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孤獨了，便創造一個詞世界
——唐圭璋先生詞學成就論

何 群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我國20世紀詞學的天空中，有一顆極為璀璨的星辰，他就是詞學家唐圭璋先生。唐圭璋先生生于1901年，卒于1990年，一生飽經憂患：七歲喪父、十一歲喪母、中年喪偶后終身鰥居、八年抗戰期間顛沛流離、晚年喪女……然而，在痛苦與孤獨中，唐先生始終未曾松懈過對學術事業的追求。他是我國詞學文獻學的開創者，其最偉大的成就，是以一人之力完成了浩大工程《全宋詞》的編纂。除此之外，唐先生在詞籍校勘匯編與普及、詞人詞作考證、詞論闡發、創作《夢桐詞》等方面也卓越不凡，全面總結它們，我們可以獲得更大的收獲。

一、詞籍校勘匯編與普及

唐圭璋先生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三項“全”字頭詞籍工程：編纂《全宋詞》《全金元詞》《詞話叢編》；完成了詞的普及工作：撰寫《宋詞三百首箋注》《南唐二主詞匯箋》《唐宋詞簡釋》《唐宋詞鑒賞辭典》等。工作量之大，可見唐先生付出的艱辛。可以說，唐先生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祖國的詞學事業。

1931年，唐圭璋先生開始進行《全宋詞》的編纂；1935年寫成《全宋詞目錄》，三次印發全國各地，廣泛征求意見；1937年，完成初稿；1940年，由商務印書館在長沙出版。為了編纂此書，唐先生花了七年時間埋頭苦讀于南京龍蟠里國學圖書館。在《全宋詞草目》中有唐先生的《輯印〈全宋詞〉緣起》一文：

昔理堂焦氏嘗謂“一代有一代之所勝”，唐詩、宋詞、元曲，其最著者。顧唐詩已有《全唐詩》之輯，而詞曲則闕如也。自昔重詩，故歷久不佚。若詞曲后起，尊視者少，故日就湮沒。四庫館臣當《永樂大典》猶存之際，銳意輯書，而不措意及詞曲，是誠一大憾事也。方今學術漸明，詞曲一道始與詩體同尊，詞籍之發現亦日富一日，不于此時搜詩亡逸，則古人所存于天壤間者亦僅矣。……昔者吾友江都任中敏，嘗擬與予分四步合編《全宋詞》：一、綜合諸家所刻；二、搜求宋集附詞；三、匯列選集；四、增補遺佚。惜中敏嗣后矢志教育，遂寢斯議。今余不揣谫陋，一依其四步為之，并旁采筆記小說、金石方志、書畫題跋、花木譜錄、應酬翰墨及《永樂大典》，統匯一編，鉤沉表微，以存一代文獻。計所輯詞人已逾千家，篇章已逾兩萬，以自昔視為卑卑小道之詞，今亦足抵《全唐詩》之半，可快意也。……惟是掇拾叢殘，何異風前掃葉；曲海詞山，遺佚在所不免。茲先寫定目錄以明采輯之所自，海內學人如承以佚詞見示，則不啻百朋之賜矣。[1](P1)

這篇文字記錄了唐圭璋先生編纂《全宋詞》的心理活動、編纂過程的復雜、編纂工作的繁瑣和他付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全宋詞》收錄詞人一千四百多家，詞作二萬余首，在輯佚、校勘、規模等方面均優于前人。《全宋詞》的出版，為我國詞學事業的全面開展奠定了文獻基礎。

1934年，唐先生完成《詞話叢編》初稿，收錄詞話六十種，自費刻印。1986年，中華書局出版《詞話叢編》(修訂本)，增補二十五種，共計八十五種詞話。吳梅先生在《詞話叢編序》中評價說：“學者手此一編，悠然融貫，則命意遣詞，俱有法度。圭璋此書，洵詞林之鉅制，藝苑之功臣矣。”[2](P3)唐先生以半個世紀的努力，完成了此書的編纂，嘉惠后學。

20世紀60年代初，唐先生完成《金元詞匯》初稿，可惜稿子在“文革”初期因故被毀。后唐先生又按存目重新輯錄，1979年中華書局用《全金元詞》的書名出版。《全金元詞》收錄詞人二百八十二家，詞作七千二百多首，為金元詞的研究工作提供豐富的文獻資料。

在詞的普及方面，唐先生著有《宋詞三百首箋注》《南唐二主詞匯箋》《唐宋詞簡釋》《唐宋詞鑒賞辭典》等經典之作。誠如程千帆先生所言：“并世學人如夏瞿禪、詹祝南、龍榆生皆治詞，然翁則專之專者。近賢始以清儒治經史之術治詞，于詞之纂錄、表譜、箋疏、校勘、輯佚、目錄、版本諸端，皆有博稽之功，此可總稱詞學文獻學。翁則可謂此學一大師也。”[3](P47)詞學文獻學家，唐圭璋先生實至名歸。

二、詞人詞作考證

唐圭璋先生在撰寫《南唐二主詞匯箋》的同時，編寫了《南唐二主年表》，對南唐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的生平進行了非常詳盡的考證與系年。在匯編《全宋詞》過程中，唐圭璋先生考證了兩宋詞人的生活年代和地域分布，考證了宋詞的版本及互見情況，先后撰寫了《宋詞四考》，即《兩宋詞人占籍考》《兩宋詞人時代先后考》《宋詞版本考》《宋詞互見考》，為詞史研究奠定了基礎。此外，唐圭璋先生還撰有《柳永事跡新證》《陳亮三事考辨》《讀李清照詞札記》《文天祥〈念奴嬌〉詞辨偽》等考證論文，皆是目光犀利、考證詳實、文筆精練之作。

關于《兩宋詞人占籍考》，唐圭璋先生說：“兩宋詞人，史鮮傳記，述占籍考，使學者知宋詞人在當時各省分布情況，并期循籍檢志，作各省宋詞人評傳。”[4](P289)在此基礎上唐先生還寫了《唐宋兩代蜀詞》一文，其為文學地理學研究開了先河，也為詞史的地域書寫提供了資料。

作《兩宋詞人時代先后考》，唐圭璋先生以“宋詞人之時代先后，有關詞學發展過程，述先后考，為學者知人論世之資”[4](P289)為出發點。對詞人的時代考證，起于北宋的王禹偁，止于南宋的徐君寶妻，總共693位詞人。先考證了詞人的生卒年、登第時間、仕宦蹤跡、交游情況等，而后按時代先后排序。例如，唐先生考證出詞人柳永大約生于雍熙四年(約987年)，大約卒于皇祐五年(約1053年)，比張先大三歲，比晏殊大四歲。以前的宋詞史論，均將柳永放在晏歐之后，認為小詞在北宋流行早于長調慢詞。唐先生的考證，表明了柳永慢詞在北宋初期已開始流行，并不晚于小詞。唐先生關于這方面的考證還有很多，還原了詞史原貌，改變了人們對宋詞演變進程的認識。

關于《宋詞版本考》，唐圭璋先生說：“近代詞籍繁富，版本各異，優劣互見，述版本考，使學者知各本詞籍同異，及國內公私書庫所藏詞籍情況。”[4](P289)對于每位詞人的詞集，唐先生詳列所能見到的所有版本及收藏情況。這是一篇重要的版本學著述，極具參考價值。正是在它的基礎上，唐先生寫了《宋六十家詞跋尾》，后來又寫了《宋四十種詞跋尾》，為《全宋詞》的編纂做了充分的準備。

撰寫《宋詞互見考》，唐先生考慮：“詞篇流傳，常有互見，不辨真偽，易滋混亂，述互見考，使學者實事求是，明白真相，不致沿訛襲謬，厚誣古人。”[4](P289)在《全宋詞》中，凡有互見情況的詞作，唐先生都在每位詞人詞作的最后，詳細地以“存目詞”的形式列出，并附注作者。

與《宋詞四考》一樣，唐圭璋先生的其他考證文章，都具備資料豐富、推理論證周密等優點，是目錄學、版本學方面的經典之作。

三、詞論闡發

20世紀40年代，唐圭璋先生在寫作《論詞之作法》時，提出詞之作風為“雅、婉、厚、亮”的詞學理論。這一理論是重要的創作論和審美風格論，對我們的詞學創作與審美大有裨益。

“雅”，唐圭璋先生申釋其旨為“清新純正”。詞，上不類詩，下不類曲。對此，唐先生認為，“詞之所以異于曲者，即在于雅。曲不避俗，詞則決不可俗。”[5](P55)文學作品作為藝術形式之一，其突出的特點就是具備優美高雅的品質，能夠給人以美的熏陶，古典文學中的詞，更應如此。庸俗的一個表現就是爛熟，因此，唐先生對詞作提出“清新”的要求，無論在立意，還是在用語上，都要極力避免蹈襲所產生的“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樣的詞，才稱得上是雅詞。另外，唐先生對詞作還提出了“純正”標準。“純”即不奇怪，“正”即不放誕，“純正”即正統、符合長久以來人們形成的審美要求。唐先生的“雅”論，對糾正清代金應珪所說的“詞之三弊”、推動詞的良好發展有重要作用。

“婉”，即“溫柔纏綿”。“詞之所以異于詩者，在于婉。詩有婉，有不婉，詞則非婉不可。”[5](P57)唐圭璋先生以秦觀的詞為例，指出“其詞溫柔纏綿，一往情深，既非急管繁弦之音，又非哀絲豪竹之音，一種和平悠揚之音，讀之令人蕩氣回腸，哀樂不能自主，宜人稱之為婉約之宗也。”[5](P57)又以蘇、辛兩家為例，指出“天縱豪放，似不尚婉矣。然而二公性情深厚，百煉鋼往往化為繞指柔，其詞亦尚婉。”[5](P57)曲折含蘊、要眇宜修，這是詞的特美所在，即使是豪放詞，也以具備這一內質為佳。

“厚”，唐圭璋先生釋之為“沉郁頓挫”，即情意的深厚、真摯。“清末四大家”王鵬運、況周頤、朱祖謀、鄭文焯都非常重視詞作的情感之真，唐先生亦是如此。在《納蘭容若評傳》中，唐先生說：“昔蕙風論詞嘗云：‘真’字是詞骨。若容若者，蓋全以‘真’勝者。待人真，作詞真，寫景真，雖力量未充，然以其真，故感人甚深。一種凄惋處，令人不忍卒讀者，亦以其詞真也。”[6](P993)看來，在詞作中真摯的情感是最重要和最可貴的。同時，唐先生認為：“詞的內容是否有政治寄托與詞的‘重拙大’體格并沒有必然的關系，而‘一往情深’的真摯情感倒是實現‘重拙大’的重要基礎。”[7](P150)唐先生對況周頤的“重拙大”說進行了補充和發展，已上升到了詞學理論的高度。例如，1983年唐先生致施議對的信中所說：

拙重大是主要傾向，風騷以來無不如此。這并不等于抹殺一切日常見聞、清新俊逸的作品。杜甫有“數行秦樹直，萬點蜀山突”，多么深刻、形象、重大；但“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又何等輕靈細致。顏魯公書力透紙背就是拙重大，出于至誠不假雕飾就是拙重大。因此，真摯就是拙，筆力千鈞就是重，氣象開闊就是大。“為君憔悴盡，百花時”“不如從嫁與，作鴛鴦”“除卻天邊月，沒人知”“覺來知是夢，不勝悲”，都是真情郁發，都是拙重大。[8](P163-164)

“亮”，即“名雋高華”。我們知道，詞是音樂文學，具有音樂本性，所以，唐圭璋先生強調“亮者，啞之反，字句拖沓，音揭不起，斯為下乘。清音直揭，若鶴唳太空，斯為佳制。玉田謂作詞要‘字字敲打得響’，即詞須亮也。”[5](P58)詞的清空、豪放，離不開“亮”；而沉郁、厚重，一旦有了“亮”，就會靈動飛舞，“亮”成就了詞作的名雋高華。唐先生如此強調詞的音樂本性，表現出他作為詞學家的寬廣視界。

唐先生運用“雅、婉、厚、亮”說，廣泛開展校詞、選詞、釋詞、填詞等一系列工作，用其指導詞學活動，獲得斐然成果。可見，此說不僅對當代詞的創作與審美有指導意義，也對我國詞學研究有借鑒意義。

四、創作《夢桐詞》

《夢桐詞》是唐圭璋先生詞作的匯編，共計收詞133闋。這些作品，展現了唐先生波瀾壯闊的一生，從中能讀到一位詞學大家的高尚情懷和高雅情趣。按照時間順序，《夢桐詞》可以分為三部分，具體分析如下。

抗戰前，唐先生參加了吳梅、汪東、陳匪石、喬大壯等先生組織的“如社”，常倚宋人長調四聲進行創作，這些宋代詞人有柳永、賀鑄、周邦彥、姜夔、史達祖等。詞作后來編入《如社詞鈔》。以下面這首《水調歌頭》為例，它的題目是《檃括桃花源記，依東山四聲》：

舟逐古津遠，綠樹蘸波圓。緗桃紅淺，一川相映落英繁。花外云山新換，忽入千家庭院，男婦笑聲喧。斟酒初開宴，不計是何年。掩松蘿，尋碧蘚，樂幽閑。太平雞犬，渾疑靈境住神仙。歸去繽紛兩岸。猶記當時人面。啼損隔林鵑。回首溪如練，樵徑散風煙。

這首詞符合唐先生的論詞標準——“雅、婉、厚、亮”。雖是檃括，卻與原作有異曲同工之妙。詞作借助“綠樹”“緗桃”“落英”“松蘿”“碧蘚”等一系列優美的意象，構成一幅世外桃源圖，于紙可觀；詞人身處其間的喜悅之情及離去之后的懷念之情，于心可感；全詞一韻通押，音調悠揚，于耳可聽。于此，唐先生青年時代的高雅脫俗風貌展現眼前。

抗戰期間，唐先生只身隨中央軍校自南京來到四川，顛沛流離，備嘗艱辛。這一時期的詞作結集為《南云小稿》，在序中唐先生這樣說：“一九三六年，余遭鼓盆之戚。次年，抗戰軍興，寄三女于儀征太岳母家，乃只身入蜀任教。八年離亂，嘗綴小詞，茲略集之，聊當雪泥鴻爪云。”[9]例如《浪淘沙·過夔門》：

峰際霧初收。峽束江流。狂濤如雪阻輕舟。斷壁摩天千仞立，萬古悠悠。烽火亂神州。消息都休。便無猿嘯也生愁。自念江南憔悴客，不是英游。

此作反映了唐先生漂泊祖國西南時的生活與情感。祖國戰火紛飛，千里外的家鄉杳無音訊。詞人在高山大川間羈旅行役，耳聽猿嘯，眼觀狂濤，肝腸寸斷。

與這首《浪淘沙·過夔門》的主題相類似，《南云小稿》中大部分都是思念家鄉、憂國憂民的作品。例如《點絳唇·海會寺》：

佛面塵封，空闌寂寞無人到。幽香縈繞，吹徹梅花曉。烽火彌天，三月音書杳。心如搗。山花山鳥，知我悲秋老。

記錄時代，記錄心靈，白描藝術手法運用嫻熟，詞作真實感人。在這八年期間，唐圭璋先生輾轉于廬山、德安、南昌、武昌、新都、成都、重慶等地，這些地方的風貌及身處其間的感受，都在唐先生詞作中一一體現。《南云小稿》因真實地記錄了祖國的八年抗戰生活，而具有以詞存史的意義，彌足珍貴。

新中國成立后，唐先生作詞除了自我抒懷外，還寫過一些紀念性的詞作，如《減字木蘭花·紀念南京解放三十五周年》(指揮若定)；寫過一些悼亡之作，如《減字木蘭花·敬悼毛主席逝世》(巨星驚墜)。我們來看下面的這首《浣溪沙》：

祖國江山分外妍。紅旗如海漾風前。人民十億樂無邊。四化宏圖新建設，長征大道各爭先。歌聲響徹碧云天。

祖國的山河無比壯麗，四化建設正如火如荼展開，廣大人民群眾滿懷激情邁上新的征程。這一切是多么美好，詞人覺得，響徹云天的歌聲才是最好的表達。詞作蘊含對祖國的熱愛之情，對四化建設的積極投入之情，對人民群眾的贊美之情，讀來令人深受鼓舞。與抗戰前和抗戰期間的詞作有所不同，唐先生這一時期的作品頗具豪宕之風，感染力極強。

五、結語

唐圭璋先生一生為詞、愛詞，他能有如此成就，他自己總結到：第一，溫故知新，由博返約；第二，鉤沉表微，貴有恒心；第三，師友的切磋支持。[5](P323-326)唐先生誠懇謙遜、境界高遠，于此可見一斑。唐先生體驗過偉大的愛情、師生情、友情，經受過大半生徹骨的孤獨，擁有強烈的使命感，具備非凡的才能……這一切，成就了他極富創造性的一生。“東方之子”，正是用來稱贊唐先生的。正可謂，赤子孤獨了，便創造一個詞世界！我們為他感到驕傲，與此同時，我們更應以他為榜樣，甘于奉獻，開拓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