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哲,魏 寧
(東北林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哈爾濱 150040)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Joyce Carol Oates,1938—)是美國當代著名女作家,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歐·亨利獎、耶路撒冷獎等多個文學獎項,并兩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歐茨的作品繼承了美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傳統,以全景式視角反映美國社會各個階層和領域的現實生活,關注美國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世界,表現了強烈的現實關懷意識。在得知自己祖母的猶太人身份后,歐茨的創作空間逐漸向猶太題材拓展,發表于2007年的長篇小說《掘墓人的女兒》就是其中的一部力作。這部作品的創作動機源于對歐茨祖母擺脫宗教迫害經歷的同情,以和祖母命運如出一轍的麗貝卡為主人公,描繪了二戰前夕猶太難民后裔在美國生活的悲慘狀況。目前國外對該作品的評論以暴力主題研究最為集中,認為歐茨對美國社會暴力問題的描寫是她揭露弱者在生活中缺乏尊嚴和基本人權這一現象的方法[1];國內研究則多聚焦于猶太身份尋根與身份認同、家庭與性別倫理、人物身心創傷與復原等問題。
著名精神分析心理學家、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弗洛姆,在批判繼承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和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基礎上構建了自己的異化理論。他在《健全的社會》一書中指出:異化是人同自己疏遠的一種體驗方式,即人感受不到自己的中心地位,同自己和他人失去創造性的聯系,而呈現出冷漠、疏離的商品化關系。弗洛姆重點從人的需求入手探討異化的成因,提出人不僅具有本能需求(飲食、性需求),還具有根植于自身生存環境的需求(與他者關聯的需求、超越的需求、友愛的需求、身份感的需求、定位坐標系和信仰體系的需求),只有這些需求得到滿足才能保證人的精神健康發展,反之則會形成物化的關系,造成人的異化[2]17-53。人物的精神異化說明社會發展與個性發展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與沖突。運用弗洛姆的異化理論分析《掘墓人的女兒》,從施瓦特一家的精神異化觀照社會發展與個性發展之間的沖突與對抗,可以更好地看出歐茨的現實關懷意識和其思想的超越性。
弗洛姆在論述人類特有的需求時曾提到:“他擁有理性和想象力,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孤獨與寂寞、無力與無知以及生死的偶然性。因此,如果他無法找到與他的同胞連接在一起的新的紐帶……那么就片刻也不能容忍這種存在狀態。”[3]28也就是說人如果想要保持精神健全就必須與他人建立各種聯系,否則無法消除的孤獨感會讓人變得焦慮和緊張,以至于內心煎熬無比,精神崩潰。在《掘墓人的女兒》中,施瓦特一家初來美國,迫切需要融入這個陌生的國度,通過與當地人建立聯系來緩解內心的焦慮。可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人與人的關系已經異化成物與物的關系,呈現出主體與客體、物與物的對立。異化的人際關系斷絕了施瓦特一家與他人建立聯系的可能,具體體現在社會外部人際關系、家庭內部親子關系與夫妻關系中。
美國主流社會對猶太出身的施瓦特一家有著難以消除的敵意,因此他們一直被排斥在外,無法打破被孤立的壁壘,從被迫疏離到自我封閉,難以和他人建立起和諧的人際關系。歐茨從一開始就為施瓦特一家最后的結局埋下了伏筆。“墓地”是一家人逃亡到米爾本后獲得的居住地,它為他們提供了唯一的經濟來源,也見證了父母死亡、孩子離家出走的悲劇命運。“墓地”位于荒郊野外,遠離社會生活的中心,屋子殘破不堪,這意味著從一開始他們就被置于美國社會的邊緣,被孤立隔離開來。“掘墓人”這一身份也使得施瓦特一家在米爾本這個美國社會的底層之地成為更底層的存在,就連小學生都可以肆意奚落捉弄雅各布夫婦。在學校里,施瓦特家的孩子飽受同學的欺辱,輕則辱罵,重則拳打腳踢,校方對此卻不聞不問、聽之任之。如此的生存境地慢慢地銷蝕了雅各布心中的希望:他曾幻想兩個兒子刻苦上進,有朝一日可以出人頭地,而他自己也會努力攢錢帶家人離開這個“鬼地方”。然而,現實的殘酷讓他明白他們一家人無法與美國社會和諧相處,他們是最低賤的螻蟻,只能茍延殘喘地生存。
在家庭內部,施瓦特一家也沒有形成相互關愛和包容的良好氛圍。初來陌生的美國,面對冷漠疏離、充滿歧視的社會,一家人本應該互相安慰、抱團取暖,可是作者為我們展現的是一幅母親漠不關心、父親動輒打罵的專制異化的家庭景象。“家庭被認為是社會的精神代表……父母的性格對正在成長的孩子的性格形成具有重要影響……父母的愛和快樂,以及他們的不安和敵意都傳遞給了孩子。”[3]80面對嶄新的社會和文化環境,父母的文化認同和文化適應程度對孩子具有重大影響。家庭被認為是個人可以尋求安慰、獲得安全的港灣,但在施瓦特家里,橫亙于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卻是壓迫與專制、冷漠與疏離、對抗與逃離。這樣的家庭關系加劇了施瓦特一家人的孤獨感和寂寞感,無法治愈社會孤立帶來的傷痛,使他們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異化。首先,就親子關系來看,三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沒有享受過父母的關愛和照顧,施瓦特一家的親子關系充滿了陌生和壓抑,兩個兒子的相繼離家出走便是對這樣的家庭關系的反抗。作為唯一女孩的麗貝卡,在這個家里是最孤獨的存在。女孩的身份使得她不能像兩個哥哥一樣幫父親做事,而母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時常忽略她;身為“透明人”的她倍感孤獨,缺席的父愛母愛使得麗貝卡幼小的心靈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痛。其次,雅各布夫婦的夫妻關系也從曾經的親密無間異化成現在的視同陌路。夫妻關系是家庭中最基本的關系,基于夫妻關系的成立才會有親子關系、兄弟姐妹關系等一系列關系形式。積極健康的夫妻關系是家庭和睦的重要前提,而在施瓦特家夫妻之間卻存在著難以調和的沖突。雅各布曾受過良好的教育,擁有體面的工作,而現在卻淪落到社會的最底層,受盡白眼和冷遇。肩負丈夫和父親雙重責任的他無法給予家人安定幸福的生活,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于是便將怒火發泄到無辜的妻子身上,對她實行“專制統治”:嚴格限制她的行為,不讓她講母語;被剝奪了話語權的安娜日益沉默,愈發活得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失去了交流溝通的夫妻關系日益緊張,沉默和仇視像一塊巨石一樣壓得兩人喘不過氣來。此時的夫妻關系已經異化成物與物的關系,兩人都把彼此當做工具:一個是負責家務的奴隸,一個是維持收入的傭工,毫無愛情可言。夫妻關系的異化還體現在兩人的性生活上。在生活的重壓之下,雅各布與安娜之間沒有了曾經的激情,只有死寂一樣的沉默。來美國時,船上“那些老鼠把他的性欲都吞了下去”[4]91;如今,“兩個人像水生動物一樣生活在一起……對彼此的存在幾乎毫無意識”[4]96。不和諧的性生活直接影響了二人的情感溝通,使得本來緊張的夫妻關系進一步惡化。從施瓦特的家庭關系中不難看出,在這樣異化的家庭環境之下全家人彼此互相折磨,無法從家庭內部汲取力量緩解孤獨感帶來的焦慮,反而使焦慮、不安的狀況愈演愈烈。在充滿歧視與被孤立的社會環境和冷漠疏離的家庭環境之下,施瓦特一家忍受著雙重壓力,難以擺脫孤獨的境遇,無法滿足與他者關聯的需求,精神的異化變得越來越嚴重。
施瓦特一家的異化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20世紀30年代美國掀起了第二次反猶高潮,猶太人一直生活在偏見之中,很少有基督徒不曾輕視過亞伯拉罕的子孫。傳教士從來沒有停止過強行要求猶太人改宗以拯救他們的靈魂,同時滅絕猶太教。”[5]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身為猶太裔的施瓦特一家淪為主流文化下的“他者”,處于社會的邊緣。弗洛姆認為,“在20世紀中葉,權威的特點已經發生了改變;它從公開的權威轉化成無名的、不可見的、異化了的權威”[3]148。社會上高漲的反猶情緒已經轉化成“無名的權威”,成了異化的社會意識形態,它通過“一致性”藉以運行,促使人們求同,與他人保持一致,順從群體的意志。正因為如此,施瓦特一家人為了融入美國社會,不得不放棄母語、改變容貌、隱瞞身份,但是猶太身份令他們難以割舍民族文化,本民族的身份認同和異國社會的身份消解產生了無法調和的沖突,施瓦特一家深陷精神異化的泥潭。
“猶太人在現實中遭受壓迫和劫難,被視為人類的‘另類’,但他們的內心卻非常渴望融入主流社會,過上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因此,他們試圖通過‘皈依’和‘同化’等方式擺脫生存之困境。”[6]種族歧視下的“‘他者’話語體系給雅各布造成巨大壓力,使他的非理性意志成為主導意志,肆意消解原有的主體架構,這集中體現在其對語言的排斥上”[5]。為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減輕當地人的痛恨情緒,雅各布禁止家庭成員講德語,他甚至痛恨自己的母語,將其視為“野獸的語言”。“語言凝聚了一個民族的集體經歷和體驗,是傳承民族共同文化和價值觀,維系民族共同成員身份的重要媒介”[7],因此被認為是身份的象征。施瓦特一家放棄母語意味著放棄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失去了根基的這一家人在主流文化的凝視下從而迷失了方向。美國文化的強勢介入使得他們面臨身份危機,無法獲得正確的自我認同:在外,蹩腳的英語成為他人嘲笑侮辱的借口;在內,對德語的排斥剝奪了家人交流的可能。猶太文化與美國文化難以調和的沖突與對抗加大了他們融入主流社會的難度,身份困境使得他們難以找尋到歸屬之地,注定要忍受精神上的漂泊無依。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排斥和歧視并沒有得到緩解,“德國佬”“猶子”,這些明顯帶有種族歧視色彩的稱呼一直如影隨形。還有更糟糕的,萬圣節當天,一群人在墓園肆意破壞,在墻上用柏油涂滿了代表納粹的卐字符。雅各布盡管進行了投訴,但官員卻敷衍了事。他于是突然明白自己空有美國公民的身份,卻被當成畜生對待,從而徹底地認識到自己的“他者”身份,內心滿懷怨恨。從此,他對美國社會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從積極向主流文化靠攏變成有意疏遠及仇視;他對美國人的態度也從卑躬屈膝轉變為視其為“傻瓜”“外幫人”,甚至專門買了一把獵槍想要和這群外幫人同歸于盡;不僅如此,他還將對美國社會的仇視延伸到妻兒身上,把她們視為“惡靈”,認為對妻子不能再委以信任,女兒也已淪為外幫人的一員。此時的雅各布已經喪失理性,被仇恨和絕望蒙蔽了雙眼,失去了解決生存困境和身份危機的能力。同時,宗教的壓力也日益吞噬著雅各布脆弱的神經。“來到了美國,四周包圍著的是十字架”[4]66,雅各布每天在滿是十字架的墓地工作,精神上日復一日地受到“異質宗教”的侵蝕與折磨;兩種文化身份的沖突,使得他在主流文化的包裹下舉步維艱。
弗洛姆認為人脫離自然后,需要擁有自我意識,體驗到自己是自身行動的主體,這就是對身份感的需求。如果無法滿足這種需求,人就會神智不正常。“身份確認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內在的、無意識的要求。個人努力設法確認身份以獲得心理安全感,也努力設法維護、保護和鞏固身份以維護和加強這種心理安全感,后者對于個性穩定與心靈健康來說,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8]受歷史、文化多種因素的影響,施瓦特全家無法擺脫他者身份,難以承受雙重身份帶來的壓力與考驗:一方面他們無法融入主流社會,對美國人來說他們是令人厭惡的“另類”;另一方面他們摒棄自己的猶太身份,無法從本民族文化根基中汲取對抗異質文化的力量。他們面臨著巨大的身份困境和認同危機,迷失的自我被不安和焦慮籠罩著,最終不可避免地發生精神分裂和異化。
弗洛姆認為人具有定位坐標系和信仰體系的需求,而這種需求包括兩方面:一是需要一個基本的自我定位;二是需要通過理性客觀地認識世界、把握世界。也就是說人需要有正確的自我認知以及自我價值判斷,這就涉及到人與自身的關系。精神健全的人將自身看作自己行為和活動的主體,對自己的認知與判斷源于在理性的指導下按照自己本來的面目去看待自己,不受欲望等非理性因素的支配;反之,則會導致異化。人與自身的異化關系被弗洛姆描述成“交易傾向”,即人把自己當作待價而沽的商品,他的自我意識完全取決于其社會—經濟功能,依賴于自身之外的因素。隨著自我經驗的消失,人只能通過他人的評價來獲得自我價值感[2]115-116。在《掘墓人的女兒》中,施瓦特一家剛到美國便因為他們的猶太身份受到了毫不掩飾的嫌棄,在公交車上,司機惡狠狠地說道:“他們一身臭味。”[4]60他們淪為社會的最底層,靠政府施舍,雅各布才有了一份看守公墓的低賤工作。在當時的美國,掘墓人被視為社會最低賤的存在,當地人都不愿意從事這一職業,而初來美國、迫切需要一份工作來維持生計的雅各布無疑是最好的人選。在現代社會,職業活動往往是最重要的活動,而職業也被看作是社會身份的象征,所以一開始施瓦特一家就被美國社會打上了底層人的烙印。巨大的生活落差以及主流社會強加的社會身份使得他們無法獲得正確的自我價值判斷;他們身處窮困潦倒的生存境遇,在非理性意志的影響下自我貶低,這主要體現在他們的自卑心理以及消極的生活態度上。雅各布面對政府官員時卑躬屈膝,安娜一直沒有勇氣去面對家庭以外的世界,孩子們在學校顯得格格不入:這一切都源于他們接受了美國社會對他們的價值定位,并將職業和社會地位的低賤投射在自己的人格價值上。這種待價而沽的異化人格往往導致人自尊感的喪失,從而在內心深處否定了自我。所以他們在面對欺辱與不公時無力反抗,被動地接受生活強加的一切,久而久之,失去了生活的信心,生活狀況也變得慘不忍睹:三餐不繼、食物只有干面包,身上散發著惡臭、頭發打結成球,屋子破敗不堪。他們的生存只是為了滿足饑渴等動物性基本需求,而不是為了追求更高意義的存在價值,即弗洛姆所說的“重占有”的生存方式。“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就如馬克思所形容的異化的存在,只是人維持肉體生存動物性的生活方式。”[9]“‘占有’這一生存方式并不是通過主體與客體之間充滿活力和創造性的過程建立起來的,而是使主體和客體都淪為物。”[10]當生活不再是充滿創造性的活動,只是一系列僵化、重復的機械活動,人也就失去了主體價值,淪為異化生存方式的操縱物。其中,工作的異化更是加劇了這一情形的惡化,它使勞動從發展人類個性、提高其創造力的有意義行為變成一種義務甚至是強迫行為,工人像機器一樣機械地工作,失去了自己獨立思考、行動的能力,更失去了本應從勞動中獲得的成就感與價值感。面對毫無創造性的工作,雅各布難以發揮自身才能,無法通過工作實現自我價值:“他一臉的苦相……在長滿濃密馬唐的墓地里推著生了銹的手推割草機……刈幅始終保持不變……”[4]63他就像飄蕩的幽靈一樣穿梭在墓地之間,仿佛成了其中的一份子。而安娜,她的工作就是永遠重復洗衣、打掃、做飯這些單調乏味的家務,無需投入思考與熱情:這樣的無意義活動無法給她帶來價值感,改變不了其精神的貧瘠。異化的勞動禁錮了人的潛能與創造力,剝奪了人的主體性價值,在日復一日的機械勞動中,人不僅變成了一個經濟原子,也失去了應有的尊嚴與價值。
施瓦特一家曾經擁有體面富裕的生活,對未來滿懷希冀,而來到美國后,卻身陷物質的囹圄,剩下的只有絕望。最終,赫徹爾不顧后果地打傷他人,離家出走;雅各布變得日益暴躁,逼走了古斯。隨著兩個兒子的離去,雅各布對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反抗、仇恨因子終于沖破了枷鎖,在它們的指引下他買了把獵槍結束了自己和妻子的生命。外界社會的傷害導致內心世界的崩塌,物質囹圄最終打垮了施瓦特一家。盡管麗貝卡后來融入了美國主流社會,但卻是以隱瞞自己的猶太身份為代價的,其只能通過與表姐妹的書信往來與自己真實的族裔背景保持隱秘的關聯。
《掘墓人的女兒》展現了美國反猶背景下移民家庭的生存困境與精神壓力。歐茨繼續著以往的暴力書寫,并且更加強調人性的暴力所帶來的惡果:一方面著重描寫美國主流社會對猶太移民的種族歧視、文化排斥;一方面突出展現施瓦特家庭內部的冷漠疏離、四分五裂,濃墨重彩地刻畫了施瓦特全家在疏離與迷失中走向毀滅的精神異化過程。小說以反猶主義作為造成人的異化狀態的宗教、種族、階級等各方面因素的集中隱喻,體現了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這一問題的深入思考;同時,透過對人性與社會的剖析,從哲學與理性的層面關注人類整體生存境遇,彰顯了對人類精神發展的深切焦慮與人文關懷,展現了超越時代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