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曉,藍 江
(南京大學 哲學系,南京 210023)
《資本論》第二版第一章第三節“價值形式”說的就是“交換價值”。作為一本經濟哲學著作,必須要清楚地闡述復雜的價值形式,所以《資本論》提到“商品的價值對象性不同于快嘴桂嫂,你不知道對它怎么辦。同商品體的可感覺的粗糙的對象性正好相反,在商品體的價值對象性中連一個自然物質原子也沒有。因此,每一個商品不管你怎樣顛來倒去,它作為價值物總是不可琢磨的。但是如果我們記得,商品只有作為同一的社會單位即人類勞動的表現才具有價值對象性,因而它們的價值對象性單純是社會的,那么不言而喻,價值對象性只能在商品同商品的社會關系中表現出來。我們實際上也是從商品的交換價值或交換關系出發,才探索到掩藏在其中的商品價值。現在我們必須回到價值的這種剝削形式”[1]61,價值的表現形式叫作“交換價值”。由此,馬克思展開了“價值形式”的幾種表現的敘述:A.簡單、個別或偶然的價值形式;B.總和的或擴大的價值形式;C.一般價值形式;D.貨幣形式。通過對價值形式的分析,馬克思解釋了貨幣的起源,即作為商品交換最后產物的貨幣,是資本發展的最初表現形式。
當今西方出現了重塑價值形式的熱潮,認為價值形式在馬克思理論中的重要性沒有被后來所認知,而導致這種被忽視的態度的原因首先來自馬克思本人。馬克思在《資本論》德文第一版《序言》中指出:“對價值實體和價值量的分析,我已經盡可能地做到通俗易懂。對價值形式的分析則不一樣,他是很難理解的,因為辯證法比在最初的敘述中強烈得多。”[2]也就是說,在第一版正文對價值形式的分析中,馬克思采用的是他改造過的黑格爾的辯證法。然而當他的醫生朋友庫格曼和恩格斯看后,都建議出于為大多數人的閱讀考慮,應該把這一部分變得通俗一些。馬克思接受了恩格斯的一些建議,在堅持了這部分辯證敘述的基礎上,在后面附了一篇盡可能相對簡明易懂的《價值形式》附錄,同時按照章節區分加上了小標題,以方便那些不擅長辯證思維的讀者跳過正文中價值形式的部分,直接閱讀附錄。后來在1872年第二版正文中,馬克思結合第一版的兩部分敘述進行改寫,成為今天通行版本中的《資本論》第三小節“價值形式或交換價值”。而之后的《資本論》第一卷法文版、俄文版、英文版、德文第三及四版都采用了德文第二版的內容。所以,注重價值形式的學者認為,馬克思的改寫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價值形式中豐富的辯證法思想,導致后來讀者對馬克思價值形式內容的無視或者采取一種教科書式的理解方式。由此,他們認為有義務重新解蔽這部分本真的豐富內容、重塑價值形式,因為他們認為價值形式是理解資產階級結構的重要途徑,由此為摧毀資產階級拜物教提供支持。從“價值形式”一節出發,魯賓、索恩-雷特爾、新馬克思閱讀、新辯證法運動等提出了“實在抽象”。立足于資本主義的商品交換行為,他們認為商品、貨幣現實地抽象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商品之所以可以交換是因為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通過抽象勞動時間,所有活生生的締約人都抽象化了。這樣的抽象讓被交換的東西從表象上看成為了物自體。社會關系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客體的物的特征的總和。商品拜物教的概念恰恰就是這種必然的抽象過程”[3]507。
爭論最早開始于1927年魯賓對價值形式的重視,其核心思想體現在《馬克思價值論文集》之中。首先,魯賓認為“馬克思《資本論》第一章第三節中沒有繼續對價值形式進行解釋,而且很快地過到了價值形式的演變形態,單一地論述了各種價值形態:偶然的、擴大的、普遍的和貨幣形態。這些包含在每一個馬克思理論的不同的價值形態,遮蔽了價值形式本來的意義”[4]114,所以魯賓要重塑馬克思價值形式理論中的本真思想。那么,重塑價值形式的重要性是什么呢?魯賓認為“政治經濟學理論處理的是一定的社會經濟形式,確切說是資本主義商品經濟”[4]1,也就是說,“政治經濟不分析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物質技術方面,而是分析他的社會形式(social form)也就是組成資本主義經濟結構的生產關系總體”[4]2,由此,它是對經濟結構中的人與人之間生產關系、社會關系的探討。魯賓認為馬克思正是在商品拜物教中向我們闡明了這種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特征,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物所抽象。然而,魯賓認為僅僅停留于現象的描述層面還沒有挖掘出馬克思拜物教的豐富內涵,他認為馬克思還深入解釋了為什么在商品經濟中,社會關系必然要通過物與物的關系來表現,這是因為商品經濟的結構形式賦予了物這種權力和特定的社會屬性。那么,這種客觀的社會結構的基礎又是什么呢?魯賓指出,“勞動產品的價值形式不僅僅是最抽象的,而且也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產品采用的最普遍的形式”[4]114,所以他認為“價值形式是馬克思價值理論的基礎”[4]114。魯賓主要吸收了黑格爾的形式即內容的思想資源,不同于那些從各種價值形式入手來討論價值的觀點,他明確指出“價值形式(Werth form)不意味著價值在它的發展過程中獲得的各種形式(例如,偶然的、擴大的、普遍的價值形式),而是價值本身,它被認為是勞動產品的社會形式。換句話說,這里我們在頭腦中的不是多種多樣的‘價值的形式’(forms of value)而是‘作為形式的價值(value as form)’”[4]112,也就是說,形式必然是從內容中發展出來的,是包含著內容的形式,所以價值形式本身就是包含在價值中的。那么價值形式如何可以包含在價值概念本身中呢?由此,魯賓區分了價值形式和交換價值,認為價值形式是“還沒有獲得具體形式的社會形式”[4]116,而交換價值是“已經具有一個具體的、獨立形式的社會形式”[4]116,正是價值形式才使得價值轉化為交換價值。綜上,可以看出,魯賓深刻地看到了正是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導致了拜物教,超越了當時教科書對于生產力的決定地位的強調,并且區分了價值和交換價值,帶著強烈的黑格爾辯證法的自我運動色彩來解讀馬克思的價值形式。然而必須指出,魯賓雖然看到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重要性,但是并未讀懂在馬克思那里價值以交換價值的形式而表現出的社會歷史分工的背景,由此,魯賓必然不能理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整個私有制社會矛盾發展的結果,從而也不能理解其特殊性。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隨著德國經濟奇跡般的繁榮,政治上進行民主化改革,以及相應的福利和國家制度的建立使得國家的合法性逐漸確立,在此種社會背景下,資本主義拜物教問題的急迫性又一次擺在知識分子面前。與此同時,20世紀60年代在聯邦德國青年中興起的馬克思主義學習熱潮(主要重塑了對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解讀思潮,以及當時對勞動價值論的爭論),亟待以一種哲學角度對價值進行回應,在此背景下,20世紀60年代后期,巴克豪斯、萊希爾特等領導的新馬克思閱讀依托法蘭克福批判理論,開始重新討論價值形式。他們所要探討的正是價值的社會內容為何采取了貨幣這樣的價值形式,認為對價值形式重要性的認識,正是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最大超越,并批判恩格斯“將馬克思‘簡單循環’理論作為‘簡單商品生產’理論”[5],認為這種歷史邏輯的敘述,遮蔽了從價值實體向價值形式過渡的辯證法思想,而他們認為價值運動發展過程是邏輯必然性而非客觀歷史規律的發展,認為在馬克思那里“歷史和系統的環節都是被中介的,歷史過程本身也被看成是一種邏輯上的從一個結構到另一個結構的必然過渡”[3]506。新馬克思閱讀的學者們認為,價值形式蘊含了主客體統一的辯證法,實現了觀念性和現實性、主體和客體、個體性和社會性的統一,也指出正是因為“有直接運用于貨幣理論的語境中的‘一般意識’以及‘社會觀念’的中間環節,從中可以推斷出,社會勞動的‘主觀—客觀’形式概念和‘思想與存在的統一’概念的共存并非偶然”[5],作為一個政治經濟范疇,它貫穿于“真實抽象”之中,這種真實抽象正是來自索恩-雷特爾,指的并非是個體主觀頭腦中的幻想,而是當下資本主義商品—市場經濟中交換行為發生的客觀抽象,是觀念性和現實性的統一。直接立足于價值形式發生的客觀場域——資本主義社會交換體系,他們指出,正是在這種發達的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社會中,構建了需要的體系,形成了人的普遍社會交往,個體勞動通過交換和社會勞動相互勾連,從而達到個體性和社會性的統一,而勞動又是主體性的彰顯,由此也達到了主體性和客體性的統一。基于此,才可以理解貨幣這一價值的實現形式作為具體化的政治經濟學范疇不只存在于觀念中,而且是現實存在的。然而,他們認為《資本論》第一版中的價值形式內容被改寫后,“無數的研究者都忽視了勞動價值學說將貨幣作為貨幣來研究并因此創立一個專門的貨幣理論的要求……勞動價值理論的基本概念只有在他們把握了貨幣理論的基本概念之后才可以理解”[3]45,所以,“首先必要的是‘交換價值的體系化和百科全書式的分析’,也就是對一種真實抽象的理論的擬定”[5]。由此可以看出,他們看到了資本主義商品市場交換體系的“一”對“多”的抽象,也看到了其背后抽象勞動形成的原因,即在資本主義充分分工的背景下,個人的勞動都是片面的,必須要通過其對象化的物在市場上進行交換這個中介才可以間接得到實現。所以,在這種歷史性生存的現實社會關系下形成了一種客觀的抽象勞動。然而,這只是在邏輯層面上停留于價值形式的完成,即在貨幣基礎上探究資本主義的矛盾,而沒有從流通領域進入生產層次進行探究,終究不能解釋抽象的人類勞動本身是如何歷史性生成的這一問題,由此也不能明白,資本主義作為私有制社會的最高階段,是其內在固有的客觀矛盾不斷發展的客觀結果,而他們最終只能走向這種抽象權力建構的人本主義物化批判。
20世紀80年代英語學界的新辯證法運動繼續前兩者的思路,開啟了關于價值形式的第三次討論高峰。其指出“馬克思自己并不清楚他是如何利用黑格爾的,而這導致的結果是《資本論》在如下兩種范式之間猶豫不定:來自黑格爾的體系辯證法與來自李嘉圖(和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自然主義”[6]中文版序,認為按照黑格爾的體系辯證法進行重建,才能澄清馬克思著作的邏輯結構,即馬克思不是按照歷史先后順序產生概念的順序,而是根據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內在的邏輯結構。實際上,馬克思那里的辯證法看起來是由結構中的位置決定的,實則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是在以社會歷史過程做鋪墊情況下形成的,并且有唯物史觀的方法論做基礎,這是科學抽象。這種科學抽象只有建立在社會歷史客觀過程上,才會在資本主義結構中從抽象到具體,穿透經驗而直達本質層面,這種思維中的具體才是真正體現其本質的具體,才能發現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性。在這種誤解下,他們“采用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一個相對較新的趨勢,該趨勢將馬克思‘價值形式’觀念置于批判的中心位置”[6]14,阿瑟認為“資本主義體系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包含邏輯諸關系。這是因為我特別強調交換——從商品異質性中抽象——的方式,并將商品看作普遍性即價值的實例。這種交換方式與思想抽象力運作的方式是相同的,他產生了與邏輯諸形式相同的結構,即價值形式”[6]10,所以,價值形式就是“交換諸形式的發展——而非被交換所規定的內容——被看作資本主義經濟的主要決定要素……黑格爾對于價值形式理論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參考”[6]14-15,因為“資本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對象,它以交換中真實的抽象過程為基礎,這種交換中的真實抽象與黑格爾以思想抽象力分解和重建現實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同的”[6]10。也就是說,亞瑟直接從資本主義的商品概念出發,將焦點放在了交換價值上,認為商品代表了人的抽象的實現,把使用價值當作前提,由此必然忽視矛盾的線索。
由此看來,西方這三次對價值形式的討論熱潮的最大問題就是,一方面,他們割裂了《資本論》第三小節和前兩節之間的關系,只說價值形式,強調價值形式的自我運動,但是不把價值形式往勞動方向拉近,不能指出生產勞動過程中的歷史矛盾運動只是交換價值本身的單線運動,從交換價值到貨幣到資本,資本就是最兇惡的交換價值。另一方面,他們只是看到了現實的物化,急于進行物化批判從而進行反轉,但是卻沒有透過經驗層面指出物化究竟是如何成為生產過程的結果的,是如何在資本關系矛盾的生產和再生產中被生產出來的。所以現在就要提一個問題:馬克思是不是只是單一維度的交換價值呢?我們帶著這個問題進入馬克思《資本論》及其手稿,以求呈現馬克思的思想原貌。
馬克思明確區分了交換價值和價值。什么是價值呢?“現在我們來考察勞動產品剩下來的東西。它們剩下的只是同一的幽靈般的對象性,只是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的單純凝結,即不管以哪種形式進行的人類勞動力耗費的單純凝結……我們已經看到,在商品的交換關系本身中,商品的交換價值表現為同它們的使用價值完全無關的東西。如果真正把勞動產品的使用價值抽去,就得到剛才已經規定的它們的價值”[1]51,也就是說,價值一定反映的是社會關系,交換價值雖然也是關系,但是它反映的一定是交換領域中的交換關系,而價值這種關系,反映的不僅僅是交換價值關系,更重要的是隱藏在社會中最根本的社會關系,即生產關系、生產過程中的勞動關系,所以交換價值只是價值的表現形式,由此,不同于《資本論》第一版還未區分交換價值和價值,馬克思在第二版中明確指出了商品的兩個因素是使用價值和價值。認識到這種區分很重要,因為一旦把兩者等同的話,人們就只會關注交換價值本身,而不會看到價值背后蘊含的更深層的商品的內在矛盾關系。由此就不難看出,注重對資本論第一版研究的新辯證法閱讀學派,一定不會認識到交換價值是價值的表現形式,從而專注于現實抽象。所以,如果只是單一地從交換價值、交換價值的平等性來探討,便不會把握矛盾的線索。而馬克思明確指出:“要生產商品,他不僅要生產使用價值,而且要為別人生產使用價值,即生產社會的使用價值……要成為商品,產品必須通過交換,轉到把它當作使用價值使用的人的手里”[1]54,所以這里面有使用價值和價值之間的矛盾,自己生產的商品,本身要成為別人的使用價值,而生產者卻把它當作價值。所以商品一定有二重性之間的矛盾。商品的這種兩重因素來自勞動的二重性,這是“理解政治經濟學的樞紐”[1]54,由此可以看出,不同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立足于經驗層面,馬克思是在社會歷史的全新場域中,從勞動二重性角度觀察商品,“各種使用價值或商品體的總和,表現了同種多樣的、按照屬、種、科、亞種、變種分類的有用勞動的總和,即表現了社會分工。這種分工是商品生產存在的條件,雖然不能反過來說商品生產是社會分工存在的條件”[1]55,但是馬克思是在社會歷史背景中的社會分工條件下來分析商品關系的。這看似是商品交換問題,而實際上是生產關系引起的社會分工條件下的勞動交換;交換之所以可能是因為勞動,更深一層是因為商品生產者之間的社會勞動分工。“在產品普遍采取商品形式的社會里,也就是在商品生產者的社會里,作為獨立生產者的私事而各自獨立進行的各種有用勞動的這種質的區別,發展成一個多支的體系,發展成社會分工”[1]56,而像魯賓、索恩-雷特爾、新馬克思閱讀、新辯證法等都是直接從資本主義商品的角度觀察商品,直接使自己落入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窠臼,所以他們把商品直接等同于交換價值。而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并不是關注商品之間交換的量的關系,而是對已經發生的交換本身背后的社會內在機理進行分析,“各種勞動化為當作它們的計量單位的簡單勞動的不同比例,是在生產者背后由社會過程決定的”[1]58,正是在這種社會勞動分工體系下,“比較復雜的勞動只是自乘的或不如說多倍的簡單勞動,因此,少量的復雜勞動等于多量的簡單勞動。經驗證明,這種簡化是經常進行的。一個商品可能是最復雜的勞動的產品,但是它的價值使它與簡單勞動的產品相等,因而本身只表示一定量的簡單勞動”[1]58。
由此可見,馬克思的主要任務是揭示資本主義的本體論基礎——矛盾運動,矛盾就是資本主義的本質特征,資本主義內在固有的本質矛盾,最后一定走向資本主義內在的不可避免的危機。而從交換價值的現實抽象的單一維度進行批判,只能是一種人本主義的物化批判。
沿著上述思路便能清楚地看到,不能把這一節單獨當作價值形式,而是要從價值形式的背后發現價值。所以馬克思在“簡單價值形式的總體”中說:“一個商品的簡單價值形式包含在它與一個不同商品的價值關系或交換中。商品A的價值,通過商品B能與商品A直接交換而在質上得到表現……換句話說,一個商品的價值是通過它表現為‘交換價值’而得到獨立的表現的。在本章的開頭,我們曾經依照通常的說法,說商品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嚴格來說,這是不對的。商品是使用價值或使用物品和‘價值’。一個商品,只要它的價值取得一個特別的、不同于它的自然形式的表現形式,即交換價值形式,它就表現為這樣的二重物”[1]75,這里馬克思重新審視其之前混淆價值和交換價值的錯誤思想,專門強調使用價值和價值,其立足于社會分工體系,而不再立足于主體維度,強調勞動和勞動的關系。亞瑟等人從體系辯證法角度進行的解讀便沒有這種理解,所以才會把商品概念體現在交換價值、價值形式中,而“完全不同的勞動所以能夠相等,只是因為他們的實際差別被抽去,它們已被化成它們作為人類勞動力的耗費、作為抽象的人類勞動所具有的共同性質。私人生產者的頭腦把他們的私人勞動的這種二重的社會性質,只是反映在從實際交易,產品交換中表現出來的那些形式中,也就是把他們的私人勞動的社會有用性,反映在勞動產品必須有用,而且是對別人有用的形式中,把不同種勞動的相等這種社會性質,反映在這些在物質上不同的物即勞動產品具有共同的價值的形式中”[1]91,所以不是交換價值決定價值,而是價值決定交換價值。并不是商品本來沒有價值,交換之后才有價值,而實際上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才是最基礎的,建立在生產關系基礎上的社會分工是最基礎的,而在社會分工體系中已經內含著勞動量和社會必要勞動時間。
立足于社會分工,在馬克思那里,商品始終是以矛盾關系為基礎的,同時,馬克思進行了“商品的拜物教形式及其秘密”的思想闡釋。他指出正是人類勞動的等同性,才使得其對象性——勞動產品具有了謎一般的性質,所以“生產者的勞動的那些社會規定借以實現的生產者關系,取得了勞動產品的社會關系的形式”[1]89,也就是說,社會分工中的生產者的關系,變成了產品和產品之間的社會關系。所以商品的拜物教反映的是生產者之間的關系拜物、人類勞動的關系拜物。這已不是簡單的物化批判,而是不同于1857年和1858年所說的人與人的關系表現為物與物的關系,已經從人與人的關系變成了人類勞動和人類勞動的關系,更確切地說,是個人勞動和社會總勞動之間的關系變成了物與物之間的關系,每一個人都是拿自己的產品和整個社會相互交換,“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于: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1]89,這背后的社會條件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總之,商品拜物教根植于生產商品的勞動的社會性質。私人勞動者只有通過交換他們的勞動產品才能和他人發生社會關系,也就是說,只有通過這種商品交換,個人勞動才能成為社會勞動,所以個人勞動的社會關系必然表現為物與物之間的關系。但是這種關系并不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而是形成了普遍的社會交換,即交換關系是在已經形成社會支配形式的資本主義社會特定階段才產生的,在這一階段,不同的勞動本身所內含的質的因素已經被剝奪,即各種具體勞動的實際差別已經被抽象為人類總勞動所具有的共同性質,這種抽象勞動形成了商品固有的價值,所以不同勞動之間才可以進行交換,在商品交換時價值表現為交換價值。由此,資本主義時代勞動的社會關系必然是貫穿于商品和商品之間的關系。同時,馬克思還強調了這正是現實中真實發生的,所以這種拜物教是一種客觀的思維方式。“這種形式恰好形成資產階級經濟學的各種范疇。對于這個歷史上一定的社會生產方式即商品生產的生產關系來說,這些范疇是有社會效力的、因而是客觀的思維形式”[1]93。
由此可見,馬克思并沒有僅僅停留于經驗層面的單一交換價值,而是抓住了使用價值,馬克思看到了使用價值的重要性,即“使用價值有了進一步規定性。在這里,使用價值的形式規定本身,對于經濟關系的發展,經濟范疇的發展,成為本質的事情”[7]458。馬克思抓住了“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矛盾,通過對資本主義增值過程本質的分析解釋了人之所以受抽象控制的原因,而沒有僅僅停留于交換層面對受抽象統治的物化進行批判。
馬克思早已闡明他的批判絕不是單純的批判,而是立足于人類總體,推動社會發展的、推動歷史前進的批判。所以僅僅診斷資本主義內在矛盾導致其必然滅亡是不夠的,他定要站在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角度思考未來的自由王國,由此,對歷史內在必然規律的探討是必不可少的,這也就是馬克思廣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換言之,馬克思之所以能夠把資本主義復雜的秘密深刻揭露出來,是因為其奠基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內在矛盾之上,是在此基礎上深化發展的結果。
馬克思超越費爾巴哈的非歷史主義的方法論,經過1845年天才世界觀萌芽的洗禮,在1946年把一切都放到歷史發展的過程中衡量,這種方法拒絕以往就哲學的本質進行還原的思維方式(把人類歷史抽象為永恒不變的本體,拋開歷史過程和現實社會關系,于是有了費爾巴哈的抽象的人),而是把活生生的人放到歷史進程中;同樣,這種方法也揚棄了人的歷史由人的理性構造的思維方式,進而立足于現實社會生活和生活于其中的人的實踐。正是在此方法論指導下,馬克思利用生產力和交往關系的矛盾運動來解釋資本主義客觀歷史現實:在私有制下,生產力反而成了制約條件,工人的異化狀態等都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必然結果,由此可見,此時他已經不僅僅進行人本主義的外在人性批判,而是在歷史觀領域探究導致這種異化的歷史必然原因,由此展開對歷史發展內在規律的探究,“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8]544,開辟了“一條經由社會現實的總體來具體地理解人類歷史的道路”[9],由此可見,馬克思對歷史內在矛盾的把握,并不是像黑格爾那樣在理論內部,用思辨概念運演人類歷史從早期資本主義到機器大工業時代的社會形態的變化,也不是像經濟學家那樣從“人是機器的延長”的社會經驗層面的描述,“把私有財產在現實中所經歷的物質過程,放進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把這些公式當作規律”[8]155,脫離社會發展的歷史過程,得出資本主義永恒不變的結論。馬克思深入到當時代表大機器時代先進生產力的英國,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中透視歷史本質,詳細地闡述了其運動過程。由此,他才能立足整個人類發展過程,以總體性視角,把資本主義當作歷史發展的一個階段,從其歷史暫時性來理解資本主義并不是永恒存在的,它的產生、發展、興盛、滅亡都是其內在矛盾的必然結果。然而,其不同于前面的私有制的吊詭之處在于,明明本質是增值過程,但是這一價值增值過程又必須通過一般生產過程表現出來,現實中看到的都是工人使用機器進行一般的生產,但是表面上的一般勞動過程卻帶來了價值增值的結果。同時,這種生產絕非僅僅是資本在量上的增加,更是資本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生產過程不僅是資本的再生產過程,而且是作為資本的資本的再生產過程”[7]543。對這種內在生產關系的透視正是馬克思持有歷史唯物主義的武器,從物的產生、發展的過程洞察到歷史進程中的資本絕非一種自然實體而是一種關系。更甚之,這種抽象的自己的支配關系不是外在他人的建構,而恰恰是工人自己的勞動產物,這就是資本主義最大的迷惑性和意識形態欺騙性、虛假性。正是對資本主義的“人體”進行深刻解剖,才能更好地理解以往社會的“猴體”;正是在對歷史內在矛盾觀的把握中,馬克思才能對資本進行具體化和深化的闡釋,才能對資本主義現實經濟危機進行不斷深入探究,以期突破資本的必然王國的關隘,通過對資本界限的揭示,指出資本主義制度必然滅亡的歷史規律,即一般利潤率趨于下降危機。資本主義無法擺脫生產力發展的絕對限制,因為生產力是無限發展的,但是資本主義始終要把生產力發展限制在剩余價值增值范圍內,所以這個矛盾會在剩余價值生產中導致一般利潤率下降,這是生產力內在限度的表現。正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建立,才使得馬克思的研究具體深入到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并展開對私有制最高階段的內在矛盾的探索,逐漸建立剩余價值生產危機,進而揭示資本主義的界限和剩余價值的矛盾。換言之,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生產方式桎梏了生產力的客觀發展,生產本身遭遇危機,一般利潤率趨于下降,構成了資本主義永遠無法避免的矛盾,由此預示了資本的界限與滅亡。
然而,由于一方面缺乏對歷史本質矛盾的清晰認知,另一方面缺乏對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自覺運用,面對資本邏輯統治,當下在西方出現兩種反對思潮。一種是以哈維、朗西埃等為代表的外在的人本主義批判,從經濟學的物的層次進行批判,直接面對資本主義商品,陷入了古典經濟學家窠臼,從交換價值入手,只講財富分配不公和不公平導致斗爭,然而斗爭的結果僅僅是工資數量上的增多,背后的剝削關系、奴役關系仍是由看不見的手在內在支配。這種經驗性的方法論框架只能在現象上看到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而忽略了使用價值,拋棄了內在矛盾的線索,即忽視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同時也沒有宏大的歷史感作為依托,進而脫離歷史總體,單獨抽象地理解資本主義社會。另一派是以奈格里、克里夫、齊澤克等為代表的和現實運動聯系在一起的批判思路,這種思路只講階級斗爭,但沒有給階級斗爭以社會歷史觀的透視,因而只是政治學說,而不是科學的社會主義學說。而馬克思是在唯物史觀方法論前提下,從歷史發生學角度,把資本主義放到私有制的社會歷史過程中,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是從抽象到具體的矛盾上升的結果,代表了私有制社會矛盾發展的最終結果,當其內在矛盾已經無法化解時,終將內爆,這就是資本主義歷史合理性的限度。在歷史內在矛盾的推動下,這一抽象統治階段終將被歷史超越,過渡到自由王國,這是人類解放的希望,更是歷史客觀發展的必然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