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語言藝術的開端在民間文學,民間文本以驚人的想象力和令人著迷的表現力,為書面文本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當代藏族作家阿來著力發掘藏族民間文學的深厚內涵,其代表作《塵埃落定》在文本上呈現出多體裁混合的互文現象,為藏族民間文本的再生提供了巨大的場域,也增加了少數民族獨特的文體風格建構。
關鍵詞:民族文學 民間文學 《塵埃落定》 文體互文
體裁互文性指在一個語篇中的不同文體、語域和體裁的混合交融。民間文本以口傳文學的文字記錄形式引入少數民族作家文本,體現了體裁互文性的特點。民間文本中的神話、傳說、史詩、故事等散文類文本又被稱作敘事性文學,混合交融的敘事文類在藏族作家作品中的運用成為普遍現象。《塵埃落定》是藏族作家阿來的代表作,這部小說不論在文本情節運用還是人物形象塑造都與藏族民間口傳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小說中的多處情節與藏族起源神話、土司起源神話吻合,為整部作品鋪設了濃郁而鮮明的藏族文化起源性語境;格薩爾王、聶赤贊普兩位英雄傳說與動植物傳說交織在一起,體現藏族傳統的人文心理結構;小說中的“傻子”形象與藏族機智人物阿古頓巴擁有極其相似的精神氣質,令人印象深刻。
一、《塵埃落定》與民間神話互文
藏族傳統文學的起源性語境是《塵埃落定》的經驗世界,在民間神話中無論自然環境還是人文環境,雖為想象和虛構下的描述對象,但其仍然保留了客觀存在世界的眾多對應,生產生活方式、社會關系、財富地位等都是經驗世界里的基本存在形態。阿來借用了藏族傳統“世界起源神話”穿插在小說文本的開始,創造了一個想象的真實世界。文中這樣描述:“在關于我們世界起源的神話中,有個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說聲:‘哈!立即就有了虛空。神人又對虛空說聲:‘哈!就有了水、火和塵埃。再說聲那個神奇的‘哈,風就吹動著世界在虛空中旋轉起來。”“傻子”少爺這段對世界的認識,引用了藏族世界起源神話中的“五源說”,神人創造世界,由空、水、火、塵埃、風五種物質組成。阿來用起源神話與現實世界互文,營造了一個異質性多元空間。這個空間是和現實物理空間、地域空間、感覺空間、想象空間重疊在一起的。嘉絨部族的日常生活營造了現實的物理空間,小說中“傻子”少爺將這個建構的空間隱喻為“塵埃”,罌粟花戰爭、搶奪土地、邊境貿易等活動都在這一空間完成。人物在空間中的活動受權力制約,自由度有所不同,“傻子”這樣特別的存在,游離于現實與虛幻之間,時而清醒時而愚笨,對于時間的模糊認知,讓感覺空間和想象空間有了合理的存在形式,傻子的記憶與時間的綿延吻合,過去作為人生不可隱匿的部分,需要在消解中轉化為自身的能量,對現在和未來產生指導作用。世界的運轉會按照不可逆的自然規律,平衡地賦予萬物生命歷程。
有了世界,人類的起源以及人類文明也由此開始。阿來通過“大鵬鳥卵生神話”的互文,交代了麥琪土司身份尊貴的歷史淵源。據記載:“遠古之世,天下有人民而無土司,天上降一虹,落于奧爾卵隆仁地方,虹內出一星,直射于嘉絨,其地有一仙女,名喀木茹米,感星光而孕,后生三卵,飛至瓊部山上,各生一子。長子為花卵所生,年長東行為綽斯甲王,其余二卵,一白一黃,各出一子,留瓊部為上、下土司。綽斯甲王出三子:長曰綽斯甲,為綽斯甲土司;次曰旺甲,為沃日土司;三曰葛許甲,為革什咱土司。”在這則神話中,土司是宇宙物質相互作用的產物,由仙女感星光而孕,一出生便帶有神性,因而他們擁有支配普通民眾的權力,讓所有的壓迫、不平等、人口買賣尋得了荒誕的合理性。再者,神話的細節當中還隱藏了土司與土司之間的關系,同源于大鵬鳥巨卵,人群的構成是骨頭或者根子,相同的骨頭才能結合,土司從根上就是親戚,卻亦敵亦友,為了土地和百姓發動戰爭,為了繁衍生息結為姻親。小說文本當中,拉雪巴土司首次出場,以“傻子”舅舅自稱,后來因糧食問題有求于傻子少爺,再也不說他是侄兒了,而是說他們是親戚,麥琪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姻親關系的復雜,使得輩分的考量以權力意志分化,血緣關系的親疏由權力的獲得者決定。
自有人類文明開始,物質資源的爭奪也隨之而來,藏族“種子來歷神話”與小說中汪波土司派人來偷種子的情節形成互文關系。故事說:“天神的女兒同情烈火余生的青年,在從天宮返回人間時,偷偷在嘴里含了一粒青稞和一粒小麥,在耳環上吊了兩顆胡豆,在鼻孔里藏了一粒豌豆,在指甲里放了一粒蕎子,從而把天上的種子帶到了人間。”在神話中神女從天上偷種子到人間,為百姓帶來基本的物質生活條件,受民眾愛戴,汪波土司派人來偷罌粟種子,藏在耳朵里帶回領地,得到了譴責和懲罰。阿來用“種子”來象征邪惡與正義的對立,農作物種子的獲得意味著生命得以延續,是富足和安寧的象征,哺育了高原大地上一代又一代人民,而罌粟種子則是黑暗與邪惡的象征,不僅腐蝕人們的心靈,而且加速了土司之間的斗爭。由此可看到藏族人民主觀性情感——善惡觀的體現,善惡觀作為一種價值標準,民間對善惡所做的價值選擇是以追求現實利益為動機的,同樣的“偷種”行為,有不同的結局,在動機上罌粟種子只是為了滿足土司之間對疆域擴張和對財富的積累,屬于利己行為,而且還破壞了人們賴以生存的農業生產結構,“偷種”事件背后的效果必然是會引起道德的譴責。
二、《塵埃落定》與民間史詩、傳說互文
藏族部落傳說與銀須老人托夢互文,為文本構建了一個漢藏融合的文化地理空間。根據有關史書記載,西藏吐蕃軍攻打松州以后逐漸進入四土(今馬爾康)地區和岷江上游及南坪等地區。由于沒有得到藏王松贊干布的旨令,不敢返回拉薩地區,所以他們在此安居樂業,進行耕牧。由于他們多是從西藏阿里地區而來,所以自稱為“阿瓦”(意為開發此地的阿里人)。久而久之,“阿瓦”一詞變成了這一地區的名稱。由于“阿瓦”的“瓦”字,康巴、拉薩一帶讀音為“巴”,所以當用漢字記名時用了“阿壩”。漢藏融合的文化地理因素,生發了故事產生的場合——村落,形成了這一地區的民間共同體的自我意識,人們自在的日常生活就是傳說、史詩流傳、變異的基礎。在村落中主流意識形態和民間意識形態逐漸形成萬物有靈和宗教信仰的兩種敘事模式,尤其表現在藏族傳統英雄敘事中,在歷史與現實中形成互為印證的表達,呈現出民間英雄傳奇與英雄神話的雙重敘事。
小說中的銀須老人雖然被短暫提及,但代表著神力授予人的榮耀,和藏族史詩中神界下至人間的格薩爾王、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等是一樣的,都是藏族人民維護的民族文化英雄。《塵埃落定》中提到:“兩個小廝迎上來,一左一右,在我身邊蹲下,我就坐在兩人肩頭上,慢慢回我們宿營的地方。人們都從帳篷里跑出來,傳說雪域大地第一個王,從天上降下來時,就是這樣讓人直接用肩抬到王位上去的。好大一片人在我面前跪了下來。”小說中提到的傳說就是聶赤贊普的傳說,據記載吐蕃祖先聶赤贊普,順著天梯降至人間,須彌山向他微傾山體,四周樹木向心彎折,泉水突突迸涌,巨石紛紛滾動,都在向他行禮,十二大邦的牧民,確信他從天而降,于是便以頸脖子作轎輿,熱熱鬧鬧地將他抬回部落大帳。聶赤贊普下界時“以肩為輿”受人尊敬的樣子,用在了“傻子”少爺身上,顯示了邊境人民對他的喜愛和尊敬。只是當下的“傻子”拋去了神性因素,展現出世俗的一面,兩者互文背后是阿來對傳統英雄主義的解構,我們不再凸顯個人的力量,拯救和帶領人民生活,而是強調人民自己創造歷史,這也是《塵埃落定》中,麥琪土司、汪波土司、茸貢土司、哥哥旦真貢布、家奴索朗澤郎等人物社會悲劇的原因。他們體格健壯、高大威猛、氣宇軒昂,勇敢克服種種困難,具有百折不撓的精神氣質;但同時也是被傳統觀念異化的“怪物”,盲目追求個人的力量,性情單純,行事直接,對權力、金錢的追逐增加了人物的悲劇性,對親情和愛情的漠視使他們淪為權力的犧牲品。
三、《塵埃落定》與藏族機智人物故事互文
《塵埃落定》對藏族機智人物的借用,主要表現在群體意識上的互文。而對“傻子”思想意志的頗多關注,可以觀察到藏族群體意識中“智與愚”的辯證觀。根敦群培提到:“群體意識有時候往往表現為真理,你在那個特定環境中如果不合群體,你的意識和言行即便是正確的也會被認定為錯誤的。”集體的認同至關重要,在藏族民間文化中,有對“急智”的推崇,即在生活進程中被突然的變故激發、召喚出來的潛在的爆發,有別于人們對事物分析、判斷的普遍能力。這種“急智”的淵源來自藏族民間流傳廣泛的智者阿古頓巴,在《還有吩咐嗎?》一文中,地主譏笑阿古頓巴犁地不知道犁了多少步,阿古頓巴靈機一動,反問地主騎著馬來,知道馬走了多少步嗎?堵得地主無話可答。這種智慧打破了人們正常的思維方式,要求在未及預料的矛盾面前毫不遲疑地做出反應。《塵埃落定》中“傻子”少爺繼承了這種思維邏輯,常常在關鍵時刻冒出閃光的話語,父親和哥哥會有“你到底是不是傻子”的疑惑,母親也會對“傻子”抱有不傻的期待。“傻子”思想上智與愚的巧妙結合,在矛盾沖突中體現出藏族人民對思維邏輯的重視和推崇,追求超功能、超實用、超倫理的審美享受。
“傻子”的智慧還表現在對歷史經驗的總結,是他能在紛繁復雜的局勢中,看清自身定位的重要原因。就像他說:“自己知道什么時候應該顯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叫小瞧他的人大吃一驚。可是當他害怕了,要把他當聰明人來對待的時候,行為就立即變成了一個傻子。”可以看出,“傻子”的傻和阿古頓巴的憨厚一樣,帶有“偽裝性”,阿古頓巴用這種偽裝作為自己的手段去對抗剝削和壓迫,“傻子”用偽裝讓自己置身歷史的洪流而不至迷失——善良、勇敢、豐富的斗爭經驗才是他們智慧的體現。這樣的定型人物,雖只具有藝術上的真實性,但被給予了良好的期待,巧妙地為眾人言語、行事,具備承擔風險的勇氣。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社會角色出現在不平等境遇的任何境況,名目繁多的酥油差役壓得百姓喘不過氣、吃穿用度無法保障的長工、騙百姓撿到的松耳石占為己有的宗本等等。人們需要這樣機智的“傻子”,因為他們可以看到所有地位、所有境遇的反面和虛偽,并運用愚傻的外表行使揭露的特權。“智”與“愚”是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并非二元對立的單一旨歸。日常生活中,民眾普遍的價值判斷,容易從經驗和歷史慣性出發,判斷一個人言行的智與愚;在思想藝術上,智可以是巧智、急智,可以是運用的各種手段,愚也是智的一種偽裝樣態,體現大智若愚、大道至簡的古樸道理。
阿古頓巴是裝傻充愣、迷糊統治階級的優秀普通群眾代表,他常常以詼諧、幽默作為手段,捉弄頭人、奸商、喇嘛、宗本等欺壓百姓的人。例如在《宗本下馬》一文中,阿古頓巴采用裝傻賣呆的方法,裝出愚笨的樣子,用不識數、不會聽話來整治宗本,騙得宗本下馬,令人發笑。這種喜劇效果是在智與愚的辯證統一中實現的,超出常人的思維模式與行為習慣,成為民眾推崇的喜劇智慧。《塵埃落定》中的“傻子”也是一個引人發笑的喜劇人物,他的傻相和他對事物的獨特反應常常讓人忍俊不禁,表象是個涎水直流、分不清自己在哪的傻子,內在卻是一個擁有超人智慧的先知,表象與內在的對立具有不協調性,所以在大家都認定他是傻子的時候,他的行為和言語才有了符合邏輯的氛圍,傻言傻語自然喜劇色彩倍增。
對自由的向往與對世界的好奇,使人類始終走在擺脫束縛的道路上,感性的宣泄與表達是人類的基本訴求。藏族民間智慧的集大成者——機智人物群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博弈,猶如“傻子”在反觀傳統封建統治與現代文明之間的對壘。他們都有顛覆世俗秩序的企圖,最為明顯的就是對社會倫理的顛覆。民間底層記憶中對封建統治的抵制深入人心,人們寄希望于民間英雄的出現,帶離人們脫離苦海。機智人物和“傻子”都被人民賦予了這樣的期待,具備挺身而出的精神和承擔風險的勇氣,出現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通過阿來《塵埃落定》文本中對藏族民間神話、傳說、史詩、故事等文類的運用,可以看到不同體裁與作家文本互文產生的文本狂歡化效果,為我們理解和闡釋文本提供了更為廣博的空間,文本中情節、事件的發展與藏族文化混合,增加了主題的厚重感和時代感,人物性格與形象也趨于多面立體的刻畫,為讀者呈現出具有民族區域特色的文本體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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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范佳,北方民族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