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利
(阜陽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語言文學系,安徽 阜陽 236015)
陸游晚年退出仕途后,感受到了濃重的親舊凋零情狀,但是鄉居生活、家庭生活讓詩人度過了一個幸福快樂的晚年。陸游晚年創作約萬余首詩歌,其中26%的作品中帶有“老”字,可見“老”字對詩人有著特殊的意義。但與“老”字本身不同的是詩人并非通過作品表達老態,抑或是倚老賣老,而是闡述了自己的積極樂觀、熱愛生活及對人生世事通達的看法。為此,有必要以“老”為線索去探尋陸游詩的“老”跡。
陸游詩中“老”跡鮮明的原因可從兩個方面分析,一是詩人所處的時代背景,二是詩歌的題材。
任何文學作品的誕生都離不開滋養它的文化土壤及特定的社會環境。陸游生活在北宋滅亡之際,當時士農工商階級思想濃重,又因陸游生于官宦之家,使其形成了獨仕途一路能夠實現個體價值的思想。陸游經由考試成為進士,但在官場上遭到佞臣秦檜排擠,仕途坎坷。陸游從少年起就有強烈的愛國思想,這也奠定了他大半生在仕途中沉浮的境遇。再有,因亡國影響,陸游有多次奔逃流竄的經歷,他在《三山杜門作歌》系列作品中,回首自己的一生,一句“白發蕭蕭老空谷”,讓人們看到了一個對過去無限感慨的詩人。
現今流傳的陸游詩多為詩人晚年所創作。有數據顯示:36歲前陸游的詩作僅有49首,37至47歲的十年間也僅有幾十首,80歲以后陸游處于創作高峰期,每年所作詩作約400首以上。但此時詩人生理、心理年齡“老”跡,使陸游看待問題更加明晰,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關注“老”,因此,在其詩中多見“老”跡亦屬正常現象。[1]
錢鐘書先生把陸游作品的題材歸納為兩種,第一種是愛國題材,主要表達詩人的憂國憂民、愛國思想,此類詩歌多悲憤激昂,傳遞出詩人對國土淪陷的無力與強烈報國的心愿;第二種是咀嚼日常生活所形成的詩作,主要通過描寫一景一物表達自己的閑適情狀,且此類詩作多受文人雅士喜愛。但是,隨著國事的日益艱難,陸游深刻在骨血中的愛國情懷再一次占據了上峰,其愛國詩作的影響力也逐漸高于閑適詩作。[2]
從陸游詩本身來看,其創作高峰時期為晚年,也就是詩人居住在山陰時。此時詩人以閑適詩作為主,內容多為自己的起居飲食、出游交往等生活瑣事,同時大量著墨于鄉村生活。眾多文獻在研究陸游晚年詩作時多從“閑”字探尋,少有從“老”跡出發,分析詩人的身份與立場。從陸游詩的題材及陸游晚年退居士大夫的身份立場綜合來看,陸游晚年具有較高聲望,在詩歌上卓有成就,但其常常感懷功業未遂,如“老子無才,山僧不會”。因此,陸游詩“老”跡鮮明亦可理解。
陸游詩共9 239首,僅僅“老”字就出現了2 473次,還不算與“老”含義一致的其他字。參照詩歌創作要求,“老”字不能兩次出現在同一首詩中,除非題目與內容存在該字外,均為一首詩含有一個“老”字。如此高的出現頻率足以證明陸游對“老”字的獨特認知,也就是說,陸游對“老”字應用偏愛,說明唯有此字能夠傳遞出詩人想要表達的感情。換言之,陸游“老”字的運用建立在人物個體的經歷、性格、能力、觀念、時代等諸多背景之上,隱含了他濃重的情感。
陸游晚年主要居住在三山村,且快速融入到了鄉村生活中。退居后的陸游所創作的詩歌中多有“老”字,例如“老景雖無幾”“老農正要養天和”“白首老農愁破處”“數畝桑麻伴老農”“受廛故里老為氓”等。此時的陸游仍享有俸祿,但不為官,身份為士大夫,但在詩作中多以農人自居,且闡述了自己的“老”。在現代漢語詞典中,“老”的含義是年老、衰老,引申為原來的、已經老去、陳舊、老年人等意義,有自稱、敬稱等用法。陸游對“老”字的應用多為自稱,詩人高頻率使用“老”字與其身份意識有一定關系,同時也與其心態和時代有關。
《示兒》一詩流傳至今,此詩不僅是陸游臨終所作,更是其一生表征,詩人終其一生志在恢復中原。陸游晚年時期生活在鄉村,其對自身身份的認識及年齡的思考,更加懂得實現愿望的渺茫。陸游一生志在大業,但其詩作多反映家庭瑣事、日常生活,從反面來看,這也意味著詩人的不得志與失意。隨著退居還鄉時間的流逝,陸游逐漸將自己定義為“農”這一身份,詩句“天遣為農老故鄉”“莫笑衰翁日荷鋤”均可證。陸游對農人身份的認同也在一步步加深,其從“仕”轉變為“農”,但“仕”始終是他身份的底色,而新的身份給了詩人新的思想,同時也培養了新的態度與觀念。直至晚年,陸游在歷經仕途坎坷后思想更為成熟,打擊與挫敗,使得詩人對自己的經歷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同時也達到了一個智慧老人的境界。[3]
陸游愛國思想是其最顯著的人物特征,愛國之情伴隨到其生命的最后一刻。但僅僅分析詩人愛國思想不能夠全面地評價他,如前所述,詩人仕途坎坷,不得志,其用“老”字表達志向實現的渺茫。但詩人所創作包含“老”字的詩歌,多為其鄉居生活期間的家庭生活,而此時創作的作品也以閑適詩為主。因此,探尋“老”跡有必要從詩人的家庭生活入手。
家庭生活中的陸游不是官場上的士大夫,也不是主戰的孤臣,其形象是父親、是祖父,從其詩作中不難看出詩人對子孫的期許。陸游與兒孫玩樂、讀書,此時的陸游雖沒有官場上的莊重、偉岸,但其形象卻更加飽滿、全面。關于聚會,《小集》“兒曹娛老子”,《與兒輩小集》“老子秋來樂事稠”等詩作,均表明了陸游在家庭中的身份地位。這些詩多闡述陸游的兒孫為了使其晚年快樂,常常相聚在一處與陸游訴說農事或者談論所讀的書,在說笑中放下憂愁。陸游子孫眾多,不難想象陸游晚年時光的輕松與幸福。在這樣的生活中也不乏詩句“老夫閉門衰疾嬰”這樣闡述詩人希望子孫在身邊的詩句。關于出游,包含“老”的詩作主要是《思歸示子聿》中的“游陟老不厭”,這里的“老”并非詩人感嘆年齡老大的意思,可以理解為“總是”,抒發了作者對出游的喜愛。關于勞作,這是陸游家庭生活另一主要活動。史料記載,陸游退仕后的家庭收入主要來自俸祿與田地收入,但因其家中人口較多,常常入不敷出,生活較為貧困。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更顯現出勞作的重要。陸游多有關于田地的詩作,如《喜雨》“老農自喜知時節”,表達了詩人對農事的關心。此外,陸游還常常參與家中的農事討論,提醒子孫重視農業,如《風雨》中的“白頭父子事春耕”,《園廬》中的“白頭父子守園廬”。雖然陸游退仕后生活并不富庶,但仍然保持著積極向上的心態,“陸子真老農……父子幸相守”,父子相守就是陸游晚年家庭生活最真摯的期盼。從陸游與家人的交往中可以發現其對家人有依賴、有關愛、有擔憂等情感。陸游在家中的地位足以證明其“老”。在我國古代,父親是一個家庭的大家長,而陸游在家庭中作為祖父、父親而存在,可見其超然的家庭地位,用一個“老”字闡述自身正當適宜。
《老態》《老景》《老病》等是陸游晚年所創之作,題目中含有大量“老”字,詩中也多有描寫老年的字詞,如“愁鬢”“白發”“眼花耳聾”等。陸游詩中的“老”跡與詩人經歷密不可分,這可以從時間的脈絡上進行分析。我國古代人均壽命較短,一般40歲為社會普遍認為的步入老年,而詩人陸游正是從40歲以后人生際遇發生重大改變,且這一時期的思想對詩人創作詩歌產生了重大影響。同時,加上陸游對自身身體衰老有切身的認識與體會,進而詩作中有明顯的“老”跡。
陸游詩中雖然含有大量的“老”字或者與“老”含義相近的字眼,但是其詩作的思想精髓卻并未局限于“老”,而是通過“老”來闡述自強不息的品格、憂國憂民的思想,以及收復失地的態度。陸游在晚年這一特殊的生理時期達到了創作的高峰,在詩歌中對自身有所表達,而一個“老”字不僅能夠讓讀者認識到詩人個體的年齡狀態,還能夠從側面反映出詩人強大的思想意識和崇高的精神品格。
陸游詩中對“老”字的頻繁運用,除了受到其身份地位、家庭生活、生理年齡等影響外,還受到儒家、道家思想的影響。陸游中年時期多受儒家思想影響,晚年時期多受道家思想影響,閑適詩所表達的主題多為道家式的修身養性。但是需要強調的是,陸游晚年的鄉居生活所特有的悠然也在不斷滋養著詩人心中的道家思想。而道家對“老”又十分偏愛,如道教的始祖是“太上老君”,老子是道教學派創始人,“道教五老”等,這又反作用于詩人,使得陸游對“老”字形成了獨特的認知。
陸游晚年對收復失地念念不忘,如“老眼看來一發輕”,但從其詩句亦可見其追逐功名之心已經漸漸消散。道家思想給詩人提供了抒發壯志難酬思想的棲息地,這集中體現在閑適詩中。《劍南詩稿》中,陸游多次應用“漁父”“隱者”等形象。此外,陸游還有“山陰老人”“龜堂老人”“笠澤老漁”等多個別號,這不僅能夠體現出陸游對晚年生活的喜愛及道家思想的根深蒂固,同時還能夠看出詩人對“老”的態度。[4]
“閉門非為老”“老身著在亂書間”“本意歸來老故秋”等詩句均是陸游晚年退隱所作,此時詩風閑適恬淡,雖然“老”字夾雜其中,但多為陸游對自己生理的認知,并未闡述表達自己的老態。詩人多通過“老”來展現自己對生活積極樂觀的態度,表現其晚年并不是枯寂死滅的,而是充滿了趣味。陸游學識淵博、多年歷練、半生坎坷,受儒家、道家等思想影響,在經歷了眾多的人生起伏后,回歸于平淡,以淡泊的眼光面對人生。因此,“老”之一字多表示詩人年齡大,但卻得以暢想田園之樂,表現出詩人已經走進了更高一層的人生境界。
俗語有,“活到老,學到老”。陸游更是對“老”情有獨鐘,其豐富的經歷、坎坷的人生、兼容并包的思想、淵博的學識,使其在詩歌領域自成一家。“老”字更是被詩人運用到了極致,陸游所見、所感、所遇均能夠融入詩中。通過探尋陸游詩“老”跡,可以發現詩人并非專注于寫“老”,而是通過“老”去表達其愛國、愛家等情感,以及其獨到的處世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