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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喚醒的旅程

2020-01-21 09:38:08墨白
南腔北調 2020年12期
關鍵詞:音樂

2020年6月8日

劉一帆①(上午10:52):

墨白老師:您好,目前我在著手寫作關于您作品的論文,想從音樂、繪畫等藝術角度及美學層面分析您的作品,電影、戲劇等元素我都有所考慮。現在我有一些問題想問您:在一次接受訪談時,您曾經提到藍調音樂啟發了您的創作,我也在某些篇章中看到了復調色彩。那么,還有其它音樂形式與您的創作發生關聯嗎?通過閱讀您的作品,我發現您的作品與交響樂也有相似性,比如其民間性、現代性、多種管弦樂隊產生的情感與想象等等。您是否有這種意識呢?有沒有哪種風格、哪位作曲家是您所偏好的呢?您平時有聽音樂的習慣嗎?如果有,偏向于哪種類型呢?

2020年6月10日

墨白(晚上18.23):

一帆,別急啊,等我回復。

劉一帆(晚上18.56):

我也只是寫的時候想到了音樂就直接問您了,也很突然。您盡管忙,等有時間再回復,我不急的。

當時發給您“問題”是因為不太確定您本人對交響樂及其它形式的音樂的喜好,不敢貿然評論,否則有些生硬。但是有一些比較明顯的與音樂、繪畫有關的就直接寫了,比如我認為印象派和表現主義與您的小說寫作觀念及敘事方式是比較貼合的。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末,不論是繪畫方面還是音樂方面的藝術家,他們的背景和觀念都有共通之處。另外,您在《裸奔的年代》里開頭引用的歐美流行歌曲,與其它作品比較,表現出顯著的與流行音樂的關系。這些我都考慮過。包括您之前在接受訪談時所涉及的想法,比如藍調音樂、印象派繪畫、您喜歡的電影等等,我也認真思考過。如果老師有新的想法也請隨時告知我,之前,我想過找您做訪談,但寫作之前看了您所有的訪談,很多問題都講清楚了,心想不如先行動,在寫作過程中遇到問題再向老師請教,這段時間的寫作過程確實也是不斷發現問題的過程,能與老師交流,我感到很榮幸。

2020年6月下旬:墨白致劉一帆

6月21日上午10點20分:鄭州新鄭機場

一帆,好!

因為我手頭有一些別的事情要處理,給你回信的事兒一直推到今天,希望沒有影響你的論文寫作。

我這會兒在新鄭機場,要前往成都。接下來,要去位于四川西北部的甘孜州與阿壩州。去年這個時候,我在青海果洛州的三江源地區,為創作一部關于三江源野生動物與鳥類的紀錄片去體驗生活,回程時我沒去西寧,本來計劃從果洛州的達日縣過班瑪縣前往四川的色達縣,想去看看那個滿山坡的寺廟與僧房的墻壁被涂成藏紅色喇榮五明佛學院。由于夜里突然下了一場大雪,我們沒能翻越巴顏喀拉山,只好沿黃河往東,改道久治縣前往四川阿壩縣,又經紅原到松蕃,所以對色達,就留下一個情結。本來這次川西北旅行是春節前就計劃好的,又突然爆發新冠病毒疫情,所以推到今天。現在,距前往成都的CZ3471航班登機還有一些時間,我開始回復你前些日子的提問。

由于時間不完整,我的回復可能會伴隨我的旅途,變得斷斷續續。到我覺得無話可說時,再一塊兒發給你。其實,你的信,概括了太多東西。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你信中提到的話題,許多與音樂相遇的往事與記憶,也被引誘出來。以前沒能坐下來好好地想過這些,經你這一說,我的小說寫作和你提起的那些不同形式的音樂,還真有些瓜葛。

去年春天三月間,我去參觀了新鄭的鄭王陵博物館,在那里看到了出土的編鐘。那些興于西周盛于春秋戰國用青銅鑄成的打擊樂器,懸掛在鐘架上,工作人員使用丁字形木錘敲打這些大小不同的編鐘,就能發出不同的樂音,這些大小不一的鐘有著高低不同的音序,因為每個鐘的音調不同,按照樂譜敲打,就可以演奏出美妙的樂曲。

隨后的日子,我見到了我師范大學的同學蔣巍,他現在是樂隊指揮,前兩年還帶著他的無伴奏合唱團去過維也納。在說到這個話題時,他建議我應該去湖北隨州的曾侯乙墓看看。他說:從那里出土的編鐘由一件大傅鐘、19個鈕鐘、45個甬鐘組成,分3層8組掛在鐘架上,這個陣勢足以占滿現代音樂廳的整個舞臺,十分壯觀。演奏時,樂隊要用6只丁字形木錘敲高音與中音,用兩根長形棒撞出低音。每只編鐘都可以發出兩個不同的樂音,只要你準確地敲擊鐘上標音的位置,就能發出合乎頻率的樂音;整套編鐘能奏出現代鋼琴上的所有黑白鍵的音響,與如今鋼琴上的中央“C”頻率幾乎完全相等;那編鐘的音質、音準、音色絕不遜色于現在的大鑼、小鑼、大镲、小镲、排鼓、大鼓等等。這些民族打擊樂器,也不遜色于現代樂場上的架子鼓、爵士樂等等這些打擊樂器。講起這些時,我的同學十分激動,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子亂飛。

先前讀《周禮》時,就知道在西周時期就已經有了正規的音樂教育。我們老家淮陽有一個弦歌臺,是孔子當年周游列國被困時唱歌的地方。司馬遷說:“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說是孔子給《詩經》305篇都配了曲,也就是說,我們現在讀到的《詩經》都是當時流行歌曲里的唱詞而已。應該說,音樂很早就與文學發生了關系。我不知道你在我們省博物院看過骨笛沒有?那骨笛是用丹頂鶴的腿骨制作而成的,很難想象,那有著8千多年歷史的骨笛,不僅能夠演奏傳統的五聲或七聲調式的樂曲,還能演奏富含變化音的少數民族樂曲。

一帆,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就是為了表達一個意思:音樂與文學的關系是個龐雜而古老的話題。因為太古老,我們就無法避開一些概念性的話語,比如音樂是我們人類精神文明的重要元素,是我們認識世界與表達這種認識的重要手段:從我們一出生,音樂就已經伴隨著我們,也自然攜帶著人類的生命現象,音樂不但與人類的個體生命息息相關,還與人類演變的歷史混為一體,無法剝離。所以說,音樂在小說中的呈現,也是自然的,這就像我們的呼吸,就像我們的一日三餐。

說實在的,一帆,就音樂而言,我是個門外漢,但有一點,我渴望了解和接受這些,并用來豐富我的日常生活,這了解與喜愛,也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是逐漸演變的。

我的老家河南淮陽縣,現在改成了區。我家鄉的那條潁河,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因處淮河之陽,才有淮陽這個地名。我出生的新站鎮,也就是后來我小說里的潁河鎮,位于潁河北岸,距淮陽縣城20公里,是有名的水旱碼頭,這里走水路上溯嵩岳,下通江淮,舊時河道里帆影交錯,商貿頻繁。因為交通方便,這里的文化生活也相對豐富,舊時鎮上來往的說唱藝人絡繹不絕,鎮上的劇院也經常會有比如豫劇、曲劇、越調、道情等等不同劇種的演出。鎮上在20世紀20年代就有商會出資組建的“四街班”,后來因世事而歷次更名,一直持續到改革開放;在20世紀70年代,我大哥孫方友曾是我們“新站鎮豫劇團”的演員,不過那時候正趕上“文革”,主要是排練革命樣板戲,大哥曾出演過《紅燈記》里的鳩山、《智取威虎山》里的欒平等反面角色。我跟你說這些,主要是為了說我們鎮劇團里的“場面”。

舊時劇團稱樂隊為場面。鎮劇團場面里的頭把弦姓袁,是我家的街坊,他雖然長我20歲,但我們是平輩,他的板胡拉得特別好,樂隊的鼓師是他二弟,是一個傳奇人物,他愛人外號“洋人”,我平日就喊她“洋人嫂子”。“洋人嫂子”比袁家二哥高出半頭,人也出落得白凈,是我們潁河鎮東街有名的美人。哎,別看就這樣的美人,袁家二哥還看不上,待他隨劇團外出演出時,又相好一個,洋人就和他離了婚。洋人離婚不離家,自己把一對兒女操持大,女婿、兒子都去了東北搞建筑,女婿很有錢,在我們鎮東街她家的老宅上蓋了一座小洋樓,橙黃色的墻壁、深紅色的屋頂,洋人從此揚眉吐氣。后來袁家二哥在外邊混得不好,又回到鎮上,可是洋人不讓他進門,他就帶著一窩在鎮東的莊稼地里建了兩間平房住下來。這真是人生如戲,令我想起了馬連良。馬連良是極具影響的京劇老生,20世紀30年代有“南麒北馬”之譽,麒是“麒麟童”周信芳。那時馬連良多次灌制唱片,40年代還在香港拍攝戲劇電影,到了抗戰時期被日偽脅迫赴偽滿演出,那個時候梅蘭芳在上海蓄須、程硯秋在北京種地,他后來也因此受挫;抗美援朝時期他隨京劇界慰問團去朝鮮慰問演出,還向組織索要演出費;那個時候,像我們豫劇名伶常香玉義演為前線捐了一架飛機。我們這些熟悉中國社會的人自然會明白,當政治風暴襲來的時候,他的命運可想而知。到了晚年,馬連良的生活很凄涼,一個人住在劇團的宿舍里,常常神態遲緩地去鍋爐房打熱水,1966年底的一天,他去劇團食堂排隊打飯時一跤仰天,一代京劇宗師就再也沒有醒來。

我們從文學的角度來說,不近政治的馬連良的言行與其生活經歷、文化、時代背景息息相關,去朝鮮戰場慰問還敢索要演出費,這一個細節,就使一個時代的舊藝人血肉豐滿、躍然紙上,顯得那樣真實。這些,才是文學要思考和關注的:人生如戲。你想想,京劇自1790年徽班進京繁盛以來,不說劇作家、樂師出了多少,單說演員,有名的不勝枚舉。每一個都不相同,有多少“生旦凈丑”②,就有多少不同的人生,荀慧生的人生、尚小云的人生、俞菊笙的人生、楊小樓的人生……而這不同的人生,恰恰正是我們文學需要關注的。

好了一帆,喇叭里通知要登機了,咱先說到這兒,等到了成都,我再接著給你寫。

6月21日夜間10點10分:成都市瑞廷西郊酒店4203房間

一帆:本來想著到了成都住下來就接著跟你聊天,可是到了雙流機場,這次旅行的組織者就安排我們前往雙流區彭鎮觀音閣老茶館喝茶。那是一個好去處,地道的四川味道的市井人生,一街兩行各種行色的鋪子:理發鋪、鐵貨鋪、縫紉店、雜貨店、煙酒店、面鋪……端午節就要到了,有的鋪子前的竹架上掛滿了成串的棕子;帶出廈的茶館前后街通透,被歲月熏染得灰黃的墻壁上,殘留著當年最高統帥的語錄與木刻畫像,在透出的“文革”氣息里不時插進來手機的振鈴聲。茶是蓋碗茶:峨嵋山上采下的碧潭飄雪。我們這些從現代光影里走來的陌生人,在交頭接耳的低語里、在被我們稱之為文化的麻將的撞擊聲里、在被屁股擰得咯吱咯吱響的竹椅的痛叫里、在蓋碗茶蓋子輕揉茶碗的聲音里,時光在一寸一寸地流失,一帆,你意識到了嗎?這就是我們生命的意義,那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就像鐵鍋里的溫水,好奇的目光把我們拖進去,我們心安理得地等待著時光在鐵鍋下慢慢加溫,最終我們都像青蛙一樣慢慢適應水里的環境。

不錯,與我們息息相關的生活有著不同的形態,比如采耳。當我坐在竹椅上讓采耳師在我的耳孔里做道場的時候,我知道已經無法抵擋他的誘惑:采耳屎、洗耳朵、耳扒撓癢、雞毛轉耳、馬尾掃壁,采耳師像女人一樣溫柔的手掂著你的耳朵輕揉過后,你突然會聽到一種金屬的樂聲在你耳邊響起,那聲音仿佛是從十分遙遠的地方走來,腳步有些疲倦,又像一個女孩子在你耳邊呼出的有些溫熱潮濕的氣息——這不像我現在一邊給你寫信一邊聽著的由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與鋼琴演奏的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這樣緊湊——真的,無比的美妙。后來我才知道,那叫彈震子。而彈震子的工具叫音叉,那是兩個細長的鋼片,采耳師在我閉眼享受的時候取出音叉來,輕巧地在我的耳邊震動……一帆,是音叉,我說了半天就是想讓你知道音叉,那種用在采耳過程中的一種樂器。這就是生活,就像四川人愛吃的火鍋一樣具體。

是的,到了成都要去吃火鍋,我們晚上去了武侯祠對面的“吳銘懷舊火鍋店”。當然,火鍋同麻將一樣也被四川人看做文化:飲食文化。飯后,我們又去了武侯祠一側的“錦里”步行街。在成都,“錦里”同“寬窄巷子”一樣著名,成都的夜生活在這里得到了具體地呈現,不同面孔的步行者來這里吃喝玩樂,這里五花八門的吃喝自不必說,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川劇,而川劇里最有代表性的表演就是變臉。你看,又說到了我們討論的話題。因為我們的話題,我特意去看了一折《空城計》。這折《空城計》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扮演諸葛亮的演員變臉時沒有用“抹臉”或“吹臉”,也沒用“扯臉”,而是用氣功。當琴童報告司馬懿大兵退去以后,那個飾演諸葛亮的演員運用氣功使他的臉由紅變白,再由白轉青,以臉譜的瞬間變化來表現諸葛亮如釋重負而后怕的內心情感,真是一絕。

一帆,今天上午我在新鄭機場跟你說京劇了,是吧?對,同京劇一樣,川劇也受昆曲的影響。剛過去的6月6日,我參加了一個題為《驚·夢》的影展,攝影師馮方宇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他攜手著名昆曲演員施夏明和單雯以蘇州園林為背景,以湯顯祖的《牡丹亭》為內容,歷時兩年拍攝完成了《驚·夢》里的作品。昆曲產生于14世紀,在京劇風靡世界之前獨領風騷3百多年,是中國戲劇之祖,百戲之師。湯顯祖雖然年長莎士比亞14歲,但兩人同年去世。湯顯祖一生蔑視權貴,雖然1583年中了進士,卻得罪了像張居正這樣的大人物,因而仕途坎坷。湯先生1598年辭官告歸,同年完成杰作《牡丹亭》,三年后他干脆罷官,這一年又完成了最后一個劇本《邯鄲記》,與《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合稱“臨川四夢”,筑成中國戲劇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昆曲之美,美于曲的婉轉、詞的精絕,一句“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旖旎瑰麗的唱段,便把我們帶入夢境。這就是我們要談的話題:音樂。樂曲是戲劇的靈魂,沒有哪一個劇種不是如此,就連古老的儺戲也不能脫俗。

隨著宗教形成的以民俗事象為背景的儺戲,已有數千年的歷史。儺戲的演出常常在與神靈“商約”的時間之內,不但必須演出,而且必須觀看,甚至組織者也要在一定程度上參與“表演”。儺戲不僅歷史悠久,而且種類繁多:上海大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中國儺戲劇本集成》③就收入《江淮神書·六合香戲》等多達20卷之多。

明清以來,中國文學的傳播主要依賴于戲劇藝術,以“三國”為例,中國戲劇從萌芽到成熟的各個時期,三國歷史故事都是重要的題材來源: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的《三國戲劇集成》收入了《元代卷》《明代卷》《清代雜劇傳奇卷》《清代花部卷》《晚清昆曲京劇卷》《現代京劇卷》《山西地方戲卷》《當代卷》等八卷12冊之巨,數量眾多,影響巨大。

這兩年我在進行《潁河鎮》三部曲的寫作,三部曲的第一部講述的就是我們鎮豫劇團“四街班”的故事,這期間我翻閱過在河南境內流行的地方戲,除了前面我說過的幾種外,還有近20種④,不但劇種繁多,而且劇目龐雜,比如南陽曲藝,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南陽曲藝作品全集》收入大調曲子、三弦書、河南墜子、鼓兒詞等就有八卷之多,這些均是從民間搜集、整理的傳統劇目。這眾多的劇種的分野,就是曲調的不同,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討論的音樂。

我們上面說過,樂曲是戲劇的魂靈,每一個劇種又分不同的流派,而這流派的不同,仍然是唱腔的不同,比如豫劇里以陳素真、馬金鳳、常香玉、閻立品、桑振君、崔蘭田為代表的各種流派,比如豫劇里的豫西調多用下五音,而豫東調則多用上五音。就像我在前面說到的川劇是融匯高腔、昆曲、胡琴、彈戲和四川民間燈戲五種聲腔藝術而成的傳統劇種一樣,當年的豫西調也是由“羅、弋、梆、黃、越”匯集而成:這里的“羅”戲即興于明末清初的河南境內的鑼戲,“弋”,是元末明初在江西弋陽興起的“弋陽腔”,而“黃”,是興于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的商洛地區的“土二黃”。民諺說“羅戲窩里出粗梆、越調底子摻皮黃”,說的就是不同曲調相互融合產生的新劇種。

當然,不像小說那樣依靠文字,音樂的傳播主要蘊含于民間的日常生活之中,就像今天我在彭鎮觀音閣老茶館喝茶享受采耳時聽到的音叉發出的樂聲一樣,我們一旦經歷,就終身難忘。而戲劇里的場面,是戲劇音樂最為集中呈現的地方,是由我前面所說的袁家兄弟所表演出來的,并通過他們,浸入我們的精神生活。

一帆,現在是凌晨一點,因為明天一早我們8點就要離開酒店,只好先寫到這兒。我收拾一下,這會兒感覺有點累,不知明天什么時候能夠坐下來。這會兒,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了掛在彭鎮觀音閣復興老茶館出廈柱子上的那副對聯:

忙什么喝我泡三花茶一杯,

走哪里聽他擺龍門陣一回。

我還記得“復興老茶館”的門牌號:復興街52號。為什么我們總是這樣匆忙,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我們什么時候才有時間停下來,不懷任何心事地去那老茶館里聽他擺一回龍門陣?

6月22日夜間10點20分:瀘定縣磨西古鎮長征大酒店318房間

一帆,現在是夜間10點20分,經過一天的行程總算安定下來。今天一早,我們從成都出發,往南過新津,然后一路向西南路過雅安,隨后沿著著名的318川藏線一路往西過天全縣,再一路西南,就到了我們今天的終點磨西古鎮。

剛才我說的新津是成都的一個區,境內有岷江、西河、南河匯聚,是南出成都的門戶,當年諸葛亮就從這里棄車乘船沿岷江入長江前往東吳。上午我們到達黃龍溪古鎮時下起了小雨,仿佛還沒有進入雅安,老天就讓我們開始領略“雅安三雅”之“雅雨”了。雅安地處四川盆地與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由于南下的冷空氣和西上的副亞熱帶季風在此交鋒,一年中尤其是夏秋兩季,幾乎每天晚上都會下小雨,所以雅安有“夜漏之城”之稱。“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我們的鄉黨杜甫的這句詩說的就是雅安之夜雨。

今天上午我們吃飯的地點是離雅安高速出口不遠處的一家“九大碗”,飯前的茶是蒙頂山產的“蒙頂甘露”,席間還有“雅安三雅”之“雅女”來演唱《九碗歌》:

主人請我吃晌午,九碗擺得勝姑蘇。

頭碗雅魚燕窩焯,二碗豬肉燜豆腐。

三碗魚肝炒魚肚,四碗仔雞燉貝母。

五碗金鉤勾點醋,六碗金錢吊葫蘆。

七碗墩墩有塊數,八碗肥肉火巴漉漉。

九碗清湯把口漱,酒足飯飽一身酥。

這民歌里唱的雅魚就是生長在青衣江里的“雅安三雅”之“雅魚”。杜甫說“魚知丙穴尤為美”,因為比起團隊里的其他成員稍微年長,我們餐桌上雅魚頭骨里暗藏的那柄“寶劍”,被“雅女”收藏在一個精制的小盒里,送我收藏。不知來日我在某處見到蘇秦時,能否請他給我做個鑒別,看這“寶劍”可是他當年滑落江中的那柄佩劍。

剛才我說什么了?《九碗歌》。是的,四川民歌,直至我們車過二郎山隧道時我們車隊從傳呼機里傳來“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萬丈”的歌聲時,我才突然想到了四川民歌。這首《歌唱二郎山》產生的背景是1950年解放軍修筑318國道,曲調源于四川民歌,至今仍廣為流傳。當然,現在我們所走的318國道已經不需要翻越二郎山埡口,而是穿過一條全長8660米的隧道后,再沿著大渡河往北就可以過瀘定到達甘孜州的州府康定了,接著,我們車隊的傳呼機里又傳來了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

跑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喲,

端端溜溜地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喲……

一帆,現在我得跟你說說我們的團隊了。我們這次出行的車隊由四輛車組成:0號車上領隊是成都本地的蔡子,這個年青人是個四川通,不到兩天,我已經從他那里學到了許多知識,比如“成都”與“天府”的來歷;和他同車的是攝影師陳真,小伙子是江西宜春人,畢業于鄭州輕工業學院,這所院校就在以前我居住的小區隔壁。陳真和“大漠商學院”的創始人大鵬,還有做石化的孔夢雪、做會計事務所的王鵬四位,剛剛一起參加完“2020第三屆國際企業騰格里沙漠徒步挑戰賽”,一起從銀川飛往成都;這四位除去陳真,均和我們同車。碰巧,軍人出身的孔夢雪又和我們同車的阿月渾子的故鄉都是新疆巴楚,再加上我和司機,這就是我們3號車上的所有隊員;1號車上的隊員年齡最小的女孩劉子蕊在西班牙留學;年齡稍長一些的是從韓國留學歸來做化妝品的女孩ENCOUNTER LYDIA;年齡再稍長一些的趙蓉現在英國的曼徹斯特生活,加上她的伴侶劉磊,還有現在生活在葡萄牙里斯本的“歐洲老劉”,這輛車上的隊員均有留學或者不同綠卡身份背景;2號車上則都是民營企業家:網名“楓林”的王聚會經營聚合材料;使用真名做網名的劉林鑫是做醫療器材的;在上海開公司網名“草原牧歌”的湖南人老雷,加上一對做裝修材料的男女。你聽,正是他們通過傳呼機在唱歌:

“……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愛喲……”

“草原牧歌”的聲音里有些湖南民歌的余味。在不同地域的民歌里,像湖南民歌一樣,四川民歌無疑也是一朵美麗的花。四川民歌曲調里的號子、小調婉轉,歌詞樸實,就像《槐花幾時開》里所唱的:

高高山上(喲)一樹(喔)槐(喲喂),

手把欄桿(噻)望郎來(喲喂),

娘問女兒啊,你望啥子(喲喂),

(哎)我望槐花(噻)幾時開(喲喂)。

你聽,短短四句,寥寥數語,就把一個墜入愛河、伶俐而羞澀的農村姑娘形象,活脫脫地浮現在我們眼前。你看,民歌形式簡單,而情緒的表達是那樣的直接與準確,這種準確也是我們現代小說創作所追求的,從生活情感出發而產生民歌的過程,正是帶給我們小說家所要思考的問題:任何時候,作家的創作靈感都來源于他生命中對生活的真切感受。

一帆,今天下午我才從大鵬那里得知,其實這個團隊里的大部分人都跟隨他走過沙漠,像趙蓉、劉林鑫、老雷、“歐洲老劉”他們。你看,這就有些意味了,如果我們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觀察這次有著不同社會背景與不同人生經歷的人員集結,是不是一部長篇小說或者一部電視劇的構成?因此,我也用心考察了一下大鵬這個人。

大鵬本名耿云鵬,是大漠商學院的創始人,他被沙友們——那些走過沙漠的企業家們互稱“沙友”,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口號:大漠歸來是兄弟——親切地稱為“大鵬”;大鵬曾經150余次進入藏區、近50次到達拉薩的傳奇,深深地吸引著這些沙友們,他本人也因豐富的行走經驗與對高原旅行色彩心理學的實踐,而成為了中國當代新生代戶外旅行家的代表人物,他又因在旅途中歷經6次生死,而被稱為“中國的貝爾”——貝爾·格里爾斯,英國探險家——我也曾經在不同的場合,聽大鵬自稱是香格里拉控。我本人也喜歡“香格里拉”這個詞里所包涵的人生哲學與自然美學的意義,曾經寫過關于洛克的文章,這也是我這次隨同他來川西的原因之一。

“一所沒有圍墻自我管理大學”,是大鵬對大漠商學院的定義:該理念源自美國深泉學院和日本松下政經塾。在創辦過程中,大鵬與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董事長俞敏洪、財經作家吳曉波有著很深的交集。因身體力行,大鵬對沙漠的行走有著切膚的理解:沙漠中會迷失方向,會缺水,會遇到各種極端的天氣:沙塵暴、高溫、嚴寒等等,他把這些困難比作是企業經營者們所遇到的場景;從商業生存與發展角度他提倡:每位企業家一定要徒步一次沙漠,去感受漫漫黃沙帶給自己的孤獨感。在行走中,人自然而然就會根據自己所面臨的境況提出問題,不斷地提出疑問與反思。在挑戰面前,在艱苦惡劣的環境下,人才能夠看清自己的內心,只能往前走,沒有任何退路,戰勝眼前的重重困難打破絕望獲得重生。而如何讓企業團隊具有戰斗力與生存力,當一個人在行走完沙漠之后,自己才會有真實的感悟。

你看,大鵬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如果在這樣的環境中集結這樣一群人,比如我們這次旅行——對了,大鵬為我們這次旅游擬定的目標是:秘境梵音心靈朝圣之旅——那就有些意思了,這些有著不同精神狀態的人,這些在生活中或者在事業中遇到了不同問題的企業家們集結在一起,會發生什么樣的故事呢?其中的精彩與意外會超出你的想象!所以,無論何時何地,真正的文學家都要使自己成為一個迎面而來、無法躲藏的生活經歷者、一個在場者,你要跟著你的人物一起在特定的環境里去唱“……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喲……”,你要跟他們一起沿著318國道行走,然后沿著大渡河一直往南。

就在這天下午的旅途中,我收到了韓宗喆先生發給我的由石川小百合和玉置浩二演唱的日本民歌《拉網小調》——韓宗喆是誰呢?他是1939年11月在武漢因抗戰中從濟南撤軍而被蔣介石下令處決的第五戰區副司令長官兼第三集團軍總司令、山東省主席韓復榘的后人——這首民歌原本是在今年東京奧運會開幕式演唱的,卻因疫情讓我在途中聽到了:

依呀嗨,索蘭,索蘭,索蘭,索蘭,嗨嗨嗨,你若問五谷神鯡魚神何時到來,五谷神到處都說至今沒有音訊,呀薩嘿……

聽了這首歌,我從此就喜歡上這兩個歌唱家。其實,這首《拉網小調》我在40年前就唱過:那是我在1978年考入淮陽師范藝術專業之后。當時我們的教材有一本《外國歌曲》,其中像日本的《櫻花》、印尼的《寶貝》《星星索》、俄羅斯的《三套車》《在貝加爾湖的草原》、意大利的《桑塔·露琪亞》、德國的《在最美麗的綠草地》等民歌,都曾是我們最基礎的音樂課程曲目:

在最美麗的綠草地,

我的家園就在那里,

有時我常愛漫步到山谷里去……

說到這些,《在最美麗的綠草地》里那美妙的旋律就在我的耳邊響起。我們這個藝術專業,除了學習繪畫,還上音樂課。音樂課的主要內容有三個方面,一是學習演奏,二是學習作曲,再就是學習聲樂,即學習演唱。那時候開始接觸施光南的《祝酒歌》《吐魯番的葡萄熟了》,也因雷振邦先生在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里的歌曲,我喜歡上了帕米爾高原,又因他在《五朵金花》《劉三姐》里的歌曲,令我對云南和廣西充滿了幻想;后來聽了費翔《故鄉的云》,就喜歡上了港臺歌曲;聽了鄭鈞的《回到拉薩》,就喜歡上青藏高原。1979年的夏天,我因看了電影《流浪者》,就喜歡上了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歌曲;看了電影《人證》與《追捕》,就喜歡上了日本音樂。這喜歡沒有目的,純粹就是因為喜歡,就像后來聽了《愛的頌歌》和《如果你離開》就喜歡上了伊迪絲·琵雅芙、因聽了《海上鋼琴師》《天堂電影院》《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里的曲子就喜歡上了埃尼奧·莫里康內一樣。有時,我也會聽一聽像柏遼茲、卡拉揚、小澤征爾這些音樂家指揮的音樂會,我曾經聽過奧托·克倫佩指揮的《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就是貝多芬的《英雄》,他的指揮極具幽默感,他對勃拉姆斯、布魯克納與貝多芬的作品作出了最忠實地闡釋。

有時,我也聽一聽像格里戈里·索科洛夫與葉夫根尼·基辛這樣的俄羅斯鋼琴家的作品。因受同窗蔣巍的引導,我也喜歡像美國吉多·戴羅與皮埃特羅·戴羅兄弟的手風琴曲。前些天我在聽阿根廷的索嘉碧妲與韓國鋼琴演奏家趙成珍共同演奏的《無詞曲》時,突然明白,這首門德爾松在1845年為大提琴和鋼琴所作的如歌的旋律,在這特殊的疫情時期,讓我們明白了世間美好的存在。

一帆,就在剛才,我在回到旅館之前,在磨西古鎮老街里,我遇到了一家帶卡拉OK的酒吧。我就忍不住進去,你猜我點了一首什么歌?是《草帽歌》:

媽媽,你可曾記得,

你送給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飄向濃霧的山坳……

我唱歌時,在我身后坐著一幫從福建過來的年輕人,像你一樣,他們也是正在讀書的大學生,那些年輕而陌生的女孩子、男孩子,因了我的歌聲,鼓起掌來。這真讓我感動,當時我把自己都唱得淚眼朦朧。其實,我自己心里最清楚,這首歌是我每次唱卡拉OK時的保留曲目,為什么?因為每次我都會想到我過世的母親,每次我都會把自己唱得滿世界潮濕。這原因,與我同行的阿月渾子最清楚。

好了,一帆,今天就說到這兒吧。本來我今天最想跟你說的是,我們路過磨西老街時,看到的那座由法國傳教士在1918年修建的天主教堂。當然,我不是為了跟你說1935年紅軍長征時在這里開過著名的“磨西會議”,這是常識。當時我站在被夜色淹沒的天主教堂前,不知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莫扎特,想到了宗教與音樂的關系。這個豐富的話題,今天肯定沒時間談。你看,時間這會兒又過了子夜,明天我們還要一路往北,越往北,海拔也會越來越高。接著,我們到了高原,有些人會產生高原反應。不過我沒問題,我已經有多次高海拔的生活經驗,只是不知道到了更高的海拔,還能不能接著給你寫信。

哎,差點忘記告訴你,在我的窗外不遠處,就是被夜色掩蓋的“蜀山之王”貢嘎神山,但愿我運氣好,明天一早能一覽神山的風采。好了,就到這兒吧。哎,是不是有點日本動畫片《聰明的一休》里臺詞的味道?《聰明的一休》,你看過嗎?

6月23日夜間9點10分:康定縣塔公鎮曼達拉大酒店306房間

一帆,今天早晨我們出了磨西,就沿大渡河一路往北,先去看了1935年紅軍渡過的那座橋,然后過了康定又沿著318國道往西,越過海拔4239米的折多山埡口,又沿著省道215往北,就到了隸屬康定市塔公鎮的塔公草原。高原的夜色要比我們中原晚來一個多小時,你看,現在通過窗子,我還能看到遠處夕陽下的雅拉神山。這一路上我都在想,今天無論如何我要把眼前的事放一放,跟你說說我的同學蔣巍,還有我們的音樂老師陳老師。

蔣巍是我們的班長,那可是個音樂天才,這我跟你說過。讀師范時有一天下午我們一起到淮陽的龍湖邊散步,他一邊哼著《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一邊記歌譜。現在我們聽鄧麗君的歌很平常,可在20世紀80年代初,那可是靡靡之音,是被禁的。當時我們就策劃了一個小小的商業活動,由他把鄧麗君歌曲的譜子記下來,我請一個星期的假回到潁河鎮,把鄧麗君的20首歌曲用蠟板刻了,然后油印裝訂成小冊子,一冊定價一元出售,想著這下能發一筆小財。誰知,等我從潁河鎮回來,把印好的100冊交給蔣巍后,幾天都沒動靜。原來,這事被教我們鍵盤音樂的陳老師見到了,他把小冊子收走了。

這個陳老師也是奇才,有多奇?我說給你聽聽。這先生“文革”前云南藝術學院畢業,因為他的腦門太大了,我們私下里都喊他陳大頭。陳大頭的老師民國時在歐洲留學,熟悉西方音樂。然而陳大頭的父親是個鐘表匠,他本人除了喜歡音樂,還喜歡無線電。除了教學,他還在城里開了一個修理鋪,鋪子里堆滿了收音機、電視機之類的電器。有意思吧?他還常常開一輛帶船斗的三輪摩托——就是抗戰時日本鬼子騎的那種——招搖過市。有天傍晚他把我和蔣巍叫到他家,那時餐桌上已經擺上了幾個下酒菜,使我意想不到的是,通過餐桌邊的窗子竟能看到寬闊的龍湖。等我們坐好了,他說,不是不讓你們賣那本“小冊子”,那都太小兒科了。今天,我讓你們聽點別的。說完,他站起來,給我們打開了留聲機。你聽好了呀,是留聲機。放的呢,是黑膠唱片。你還記得托納多雷的電影《回家》三部曲嗎?就是前面我說過的埃尼奧·莫里康內作曲的那三部,其中《海上鋼琴師》里的小號手馬克斯在“流行樂”店里見到的黑膠唱片,就是陳大頭給我們放的這種。放的是什么音樂呢?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不是前面我說的《英雄交響曲》,是《命運交響曲》,當時對我的那種震憾,無以言表。陳大頭一邊聽也一邊進入了情緒,他手舞足蹈、旁若無人地說,你聽,小號……

接著,我們又聽了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田園交響曲》,那真是一個讓人難忘的夜晚。我們從陳先生家出來時,夜已經很深了,蔣巍可不像我那么激動,因為以前他對貝多芬多少知道一些。但從那以后,無論當面背地,我都不喊陳老師為陳大頭,而是稱先生,是真心的。如果有同學在我面前還叫他陳大頭,我就會很認真地糾正說:是先生。后來,我們又到過陳先生家兩次,最后一次我至今記憶猶新,陳先生讓我們聽的是柴可夫斯基著名的《悲愴交響曲》!當然,同樣還是黑膠唱片,那種感覺,至今如同在夢里。

1877年,在37歲的柴可夫斯基的生活里發生了一件大事:他結婚了。然而這樁婚姻成了一場自找的災難,那個年輕美貌性欲旺盛但毫無智慧的米留科娃讓柴可夫斯基一度嘗試投河自盡,也企圖患上肺炎病死,好在他被同為同性戀的弟弟相救,他們一起逃往圣彼得堡,這場婚姻維持了兩個月,結果是由他供養她,而她則與一串情人來往密切。這一年在柴可夫斯基這里還有另外一件大事:他開始同46歲的富孀娜杰日達·馮·梅克通信。這位家產萬貫擁有11個孩子的母親無比喜愛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她表示愿意資助音樂家,但有一個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的前提,那就是他們永不相見!她更愿意在遠方想念她喜愛的音樂家,從他的音樂中傾聽他并分享他的情感,這真是一種令人好奇的關系。可這讓柴可夫斯基感到輕松,他說他完全理解她的主張,雖然他們也曾經出席同一場音樂會,但他們謹守諾言,只是用余光看到對方。有一次他們正好打了個照面,柴可夫斯基脫帽致意,而梅克夫人則尷尬得手足無措,兩人不知如何是好,而迅速地逃開了。

經濟上的保障也未能緩解柴可夫斯基情感上的痛苦,他性情敏感,總懷疑自己有病,唯恐自己的同性戀秘密被人發現。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外邊,他都郁郁寡歡。他在人前雖然感到不自在,但又極力地掩蓋這一切;他表面上和人交談得很愉快,而在內心深處,他卻感到絕望,想著盡快地逃跑。每當結識一個陌生人,都可能成為他痛苦的根源,這使他在生活中常常感到恐懼,這恐懼以至于影響他站在樂隊前,那個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腦袋就要從肩膀上掉下來了。他在給梅克夫人的一封信中說:“有段時間我充滿了對人類的恐懼,幾乎要瘋了。”他經常頭痛,容易暗自悲傷,他不斷地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音樂。他常常用酗酒的方式逃避世事,常常一個人孤獨地沉迷于撲克牌。

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的這種關系保持了13年,到了1890年,梅克夫人在得知了柴可夫斯基的性取向之后,突然停止了多年來的資助,并拒絕給柴可夫斯基回信。這對柴可夫斯基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他被擊垮了,當然不是因為錢,而是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竟然如此粗暴地割斷了他們之間多年的親密感情:“我對人類的一切信念,對人性中至高品德的信念全部被顛覆了。”在其余生,柴可夫斯基一直為此痛苦,直到他寫完《悲愴交響曲》,直到他倒下昏迷不醒的那一刻。是的,是《悲愴交響曲》!陳先生說,老柴的《悲愴交響曲》。陳先生這樣親切地稱柴可夫斯基為“老柴”,就像稱呼他家同宗的二哥一樣。

讓我驚奇的是,陳先生坐在一張小木椅上閉著眼睛,他在充滿音樂的空間里,一雙手舞來舞去,那是我們見到的最為陶醉的指揮家,仿佛比卡拉揚更甚,比小征澤爾更甚。他一邊搖頭晃腦,嘴里還會不時地叫出一種樂器來。他說,你聽,小提琴!你聽,雙簧管!你聽,小號!我們從低音提琴引領的由低音管在低音區演奏出呻吟般的慢板里,從樂器的嘆息里感受到了煩躁與苦惱,讓我們的情緒處于不安與焦燥之中。當碰撞著的強烈起伏的音響把我們從夢中驚醒時,我們不得不起身投入到人生的旋渦里,在無法逃避的現實面前,我們夢想著寧謐與和諧的生活。

陳先生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像我們在彭鎮觀音閣老茶館里聽到的一樣被他壓得咯吱咯吱響,陳先生說,你聽,大提琴!你聽,長笛!你聽,大號!你聽,定音鼓!在昏暗的俄羅斯民謠里蕩漾著的那絲不安,雖然空虛,雖然心靈受過折磨、滲透著淡淡的悲傷,卻因苦惱爆發時呈現出的反抗力量,讓我們感受到了生命的悲壯!潮濕的風從寬闊的湖面涌來,穿過窗子充滿了我們的房間,就像四處奔忙的人們聚焦在這里,跳著活潑歡快的來自意大利南部的民間舞蹈。陳先生說,你聽,中提琴!你聽,單簧管!而悠揚的長號讓我們無法避開我們曾經對生命的記憶,我們的奮斗,我們的愛情,我們的恐怖,我們的掙扎、絕望與失敗、追憶與悲慟,這諧謔而活潑的快板,這情感的堆積與快速的消失。

陳先生說,你聽,低音提琴!你聽,短笛!你聽,圓號!在終曲里,老柴一反一般交響曲的壯麗與明快,帶給我們的是強調“悲愴”的晦暗與沉郁,是充滿哀傷且自由的慢板。在夜色漸漸降臨的湖面,那一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老柴在他漫長的人生路途中的哀傷和苦惱。我們熙熙攘攘,我們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走向那個永恒不滅的真理:死亡最終無可避免,而生命中我們所有的愉悅都將轉瞬即逝;在無限的凄寂里,我感受到了我們這些偶爾來到世間的生命的無奈與悲愴之美!這種獨特的俄羅斯風格的旋律,充滿了自省的精神,蕩氣回腸,而又有些神經質,就像窗外黑夜的湖面上突然傳來的一聲驚恐的尖叫,觸動人心。

是的,柴可夫斯基一生都在努力解決作品的結構問題,他極力地想通過一種邏輯和想象把多種元素置入一個整體。他在他的《悲愴交響曲》里,也在做著這種努力:在第一樂章里,他用b小調奏鳴曲的形式由慢板轉不很快的快板;在第二樂章里,他用D大調三段體溫柔的快板來結構;在第三樂章里,他用G大調活潑的快板來呈現諧謔曲與進行曲混合式的奏鳴曲;而終曲哀傷的慢板,他使用了b小調自由的三段體來展現。在《悲愴交響曲》的整個敘事結構里何處低緩、何處高昂、何處緊張、何處委婉,都是跟著劇情、跟著人的情緒來設定的,這不就是小說的敘事節奏嗎?你說的《欲望》三部曲中的《裸奔的年代》這部小說的結構和《悲愴交響曲》十分接近。

金國政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說:“譚漁這個人物,他近似唐璜,又極富哈姆雷特血質。他是個情種,他與小慧的愛情十分纏綿婉麗,讓人動顏。他與葉秋的愛情顯得有些西化,但作品正是用葉秋這個人物終結了“唐璜或哈姆雷特”,使小說在一片綺旎凄艷中戛然止步。譚漁像唐璜的地方,是性愛,幻想美色的性而拼命去愛;像哈姆雷特的地方是怨愛,在滔滔不斷的疑慮中怨哀中去愛。”而在我看來,譚漁在某些方面和柴可夫斯基本人以及《悲愴交響曲》里所傳達的精神更為接近。

1893年10月28日,《悲愴交響曲》在圣彼得堡初演。六天之后,柴可夫斯基因喝了一杯沒有燒開的水而染上了霍亂,在經受了幾天的病痛折磨后,他那顆飽受創傷的也許在失去梅克夫人時就可以停息的心靈,以痛哭開始,以嗚咽結束。《悲愴交響曲》是他一生中寫過的最不尋常、最具悲劇性,也是人類音樂史上最偉大的交響曲。《悲愴交響曲》同李斯特的《前奏曲》一樣,是作曲家一生經歷的寫照。

一帆,對我來說,今天有些不尋常,其實,今天我是有些高原反應的:3729米——這是我今天所居住房間的海拔——隱隱地有些頭疼,好在之前,我做過案頭工作,才有今天給你的文字。明天,到了色達,我就不敢保證能坐下來給你寫信了。

還好,趁著這會兒的興致,我再說兩句2008年的9月間我在圣彼得堡的經歷:那次在圣彼得堡,我特意去看了一場芭蕾舞劇《天鵝湖》。柴可夫斯基生前十分推祟德布利的音樂,而這種推祟在《天鵝湖》里的許多樂段里都被呈現出來。還有: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十分接近歌劇。在《天鵝湖》里,歌劇里用于演唱的音樂用于舞蹈,而每支舞曲都有相應的二重唱、詠嘆調以及合唱。

6月25日夜間9點50分:壤塘縣桑珠路56號香拉東吉大酒店412房間

一帆,我們這次旅行最初計劃中的行走路線,是從成都出發往西北方向過都江堰和汶川的映秀鎮,然后一直往西途經日隆、小金、丹巴,到達八美,目的是要看巴郎山和自然生態保護完好、被譽為“蜀山皇后”“東方阿爾卑斯”——還記得我前面說過的“蜀山之王”嗎——的四姑娘山;晚上入住由墨爾多神山、藏寨、美女、碉樓、秘境構成的香巴拉理想地、被《中國地理雜志》評為“中國最美六大鄉村古鎮”之首的丹巴喜悅秘境酒店。可是,就在我們都已經訂過前往成都機票的6月17日,突然傳來了由于暴雨發生泥石流、丹巴縣境內的道路被沖壞的消息,大家都在焦心地等待著丹巴方面的消息。有的旅友說:要等待,到時如果路途不通,寧愿坐飛機去吃個火鍋、到成都的寬窄巷子里走一遭也不愿意退機票。這就促使大鵬調整了旅行路線,到時如果丹巴的道路仍然不通,就從成都往南走318川藏線上的新都橋、雅江、理唐、甘孜,然后接上原計劃中的色達與壤塘;為此大家都積極響應。

可是,22日我們從成都出來走了318線上的雅安、天安、瀘定與康定,但并沒有繼續往西前往雅江和理唐,于是,就有了我們昨天的行程:一早沿著省道215往略偏西北方向的道孚縣,又過爐霍縣去往西北方向的色達。

可是——你看,又一個可是!——等我們到達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的山門時,天色已晚,就在我們等待晚餐時又有消息傳來:喇榮五明佛學院因新冠病毒疫情的影響,被不知什么來頭的公安人員突然介入,不讓我們進去。就連事先已經疏通好關系的當地派出所也無能為力,蔡子和色達這邊有關系的領導也聯系不上。這消息自然引起了團隊的震動,你想,我們這次旅游的主題就是“色達向死而生:藏地秘境梵音佛國朝圣之旅”,可是到了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的門前卻不讓進去,我們心里會舒服?你就再說“在路上,就是一種信仰”,可是這會兒就像大鵬領著我們進了沙漠,突然失去了前進的方向,看不到真神,信仰何在?

無奈,大鵬只好在微信群里發了這樣的文字:“各位伙伴,今天是端午節,有緣同行,且行且珍惜。其實旅行就是探索未知,所有的變化都是未知,隨遇而安,享受當下,才是行者的境界。但如果沒有變化的東西它就沒有生命,真正的旅行就是享受那些變化。云的變化,天氣的變化,陽光的變化,口味的變化,路途的變化。在路上所有的遇見,無論是美好還是遺憾,都是一次人生經歷。”

這話就有人不同意了,隨后我們的微信群里出現了如下的文字:“我不認同你的說法,這次旅行不是一次AA制的自發出行,而首先是一個有出行計劃書的商業旅行;其次是大家慕你名氣的聚合,是一個沒簽合同的合同行為,允許適當地調整而不可以改變核心內容。這次旅行絕不是探索未知,而是踐行已知,兌現承諾。我們需要的是實現交付和無力交付后的繕后計劃,而不是讓大家接受無奈。”

旅行的組織者只好在我們入住酒店后挨個房間過來解釋、道歉。誰知第二天早上吃飯時,我看到在微信群里發表不同意見的一對人坐到了蔡子的0號車里,并沒有和我們同行。我問了知情者,原來是安排了一輛車去了五明佛學院。我當時就很在意,一是我覺得組織者不能這樣處理問題,二是我立刻對那兩個離隊者產生了看法:我欣賞你能站出來維護大家的利益,而現在你拋棄大家而去就有些不地道了,即便你去看了五明佛學院,我也并不為你高興,因為在這關鍵的時候,你不能為一己之念,而出賣所有隊友的利益!

說到這里,我想跟你討論一下現代小說敘事的關鍵問題:時間。剛才我跟你講的這次旅途中一次又一次的變數,就是為了說明我們的生活現實是建立在當下的瞬間,也就是過去佛、當下佛和未來佛中的當下,這就是現代主義小說的敘事,也是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的時間觀念里的此在。在進行著的現實生活中的一瞬即逝的當下這一刻,存在著我們無法掌控的變數,而不可知論的思想因素,早在古代懷疑論者那里就有了,雖然也是哲學家D.休謨與康德的哲學觀,但是到了19世紀70年代才被T.H.赫胥黎提出,用來描述他的哲學觀念。

昨天我們在色達縣城住下時,時間已經很晚,加上高原反應,就沒有像前幾天那樣給你寫信。色達位于巴顏喀拉山脈南麓,處于青藏高原東南部,平均海拔在4千米之上,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1939年,這里以“西康省”建制,1950年改為“西康省藏族自治區”,直至1955年,才由省變更為四川轄區里的一個州。今天我們從色達前往壤塘縣,在這里,你印象中仿佛所有的旅途都在兩山構成的谷地里行走,永遠有一條湍急的河流伴你左右。山永遠是那樣的高聳入云,河流永遠不知疲倦地在對你咆哮,仿佛你的行程已經失去了安全的保障,你永遠不會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時候會有一塊石頭從陡峭的山崖上滾落。那一刻,你能想什么呢?可神奇的是,因那水的聲響,就像兩天前我在磨西古鎮的那座天主教堂前一樣,我又一次想到了莫扎特,想到了《費加羅的婚禮》。

我一直在想:如果交響樂里的敘事結構適用于長篇小說,那么歌劇的敘事結構,則適合中篇小說。歌劇中的男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中音等等不同音域,在我看來,就是賦予小說中不同人物的鮮明性格。比如《費加羅的婚禮》的第二幕,從阿爾馬維瓦伯爵懷疑夫人羅西娜的房間里藏有情人開始的男中音、女高音二重唱,等到門打開后發現是蘇珊娜的三重唱;接著,園丁安東尼奧匆匆跑來,說剛才有人從夫人的陽臺上跳了下去,為此加入男低音,成為四重唱;伯爵聽后又起了疑心,幸好費加羅及時趕到,說剛才跳下去的是他,他想在夫人的房間里和未婚妻相會。這時,馬爾切琳娜和醫生巴爾托洛,還有音樂教師巴西利奧來了,他們得意地宣布:費加羅沒有還錢,現在他必須履行娶馬爾切琳娜為妻的約定,而證婚人,就是醫生巴爾托洛。在場的人各懷心思:洋洋得意的馬爾切琳娜和醫生、幸災樂禍的巴西利奧和伯爵、可憐巴巴的蘇姍娜、滿懷同情的伯爵夫人、不知所措的費加羅——最后直至曲調豐富的七重唱,把劇情推向戲劇沖突的高潮。

這使我想起了《光榮院》里那群人聚焦在食堂里吃飯的情景,或者是《幽玄之門》里的那幫村民們在民間藝人狗眼到達之后的一陣戲鬧。不同的音域,就是為了用來展開劇情,為了刻畫各式各樣的人物:寬容的、可愛的、野心勃勃的、虛榮的、任性的、自私的、拈花惹草的,都被具有同情心和創造性的音樂栩栩如生地展現出來。前些天,在我重新翻閱《欲望與恐懼》第十四節《當代民謠》里同學聚會的場景時,忍不住會心一笑:這不就是《費加羅的婚禮》二幕中的七重唱嗎?在這里,就像男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中音等等不同的聲部,我賦予了小說中的一幫同學各自不同的性格。我知道我寫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些,當然也絕不是巧合,我相信在以往的某一天,在欣賞某部歌劇的時候,這樣的敘事對于我來說,早已心領神會,潛移默化。

在以往的生活里,我對歌劇的接觸不但晚于交響樂,而且略微晚于音樂劇。最早的音樂劇是從電影中看到的,比如《音樂之聲》,而我最早看的舞臺音樂劇是《鐘樓怪人》,接著是《貓》《悲慘世界》與《劇院魅影》之類。當然,這些音樂劇不像我在圣彼得堡看《天鵝湖》那樣是在現實的劇場里,而是看碟子。2000年左右,我結識了幾個音像店的老板,他們的鋪子都在鄭州農大東邊的文化路上,表面上看都是正規出版的音像產品 ,但他們有一個不讓外人知道的暗門,在暗門的后面,則是專門出售從海外走私過來的光碟的房間,那內容真叫豐富,但能通過這道暗門的都是音樂發燒友,我在那里還遇到幾個在河南農業大學執教的老外。我現在所藏的上千張光碟,就是那個時候淘來的:各種各樣的音樂會、各種各樣的電影、從來沒有聽過的指揮家的作品、各種樂隊、各種樂器演奏大師的作品,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鋼琴、大提琴、小提琴、吉他……各種門類的音樂:佛教音樂、基督教音樂、爵士樂;不同內容的專集:邁克爾·杰克遜、惠特妮·休斯頓、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當然,我也淘了許多歌劇:《茶花女》《卡門》《圖蘭多》《波希米亞人》《特洛伊人》《唐璜》《玫瑰騎士》《葉甫蓋尼·奧涅金》《蝴蝶夫人》《黑桃皇后》《弄臣》《魔笛》,真是數不勝數!偶然嗎?是偶然,但也是必然。我們從來都是在無數的偶然中漸漸接近必然,從無知中漸漸接近事物的真相,這就像我們今天在托魚寺里意外地拜見了嘎爾多堪布一樣。

今天一早,我們之所以往北到了青海班瑪境內的多智欽寺,就是因為一位我們計劃中要拜見的活佛,但等我們到了班瑪縣來塘鎮境內的多智欽寺,來這兒講學的活佛已經離開回到了魚托寺,等我們順著多柯河一路東南來到位于壤塘縣上杜柯鄉境內的魚托寺時,不知活佛為了什么事兒又去了我們剛剛路過的西窮寺。或許,剛剛過去的路途中我們同活佛擦肩而過,可我們就是無緣相見。所以,我們與嘎爾多堪布的相見看似偶然,又是必然,其實,這些早已都在我們的命運之中。在堪布的家中,有同行問起了生命中的六道輪回,堪布就給我們講了靈魂。在堪布的話語里,仿佛四處都游蕩著我們無法看到的靈魂。那一刻,我們無從知曉我們的前世身在何方,或許,就在屋外離多柯河岸邊的那個藏族村落里。

在這之前,我們在路過西窮寺附近一戶喬遷新居的藏民家時,我們像這里的村民一樣受到了邀請。村里的許多男人和寺院里的僧人——那位我們想見到的活佛在這里嗎?或許吧!——在不同的房屋里受到各種美食的款待,而鄰村家的許多女主人都身著過節的盛裝前來幫忙:這戶人家是這個家族四兄弟中的老小,那位身著天藍色上衣的像個新娘一樣害羞的女主人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在這到處洋溢著歡樂的空間里,在主房與客房的空地上,我看到一位上身著紅色上衣下身著藏袍正在劈柴的中年婦女,她在我的注目下猶豫了一下還是舉起了手中的斧子,在那根豎立在木墪上的圓木應聲裂開的一瞬間,我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上帝呀,她不就是我在《隔壁的聲音》里寫到的那位生活在東北林場的女人嗎?是她!那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當嘎爾多堪布雙手合十為我誦經祈福的時刻,我的眼前卻出現了那位手執斧頭劈柴的藏族村婦……

6月28日上午8點:成都市瑞廷西郊酒店4201房間

一帆,今天是我給你寫信以來最放松的一天,因為我們昨天下午已經回到了成都,仍然住在我們21號住的那家酒店。既然時間寬松,我們就放開來,聽一聽理查德·科西昂特的《鐘樓怪人》吧——2019年4月15日下午6點50分巴黎圣母院發生火災后,我在朋友圈里留下了如下的文字:悲傷!悲傷!無盡的悲傷!火神手下留情吧,你已經帶走了年輕的生命,為什么還要帶走古老的文明。“時間和人使這些卓絕的藝術遭受了什么樣的摧殘?關于這一切,關于古老的高盧歷史,關于整個哥特式藝術,現在還有什么留存給我們呢?”這是雨果在他的長篇小說《巴黎圣母院》里說的話。今天下午在路過汶川的映秀鎮時,我們去了漩口中學的地震遺址,站在永遠定格在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的時鐘前,我強忍住內心的悲痛,在我們眼前的廢墟下,還掩埋著遇難者。幸福總是相似的,而不幸卻各有不同。不知為什么,那一刻我想到了托爾斯泰。被燒毀的巴黎圣母院、汶川地震,這些看似離我們很遠的往事,其實與我們的生活、與我們的生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我一直認為,能夠坐下來聽一場音樂會或者一場音樂劇,就是幸福,是我們生命里相似的那一部分。好了,現在我們就一邊聽著《鐘樓怪人》里的旋律,一邊聊一聊這幾天我們的經歷吧。

6月26日,我們前往觀音橋、馬爾康、理縣去看觀音寺里迄今已有1300多年歷史的四臂觀音,還有《塵埃落定》里描寫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可是,在我們走了一半路程的時候,因前面的道路被洪水沖斷而被阻。道路什么時候能修復?沒有具體的答案,或許要等待5個小時,或許要等待10個小時。我們不得不重新更改行程:調頭回壤塘縣城,然后一路朝東北到了阿壩縣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隨后又要一路向東往紅原,那個因1935年紅軍長征過草地而聞名于世的地方。這條路恰好是去年我從青海往成都時走過的路線,其中的阿壩,就是我在小說《欲望》第三部《別人的房間》寫到過的阿壩,那個時候,黃秋雨就是坐在阿壩城外的陽光下、坐在郎依寺的草地上讀到了林桂舒從鄭州寫給他的信;同樣也是在這里,黃秋雨在一本《印度壁畫》的書的環襯上寫下了他因思念倍受折磨的感受。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6月27日,我們離開了紅原,這次不像上次前往松蕃,我們的車隊向南逐漸接近317國道。車隊行駛在同國道318一樣著名的317國道上,使我再次回到了前兩天的精神狀態,在米亞羅鎮,在古爾溝鎮以及往下到理縣、汶川一線,給了我許多年前過麗江北邊的金沙江前往中甸——現在的香格里拉市,可我習慣上仍然稱她為中甸——行走在橫斷山脈的感受,重新領會了崇山峻嶺這個詞的真正含義,而這次行走的真正意義,是使我真正地對藏傳佛教又多出一次撫摸與親近的經歷。

我們這次行走路過了甘孜藏族自治州所轄的18個縣市中的瀘定、康定、道孚、爐霍、色達五個縣市,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13個縣市中的壤塘、阿壩、紅原、理縣、汶川等五個縣。有趣的是,從三大藏區的劃分上來講,甘孜屬于康巴藏區,而阿壩州的幾個縣則屬于安多藏區。在這個地域里寺院林立,有5萬人口的道孚縣境內就有寺院30余座,僅有4萬人口的壤塘境內就有寺院近40座。而且,這些寺院分屬藏傳佛教中的不同教派:

6月23日,我們路過的康定縣境內面對雅拉神山的塔公寺,起先為噶舉派,后來變成了俗稱“花教”——該教派寺院圍墻涂有象征文殊、觀音和金剛手菩薩的紅、白、黑三色花條,故稱薩迦派;而這天晚些時候我們參觀的位于道孚縣協德鄉境內的惠遠寺,則是俗稱“黃教”——該派僧人穿戴黃色僧衣僧帽,故稱格魯派。格魯派是藏傳佛教里的皇家教派,七世達賴喇嘛噶桑嘉措曾經在此避難,而十一世達賴喇嘛克珠嘉措則降生此地。

6月25日,我們路過前面說過的位于色達、壤塘與青海班瑪三縣交界處的多智欽寺,800年前曾經是一座薩迦派寺院,由于后來蒙古軍隊的侵入改成了俗稱“紅教”——該派寺廟垣墻被涂以紅色,僧人戴紅帽,穿紅袈裟,故稱寧瑪派;而與位于壤塘縣上杜柯鄉的寧瑪派寺院西窮寺相鄰不遠的魚托寺與曾克寺,則屬于俗稱“白教”——該教因遠祖瑪爾巴等人修法時穿白色僧衣,故稱噶舉派。

而6月26日我們參觀的位于壤塘縣中壤塘鄉由確爾基寺、澤布基寺、藏哇寺組成的桑珠羅布林寺,則是世界上最大的覺囊派寺院。這座創建于6百年前的寺院原本一家,就像兄弟分家一樣,由于某種觀念的紛爭,派生成了三個寺院。有意思的是,覺囊派教義的主張與寧瑪派、噶舉派、薩迦派相似,卻與被視為正統的格魯派完全對立,因此被視為異端而受到排擠。但這三座寺院財力雄厚,僅藏哇寺歷史上就有子寺30多座,銀塔8座。我們這次參觀了剛落成不久的“藏哇寺46代法王喇嘛云呑壤波肉身殿”就付資4億多,那是真正意義上的金碧輝煌,讓人嘆為觀止。

一帆,我跟你說以上這些其實是要引入一個話題,那就是眾僧與信徒們的日常生活。在壤塘縣境內的西窮寺,我們參觀了僧人們使用過的法器:大號1對,小號4對,海螺3對,鈸25副,大鼓2面,銅鑼2面。這些法器是寺院里必備的,主要用來服務于寺廟里舉行盛大的法事和跳神活動:藏歷一月初、二月初、四月間、五月間這里都會有不同內容的法會,六月初一至十五要舉行夏季祭神法會和跳神,以后還要舉行一個半月的夏令安居法會,十二月要舉行冬季祭神法會。當然,法會期間不光是演奏,還有藏戲演出,就像我給你前面說過的豫劇、昆曲與京劇。在藏區的不同寺廟里,在一天中不同的時段里,我們都會遇到前來轉經的牧民。你無法想像,那些手持經筒面色紫紅的老人、強壯的康巴漢子和身背孩童的安多婦女,他們轉動經筒發出的“吱呀”聲是那樣地堅忍,那樣的持久,那聲音固執地融入你的腦海,就像我常常會想起莫扎特一樣,即使在睡夢中你也無法躲避。

2005年9月間,我來到了薩爾斯堡,1756年,莫扎特出生在這里,他整整200年先于我來到人世,又過50年,我才來到薩爾察赫河邊,在幻覺里聆聽這位音樂神童在他3歲時彈奏的鋼琴曲調。莫扎特4歲時能告訴他的長輩拉的小提琴跑了調,6歲時開始作曲,在我的感覺里,薩爾斯堡狹窄的街道里到處藏匿著他的樂聲。由于音樂上的天賦,加上他父親的過度介入,導致后來的莫扎特不諳世事,自己成為了他最大的敵人。莫扎特像卡夫卡一樣想極力擺脫父親對他的影響,在他短暫的36年的生命里,他有14年的時間離開了薩爾斯堡,就像我們的行程里無法擺脫兩山之間的谷地一樣,仿佛他的一生都在旅行。在薩爾斯堡,雖然莫扎特的故居正在維修,但我還是有幸參觀了一些展室,看到了莫扎特在巴黎、倫敦、米蘭、里昂、威尼斯、因斯布魯克、維也納、慕尼黑、布魯塞爾、法蘭克福等不同的地方寫給薩爾斯堡家人的信,由于他的書信內容過于坦蕩,因毫無遮掩而顯得有些荒唐,就像伴隨我們的河流一樣,雖然洶涌,但聽起來令人驚訝而著迷,一位充滿創作力的藝術家形象躍然紙上:他一定要實現自己的目標,無論發生什么,他都矢志不渝,他從來不寫廉價的音樂,也絕不出賣自己,就像我們身邊的河流永不回頭一樣。

一帆,你知道嗎?有一刻,我就把莫扎特想像成是我們團隊里的一員,如果他來到這里和我們一起就像他在奔往下一個演出地點——比如從色達到壤塘——的旅途,他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呢?他會不會因為沒有去看喇榮五明佛學院而變得情緒暴躁呢?莫扎特的悲劇在于,他的成長過于信賴自己的父親,而他自己卻無力應對社會和生活的要求。

由于過度勞累與腎病,最終導致了莫扎特的早亡,他的葬禮草率而匆忙,以至于現在也沒有人知道安葬他尸骨的地方。現在,我們只有進入到《魔笛》之中,才能真正領略他音樂的精髓。聆聽莫扎特,你會覺得他比巴赫更富于變化,比貝多芬多了幾分高貴:你聽,他音樂里的深刻與微妙,就像從窗外河流對岸的松樹林里溢流出來的一樣。哎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就在我今天居住的賓館的窗外,就是那條今天一直伴著我們的多柯河。我們今天早上從色達出發一路往北,到了與四川接壤的班瑪縣,這個縣我在前面跟你提到過,然后我們又沿著這條多柯河一直回頭往南,你想,現在這條河就在我的窗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停地發出自己的聲音。是的,由于自然的介入,使得我們欣賞起莫扎特變得有些困難,而他音樂里清晰完美的結構與綿綿不絕的旋律,就像我窗外山與水的結合,仿佛又使我們對他的欣賞變得容易些。是的,在現實生活里,莫扎特認識到了音樂的至高無上,他在一封給父親的信中這樣說:“在一部歌劇里,歌詞必須是音樂的孝順女兒。”這話的意思就是我們前面說過的:音樂是戲劇的靈魂。

在我看來,《唐璜》是莫扎特最具有意義的一部歌劇:他試圖用音樂解釋劇情和人物的情緒。唐璜是一個玩世不恭、頹廢且聲名狼藉的人,但是像卡門一樣,他寧愿為自己的原則而死——我們卻做不到——這使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英雄。在他的身上,具有嚴肅與來世的意味,即使在我們所處的時代,也充滿了驚世的力量。大統領的石像叫道:“懺悔!”唐璜說“不!”于是地獄之門打開了。《卡門》充滿激情和力量,是一部具有真實性的作品,劇中人物的確就生活在那個時代,塑造了一位光榮士兵的多重性格,塑造了卡門。卡門性格復雜讓人難以琢磨,她不是那種搖擺腰胯的沒有道德感的女子;她從不欺騙自己,從不違背自己的行為準則;她即使不遵守普通男人對于性的準則,卻也絕非濫交,而是在某一段時間里只忠實于一個男人;她就是男性的唐璜,她明知唐·何塞會殺掉她,但比起向一個她所蔑視的男人讓步,死算了什么?士可殺不可辱!她像唐璜一樣,她也是為自己的原則而死。

然而,就像莫扎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完成《魔笛》的創作一樣,1875年,在《卡門》首演三個月后,天才的比才死于心臟病并發癥,年僅37歲——莫扎特呢?終年36歲——柴可夫斯基非常喜歡這部歌劇,稱莫扎特為“音樂的基督”,而勃拉姆斯則說,他愿意走遍天涯去擁抱創作了《卡門》的作曲家。

我們無可否認,莫扎特是一個音樂天才,但他又十分勤奮,現在我坐在成都酒店的房間里,就因了他的勤奮而讓我想起坐落在壤塘縣吾伊鄉的曾克寺,想起了6月26日下午我在曾克寺的公路邊看到的勞動者:那些滿面皺紋衣著色彩鮮艷的藏族老人坐在公路邊的石場里,顫動著手中的鐵鎬在鍛造鵝卵石:他們要在那些不規則的鵝卵石上雕刻出不同的藏文文字:“扎西德勒”,或者是“唵嘛呢叭咪吽”,鐵鎬觸擊鵝卵石的聲音隨著他們身外多柯河里的浪花時起時伏,而你感覺到的卻是他們內心的希冀,你在鐵器與石面冰冷的撞擊聲里感悟到的卻是溫和。那是一種怎樣的聲音呢?年輕時,他們趕著牦牛四方奔走;年邁后,他們在日夜流淌著的河岸上的寺院旁坐下來,在成堆的鵝卵石前面坐下來,用尖而鈍的鐵鎬鍛造被洪水磨去了棱角的鵝卵石,每一個祈福的文字都經他們的眼睛千萬次地撫摸,經手涂染上不同的色彩:紅色、黃色、黑色或者白色,使其成為藝術品。隨后,這些藝術品將會被送往某處堆成瑪尼堆,或者送往某處的石經墻,或者送往某處的天葬臺,那些飽含著他們永恒的微笑的每件藝術品,都與生死有關、與肉體與靈魂有關、與山水有關、與天地有關、與我們生命中的每時每刻有關。

哦,誰的電話?是大鵬。是的,我們約好11點出門,去看一位“保時捷”的老總。大鵬說,10年前這位老總在鄭州賣“保時捷”時就是他的好朋友。

6月28日晚間9點30分:成都市瑞廷西郊酒店4201房間

一帆,今天晚上的話題我想會有些沉悶,于是我就特意選了《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作為我們談話的背景音樂。

中午我們去了一家“薛濤·院子里”,那是一個吃飯的地方。這個薛濤就是寫過“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詩句的薛濤。這位常常使用自己制作的桃紅色小箋寫詩的成都樂妓,使我們的這頓午餐變得有了幾份詩意。沒想到,席間我們身邊的這些中產階級所關心的并不是薛濤詩句里的恩愛,而是疫情過后對他們的企業包括我們所處時代社會與經濟現狀的思考。既然來了,我們就不妨聽一聽,或許,會對我們這些常坐書齋的人帶來益處。

龔志勇總經理是60年代出生的人,現在負責成都錦江保時捷中心的事務,他是從中美關系說起的:我們那時能出國的大概有三種人:第一種是有家庭背景,第二種是讀書頂尖,第三種是靠偷渡。在美國,你如果想過平淡的生活也不難,但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一個月拿兩千美金,換成人民幣看似很多,可是你在那兒生活試試看?為什么疫情一來,普通人沒有存款?我有很多朋友在國外:加拿大、美國、澳洲,也有在法國。你想進入美國主流社會,很難,那是萬里挑一。我本人是相信我們的社會在進步,像90后、00后這些孩子會越來越有希望。我去日本多次,參觀過他們的一些工廠,那些工廠看起來很舊,可是工人卻能做出那么好的車,這是人的素質問題。我國60年代沒有那么好的教育,吃的都不夠,哪能有好的教育?比如說扔垃圾,現在10后的小孩子垃圾分類就比我做得都清楚,我們那時沒受過這教育,再過十年,等我們后代受到良好的教育之后,不比日本差,因為日本人骨子里太像中國人了。美國人寫過一本《菊與刀》的書,詳細地分析了日本的精神根源。

在疫情期間,國內一些大的集團在收縮,不盈利的部分都被砍掉。這次疫情對于國內的企業來說,是調整的機會,原來一些不良的資產得到重新整理,這個時候最能考驗企業的決策層。像“恒大”就做了個表率,全國樓盤75折,放到網上。我想著碧桂園,還有別的房地產都會跟著降價,但沒有跟。我不知道你們聽沒聽說過“黑廠房”,前天我見北京一個醫藥公司的董事長,他說車間里面沒有人,燈都關了,機器人兒在里邊正常工作,很嚇人的。不光是我們汽車行業,現在許多行業都處在風口浪尖上,面臨著挑戰。要尋找一種更好的盈利模式,就需要重新整合。整合往往是從很困難的時候開始的,是在生存遇到困難的時候。現在看是疫情,但對一個企業來說,或許是最佳的時機。像我們賣的保時捷,其實是奢侈品。這有一個現象:在疫情的應對中,江蘇、浙江及其他省的沿海城市,反應要比內地快些,像無錫、蘇州、昆山這些地方,我們覺得很困難的時候,那里的企業可能做口罩,就賺了上千萬的利潤。關鍵時候你只要能抓住一個點,但機會從來都是給有準備的人的。現在,有些錢可能流向了一些新興的行業:像環保、醫療,或者像頭條、抖音這樣的網絡空間。

比如在深圳,一些回國的小青年做一些小的不起眼的項目,但他在往深處走,一直在孵化,看似在一些很狹窄的范圍,但這些行業會像雨后春筍,等疫情過后會有一個發展。中國的科技走得比較靠前,比如VR,我們和美國都在世界的前例。美國在科技方面比中國強,比如編代碼,但也有不如中國的地方:中國的應用場景比較多,美國設計出來一款軟件,往往測試數據跟不上。現在的國際形勢是比較緊張,但我們調動內需,在一些自主的科研上,會有一個很大的前景,所以不必擔心。

對我來說,他們談話的內容十分新鮮,而剛才龔總所說的時機是給有準備的人的觀點,在大鵬這里得到了印證。大鵬說 :2016年的時候,我是做市場資源的,可當時沒有想明白,資源不是你的,是大家的。剛開始的時候走量,不是CEO,不是創始人,不是董事長,我們都不接。疫情之前想得很好,一年有一兩百個增長。2019年,我做了3300人次,如果不是疫情,今年可以做到5千人次,那是一個龐大的數據庫。

疫情后我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如果你過多地追求人數,其實壓力很大,我們在客戶中做篩選,現在只服務20%的人群。以前我們走沙漠的服務是一生一次,現在我們要做一生一世,現在我有七個產品,就像升學考試一樣,我要讓你把所有的項目都參加完,把一生一次轉變成一生一世。

疫情期間,國內整個旅游行業差不多都完了,已經關了30多家。全世界最大的旅游集團“中旅”更名“中免”,突出機場免稅業務了;中國第一家旅行社“北京國旅”關門了,海航把“凱撒”賣了,連攜程和途牛的壓力都很大。這個時候你怎么辦?我們公司裁了40%職員,服務我們數據庫里20%的人群,很精準。疫情期間因這次的“藏地秘境之旅”我收了40%的預收費。疫情會造成兩極分化更明顯,這也是歐洲的歷史。你會發現處在底層社會的人很難有機會再往上一步。因為不管物價、房價、教育成本都比較高。這種情況,就像龔總剛才說的,社會階層在美國很明顯,疫情過后社會階層會逐漸明顯:高層、中產階級、新中產階級、底層社會。我們今年第一季度失業率超過了去年的全年,今年有七百萬大學生畢業,就業怎么辦?

可無論有多困難,你都得在場,你必須是這七百萬大學生里的一員,才能深刻地體會到就業與生存的艱難。這就像小時候看我們鎮上的豫劇團演出,你必須跑到舞臺上坐在樂隊一邊,才能真正領略音樂的奧秘。我們袁家二哥那個邊鼓敲得真叫一個好。我們說,樂隊是一場戲的首腦,是不是就是剛才龔總所說的決策層?而一臺戲里場面中的邊鼓,則是樂隊的指揮,是一臺戲的決策層。我看著袁家二哥搖頭晃腦地沉醉在劇情中,也就跟著忘情,一場戲下來,我的手也沒有停過,袁家二哥在邊鼓上敲,我在膝蓋上拍,什么叫板、快板、慢板、飛板、壓板、裁板、流水、二八、呱嗒嘴,就是閉著眼睛,我的手也能跟上拍。袁家二哥不但敲邊鼓,有時還打小抄鑼,倉才倉才倉才倉!雖說我沒有登臺演出,可是我對豫劇樂曲的熟悉,就像隨手撫摸自己的身體一樣。

2016年,我隨一幫攝影家去內蒙古包頭一個名叫溫都不令的村莊,晚間村里的鄉親演“二人臺”,我拾起梆子就跟上了他們的節奏。同行的朋友都稀罕,你也會這個?我笑了,說,童子功。一帆,不怕你笑,去年我編劇的電視劇《誰與同行》在嵩山腳下的登封拍攝,我們一幫人去卡拉OK,當時放了《七品芝麻官》里一個唱段,點曲的人因出去接電話,我就接過來話筒,沒想一段從來沒有唱過的戲,我竟然跟著曲調能準確地唱下來,而且味道十足。沒辦法,這是骨子里的基因。這就是龔總說的機會,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這話充滿了哲學的意味。現在如果說我小說里有民間戲劇、民間音樂的元素,那也是自然地流淌,是我的生活與血液里本來就有的。

比如嗩吶這種樂器,我是熟悉的。為什么熟悉?因為我大妹夫一家都是吹嗩吶的,梅家的嗩吶,祖孫幾代延續下來,至今在我們潁河鎮一帶遠近聞名。我們潁河兩岸許多人家有紅白喜事,都會提前到梅家“寫單”。實不瞞你說,我也曾經跟著他們的嗩吶班一起到鄉下“出門”,有一次是一戶人家安葬老父親,有一次是人家娶媳婦,跟著妹夫敲梆子,嗩吶曲調的高昂與悲愴、歡快與憂傷,常常使我不能自已。當然,其間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興致好時還會和不認識的老表猜枚劃拳,走在鄉間無人的樹林調幾聲嗓子。1990年我曾寫過一部題為《愛情與顱骨》的中篇小說,可在雜志上發表出來時,小說題目被主編改成了《嗩吶聲咽》,可見小說里的民間音樂元素有多重。應該說,我們的民間音樂,是最具有人情味的,是有溫度的,在這些民間戲劇與音樂里,攜帶著我們的悲歡離合,具有最強烈的時代氣息。就像我們剛剛經歷的這場浩大的疫情一樣,因為我們身在其中,我們才深刻地感受到疫情所帶給我們的恐懼與不安有多么強大,才有了我們今天上午這些疫情過后的感悟。

如果今天上午的交談是從宏觀上論述,那么晚間的這次大鵬與成都“沙友”聚會,則有些實戰的味道。這次晚宴參與的“沙友”成員有“大美漢字”的創始人廖蓉,有四川大合錦農業科技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梁小坤,有四川澄明食品有限公司的老總趙躍平,有成都弘毅天承知識產權代理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楊保剛,因為楊保剛今天做東,又有與大漠商學院合作的意向,他一下帶來了公司的幾個部門負責人。說起來這是在成都,可是這些人大都與我們河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廖蓉當初在北京創建“大美漢字”,為做這個,她到過安陽的中國漢字博物館,看甲骨文、金文、簡牘和帛書;到過淮陽太昊陵,去拜人祖伏羲,你知道,那是我的故鄉呀!到許昌去拜許慎,《說文解字》嘛,當然,《說文解字》里還沒有甲骨文,因為甲骨文1899年才被首次發現,這些都在我們河南境內。趙躍平的澄明食品,說白了就是做火鍋食材的,他的品牌叫“七個蕃茄一鍋湯”,他的合伙人你知道是哪里人?鹿邑,那是老子的故鄉,也是在我們周口,他們在那里流轉了上千畝的農田,全都種植蕃茄。據說成都“弘毅天承”是目前國內最具規模的知識產權代理公司,可董事長楊保剛是我們南陽人。加上我們這次與我同行的隊友,這些人構成了中國目前的中產階級,而他們最大的特點是民營,像梁小坤的柑橘、枸杞、香蕉都種到越南、緬甸去了。這幫中產階層不可小覷,在我們這個災難重重的國度,他們仿佛對我們構成了一種希望。

在剛剛過去的晚宴上,我們靜靜地坐著,聽廖蓉這樣來描述她此刻的心情:走沙漠時,我是旅行團中年齡最大的,其中小的比我兒子還小,我們說堅持走完最后五公里,其實最后一公里都特別難,我的最后一公里是爬著完成的,當我到達目的地之后,真的感觸很多。你想,我最初是做服裝生意的,錢來得容易,所以對錢的概念不是很在意。我現在做漢字,是真正受了觸動,我們的拼音在教育上出了問題,你想,現在我們每個人使用的身份證上都出了錯字,真是中華文明的恥辱。我知道做這個艱辛,但不知道有那么艱辛。那次走沙漠時是我最迷茫的時候,等走完了沙漠我回到北京,就想明白了,把兩套房子賣掉所得款繼續投到“大美漢字”里,然后把公司搬回成都來。但沒想到,今年的疫情期間,“大美漢字”線上有十萬人,同時也正式進入了幾個省區的教學系統,為此我看到了希望。我是真的很感謝大鵬,感謝大漠商學院。

梁小坤接著說:大漠商學院對于我們來說,真的是一個平臺。你看,楊總的公司在天府二街,而我的公司在天府一街,盡管很近,如果不是大漠商學院,我們真的很難像今天這樣坐在一起。

是的,我們從這里,仿佛看到了一種自由的結合,一種自由、民主與平等的精神。我們希望行走變得輕松起來,就像在喇榮五明佛學院里成千上萬的信徒,被自由地淹沒在《大藏經》那浩瀚的文字里,一代又一代,像我們所有人一樣,在文字里沉浮,去尋找生命的真諦,去尋找與生死相關的六道輪回,去尋找我們丟失的靈魂。這就像我們在不同的寺院里的不同時段看到的那些手持轉經筒的面孔,他們手中的經筒轉動的聲音,在清晨、在中午、在傍晚,在霧氣潮濕的春季,在陰雨連綿的秋天,在泥石流滑落山體與地震撕開大地呑食我們生命的時刻,或者在陽光照耀著河流對面山崗上的樹林時,自由地來到我們生活著的世界里,就像崇山峻嶺里那些任意奔騰的河流,就像天空自由飛翔的鳥鳴,就像我們一直討論的音樂與小說的關系。

6月29日上午8點20分:成都雙流機場

一帆,今天一早就想著還有一個具體的問題沒有回復你,就是我寫作時會不會放音樂。到了機場后正好成都至鄭州的CZ3474航班登機還有一點時間,我就回復你這個問題。

其實,在以往的文字里,我已經回答過你,我寫作時會放音樂:有時會是《大峽谷》或者班德瑞;有時候是邁克爾·杰克遜或者惠特妮·休斯頓;有時是杰基耶夫指揮馬林斯基劇院管弦樂團演奏馬勒的《復活交響曲》;或者內田光子的鋼琴曲;有時候可能是《穿過骨頭撫摸你》《來自格萊美的喝彩》或者是《來自奧斯卡的傳奇》;你看,現在網絡這么發達,我也會放一些像“中國古典音樂家網”“器樂好聲音”“音樂向左”“歐美經典音樂”“古典音樂”“音樂有話說”這樣的微信公眾號里的音樂,沒準,拿到啥是啥,就像一日三餐。

但偶爾還會挑食:有時候會想到萊昂納德·科恩,有時會想到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有時可能是米沙·麥斯基⑤,有時可能是卡蒂雅·布尼亞季什維莉 ⑥,而有時可能是納西族的東巴舞曲。想到了,就把他們請來和我一起共度某段時光。常常是這樣的情景:寫著寫著,我就把他們給忘了,他唱他的,我寫我的;有時候,我會忍不住一邊寫一邊跟著他們哼。民諺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有時候寫著寫著,文字里就不免融入了他們的氣息,有了一些他們的味道。

就到這兒吧,很快就要登機離開了。關于音樂與小說,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可是最終又因重新開始的旅途而中斷。你看,這會兒還沒有離開,我就開始懷念在路上所經歷的一切:懷念那沒完沒了的山間峽谷與川流不息的河流;那像高聳在印象派繪畫里的藍桉;那藍天下被刻意涂成土黃色、藏紅色、黑色、白色的寺院——你有沒有覺得,在高原,人們對色彩的感覺特別敏感,在藏區,即便是陰雨天你也會感覺到寺院的金碧輝煌,一座座被香客與牧民供養著的寺院,就像我在歐洲旅行時每到一處所看到的尖頂教堂一樣,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東正教、天主教基督新教,這些同我在青藏高原上行走時所感受的一樣——不同的教派——寧瑪派、薩迦派、噶舉派、格魯派、覺囊派,包括藏地古老的苯教——都自然而倔強地在自己所倡導的教義里行走。

青藏高原,我還會回來嗎?會的,如果上帝許可。不知為什么,這會兒我的耳邊卻響起了《鐘樓怪人》里的歌聲:

大教堂的時代已然來臨,

世界進入了一個新的紀元,

人類企圖攀及星星的高度,

在彩色玻璃或石塊上,

鏤刻下自己的事跡……

一帆,差點忘了:有件小事我一直記著與你分享:22日我們在黃龍溪古鎮時遇到了一個賣花的當地婦女,她賣的花叫黃桷蘭,俗稱白蘭,那是她從自家的樹上采下來、還沒有來得及開放像圓珠筆桿一樣粗細有我們食指前兩個關節那樣長短的花蕾,她把這些花蕾串成像項鏈一樣的花環,這樣就可以掛在脖子上,或者掛在汽車里,那花有一種十分特別的讓你聞過就難以忘懷的香味。那個時候天正下著小雨,在一個遮陽傘下我就買了兩串分別送給了同行的阿月渾子與劉子蕊,你還記得我和你說起過的那個與你年齡相仿的在西班牙留學的女孩嗎?其實,生活的美好總是由一些細小的事件構成,比如在旅途中,你總會遇到一些你意想不到的喜悅。那天上午我們剛出成都不久,我們乘坐的3號車就爆了胎。在等候修理的時候,蔡子給我們送來了一兜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青紫色的杏子,哎,那可真叫可口。隨后孔夢雪也買來了一兜新鮮的橘黃色的枇杷,那果肉真的叫一個新鮮。

這就是我們人生的旅途,我們之所以總是渴望在路上,或許,就是希冀不斷地與偶然又必然的事物相遇。

好了,登機的時間到了,關于音樂與小說的話題,我們就先聊到這兒吧。一休說的,就到這兒吧,嗯,就到這里!希望我這一路的嘮叨,能對你有所幫助。

祝你快樂、如期完成你的畢業論文!

注釋:

①河南大學研究生院研究生。

②生:老生、小生、武生、紅生、娃娃生 ;旦 :青衣、花旦、花衫、武旦、刀馬旦、老旦;凈:大花臉、二花臉、武花臉;丑:文丑、武丑、彩旦。

③包括《江淮神書·六合香火戲》《江淮神書·金湖香火戲》《江淮神書·南通僮子戲》《廣昌孟戲》《貴州儺戲》《川渝陽戲》《恩施鶴峰儺愿戲》《貴州陽戲》《貴州地戲》《貴州儺堂戲》《湘西儺戲杠菩薩·辰州儺戲》《上梅山儺戲》《新昌目連戲總綱》《紹興孟姜女·救母記》等。

④包括四平調、落腔、漢劇、宛梆、懷梆、棗梆、嗨子戲、大弦戲、梆子戲、柳子戲、四股弦、二夾弦、光山花鼓戲、虞城花鼓戲、河陽花鼓戲、靈寶皮影戲、羅山皮影戲等。

⑤米沙·麥斯基1948年出生于拉脫維亞,在蘇聯接受教育后移居以色列,他是世界上惟一有幸隨格雷戈爾·皮亞蒂戈爾斯基和姆斯蒂斯拉夫·羅斯特羅波維奇兩位當代大提琴巨匠研習琴藝的大提琴家。他的演奏將詩意、精致的優雅感與強烈個性和輝煌技巧融為一體。他被羅斯特羅波維奇稱為“年輕一代大提琴家中最杰出的天才之一”。

⑥卡蒂雅·布尼亞季什維莉1987年6月21日出生于格魯吉亞的首都第比利斯,法國籍格魯吉亞裔鋼琴演奏者。2011年,發行個人首張專輯《弗朗茨·李斯特》;2016年,憑借個人獨奏專輯《萬花筒》獲得古典回聲獎“年度最佳獨奏錄音”;2017年,發行個人專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與第三鋼琴協奏曲》;2019年,發行個人獨奏專輯《舒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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