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調查案件非法證據排除標準研究

閆召華，范智凱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監察法》一方面規定監察機關在收集、固定、審查、運用證據時，應當與刑事審判關于證據的要求和標準相一致；另一方面，針對排除非法證據問題，規定明顯不同于《刑事訴訟法》的排除標準。按照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要求，監察機關應當以“更嚴的要求、更高的標準”規范取證行為、排除非法證據，確保監察證據符合刑事審判的要求和標準[1]。但問題是，《監察法》規定的排除非法證據標準是否是“更高更嚴”的標準？監察機關到底適用與刑事訴訟一致的標準，還是“更高更嚴”的標準排除非法證據？監察調查案件進入刑事訴訟后，司法機關排除非法證據適用何種標準？厘清這些問題，對推進監察調查案件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不斷完善和貫徹落實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一、“兩法”中的不同排除非法證據標準

經過十多年的法律規范建設和實踐探索，我國已經在《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構建起相對完善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2018年出臺的《監察法》在規定監察取證程序和取證禁止性規定的基礎上，在第33條第3款中對監察機關明確提出排除非法證據要求，即監察機關對“以非法方法收集的證據應當依法予以排除，不得作為案件處置的依據”。盡管有論者認為應以“刑事審判標準”即刑事訴訟中的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理解該規定[2]，但我們認為這可能只是部分學者的一廂情愿，并不符合立法原意。事實上，對于非法證據的認定與排除，《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并不一致。

(一)對“非法方法”的不同理解

《刑事訴訟法》對導致證據排除的“非法方法”要求較高，只有以刑訊等非法方法取供，或以暴力、威脅等非法方法收集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才應當予以排除。而所謂的“非法方法”，通常理解為必須達到與刑訊或暴力、威脅方法危害程度相當的方法。因此，《刑事訴訟法》認定非法方法的標準常被人概括為“劇烈痛苦標準”[3]25。盡管多部門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進一步拓展了非法方法的表現形式，增加了以非法拘禁等方法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等情形，但對于諸如通過疲勞審訊、欺騙、引誘等違反《刑事訴訟法》取證禁止性規定收集的證據，依然沒有明確列入排除范圍。換言之，即便違反《刑事訴訟法》禁止性規定的取證方法，也不一定被認定為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意義上的非法方法。與之相比，《監察法》對非法方法的規定有三點不同。

第一，《監察法》第33條第3款沒有直接限定非法方法的范圍。從立法表述看，只要是非法方法收集的證據，就不能作為監察處置的根據，均應依法排除。《〈監察法〉釋義》也對此作出解釋，強調違反《監察法》的取證禁止性規定而收集的證據極易造成錯案，不能作為處置依據[4]169。《監察機關監督執法工作規定》進一步延續上述立法精神，要求監察機關在審理案件時應當依法排除以威脅、引誘等方法收集的非法證據。也就是說，《監察法》中的非法方法，可以直接理解為違反《監察法》中取證禁止性規定的方法，包括引誘、欺騙等，而這些方法在《刑事訴訟法》中不一定會被認定為非法方法。

第二，《監察法》中沒有明確使用“刑訊逼供”這一用詞，而是在第40條第2款禁止性規定中列舉監察調查中常見的刑訊形式，主要包括“侮辱、打罵、虐待、體罰或者變相體罰”，而且按照該款規定，這些方法不僅可以用來逼取被調查人供述，還可以用以逼取其他涉案人員陳述，或者存在于非取證性質的調查活動中。在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發布的案例解讀中，專門列舉某縣紀委監委人員以體罰等非法方法獲取的相關供述被予以排除的案例[5]。禁止性規定中的列舉形式雖然簡單明確，但缺乏靈活性，實踐中刑訊的形式多種多樣，幾乎不可能完全羅列在法律中。如果實踐中一旦出現立法沒有列舉的形式，如非法限制人身自由，可能會導致適用排除非法證據規則時無所適從。事實上，立法機關在制定《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過程中，也曾嘗試采取列舉方法限定刑訊，但考慮到上述缺陷，最終還是放棄了列舉方法，而是采用總體上概括規定，外加列舉重點刑訊表現(如毆打、違法使用戒具)的解釋方式。值得注意的是，《〈監察法〉釋義》在解釋“刑訊逼供”時，參照《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做法，一方面將“刑訊逼供”界定為使用肉刑和變相肉刑，以及其他符合“劇烈痛苦標準”的方法；另一方面，又列舉毆打、電擊、餓、凍、烤和長時間剝奪睡眠等虐待方式[4]169，191。

第三，《監察法》中的非法方法在認定時側重于是否違反禁止性規定的外在標準，而沒有明確引入內在的權衡尺度，沒有明確涉及裁量排除的問題。《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對部分非法方法采用的是“外形+內核”的復合標準，如按照《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條、第3條要求，采取毆打、違法使用戒具等暴力方法，或者采取變相肉刑的惡劣手段，以及采用暴力或嚴重損害本人及近親屬合法權益相威脅方法所獲取的口供，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遭受難以忍受的痛苦從而違背意愿作出的供述，均應排除。在這里，外形就是明確列舉到的毆打、威脅等，內核是對供述自愿性的侵害，《監察法》中根本未提及自愿性標準。

(二)對不同類型證據排除標準的要求

《監察法》中證據排除規則沒有明確區分不同類型證據的排除標準。

首先，《監察法》中的非法證據主要限于非法言詞證據。從《監察法》第33條第3款“非法方法”表述看，該條證據排除規則主要適用于言詞證據，因為實物證據通常無違反《監察法》第40條規定使用非法方法獲取的問題，即主要涉及違反法定取證程序的問題。《監察機關監督執法工作規定》對不符合法定程序收集的實物證據如何排除仍不明確，只規定瑕疵證據需要補正、解釋的，應當予以補正、解釋。而《刑事訴訟法》專門規定非法實物證據的排除問題，并規定不同于非法言詞證據的排除標準：“不符合法定程序”“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且“不能補正或合理解釋”。顯然，這是一個相當嚴格的標準，該條規定甚至被人戲稱為“非法實物證據不排除規則”。但《監察法》不直接規定非法實物證據的排除標準，似乎在態度上更為保守。

其次，《監察法》中對非法言詞證據的排除要求整齊劃一。根據《刑事訴訟法》第56條規定，刑事訴訟中的非法言詞證據在類型上僅限于被追訴人供述、證人證言和被害人陳述三種，而且《刑事訴訟法》對口供和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設定不同的排除標準。具體表現為：(1)對應的“非法方法”不一致。對于口供，非法方法主要是刑訊、威脅和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等；對于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非法方法主要是暴力、威脅等。(2)口供和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非法方法中雖然均有“威脅”方法，但在威脅方法標準上前者有特定要求，即以暴力或者嚴重損害本人及其近親屬合法權益等進行威脅，而后者則沒有明確限制。(3)只針對供述設置重復性供述排除規則，而沒有規定重復性證言、重復性被害人陳述的排除問題。相比而言，《監察法》中所指的非法方法收集的言詞證據，包括一切言詞證據。同時，也未區分被調查人供述與證人證言等排除標準。

基于上述對比不難發現，《監察法》中的非法證據排除標準，不管是在對“非法方法”的要求方面，還是在證據類型對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影響方面，都不同于《刑事訴訟法》。

二、《監察法》中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成因

《監察法》是對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成果的立法固定，也是基于反腐敗斗爭關鍵性、嚴峻性以及國家治理現代化要求所進行的立法創新。毋庸置疑，《監察法》涉及職務犯罪調查取證部分，也吸收借鑒了《刑事訴訟法》中偵查取證的相關規定[6]。但是，《監察法》在構建證據收集與運用規則時，也需要兼顧一些特殊的考量因素，而正是這些因素決定了《監察法》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特殊性。

(一)職務犯罪案件調查的特點

由于職務犯罪的特殊性，辦案人員對口供嚴重依賴，從而形成“越依賴口供，非法取供可能性越大，非法取供表現形式越多，對非法口供越寬容”的惡性循環，而以更加明確、一致和嚴格的排除標準加以應對，增強排除規則的可操作性，可以形成對非法取供行為的更強震懾。口供是證明犯罪構成主觀要件的主要依據，而過度追求印證的司法實踐對以口供為中心的言詞證據有著更多需求，且客觀證據供給的嚴重不足也迫使辦案人員必須憑以口供為中心的言詞證據定案。再者，口供具有自我譴責效應，是國家治理腐敗犯罪的政治教育材料。為了減少監察調查阻力，立法者賦予監察機關廣泛的調查權限，設置秘密性和強制性較高的調查程序，這意味著對被調查人權利的克減。被調查人在這樣一個壓迫性極強的訊問環境中，很容易作出“服從型虛假口供”[7]。實踐中，有的被調查人為了躲避紀委監委的“壓力”，不惜編造供述，希望盡早進入刑事程序，以便脫離留置狀態、獲得律師辯護。因此，在監察取證規范尚不完善、人權保障機制受限的情況下，有必要針對非法言詞證據尤其是非法口供，提出比《刑事訴訟法》更高更嚴的排除要求，這樣至少能在形式上強化監察調查程序的正當性，有利于監察機關更為積極、主動、規范地行使調查、處置職權[8]。

(二)對實物證據客觀性及其證明價值的倚重

一般認為，違反法定程序不會影響實物證據的真實性[3]51。許多物證、書證具有唯一性，如果一概排除，會嚴重影響懲罰犯罪[9]。這是因為實物證據是客觀存在的物體，而非主觀言語，其內容相對固定。實物證據可以印證言詞證據的真實性，在指控證據體系中起到不可替代的支撐作用[10]。如果僅有言詞證據之間的相互印證，證據體系的充分性和確實性將大打折扣。言詞證據雖然通常是能直接證明案件主要事實的直接證據，但卻帶有極大的真假混雜性，在職務犯罪案件中尤其如此。一方面，在職務犯罪案件中，部分行賄人為了爭取從寬處理，胡亂捏造行賄事實，如果沒有實物證據的支撐，很容易造成冤假錯案；另一方面，諸如貪污受賄等常見職務犯罪案件屬于典型的無被害人案件，即便行賄人承認罪行，但受賄人堅決否認，在沒有實物證據的情況下，也很容易使案件陷入調查僵局[11]。

事實上，上述《刑事訴訟法》中對非法實物證據排除設置非常嚴格的標準，使司法實踐中排除非法實物證據的案件極為罕見。之所以如此，就是實物證據既可靠又重要，即便違反法定程序收集，也不能輕易排除。這種立法選擇與我國長期存在的重視實體公正、忽視程序公正的觀念有關。主流觀點認為，對人權的保障和程序公正的追求，應該與我國當前的犯罪治理能力相適應，專門機關和社會大眾還接受不了僅因為程序違法而排除證據進而放縱犯罪，特別是排除那些可靠性已經得到保障的非法實物證據。而在監察調查取證中，對懲治職務犯罪實體公正的追求，既有上述觀念的支撐，還有反腐敗政策的強力支持[12]。此外，與非法言詞證據相比，非法實物證據的收集一般并不直接侵害被調查人的人身權利，僅具有違法性而不具有侵權性，因而排除非法實物證據的權利救濟、人權保障意義不如排除言詞證據明顯。

(三)立法技術方面的原因

第一，《監察法》自2016年10月開始立法準備，到2018年3月正式通過，時間上相當倉促。在時間緊、任務重的情況下，對非法證據排除的“兩法銜接”問題缺乏深入推敲，最終采取“宜粗不宜細”的立法方針，沒有對監察非法證據排除問題作出詳細規定，從而出現與刑事訴訟中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不協調的問題。

第二，從《憲法》《監察法》對監察機關及監察調查活動基本定位看，監察機關屬于政治機關，監察機關的證據收集與活動不屬于刑事訴訟活動。因此，雖然《監察法》第33條第2款明確要求“監察機關在收集、固定、審查、運用證據時，應當與刑事審判關于證據的要求和標準相一致”，但該款并沒有要求“應當按《刑事訴訟法》的規定進行”，甚至也不是“應當與刑事訴訟關于證據的要求和標準相一致”。而《監察法》規定的調查取證程序，與《刑事訴訟法》偵查取證程序相比也有諸多差異。也就是說，“與刑事審判關于證據的要求和標準相一致”側重并凸顯的是“以審判為中心”，相一致的要求只是證據法的一般原則和基本要求，而不是具體的證據規則，更不是具體的證據法條，《監察法》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特性蘊涵在這樣的立法理念中。《監察法》第33條第3款規定的非法證據排除結果是“不得作為案件處置的依據”，這里的“處置”專指監察機關依據監督、調查結果依法作出處理或處分[13]。這說明，該款也只是用以調整監察調查階段非法證據的排除活動，并未著眼于與后續刑事訴訟中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銜接。

第三，刑事訴訟中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是由《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共同體現的，《刑事訴訟法》中專門規定非法證據排除的條文有5條，非法證據排除具體細則體現在相關司法解釋中，兩項有關非法證據排除專文相加多達57條。而《監察法》對非法證據排除規定只有一條，而且目前尚無公開頒布實施細則。《監察機關監督執法工作規定》中也僅有對《監察法》第33條第3款解釋一條內容，但從該條規定的具體內容看，盡管有協調監察與刑事訴訟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意圖，但條文內容簡略、概括性強，與刑事訴訟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差異更加明顯。

三、分階段運用：不同標準的應對

(一)“證據一體論”的缺陷與分階段運用的提出

對于《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排除非法證據標準規定的不一致問題，有觀點認為，“根據‘證據一體’理論，對于《監察法》規定不夠全面具體的，堅持‘未盡事宜一律參照《刑事訴訟法》’；對于《監察法》做出更嚴格規定的，堅持‘就高不就低’”[14]，主張監察機關和司法機關同時運用“兩法”中的排除非法證據規則。表面上看，這一理論解決了排除非法證據標準不一致的問題，而且通過兼顧兩種標準使得排除范圍更廣泛、更有利于保障人權。但是，監察調查取證活動不是刑事訴訟活動，直接要求監察機關“未盡事宜一律參照《刑事訴訟法》”是否合適？而如果在刑事訴訟階段按照“就高不就低”原則適用排除非法證據規則，將必然導致規則適用的混亂，表面上提高標準似乎更有利于實現程序公正，事實上會進一步增加職務犯罪案件非法證據排除的阻力。

另外，“證據一體論”的解讀有違立法原意。如果按照“證據一體論”“未盡事宜一律參照《刑事訴訟法》”的理解，就會與立法意圖背道而馳，不僅不會解決問題，反而會制造更多的問題。事實上，按照“監察機關調查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適用國家監察法，案件移送檢察機關后適用刑事訴訟法”[15]頂層設計，監察調查案件的非法證據排除標準應分階段確定，即在監察調查階段適用《監察法》排除標準，案件移送檢察階段適用《刑事訴訟法》排除標準。具體而言，在案件移送前，監察機關根據《監察法》取證程序規定(特別是第40條取證禁止性規定)來判定證據的合法性，如果存在用“非法方法”收集證據，則根據第33條第3款之規定予以排除，不作為案件處置根據；在案件移送后，檢察機關在具體排除標準上“應當與刑事審判關于證據的要求和標準相一致”，即按照《刑事訴訟法》標準判定證據合法性，以此作為定案根據，但絕對排除或裁量排除非法證據不作為定案根據。

(二)分階段運用的正當性

分階段運用不僅可以避免規范適用層面的直接沖突，而且更加契合我國非法證據排除“全程排除”理念。與美國刑事案件非法證據排除只存在于審判環節不同，在層層把關訴訟模式下，我國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強調全程排除，及時補救，每一個階段都有排除非法證據規則的適用[16]1044。在監察調查活動不是刑事訴訟活動的特殊情況下，職務犯罪追訴過程的階段性更加明顯。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在各自程序中都負有排除非法證據的權力和責任，分階段運用排除非法證據標準很有意義。

首先，在監察調查階段適用《監察法》標準，可以充分考慮監察調查的特殊要求。對監察機關“更高標準”要求，能夠確保證據符合刑事訴訟標準，保證案件“訴得了，判得下”[1]。也就是說，監察機關按照《監察法》標準排除非法證據，不僅可以有效對接刑事證據標準，確保監察調查和處置的合法性，而且用“更高標準”作為排除非法證據標準，也有利于緩解檢察機關排除非法證據的現實壓力。

其次，分階段運用方式，可以充分考慮檢察機關適用《監察法》標準的難度。在司法實踐中，排除刑訊獲取口供依然非常困難，更不用說去尋找那些排除不存在刑訊等絕對排非情形，單純因采用欺騙、引誘等方法取證而導致證據排除的案例[17]。在制定《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過程中，制定機關曾經試圖通過進一步明確疲勞訊問等標準，進一步推進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嚴格落實，但因阻力重重，最終還是刪除了草案中的相關規定。而《刑事訴訟法》相對寬松的排除非法證據規則尚且遭遇“雖令不行”的尷尬，在這種情況下，讓檢察機關適用更加嚴格的標準，顯然不切實際。

最后，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分階段運用，維護了刑事訴訟法制的統一性。如果按照“證據一體論”觀點，在刑事訴訟中仍然適用《監察法》標準，將導致兩套排除非法證據標準并行于刑事司法實踐:一套是專門針對監察機關調查的職務犯罪案件，另一套是專門針對公安機關偵查的刑事案件。從比較法視角看，很少有國家會根據案件類型并行兩套非法證據排除標準，因為這將極大影響司法統一。非法證據排除絕不是單純的程序問題，有可能直接影響到案件的實體處理。如果標準多元，相同性質的違法行為，在此類案件中由于排除非法證據而被裁決無罪，而在彼類案件中卻被定罪處罰，會直接影響刑事法治基本原則，如罪刑相適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也會破壞被追訴人及社會大眾的個案公正感。

四、標準差異的不利影響及其克服

(一)標準差異的不利影響

盡管分階段適用排除非法證據標準，可以部分排除因標準差異造成的規范沖突，但是兩種排除非法證據標準依然存在一些負面影響。

首先，容易導致立法精神的抵牾。從刑事訴訟非法證據排除制度的發展歷程看，早期確立的排除非法證據規則主要是基于確保供述真實性、防范冤假錯案的考慮，隨著刑事程序法治的發展，更加注重其人權司法保障、維護程序公正的價值[18]65-70。而《〈監察法〉釋義》對排除非法證據規則功能解讀可以概括三點：一是防止錯案，二是防止影響懲治腐敗的效率，三是避免國家賠償。相比而言，《監察法》中的排除非法證據規則，表面上針對非法取證行為，實質上更為關心的是證據可靠性問題[18]62-63。既然《監察法》排除非法證據規則側重證據的可靠性，那么具有可靠性的非法證據也就很難在監察階段被排除。監察機關的排除理念很有可能傳導至刑事訴訟階段，影響到刑事訴訟準確適用排除非法證據規則。

其次，標準不一，銜接不暢，救濟不力。《監察法》對非法言詞證據的排除范圍更寬泛，諸如疲勞審訊、欺騙、引誘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證據。而在《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中并沒有被明確列舉，這將導致實踐中在監察階段可以依法排除的非法證據，在進入刑事訴訟階段后反而無法被有效地強制排除。更嚴重的是，監察階段沒有賦予被調查人足夠的申訴和救濟途徑，律師無法介入，很難提出排除非法證據的申請。在案件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后，犯罪嫌疑人有機會實現訴訟權利，而申請排除非法證據所依據的法律規定卻發生改變，原本明文規定排除的非法證據被模糊化，原有絕對排除變成裁量排除甚至不排除，這不利于對被追訴人權利的救濟。

再次，《監察法》“模糊化”標準，增加了權力怠用空間。《刑事訴訟法》中排除非法證據規則已經比較完善，排除非法證據標準也相對具體，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如果監察調查時直接適用《刑事訴訟法》中的排除非法證據標準，更容易規范排除非法證據主導權的行使。但《監察法》規定有別于《刑事訴訟法》，其比較籠統的排除非法證據規則缺乏可操作性，很容易導致實踐中對非法方法及非法證據的判斷，進而導致應當排除的非法證據難以排除。

最后，標準越高，越脫離實際，越難執行。事實上，監察機關因為標準不一致，很有可能濫用規則，“就低不就高”，即對于按照《監察法》應當排除但按照《刑事訴訟法》不被排除的證據，如引誘、欺騙獲取的供述，依然提供給檢察機關，導致相關證據暢行無阻。而檢察機關既不能對監察機關進行程序制約，又無權通過提出糾正違法建議等監督監察機關。

(二)可能的克服路徑

考慮到法的安定性和修法成本，在短期內不可能修改完善《監察法》情況下，克服排除非法證據標準差異的不利影響，關鍵在于促使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形成共識和合力，在實施機制層面尋求對策。

首先，對于監察機關而言，應在遵循《監察法》排除非法證據標準前提下，在操作層面參考《刑事訴訟法》標準，充實監察標準的內涵，促進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內在統一。必須說明的是，在操作層面參考《刑事訴訟法》標準是一種內在要求，而不是回到“證據一體論”的混合路徑，也不是直接采用《刑事訴訟法》的排除非法證據標準。區別在于，監察機關在“更高更嚴”要求定位前提下，針對個案中存在的非法證據認定問題，參照《刑事訴訟法》排除非法證據標準，在規范與事實中找到平衡點。

實際上，《〈監察法〉釋義》在解釋“刑訊逼供”時運用的“劇烈痛苦標準”，就是要求在實踐中參照《刑事訴訟法》標準來排除非法口供。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權威解讀也特別強調《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的參考價值：一是基于該規定是由中央深改組審議通過的，權威性較高；二是該規定明確的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特別針對重大冤假錯案件反映的突出問題，符合《監察法》對排除非法證據規則的功能定位；三是該規定符合實踐需求，可操作性更強[19]。從實踐情況看，刑訊逼供、特定的威脅、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方法收集的非法證據和重復性供述問題，是監察調查階段急需解決的問題，也最有可能導致冤假錯案。因此，在《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中明確要求強制排除的非法言詞證據，其實也應該是監察機關予以強制排除的證據。而且監察機關在排除非法言詞證據時，適當引入“自愿性”內在判斷標準，不僅會使決定更加必要、準確，也有利于轉變監察調查階段言詞證據收集的強制性。

其次，對于檢察機關而言，針對未達到《刑事訴訟法》標準但達到《監察法》標準的非法證據，可以考慮“柔性排除”。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司法機關主動棄用非法證據，或接到排非申請后撤回有關證據，即為“柔性排除”[16]1044。盡管《刑事訴訟法》沒有剛性要求排除以引誘、欺騙方法獲取的非法證據，但調查人員以非法利益進行引誘、欺騙收集的證據，仍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違背實質真實原則和職權信賴理念，仍有排除的必要性。“柔性排除”的優勢在于，通過棄用或撤回證據實現排除效果，無須運用嚴格的證明機制，正式作出排除非法證據決定，側重考慮的是可操作性和實際效果；還可以減緩體制因素帶來的壓力，不需要作出明確的涉他評價即可產生排除實效。

應當注意，雖然“柔性排除”通過司法制約避免《監察法》標準被架空，但不等于司法機關直接適用《監察法》標準。司法機關應該在《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尋找“柔性排除”根據，而《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的彈性條款和裁量排除規范，也為“柔性排除”提供了空間。同時，適用“柔性排除”也應以排除刑訊逼供、威脅、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方法收集的非法證據為主，這是由我國強制取供機制和監察調查實踐決定的。監察階段證據合法性調查程序的不完善和依申請排除機制的缺失，決定了“柔性排除”的現實必要性。“柔性排除”不只是檢察機關排除非法證據的重要方式，也應當成為監察機關案件審理部門排除非法證據的主要方式。

結 語

《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差異，是國家監察體制改革的產物，如果立法者將監察調查納入《刑事訴訟法》調整范圍，就不會有排除非法證據標準不一致問題。短期內修改《監察法》是不現實的，“兩法”不同的排除非法證據標準將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并存。而從長遠看，伴隨著監察調查法治化程度的提高以及“兩法”銜接機制的進一步完善，排除非法證據標準會逐漸趨于一致，以實現“兩法”排除非法證據標準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