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瀅,林大山
(1.華東政法大學 刑事法學院,上海 200333;2.上海交通大學 凱原法學院,上海 200030)
2019年末,因武漢某種特殊病毒而感染肺炎的病例被首次發現,一場浩大的戰“疫”拉開了序幕。該病毒于2020年1月12日被世界衛生組織正式命名為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1]2020年2月,由新型冠狀病毒引起的疫情正在肆虐全國,給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和社會經濟秩序造成嚴重危害。在全國上下團結一心共同抗擊疫情的背景下,一些不法分子趁機實施犯罪行為,對社會穩定構成嚴重危害。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具備突發性,在《關于依法懲治妨害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違法犯罪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正式出臺前,司法實踐中會存在著對妨害疫情防控的行為給予從重、從嚴、從快處理的認識,這樣就可能發生冤假錯案,難以公平公正懲治犯罪活動。
在新冠肺炎疫情爆發期間,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活動作為疫情防控背景下的典型犯罪行為,就因沒有與時俱進的刑事法規,以及認定標準、量刑依據不夠精準,以致使某些犯罪行為由于認定困難而免于被刑事責任追究,或者因量刑過重而無法獲得犯罪主體和社會的信服等。因此,刑事司法工作人員既要懲治妨害疫情防控的犯罪活動,保障人民群眾利益不受侵害,也要尊重違法者的人權,恪守刑法的謙抑性。因此,在2020年《意見》正式出臺前,如何在已有的刑事法規框架內,結合非典防控經驗正確適用該罪名,成為新冠肺炎疫情形勢下一大挑戰。
自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爆發以來,違法亂象尤為嚴重。多省市發布通告,對人民生命健康權益給予全方位的保護,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2]然而,對比2003年非典時期刑事司法人員的表現,不難發現,新冠肺炎疫情形勢下的違法犯罪懲治活動,整體呈現出入罪門檻降低、處罰范圍擴張、打擊力度加大、考量因素增多等態勢,其中最典型的便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適用情況。
在2020年2月份疫情傳播最嚴重的階段,全國人民最關注的就是,是否有人在知道自己患上相關傳染病或有疑似癥狀的情況下故意隱瞞,并且未采取任何防護措施便到疫情防控禁止的地方進行活動,導致將病毒傳播給他人,這種行為就涉嫌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確,在疫情爆發期間,就出現多起隱瞞與重點疫區人員接觸史,拒不執行衛生防疫機構提出的關于新型冠狀病毒的預防控制措施,或者在沒有采取足夠防護措施情況下擅自與他人接觸的事件。例如,浙江臺州患者陳某臣在出現發熱咳嗽等癥狀的情況下于1月20日由鄂返浙,向走訪人員隱瞞病情,最終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公安機關立案偵查。[3]此類案件在疫情高峰期不勝枚舉。
對此類情形,各地司法機關紛紛表態。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和廣東省人民檢察院于2月6日聯合發布《關于依法嚴厲打擊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期間刑事犯罪的通告》,依法嚴懲妨礙疫情防控違法犯罪行為。[4]上海警方表示將依法嚴厲打擊新型冠狀病毒疫情防控期間的違法犯罪活動,其中包括隱瞞真相、拒絕檢測隔離等行為。[5]由此可見,以堅定的立場加大打擊力度,是刑事司法人員對于新冠肺炎疫情形勢下懲治違法犯罪活動的統一態度。
相形之下,在2003年非典疫情爆發期間,因“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立案偵查的案件極為少見。[6]盡管2003年《關于辦理妨害預防、控制突發傳染病疫情等災害的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中,明確規定“故意傳播突發傳染病病原體,危害公共安全”“哄抬物價、牟取暴利”等行為均屬于刑事犯罪,但也受到趙秉志[7]、張明楷[8](P695-697)等權威學者的批判,引發社會各界的爭議。因此在那個時期,即便有《解釋》的出臺作為支撐,刑事司法人員在非典期間懲治違法犯罪活動時仍然束手束腳,往往僅通過治安管理手段進行處罰,鮮有以刑事犯罪進行定罪量刑。
為什么兩個階段皆為傳染病疫情傳播的高峰期,對于“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等犯罪的懲治情況會存在差異?筆者認為,應當從歷史的視角來審視該問題。在2003年非典疫情爆發時期,首先,在醫療水平有限的情況下,突發傳染病患者往往更關注于自身病情的診治,很少會選擇故意“以身傳播”傳染病等違法活動造成社會危害,從而使得此類行為的犯罪動機很難存在;再者,由于信息流通及交通便利程度較弱,病原體的傳播雖然危害大,但也囿于局限的范圍。即使真有患者產生“故意傳播”的動機,也會因為其具有個案特殊性而不被認定為犯罪,僅受《治安管理處罰法》處罰;最后,2003年《解釋》的出臺雖然為有力打擊傳染病疫情期間的違法犯罪活動奠定了基礎,但由于其對相關罪名的懲處范圍過大,在一定程度上會限制公民自由,阻礙市場經濟發展。對于突如其來的變動,人們在思想觀念較為傳統的階段難以從心理層面上快速適應。而到了2020年,醫療水平的提高使得一部分感染者低估甚至輕視新冠病毒的危險性,導致患病或疑似患病人員仍然會以放松的心態進行社會活動。并且,當代的社會人群結構表現為聚集效應高且流動速度快的特征,一旦有人故意傳播病毒,使得疫情的發展超出控制,后果不堪設想。因此該行為對社會將會造成較大的威脅,理應受到更多的關注。
新冠肺炎疫情相較于非典疫情社會危害性更大,出于對秩序穩定的考量,加強打擊力度無可非議。但是,這種強化不能超過規定的限度。根據相關報道,一男子在被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后,在返回家鄉途中隱瞞人員接觸史,致使百余人被隔離,最終該男子因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隔離收治。[9]可以看出,為防止嚴重結果的發生,很多司法人員在實踐中即使可以確認其行為動機并非“報復社會、發泄不滿”,但在推定行為人“明知”其行為存在傳染病傳播風險的,就將“所有傳播突發傳染病病原體的行為”定性為“故意犯罪”,這種處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懲處范圍,降低了其入罪門檻,從客觀上導致犯罪數量增加的結果。
這究竟是時代發展的選擇,還是司法權力的擴張,還需要進行審慎思考。有人認為,由于疫情的爆發具有突然性,因此需要徹底強化重大疫情的決斷和應對機制。[10]在短時間內沒有相應刑事法規或司法解釋的情況下,為實現疫情的有效控制,需要將有力打擊疫情期間違法犯罪行為放在首位。但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華東政法大學劉憲權教授表示反對,他提出對于將拒絕執行防疫措施的行為認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應當持謹慎、嚴格的態度。[11]該觀念也得到一部分人支持,即在防控疫情的過程中,出現的司法工作人員因為行為人主觀上對疫情防控措施“存在認知”,而簡單地認為行為人對危害結果就是持“故意”態度等情況,過于主觀擅斷,不符合刑法的謙抑性精神。筆者更支持后者的觀點,認為即使在疫情突發時,在《意見》正式出臺之前沒有最新的刑事法規作為框架,司法工作人員面臨相關社會治安問題時,仍需要應用非典時期“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等罪名的司法經驗,并嚴格依照2003年頒布的《解釋》等刑事法規加以規制。
非典疫情期間對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等違法犯罪活動的防控凝聚了司法工作人員的智慧和汗水,而《解釋》的出臺也極具威懾力,對發生或者可能發生的犯罪活動給予了有效控制。在《意見》出臺前,《解釋》出臺前后的成功經驗可以應用于此次新型冠狀病毒期間對犯罪活動的遏制,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司法適用提供借鑒,助力社會良性發展。
2003年非典疫情的肆虐對全國上下經濟生活等方面的穩定性造成了重大影響,違法犯罪現象亂生。但在《解釋》出臺之前,刑事司法人員對于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活動的規制僅能依靠辦案經驗及《刑法》的相關規定。在那個階段,依據我國《刑法》條文,公民傳播突發傳染病病原體并對公共安全造成嚴重威脅的,其均參照“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量刑。但是,在具體實踐中如何確定該罪名的入罪標準,我國法律還未有詳細規定。學術領域的主流觀點是:“對不特定的群體所帶來的生命健康、公私財產等方面的侵害。”[12]按照此觀點進行理解,如果某種犯罪行為在實施中針對的是特定(少數)的對象(包括人和物),例如年會上的員工,而并未針對多數的對象(包括人和物)帶來危害的,與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定罪依據并不相符,以侵犯財產權犯罪等定罪更為恰當。因此在非典疫情中,針對特定群體傳播突發傳染病病原體的,其定罪量刑依據是參考“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還是依“行為人的具體表現”,學術理論界還存在著一定爭議。
但是在當時,更多的刑事司法人員對于上述條款沒有進行死板僵硬的理解,而是根據疫情所具有的危害性來“實際情況實際分析”。根據相關文獻顯示,截至2003年8月16日,中國內地累計報告非典型肺炎臨床診斷病例5 327例,[13]這對當時的醫療技術而言是一大挑戰。在此情形下,司法實踐的處理是,若某個人故意傳播“非典”病毒,即使主要面向的傳播對象為少數特定的群體,例如婚宴上的親朋好友,也應該被認定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否則將存在著將嚴重的公共安全危害擴大化的可能。實踐中的這種處理方案也是由“非典”所具有的特殊危害性(傳播渠道廣、傳播力大、危害影響大)所決定的。
在2003年5月13日《解釋》出臺之后,原有法律法規與之的關系引發學界熱議。《解釋》第1條規定:“故意傳播突發傳染病病原體,危害公共安全的,依照刑法第114條、第115條第1款的規定,按照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對于此條文的解讀,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曲新久提出:在實踐中的定罪量刑必須要嚴格依據2003年出臺的《解釋》來進行,[14]即在行為人面向的傳播對象為“少數特定群體”的情況下,也應視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并且,依據2003年《解釋》的精神,對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評價還應區別“故意”與“過失”的主觀狀態。[15]例如,在非典期間,對于患有傳染病或疑似病例的人,拒絕工作人員對其進行檢查或采取隔離治療,在其不知后果的前提下,致使傳染范圍擴大的,屬于“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該行為的定罪難點在于需要對其主觀上存在的過失進行全面細致的分析判定。這里對“過失”的理解,應當包括疏忽大意的過失和過于自信的過失。通說認為,在疫情爆發的情況下的過失行為,應當以“過于自信的過失”來理解。這是因為疫情形勢下,政府必然已經做了廣泛深入的宣傳工作,公民對疫情的傳染性、危害性及自身需要做好的支持和配合措施等政策知識必然知曉,其存在的過失行為只能是以“知道自己行為可能造成危害,但自認為可以僥幸避免”的主觀態度來理解。值得強調的是,“過于自信的過失”與“間接故意”也應當予以嚴格區分。前者在本質上屬于對合法權益的消極保護;后者則屬于對合法權益的保護上存在著蔑視態度。前者不希望自己的行為會造成嚴重的危害,或者為了防止危害采取了一定的防范措施;后者則是會放任危害的發生,以及對可能造成的危害未進行任何考慮。
雖然,2020年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是突發性的,但在《意見》出臺之前,結合前述非典時期刑事司法適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經驗,刑事司法人員在適用該罪名懲治違法亂象過程中還是有依可循的:
第一,如果被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或疑似病例的人拒絕工作人員對其進行檢查、隔離治療等,故意到公共場所或較為封閉的空間,但是期間實施了一定的防護措施(戴口罩等),說明行為人已經可以預判到存在傳染的可能性,但存在僥幸心理認為能夠避免,此種情形可推定為“過于自信的過失”,構成“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第二,如果某人已經知道自己患有傳染病或疑似病例,除了拒絕工作人員對其檢查、隔離、治療之外,在不采取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到公共場所或較為封閉的空間任病毒肆意傳播,此種行為屬于“間接故意”,符合“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定罪標準;
第三,現有證據足以佐證行為人的具體行為表現存在“報復社會、發泄不滿”等動機,應認定為“直接故意”,符合“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定罪標準。
“非典”疫情防控背景下“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司法適用起到了良好的社會規范作用,也體現了《解釋》出臺前后經驗的積累對于社會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在當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發生期間,《意見》的出臺更是為該罪的精細化研究提供了依據,加強了刑事司法適用的規范性。
在2003年的《解釋》中,對于突發傳染病疫情期間傳播病原體應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規定的表述比較空泛。雖然其辨明了“故意”與“過失”的主觀狀態,但在具體適用上仍然過于擅斷。而2020年的《意見》則明確了兩種拒絕執行防疫措施的行為可以認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一是已經確診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病人、病原攜帶者,拒絕隔離治療或者隔離期未滿擅自脫離隔離治療,并進入公共場所或者公共交通工具,蓄意造成新冠病毒的傳播擴散;二是疑似病例存在上述行為,造成新冠病毒傳播的。由此可見,《意見》是從行為人客觀上是否被確診、是否因疑似被隔離治療,以及是否進入公共區域等方面,嚴格限定了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認定范圍。并且,《意見》在羅列上述客觀方面的同時,著重強調了“故意傳播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病原體”的要求,即對行為人主觀上作了特別嚴格的限定,可以看出其贊成刑法應恪守謙抑性的立場,對于不屬于上述兩種情形的拒絕疫情防控措施行為,均不能認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綜上所述,《意見》的出臺補齊了我國司法制度在特殊形勢(傳染病疫情突發等情況)下不足的短板,有利于疫情防控背景下刑事司法適用問題的研究和完善,且能夠為我國法治建設夯實基礎。
時代在發展,疫情在變化,沒有一部刑事法律法規能精準做到觀往知來。2020年疫情的爆發,蘊含著刑事司法適用的難題。我們也許會擔憂,未來是否會出現與非典或新型冠狀病毒類似的疫情,也無法確保現有的刑事法規足以規制未來可能發生的涉疫違法犯罪活動。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一部新的刑事法規出臺之前,如何汲取過去疫情防控的成功經驗,并在現有的《刑法》、“兩高”發布的《解釋》及《意見》等刑事法規框架內,對突發疫情期間發生的違法犯罪活動進行規制,是對當代刑事司法工作水平的一大考驗。筆者以歷史的和比較的眼光審視過去與現在,相信隨著經驗的積累,我國刑事司法工作會在未來以更加成熟的面貌,迎接可能出現的疫情防控相關刑事適用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