夜行城。”
與一休并轡而行的武士在來的路上這樣告訴他。
“殿下不僅精通醫術和藥理,對歷學和算道也頗為在行。建城的那天,他特意挑選了一個特別的日子——百鬼夜行之日。所以這里被稱作‘夜行城”
武士正說著,厚重的城門已經在他們面前徐徐打開。是先到的大江請求開的門。
城門是用一排粗大的圓木做成的。
城的四周也都被亂樁圍了起來。所謂亂樁,就是末端被削尖的圓木。人們現在用“亂樁齒”比喻參差不齊的牙齒,其詞源就來自這種尖圓木連成的墻。
為了防止外面的人攻入城內,亂樁理應弄得高一些。不過,夜行城的亂樁高得有些離譜,每根都要有兩丈半①高。
“這里的亂樁真高,是為了防御哪里的敵人入侵?”
一休詫異地問。
“不是為了防御外敵入侵……是為了防止人們從城里逃出去。”
武士的話愈發令人費解。
“你說什么?”
一休正欲反問,四周突然被一片慘白的光照得雪亮。
片刻過后,一聲悶雷轟然炸響,聲音撼天震地。
一休仰頭看天,烏云正緩緩將傍晚的天空覆蓋,眼看就要下起雨來。
今夜想必是個暴風雨之夜。
“喂,一休!快點,快點。”
大江催促得緊,一休來不及問清那句話的意思,就驅馬進了城門。
來到城樓背面的馬場時——
一休用余光瞥見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那不是閃電。
有什么東西反射了西沉的陽光,在馬廄的陰暗處閃耀起來。
那是什么?
一休看向那個發光的位置。
發光體看上去虛無透明,卻又有著石頭般堅硬的質感。
一休盯著那個東西看了一陣,終于想到了它是什么。
是玻璃。
那東西很像是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突然,一只小手從馬廄的暗處伸出,撿起了玻璃碎片。
是猴子?
不,不是猴子,是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
他幾乎全身赤裸,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垢。
不過,他的四肢很完整,身上也沒有燒傷、刀傷一類的疤痕。
這是來到這里后第一次遇到沒有缺胳膊少腿的孩子。
一休不覺嘆了口氣。
男孩撿起玻璃碎片,輕輕吹了吹它,然后極其珍重地將它放進了腰間的布袋里。
直到這時,男孩似乎才注意到一休。他大驚失色,急忙往馬廄的暗處躲藏。
一休對他笑了笑,伸出食指放在唇上,仿佛在說:
我不會告訴武士的,放心吧。
男孩像是明白了一休的意思,沖一休點了點頭。然后,他用力緊閉起雙眼,嘴巴張得大大的,在臉上擠出了皺紋——就像是剛吞下一大口魚餌的鮟鱇一樣。他應該是想要做出笑的表情。
看來這個孩子還不太會笑。孩子連笑都不會……這里究竟是何等所在!
想到此,一休沉下臉來。
大江像是察覺到了一休的表情,立即問道:
“怎么了?”
一休搖搖頭,掩飾道:
“沒什么,只是在感慨這座城的守備森嚴。”
一休有種感覺,在那個男孩藏身的馬廄暗處——
有什么不能讓城中人目睹的隱情。
“請先到這邊來。”
在大江的指引下,一休回到城的正門,向城內走去。
四
雖說是城,但這里并不像戰國和安土桃山時代的城那樣包含天守閣、內城和外城。
這座城保留著鐮倉時代的樣式,從結構上看或許該稱為“館”。
換言之,穿過寬闊的前庭就是供城主和家臣辦公的主殿,與之相連的是城主的居所、廚房,通常還有能樂舞臺等等。能樂舞臺旁邊是會客廳,城主會在這里宴請賓客,不時可以打開隔門欣賞能樂。
不過,從外側看去,這里并沒有像是能樂舞臺的地方。本應是能樂舞臺的位置,被一個沒有窗戶的、倉庫似的屋子所取代。
這構造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如果是倉庫,應該涂上一層厚厚的灰泥才對,現在這樣不就等只蓋了個墻坯子嗎?
而且,那個屋子明明只有一扇門,外緣的側廊卻出奇地寬,仿佛那里才是能樂舞臺一樣。
“喂,先來這邊。”
大江把一休帶到了那個奇怪屋子隔壁的會客廳。
會客廳十分寬敞,地上鋪著地板。
平日置辦酒席時,城主和家臣們應該會在這里載歌載舞以助酒興。
然而,進去之后一休卻發現,會客廳內部顯得分外凄涼,曠大的空間讓一休感到十分壓抑。
一休眉間的皺痕更深了。
這種陰暗的感覺……像是被帶進了倉庫里。
縱然門窗大開,會客廳也依舊陰暗異常。
一休的眼睛適應光線變化的能力比常人要強,可這個會客廳已經暗到就算是他也沒能很快適應的地步。
會客廳角落里的陰暗尤為駭人,濃重的暗影像是懸掛的黑幕一般交錯堆疊。
然而,似乎只有一休一人感到周圍陰暗異常,一旁的侍女并沒有要去拿燭臺的意思。
大江若無其事地在會客廳的左側靠墻侍立,等待城主的到來。
這個會客廳一直都這么暗嗎?還是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覺?
一休將視線集中到了特別暗的一個角落。它位于上座的一端,一休的右手邊。
那里的黑暗已經不能用“影子濃”來形容,用“漆黑”或許更為合適。那顏色就像是黑漆里混了碳粉一樣,將一切浸沒在黑暗之中。
為什么只有那里那么黑呢?
一休疑惑地凝視那里。突然,一個白色的小東西從黑暗深處伸了出來。
“——?!”
一休差點發出一聲驚呼。
一瞬間他還以為是什么小動物。
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只孩子的手。
手在上座的座板上摸索著。
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
難道是剛才的男孩來搞惡作劇了?
一休怔怔地想。
就在這時,屏風后面傳來了家臣畢恭畢敬的嗓音:
“殿下駕到——”
與之同時,小手縮回了黑暗之中。
不一會兒,身著直垂①的細川鉛丹侯便來到了上座之上。
一休連忙俯身跪拜,謙恭地垂下頭。
“這位是城主細川鉛丹侯。”
大江介紹道。
一休抬頭看時,只見上座之上坐著一個又矮又胖的男人,年齡大概五十八九歲。兩只大圓眼、小小的尖鼻子,再加上兩片又小又薄的嘴唇,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只貓頭鷹。
(我原本以為,有著細川清氏侯的血脈、從南北朝騷亂時期把邪病特效藥傳承至今的人物,外貌必會是更加清瘦、如高僧一般的……)
出乎一休意料的不僅是此人的外貌。
“我就是鉛丹。”
他自報家門的嗓音高亢尖利,聽起來十分刺耳。不過,相貌和聲音都不重要,只要能向他要來尊氏膏就萬事大吉。
一休一語帶過有關時令的寒暄,把從大妙寺宗寬的引薦,到鐮倉公方患癰只剩四天生命的事簡要敘述了一遍。
“原來如此。只是……你剛才提到的‘尊氏膏是用非常靈妙的配方制成的秘藥,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施舍的。”
“求求您了!請您務必要幫這個忙!”
一休深深垂下了頭。
鉛丹侯將他的圓臉上下晃了晃說:
“嗯……既然是鐮倉公方大人的命令,倒也沒必要太過吝嗇。”
接著,他看向大江:
“沒辦法,我對施舍尊氏膏沒有意見,你意下如何?”
大江畢恭畢敬地點頭道:
“不愧是殿下。我想鐮倉大人也一定會對您的慷慨感激萬分。”
“……”
一休感到兩人的對話很不自然,不覺繃緊了嘴唇,心中暗想:
他們兩個為什么要做戲似的說這些話呢?
不過,鉛丹侯好不容易才同意給藥,絕不能因為覺得蹊蹺而放棄良機。一休只好滿臉謙恭地耐心聽著鉛丹侯與大江的對話。
終于,鉛丹侯那張貓頭鷹般的臉上展露了笑容。
“好,這就將尊氏膏施舍于你。”
一休聽聞此言,連忙重新垂首謝道:
“謝殿下。鐮倉大人一定會感激您的博愛之心。”
“哈哈,那可不好說。”
鉛丹侯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笑,身子微微前傾。這動作讓他像極了發現獵物的貓頭鷹。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
“……話說回來,你這個叫一休什么的,到底是哪個門派的?”
“是臨濟宗。”
“我從剛才就一直在觀察你的身體,發現你的肌肉健碩如鋼鐵一般。這樣的體格,僅靠臨濟宗的修行是不可能練出來的。”
“不愧是鉛丹殿下。貧僧年少時曾向一位明國師父學過些明式杖術。”
“原來如此……來,你靠近一些。”
鉛丹侯說著伸出一只手來。
“……啊?”
一休反問道。他不明白鉛丹侯為什么會這樣說。
“殿下格外喜愛習武之人,趕快過去,把你的手臂給殿下看看。”
大江小聲催促道。
“既然如此——”
一休一臉疑惑地來到了上座跟前。
“別擔心,讓我看看你的手臂。”
一休遵從鉛丹侯的指示,卷起破爛黑袈裟的袖子,露出手臂來。
那是一段經受過風吹日曬的手臂。
鉛丹侯從上座站起身來,仔細觀察一休的手臂。
“啊……雖說不太粗,但肌肉都長在了該長的地方。這骨肉簡直像是鋼鐵做成的,而且還富有彈性。還有,這里……”
鉛丹侯的目光停在了一休手肘內側的一塊燙傷疤痕上。
“這塊疤是什么時候留下的?”
“我還是個小和尚的時候。”
聽到一休的回答后,鉛丹侯讓一休旋轉手臂。
“那這里的……這個疤又是怎么弄的呢……”
他口中念叨著,把手伸向那處舊傷的痕跡。
那動作就像是在感受昂貴錦緞的質地。
“那是我二十一歲的時候,尊師謙翁圓寂,我絕望至極想要在瀨田川投河自盡時受的傷。”
“原來是這樣。恩師去世的絕望……那一定非常痛苦、非常傷心吧?我真想去安慰一下那時的你啊……”
鉛丹侯壓低了高亢的嗓音,指尖在一休的舊傷上輕輕滑過。那感覺就像是被蛇舔過,引得一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一休難耐地抽回了手臂。鉛丹侯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縫,像是在掩飾什么似的微笑起來。
他笑著說道:
“你別嫌棄,我就喜歡聽別人受苦受難的經歷。古人云,‘寶劍鋒從磨礪出嘛……”
接著,他下令道:
“大江,帶一休到我的僧房去。”
一休注意到,鉛丹侯說這句話的時候,兩只圓眼深處閃過了一道寒光。
“是。”大江站起身,“請往這邊來。”
說著,他拉開了會客廳左側的隔門。
隔扇外就是那段出奇寬闊的側廊,側廊從沒有窗戶的倉庫狀房屋延伸出來。
會客廳與側廊之間有一段短廊連接。
“好……”
一休轉向門口。與此同時,一道慘白的光從屋外閃過,震耳欲聾的雷聲接踵而至。那是個落地雷,而且好像就落在附近。
不過,比落地雷更讓一休擔心的,是屋外的黑暗。
天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黑的?剛才明明還有夕陽余暉,現在卻儼然如午夜一般……
一休在大江的催促下走出會客廳,外面此時正暴雨如注,閃電的亮光閃爍不斷,或遠或近的雷聲此起彼伏。
鐮倉大人只剩下四天的生命了……我還能在今天之內趕回鐮倉嗎?看來是不太可能了。
雖說如此,既然還沒有拿到尊氏膏,就不得不由著鉛丹侯的興致來。
暫且跟他們走吧。
一休被大江催促著,來到了對面屋子的唯一入口。
入口的里面也很暗。
這里的黑暗比籠罩在會客廳上座的黑暗還要濃。
如果說剛才的黑暗是“漆色”,那么這里的黑暗就是“涅色”——在海底淤積了幾億年的泥的顏色。
比常人敏銳得多的直覺讓一休止住了腳步。
不過,他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
《普燈錄》①有云:萬重關鎖一時開。
一休心內默念著,跟在鉛丹侯身后,跨過了門檻。
五
一休進了門。
他感覺自己仿佛是在用全身突破一層黑暗的薄膜。
門的另一側并沒有外面看上去那么暗。搖曳的燈盞四處點在,更深處還透出了銀燭堂皇的光。
為什么外面看起來那么暗呢?
一休皺起眉頭。
忽然,一股腥臭鉆入鼻腔。
血腥味……
一休剛想到這,一聲尖叫就在他的背后響起。
一休反射般地回過頭去,原來是大江正在關門。他松開手時,門又發出了更為可怖的吱嘎聲。
那聲音在一休聽來像極了人的尖叫。
“最近濕氣太重,門都不好關了。”
大江歉疚地說著,插上了門閂。
為什么要插門閂……
一休還來不及發問,大江早已小跑進了屋內,去給墻壁上的燈盞添油。
隨著油燈一盞盞地增亮,一休發現這個房間十分促狹。不,這幢屋子本身確實很大,面積甚至超過剛才的會客廳。只是,這里散放著大大小小各種物件,而且將近三分之二的空間都被一人多高的架子擋住了。
架子的高度和寬度剛好讓它形成了房間內的一堵隔墻。
“……”
過了一會兒,橙黃色的光終于照亮了整個房間。
從黑暗中顯形的物體,讓一休頓時感到惡心反胃。
竹齒鋸、銹跡斑斑的鐵鋸、數十個疊放著的菱形大石,以及插在陶罐里的數支烙鐵。
墻壁的鉤子上,并排掛著平口拔釘鉗、大號的老虎鉗、鑲滿鉚釘的皮帶、比正常尺寸要大上不少的馬鞭等等。
大口的油鍋下塞著柴火。
吊在屋頂上的滑輪在水缸上空蕩來蕩去。
眼前的這些東西全部都是刑具。
“這是……”
一休艱難地發出一聲沉吟。
他之所以如此沉吟,并非因為面前擺放著刑具。京城也有喜歡收藏并炫耀這類惡趣味的物件、以嚇唬別人為樂的守護①和貴族,而且這種人還為數不少。
讓一休感到反胃的絕不是刑具,而是——
那些刑具統統都染上了茶褐色。
他意識到了那些駭人工具上的污穢是什么東西。
他想到了為什么竹齒鋸的顏色會那么深、為什么鐵鋸的鋸齒會銹得鮮紅、墻壁上散布的斑痕和地板上的污跡到底是什么。
這些刑具現在仍然在使用……
這時,一陣飄渺的歌聲傳進了一休的耳朵。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長長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時,
枇杷葉子吞下肚。
“瑞希……”
一休脫口叫出了歌唱者的名字。
鉛丹侯聽到后回過頭來,兩只圓眼在搖曳火光的映襯下變得通紅。
“一休——”鉛丹侯說道,“西武藏是個窮鄉僻壤。”
“……”
一休一言不發地跟在鉛丹侯身后。
“在這樣的土地上,就算是設宴,也沒有能歌善舞的倡伶優伎相伴。這里的酒都是帶著土腥氣的濁酒,下酒菜也只有帶著泥味的河魚和山野菜。”
鉛丹侯說著停下腳步,把手伸向了鑲有螺鈿的桌子。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金屬器具,鉛丹侯將它拿起時,有紅色的液滴點點灑落。
血……這是剛剛使用過的刑具?我現在終于明白農民們的話了。鉛丹侯收藏各種刑具,還把刑具用在他的屬民身上,以這種方式來給自己解悶。
意識到這一點后,一休依然故作鎮定地說:
“……不過,殿下您有著讓京城的公卿①都傾慕的醫術知識。”
“哈哈,知識?知識算什么!不過是歷代以來奇書珍籍的恩賜,終究是沒有生命的。在這些書里,哪怕最新的知識都是唐宋時期的。也就是四五百年前的已經長毛的知識,是死的知識!”
鉛丹侯的這種自嘲的口吻讓一休感到極其不快。
“可是,刑具也不能為您帶來活的知識。相反,它們還會置人于死地!”
一休終于不顧一切地反駁道。
“和尚!”
大江厲聲喝道,并擺出了動武之勢。
“好了,大江,你給我安靜。”
鉛丹侯一語制止了大江,把沾著血的金屬器具拿給一休看。
“一休,你以為這是干什么用的?”
金屬器具有兩片朝向內側的齒刃,齒刃兩端用螺絲釘牢牢固定。
“這……看起來可不像什么讓人愉快的物件。”
“這個呀,是讓人把手指放在中間,然后從兩端慢慢擰緊螺絲用的。兩顆螺絲釘只需擰到一半,女人和小孩的手指就會被碾得骨肉不分。”
鉛丹侯自鳴得意地說。
“我聽說殿下是精通醫術的高人,卻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閻王的奴仆——地獄之鬼了?”
一休毒辣地還口道。
“和尚!”
大江再次大喝,這次他已經拔出刀來。
一休見狀,毫不猶豫地拿起三尺五寸余的錫杖,擺出了明式杖術的準備姿勢。
鉛丹侯放聲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極其刺耳,就像是陶器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
笑過一陣后,鉛丹侯開口道:
“一休,你該不會是誤會什么了吧?”
“誤會什么了!”
一休保持著隨時都能打向大江的姿勢,疾聲怒吼道。
“——細川鉛丹侯收藏古今東西的刑具,在屬民身上試驗效果。這個房間深處囚禁著一個名叫瑞希的女子,你將要對她施加更殘忍的酷刑……可憐的是瑞希已經喪失了意識,在此之上還要將痛苦施加于她,簡直就是禽獸所為!”
一休的怒吼激起了回音。
終于,這邊的聲響驚動了架子隔墻另一側的人。少頃,兩名武士從架子后面沖了出來。
他們的手里握著燒得通紅的烙鐵。
“大江,出什么事了?”
“啊,這個和尚……”
鉛丹侯對你言我語的兩個人舉起手來:
“不要動手。”
兩人退后。鉛丹侯繼續說道:
“大江也別動手。”
確認家臣的手從刀上離開后,鉛丹侯對一休命道:
“還請你暫隨我來。”
“……”
一休帶著狐疑著放下錫杖,又重新回到了鉛丹侯的身后。兩名武士也在鉛丹侯的眼色下退回了隔墻后面。
“你誤會了,一休。你可真不像是個禪僧。”
鉛丹侯邊說,邊把一休領到了房間的更深處——高達數十丈的架子像隔墻一般聳立的地方。
隔墻里面透出了光亮。
是令人炫目的銀燭光。
然而——
那是什么顏色?
一休詫異地凝視著那里的光。
燭光里摻雜著一種一休從未見過的怪異顏色。或許正是那種顏色的緣故,架子隔墻與外側的空間之間,像是有一層薄布在隨風飄動,而光也隨之變換著顏色。
隨著一步步走近浮動的光,一休隱約聽到了一串含混的人聲。
簡直就像是從深井底部冒出的聲音一樣。
“這顏色、這聲音……架子后面到底是什么?”
正當一休喃喃自語時,他的視線下方突然出現了一個又小又白的東西。
那東西位置很低,在地板上。
一休停下腳步看過去,發現架子下面伸出了一只孩子的手。
那只手在地上不停地摸來摸去,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
是剛才在會客廳上座看到的那個孩子的手!
小臟手在地上摸索一陣后便縮回了架子后面,似乎像是放棄了。
“你在看什么?”
大江在背后問道。
這家伙是看不見孩子的手嗎?
一休暗忖。
莫非這孩子是幽靈?!
這下他明白了,卻沒有感到恐懼。令他恐懼的,是眼前搖蕩的光,以及它那瞬息萬變的顏色。
另外,還有從架子后面傳來的,黏濕模糊的低語。
鉛丹侯率先走進了隔墻里面。
一休跟在他的身后。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感官的地獄”。
六
穿過搖蕩的光之后,光線直射進眼睛,剎那間激起了戰栗。
戰栗在一休的全身游走。
像是冰塊在血管里游走一樣的寒意。
一休下意識地縮起了身子。
然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轉過隔墻之后,戰栗就莫名消失了。
剛才是怎么回事?
一休摸著脖子松了口氣。鉛丹侯對他說道:
“來,一休,你現在可以好好看看了。這里是我的禪房,我就是在這個房間給自己解悶的。而且,我就是在這間禪房煉制的尊氏膏。”
一休走進了禪房。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吊在空中的雪白裸體!
一休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
吊在屋頂上的裸女被綁縛著雙手。鉛丹侯指著她說:
“尊氏膏的原材料不是普通的草藥,像這個女人一樣的人類才是上等的藥材。”
裸女正是瑞希。
從她痛苦地起伏著的乳房一直到腹部,全是慘不忍睹的傷口和燒痕。
傷口來自馬鞭和鉚釘皮帶的抽打,燒痕則來自烙鐵的灼燒。
“細川,你竟然……”
一休咬牙切齒地說著,面部因憤怒而扭曲,鉛丹侯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話。
“好了好了,一休,不必多說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尊氏膏就是用女人受折磨后流出的脂血調制成的,對吧?。”
“……”
一休沒有回答,而是咬緊牙關,握緊了錫杖。
“哈哈,這就是我說你誤會的地方。你看看那兩個施刑官愚蠢的臉,他們怎么看也不像能完成‘調制尊氏膏這種精妙工作的人。”
鉛丹侯半開玩笑地說著,指了指站在瑞希下面的兩名施刑官。他們都身穿素襖,扎著綁帶。折磨可憐的女人已經讓他們精疲力竭,再也沒有精力做除此之外事了。
“制作尊氏膏的工具在這邊。好好瞧瞧吧,今天它們還沒派上用場呢。”
鉛丹侯笑著向一休展示身后的長桌。桌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漢方藥的調藥工具。
“還有,制作尊氏膏的材料在這邊擺著呢,你看——”
鉛丹侯說著指向了把這個角落包圍起來的高架子,它們從外面看像是隔墻也不無道理。每個架子都有七尺高,由上至下分割為九層,每一層都擺滿了小巧的瓶缸壇罐。
里面裝的是什么?
一休緊鎖起眉頭。
每個容器上都蓋著蓋子,但蓋子與容器口間的縫隙還是能透出光來,光的顏色迥然相異。
紅、黃、藍、綠、白、紫、橙、深紅、深藍……每個容器透出的光色都不同,而且色澤的濃度、飽和度也各不相同。
那些光有的明亮,有的黯淡,有像脈搏一樣閃爍不停的,也有眼看就要熄滅的……每一種都不一樣。
“……”
一休盯著架子上的瓶缸壇罐發出的光,像是看入了迷。
然而——
適才讓一休不寒而栗的那些搖蕩的光,并非是這些光和色。
真正可怕的光和色……甚至還有形狀,都來自鉛丹侯所指的那個方向。
“來看看這些,是我三十年來收集到的尊氏膏的原料。”
一休緩緩轉向他指著的那個地方。剎那間,陽光般灼熱的光線刺入眼瞳,一休不由得瞇起了雙眼。
不僅如此。
那個發光體的旁邊還射出一道近乎殘暴的雪白光線,宛如反射著冬天的艷陽一般。
在它的下一層,是夕陽即將沉入海中時發出的黃橙色、朝霞一樣的曙色,以及會灼痛人眼的爐火色。
不僅如此。
架子的其他層中,還釋放著大樹根干上的苔蘚在深林陽光下映出的綠色、金花蟲的光澤色、蟬蛻上薄薄的淺色、初生小兔的乳白色、烏鴉雛鳥濡濕羽毛的顏色……
然而為數最多的,是那些充滿恐怖的光和令人不安的顏色。
比如盛夏烈日下的劍光、擺動不定的火光、剃刀反射的寒光、被火焰映得鮮艷的馬鞍色、燒得赤紅的烙鐵色、劃破薄冥的鞭褐色、熾熱滾燙的炭紅色、穿透黑夜的銀矢色、溢滿缸中的冷水色、活埋時的土色、罌粟花的紅色、白色、橙色、嘔吐出來的污血色、煮沸的糞湯色、碎人頭顱的木槌色、割人脖頸的鋸色、砸人胸膛的杵色——
每一種光和色都瞬間直擊眼底。
這些……就是在隔墻…入口處搖蕩的光!
一休在心中吶喊。
這些光和色全都被收在玻璃、琥珀或水晶做的瓶缸壇罐里。經過透明容器的進一步反射,它們給眼睛帶來強烈的刺激,站在這里的人就像是被圍困在劇毒的彩虹里。
“這些發出光和色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一休,你可知道?”鉛丹侯傲慢地問。
“……”
一休沉默著搖了搖頭。世上能有什么東西可以帶這么多的顏色、放出這么炫目的光?著實令人難以想象。
鉛丹侯滿意地欣賞著一休的側臉,最后終于瞇起眼睛道:
“這些啊,都是人的痛苦。”
“……痛苦?!”
一休反問道。
“沒錯,它們是疼痛、苦楚、悲傷、哀嘆……總之是人能感受到的痛苦。我在人感受到最大痛苦的瞬間,將痛苦從他們心里抽出,封印在這些容器里。”
“從心里抽出痛苦……”
“這是可以做到的。這里擺放的是最強烈、最純粹的痛苦,所以看起來更加美麗。這么美的痛苦,如果用普通的瓶罐去裝它們,未免顯得太寒酸了……而且也對提供痛苦的人不夠尊重。唉,收集這些痛苦的時候,我也有不少難言的苦衷。大多數人在感受到純粹的痛苦之前,就會先怨恨我、詛咒我,然后死去。然而,我所追求的是痛苦本身,并不是憎恨和咒怨。那種情緒無法成為尊氏膏的原料。”
鉛丹侯高聲說著,走到長桌邊,拿起了一個琥珀小瓶。小瓶上有著同樣材質的琥珀瓶塞。
鉛丹侯把小瓶拿給一休看,問道:
“一休,你看到這里面有很少的一點水了嗎?”
一休定睛細看,小瓶底部的確有一層黏稠的液體。看到一休點頭,鉛丹侯自豪地說:
“這就是尊氏膏。”
“……”
一休連忙攤開雙手準備接受施舍。
“喂,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地給你!”
鉛丹侯笑著拿走了小瓶。
“哪怕是村頭的賣藥小販,也會跟顧客寒暄上幾句呢。所以,現在我也要來為你講解一番。”
鉛丹侯把小瓶放回長桌,招手說了一句“跟我來”,然后緩步來到了懸吊瑞希的地方。
瑞希似乎已經虛脫,她不再唱歌,腦袋無力地深深垂下,像是一個做工精致的裸女人偶被胡亂地吊將起來。站在她身下的兩名施刑官讓人不禁聯想到傀儡師。
鉛丹侯命令大江道:
“讓他見識見識,怎么從這個女人身上抽出痛苦來。”
“是。”
大江說著,從長桌上拿起一個陳舊的藥葫蘆,拔開塞子后將它微微傾斜,向一個小杯中倒入了極少量的液體。那液體呈茶褐色,粘膩地拉著絲滴在了小杯中。
看到那污穢的顏色和質感,一休的表情不禁扭曲起來。
就像是腐爛的血膿一樣……
大江拿著小杯向瑞希走去。讓施刑官放下瑞希后,他掰開已經喪失意識的瑞希的嘴,把杯中的東西灌了進去。瑞希被嗆得咳了起來。
“讓她喝的是坂大黑直傳下來的秘藥,這種藥能讓人的感官變敏銳,使喜怒哀樂更加強烈。這樣一來,受刑時感到的痛苦就會比平時強烈幾十倍,更容易抽出來。”
一休聞到了一股腐敗魚內臟的臭味,好像是秘藥發出的味道。
看到一休臉色陰沉,鉛丹侯笑道:
“哈哈哈,你最好趁現在適應這氣味。因為下一個要喝秘藥受刑的就是你了!”
“……”
一休怒視著鉛丹侯。即便如此,鉛丹也并沒有停止大笑,而是繼續說道:
“哈哈哈,我剛才已經確認過了,你曾經經歷過相當艱苦的修行。越是這樣的人,越能抽出純粹的痛苦。這些熠熠生輝的痛苦,全都來自在我的苛政下受苦受難的百姓,你在鄉間應該也看到了吧……其中最純粹的痛苦是從孩子們身上抽出來的。只需生生剜去他們的眼球,就能得到美妙至極的痛苦!”
已經不會哭笑的孩子的身影,又在一休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那些身上帶著可怖的傷痕、始終呆立不動的孩子們……原來是被鉛丹侯抽去了痛苦。
瑞希白皙的腹部有了起伏,好像是秘藥讓她恢復了意識。
“好,讓一休瞧瞧吧。”
鉛丹侯抬起下頜示意,那是他慣用的暗號。
“是。”
兩名施刑官揚起手中的馬鞭,開始抽打瑞希。
鞭子尖嘯著落在裸體之上。
一鞭下去,皮開肉綻。剛長好一層薄薄新皮的舊傷再次裂開口子,鮮血四處飛濺。肉從爆裂的傷口里面露出來,血緊接著從露著肉的細長裂口中汩汩溢出。
兩個大力士奮力揮鞭,瑞希的身體一圈圈旋轉起來。
轉動中,鮮紅的血液飛向四面八方。
一休的腳邊也染上了血沫。
然而——
瑞希沒有發出一聲慘叫,只是不停地唱著歌。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長長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時,
枇杷葉子吞下肚。
鉛丹侯得意地說:
“等著瞧吧,她嘴里即將吐出一種帶著鞭撻之苦顏色的東西。那是一種不同于唾液和體液的液體,一旦接觸空氣就會顯現顏色、放出光芒,最終溶解在空氣中。得趕在溶解之前將它收集到容器里,這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
一休注視著施刑過程,眼里燃燒著憎惡和憤怒。
然而等了很久,瑞希還是沒有吐出鉛丹侯所描述的那種液體。她全身都浸染著自己的鮮血,卻依然在唱著那首哀婉的搖籃曲。
鉛丹侯逐漸露出不悅的神情,露骨地咂了下舌頭。
大江像是才注意到鉛丹侯的情緒,對施刑官命道:
“停下來。”
然后,他轉向鉛丹侯說:
“已經沒用了。這個女人已經瘋了,所以感受不到痛苦。”
聽到這里,鉛丹侯又咂了一次舌,心有不甘地搖了搖頭。他轉身看向一休,說道:
“真遺憾,我本想讓你見識一下剛從這個女人身上抽出的新鮮痛苦的美麗色澤……一休,當我在這個女人面前折磨她剛滿四歲的獨生子時,你能想象她吐出了多少痛苦……多少悲傷……多少恐懼嗎?那些顏色和光簡直就是絕品!是我收集的所有痛苦中最美的一個。”
這時,大江插嘴道:
“恕我冒昧。”
“什么事?”
鉛丹侯回過頭去。
“把這女人的兒子拿出來怎么樣?看到自己的獨生子凄慘的模樣,說不定她會恢復正常,或多或少吐出一些痛苦。”
“嗯,這個想法甚好。”
鉛丹侯重重地點了點頭,走向一個像是小箱子的東西。箱子的長寬都只有一尺半左右,上面嚴嚴實實地罩著錦緞。
那么小的箱子里能裝得下男孩嗎?
一休感覺自己快要被鉛丹侯的嗜虐折磨吐了。
“女人,女人——快來看呀!仔細看呀,清醒起來!”
鉛丹侯一邊唱歌似的有節奏地喊著,一邊用余光打量一休。
一休因憤怒而扭曲的臉讓他十分享受。
“看看你可愛的獨生子,吐出最棒的痛苦來吧!”
鉛丹侯掀起錦緞,一個黑檀的籠子露了出來。
像是關猴子用的那種小籠子。
籠子里有一個茶褐色的東西,看上去既像人偶,又像猴子的干尸。只是,那東西的雙臂從手肘以下全部消失,雙腿膝蓋以下的部分也不見蹤影。本應是眼睛的地方開著兩個空洞,本應是耳朵的地方什么也沒有,本應是鼻子的地方僅留下兩個并排的小孔,本應是嘴巴的地方暴露著一排雪白的牙齒。
看著看著,一休忽然意識到了那是什么,急忙背過臉去。
是孩子!被砍斷手腳、剜去眼睛、割去鼻子、削去嘴唇的孩子!
那正是形容大變的瑞希的獨生子莊太。
——想到這里,一休自然而然地看向瑞希。可憐的母親仍然在用微弱的嗓音哼唱著歌。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長長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時,
枇杷葉子吞下肚。
一休不忍再看下去,垂下了雙眼。
但鉛丹侯和家臣們的對話還是鉆進了他的耳朵。
“讓那個女人再好好看看籠子里面。”
“是。”
“咦,這個孩子早就死了呀?!”
“都怪我。我一心只顧去追逃走的母親,疏忽了維持她兒子性命這件要務。”
“蠢貨,這樣就不能從女人身上抽出痛苦了!”
“殿下恕罪。”
“算了算了,還有很多別的法子。你再去從鄉下抓一對母子來。”
“是。”
“盡量挑選那種活蹦亂跳的、對孩子感情深厚的母親。”
“一定。我這就去釣好貨來。”
“哈哈,‘釣這個字用得妙!”
兩人放聲大笑起來。
一休猛然睜開雙眼,手中的錫杖被攥得幾欲碎裂,極度的憤怒讓力量注滿了他的全身。
這時,他看到——
被吊起的瑞希投在地上的陰影里,有一只小手伸了出來。
手被太陽曬得黝黑,而且還很臟。
那是一只四歲左右孩子的手。是剛到夜行城時,在馬廄暗處看到的那只手。是那個笑起來滿臉皺紋的男孩的手,是架子下面伸出來的手,是瑞希的孩子渴求母親的手。
然而,施刑官卻好像完全看不到那只手。
那是莊太的幽靈之手。
想到這,一聲巨吼頓時從一休的喉嚨里迸發出來。吼聲中飽含著他全部的憤怒和悲傷。
屋外響起了震耳的雷聲,仿佛是在回應一休的怒吼一般。雷像是落在了附近,腳邊的空氣也跟著劇烈顫動起來。
又一聲雷轟隆響起。
這次,整幢房屋都開始劇烈搖晃。
架子上的瓶缸壇罐搖搖欲墜。
這動靜讓鉛丹侯和三名家臣一同回過頭來——
一休已經擺出明式杖術的準備姿勢。
“殿下,危險!”
大江大叫一聲,將手按在刀柄上。
一休的錫杖閃電般地橫掃向大江的腿。
大江壯碩的身體像風車一樣在空中打了個轉。
跌落到地板上之前,大江的肩碰到了架子。
鉛丹侯引以為傲的藏品陳列架開始傾斜。
玻璃瓶、琥珀罐、水晶平壺等等全都打翻在地,玻璃瓶伴隨著尖利的聲響碎裂開來。
同時,封印在瓶里的痛苦也逸散而出,發著白熱烙鐵光芒的液滴濺了大江一臉。大江發出了野獸咆哮般的慘叫。看來,接觸到痛苦液滴的人,其自身便會感受到那種痛苦。
一休回過身,掄起錫杖向兩個施刑官打去。錫杖一端捅在了一個施刑官的下腹,恥骨碎裂的觸感傳到了一休手上。
一休將錫杖抽回,轉過半圈,戳向另一人的胸口。這一杖擊斷了那人的肋骨,卻沒有構成致命傷。
取爾等性命的事就不歸我管了。
一休想。
那是該由佛祖決定的。
……尊氏膏去哪了?
剛才鉛丹侯應該是把它放在長桌上了。一休用視線四處搜尋琥珀小瓶。這時,他看到了大江——大江正捂著一只眼睛滿地打滾,臉上撲哧撲哧地冒著茶褐色的輕煙,散發出腐肉的味道,就像是有烙鐵插進了一只眼睛里似的。
大江痛苦地抓住了長桌的桌腿,長桌順勢而倒,調制秘藥的工具和試劑紛紛滾落在地。
一休一眼看到其中的琥珀小瓶,沖上前去伸出了手。
就在這時,從對面也伸來了一只小手。是孩子的手,它正在尋找那個藥葫蘆。
“莊太,能抽出痛苦的秘藥在這兒呢!”
一休用錫杖捅了一下藥葫蘆,葫蘆向陰影濃密的地方滾去。孩子的手緊緊抓住了它。
一休則眼疾手快地拾起琥珀小瓶收進懷里,又旋即站起身來,舉起錫杖,打碎了那個黑檀籠子。莊太的尸體從里面滾了出來。
一休還覺得不夠解恨,于是把架子上的瓶缸壇罐一個接一個地盡皆打碎。
沒被打碎的容器統統摔在了地上。玻璃瓶摔碎了,水晶平壺和琥珀罐撞在一起,裂開了口子。各色的痛苦從碎裂的容器中流淌出來,光彩奪目。它們看似液體,但同時又是濃密的氣體,也是游移不定的光。
“住手,一休!不要啊!”
鉛丹侯大喊起來,凄絕的嗓音含混不清。他捂著口鼻,以防吸入痛苦的毒氣。
一休不予理睬,將其他的架子也全部推倒。
“求你了,一休大師……收手吧……我收集的痛苦……”
就在鉛丹侯拼命央求一休時,一陣咕噥咕噥的話音在他的腳邊響起:
“……殿……殿下,喉嚨……喉嚨在燒……像是被灌了好多水銀……”
是一個施刑官爬了過來。他說話時嘴里淌著銀色的黏液,好像是頭上淋到了水銀刑的痛苦。
“別過來!”
鉛丹侯把家臣的手一腳踹飛。施刑官的手臂發生了不自然的扭曲。他似乎還沾上了來自碎骨刑的痛苦。
“滾開,你這賤人!”
鉛丹侯正要再踹幾腳,突然被一雙沾滿血的手抓住了腳踝。是另一個施刑官。
此人像是被幾萬根針同時刺過一樣,細密的小孔遍布全身。
“啊!”
鉛丹侯大叫著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去。仰面倒地時,一個茶褐色的東西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是沒有了雙手和雙腳的孩子的尸體。與此同時,一只拿著藥葫蘆的手從另一側的陰影里伸了出來。那只手出奇地長,完全看不到手肘在哪里。
極端的恐懼使鉛丹侯發出了慘叫。
藥葫蘆被按進了他的嘴里。
“不、不要!”
孩子的手將藥葫蘆傾斜起來,黏稠的液體大量灌入了鉛丹侯的口腔、喉嚨、食道、腹腸……
那可是僅喝下少量便會讓感官變靈敏,從而抽出痛苦的實體的秘藥!喝下如此多秘藥的人,感官會變得多么靈敏,感受到的痛苦、恐懼和絕望會多么強烈……這著實難以想象。
一休放下瑞希,將她扛在左肩。
“南無釋迦如來,這名女子就由我來解救吧。”
一休一邊對自己說著,一邊用右手握緊了錫杖。
腳下突然涌起一陣寒意。一休瞬間倒吸一口涼氣,似乎心臟都驟然縮緊。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一只腳正踩在一種比淺藍色還要淡的霜色亮光里。
是水刑的痛苦流到這里來了。
一休急忙抬腳,離開了“痛苦的水洼”。向前看時,只見雪白、橙黃、火紅、曙光色、青苔色的光早經彌布四周。陶罐和平壺碎裂開來,痛苦的液體像油一樣一直蔓延到了擺放刑具的地方。在房間一角,炫目的痛苦和刺耳的痛苦、活剝指甲的痛苦和受盡辱罵的痛苦、割去舌頭的痛苦和被從高處推落的痛苦混雜在一起,融成了一片詭異的光和色。
色、光和痛苦……簡直就是感官的地獄!
一休調整呼吸,自問道:
我能逃出這片地獄嗎?
他掂了掂肩上的瑞希和懷里的琥珀小瓶。
哪個都拋棄不得。
“僧璨《信心銘》①有言,‘至道無難。既如此,我只需心無雜念地沖出地獄就好——”一休低聲念道。
然后,他踏過無數痛苦的光和色,向著出口沖去。
鉛丹侯躺在地上,看著一休的背影從混雜的光色中逐漸消失。他抬起手,想要叫住一休。
——救救我。他張開嘴剛要叫,薄薄的嘴唇就被無形的手攫住了。接著,他的嘴唇連同周圍的皮膚一起被用力撕扯開來。隨著一陣哧哧的撕裂聲,鼻子以下的嘴唇被生生剝了下來。這是莊太受到的酷刑之苦,不知什么時候流到了鉛丹侯的身上。
房間里的痛苦如海嘯般向鉛丹侯席卷而來。
烈日下的劍光從滿地亂爬的鉛丹侯身前閃過,劍刃劃過的痛苦轉移到了鉛丹侯的手指,將他的所有指尖齊齊割下。剃刀反射的寒光照在了他沒有嘴唇的臉上。泛著火光的馬蹄色映在他痛苦至極的手上,將他的手掌碾得粉碎。鉛丹侯滾向一旁,又碰到了烙鐵般灼熱的紅色,身上的錦緞直衣頓時冒起煙來。劃破薄冥的鞭褐色掠過他的身體,在酷似貓頭鷹的臉上留下了竹簾紋路般的鞭痕。炭紅色碰到他的耳朵,瞬間轉化為聲和熱,滾燙的雜音刺破了他的鼓膜。穿透黑夜的銀矢色正中他的側腹,那是數十根箭扎在身上的痛苦。
鉛丹侯想要尖叫。
但是卻發不出聲音。
只發出了幾聲干咳。
他感到喉嚨深處涌起了一種火辣辣的感覺,緊接著喉嚨內壁就被抓破了。仿佛有尖利的鉤子牢牢鉤在了他喉嚨的黏膜上。
他起初捂在心窩處的一只手瞬間移上了喉頭。他想要干咳,但是咳不出來。鉤子的觸感漸漸逼至舌根,并在舌頭上加大了力度,將他的下頜強行往下壓。
鉛丹侯的嘴巴大大張開。
失去了嘴唇的他,看起來像是個在笑的骷髏。
一種深色的黏液從那可怖笑臉的鮮紅嘴巴里流了出來。黏液的顏色比黑色還要深,或許該用“涅色”——在海底淤積了上億年的泥的顏色來形容。那就是一休曾經覺察到的,包裹著夜行城的空氣的顏色。
那便是鉛丹侯感受到的痛苦的顏色。
然而,這種痛苦只有顏色,并沒有發光。
接觸到空氣的瞬間,痛苦顯現出了形狀。
小矮人的形狀!
是身高五寸左右的涅色小矮人!
只是,小矮人們的身體都殘缺不全——沒有眼睛的、沒有手的、沒有腳的、被剝去皮的、被砍凈手指的、被生生削去肉的、被剁碎全身骨頭的……
鉛丹侯為了他的收藏,把痛苦施加于他的屬民。這些小矮人都是由屬民們的痛苦化成的。
小矮人從鉛丹侯的身體里鉆出后,各自站立起來,朝四面八方跑去。幾個小矮人齊心協力將刑具從墻上卸下,另外幾個從燭臺上搬起蠟燭,把能點燃的地方盡皆點燃。還有幾個人鉆進了大江空洞的眼窩,幾個人從翻滾掙扎的兩個施刑官頭上扯下了他們的耳朵,擰下了他們的鼻子,撕裂了他們的嘴角。
大江慘叫起來,施刑官也發出了哀號。小矮人們則放聲大笑,唱起歌來。
骨碌骨碌山中兔,
耳朵長長是何故?
昔在母兔腹中時,
枇杷葉子吞下肚。
就這樣,他們歡快地唱著歌,抬著刑具,緩緩地來到鉛丹侯的身邊。
鉛丹侯承受了諸多痛苦之后,仍然沒有瘋掉,甚至一次都沒有昏迷過去。
他只能靜候痛苦的小矮人們把自己解體。
那時的痛苦,才將是鉛丹侯最后的收藏品。
一休聽到響動回頭看時,正好目睹了這一幕。
涅色的小矮人們哈哈大笑著向這里走來,手中抬著生銹的鋸、竹齒鋸之類的刑具。
“——呔!!”
一休一鼓作氣用錫杖打穿了房間唯一的出口。
屋外正夜雨沛然,銀色的閃電不厭其煩地將夜空與大地連接在一起。
看到從門口出現的一休,院內突然一片吵嚷。看來家臣們終于發覺了屋內的騷動,于是集結了起來。
“快來人吶,殿下有生命危險!”一休對家臣們大喊道,“萬分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