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花 萍
(華東政法大學 文伯書院,上海 201620)
“以人為本”是現代法治的核心要義,也是彰顯我國法文化生命力和文化自信的根基。人是法律的本源和依歸,立法言語的人本構建是中國“特色法治文化”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黨的十九大提出的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時代任務。“法律人本”是個古老和陳舊的話題,但從語言形式角度探索法律人本之可能途徑的論著卻少之又少。本文擬從言語行為的視角,將立法言語行為視為動態的立法創制者與民眾之間雙向動態對話,把立法語言當作交際的表述過程,而不是靜態的描述結果。基于當下立法實踐,從“語謂行為”“語旨行為”和“語效行為”三個維度,探索人本立法的言語行為表述形式與手段,為當下法治話語體系的構建和立法效力的評估提供新的視角,其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語謂行為”是指語詞表述字面意義的行為,學術界也稱“言內行為”。“語謂行為”言語表述具有兩層含義:一層是語言層面的“表達”與“敘事”,另一層是話語層面的“展現”與“演繹”。也就是說,任何言語表述都不是純客觀的,而是具有“人學”概念的范疇,立法言語的表述無論在“文”(直接的語義)上還是“本”(潛在的語義)上,都無法排斥人的因素。“法律規范本身就是一個表述行為”[1],“一個法律條款就是一個表述”[2]。那么,在立法言語行為中,“人”的表述怎樣才能體現法律正義的“人本”因素呢?
首先,“人本”表述不同于“人為立法”,更不同于“人治”。“人本”表述的傾向性不意味著立法言語行為的不合宜和法條的不公正,而在于對人的關懷與尊重。以《武漢市中小學校安全條例》制定為例,制定初稿第1條規定:“為了保障學生的人身安全,加強中小學校安全管理,預防和處理學校安全事故,根據有關法律、法規,結合本市實際,制定本條例。”但此條例在最后通過時,制定機關把第1條規定中的“加強”一詞改為“規范”。看似簡單的詞語替換,其實透露出深層的立法文化。“加強”的含義是使之增強,強調的是相關主管部門強制性的權力;“規范”強調依規章標準執法,體現的是主管部門的責任[3]。語謂更易體現的是“從管理轉向服務”的立法理念,“表述”雖然具有傾向性,但傾向于“大眾利益”“以民為本”,是人本的,也是正義的,絕然不同于“人治”的傾向性。“人治”的核心是主觀性,代表的是統治者的個人意志;“人本”的服務對象是“民眾”,考慮的是集體利益。
其次,“以人為本”的立法表述,體現的不是立法言語的強烈情緒和態度傾向。立法言語表述以人為本,體現的是對人的關懷,是一種普遍的客觀情感,而不應該是“親者快、仇者痛”的敘說方式,法律的人本關懷也不應該是道德宣教。在我國,不論是新中國成立前的《中華民國憲法》,還是新中國成立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法律實踐中立法言語的“情緒”和“態度”傾向性都有所體現。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為例,第6條規定,社會主義公有制消滅人剝削人的制度,實行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第32條第2款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于因為政治原因要求避難的外國人,可以給予受庇護的權利;第45條第2款規定,國家和社會保障殘廢軍人的生活,撫恤烈士家屬,優待軍人家屬;第7條第3款規定,國家工作人員就職時應當依照法律規定公開進行憲法宣誓。上述條款內容中的“剝削”“避難”“庇護”“殘廢”“宣誓”等感情色彩過濃的言詞,飽含了對剝削制度的憎恨,對弱勢群體和尋求避難者的同情,對神圣對象的義正言辭或對忠誠對象的捍衛,但卻違背了立法“會話合作原則”:立法言語不能獨語,而要考慮受眾。《中華民國憲法》第138條規定,全國陸海空軍,須超出個人、地域及黨派關系以外,效忠國家,愛護人民;第8條規定,人民身體之自由應予保障,除現行犯之逮捕由法律另定外;第155條規定,人民之老弱殘廢,無力生活及受非常災害者,國家應予以適當之扶助與救濟;第132條規定,選舉應嚴禁威脅利誘,選舉訴訟由法院審判之。在《中華民國憲法》中,具有封建帝王色彩和政治意義的“效忠”“現行犯”等言語的使用,具有濃厚日常生活口語色彩的“殘廢”“威脅利誘”行文等,更加嚴重地違背了“會話合作原則”。
美國語言學家格賴斯(Greece)將“會話合作原則”歸納為“質”(不說假話)、“量”(所說話不多于所需要的信息)、“關聯”(所說的話與話題相關)、“方式”(簡潔、有條理,避免晦澀與歧義)四個方面。傾向性過于鮮明、陪義色彩過濃的言說方式,明顯地體現為“質”的不合適、“量”的過分和“方式”的不妥,有違“會話合作原則”。當法律被作為政治和道德教化工具,作為調整人們相互關系行為準則的功能時,其本身已經被異化,已經由人的工具變成人的枷鎖,這無疑是“反人本”的做法。
最后,立法言語的人本關懷,不應當采用“嚴肅與權威”少數專業者的語言,應該是大眾化的淺白語言。立法言語需要對民眾容納和包囊,而不是對民眾的忽視。那么,立法條款中是否應該使用專業度較高的詞,是否應該追求古語詞的簡練風格?筆者選取《中華民國憲法》第98條規定(“監察院對于中央及地方公務人員之彈劾案,須經監察委員一人以上之提議,九人以上之審查及決定,始得提出”),就此條款內容的言語風格,在大學生(非法學、非港臺學生)中進行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對于“之”字用法,98%的被調查者認為應該刪除其中三個“之”字,或將“之”字改為“的”字,這樣語言既淺白,也符合普通民眾的言語風格;只有2%的被調查者(一名古代漢語專業學生和一名哲學專業學生)認為“之”字可以接受(古代漢語專業學生認為引用古文言詞既簡練也顯嚴肅,能體現法律的權威性;哲學專業學生認為每一種文體都有自己的風格,存在即是合理,應該尊重而不是逃避)。對于“始得”兩字用法,76%的被調查者認為應該改為“方可”,13%的被調查者認為應該改為“才能”,8%的被調查者認為應該改為“方得”,這說明大眾對立法言語淺白性的追求。
清人吳鋌說:“立法應以中人為準。”法律不應該是“少數精英階層的法律”,應該滿足普通人的需要。法律語言不能是少數專業者的語言,而應該是大眾化的淺白語言,那種追求所謂的“嚴肅與權威”少數專業者的語言,在我國當代立法中應該摒棄。
“語旨行為”即表達說話者意圖的行為,學術界也稱“言外行為”。言語行為理論認為:“言則行,說話就是做事。”[4]例如,“我要準備考試”可能是一種“陳述”行為,也可能是“拒絕”(他人邀請)行為;“好冷”可能是一種“請求”(關窗或開空調)行為,也可能是一種“評價”(天氣)行為。到底作何種語旨行為理解,首先取決于說話者的意圖引導。合適的語旨行為有利于言語意圖實現,立法意圖的實現是法律文明與正義追求的最大效應。因此,合適的立法語旨行為既是法律正義與文明的要求,同時也是彰顯法律精神和法律文化的重要渠道。何謂“合適”的“語旨行為”?其衡量的外在形式是什么?言語行為理論家Searl(塞爾)提出,每一個語旨行為都有特定的語力,“語力”是語旨行為的力度體現,它背后潛藏著立法意圖,體現著言語行為的價值取向[5]。也就是說,語旨行為體現著立法意圖和價值觀,立法意圖的實現有賴于語旨行為模式的選擇及語力適合度的駕控。在追求和關注“人的發展”“人的平等”現代化法治建設的時代主題下,需要探索合適的語旨行為以傳達人本立法意圖、實現“言與意達”目的,而不是“言與意反”。
首先,從語旨行為模式看,立法言語之人本不意味著純粹或簡單的“賦權”,于立法中過多傾向用柔性的“賦權”語旨行為未必適宜。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以下簡稱《監察法》)為例,在《監察法》中,有31個“可以”類的“賦權”性語旨行為,占所有語旨行為的13%,如“可以報請上級監察機關管轄”等;有80個“應當”類的“賦權”性語旨行為,占所有語旨行為的39.2%,如“應當保密”等。可見,“賦權”類語旨行為所占比例較大,且多為一種含糊的語旨行為狀態。而“可以”的另一面是“可以不”,“應當”的另一面是“可以不執行”,其后果是給法的實施帶來多種空間,為權利的濫用和義務的推諉提供場所,這種人本關懷很難說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本”。立法人本的核心是在法律規范中體現尊重人和關懷人的情懷,在法律內容上體現對民眾權利的保障和落實,一味地“賦權”反映的是“不自由”或“權利缺失”狀態,體現的是法律對人本的呼吁,而不是法律人本的真正體現。
法國《人權宣言》規定,對于國家公權力機構來說,凡是法律未授權的,都是禁止的,對于公民個人而言,凡是法律不禁止的,都是允許的;法律制度的存在是限制公權力,但對于公民個人而言,法不禁止即為“自由”[6]。也就是說,公民的權利和自由天然具有正當性,不需要國家法律的授予,公民不需要了解自己可以從事什么活動,只要清楚哪些屬于自己不可從事的活動。我國《憲法》規定中存在大量“賦予”公民權利的語旨行為,似乎不符合“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的基本法律精神,其結果是有“限權”的嫌疑,而不是“賦權”的福音。例如,第16條第1款規定“國有企業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有權自主經營”,其表述的是對公民行使某項權利的“允諾”;第13條第1款規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其表述的是對公民權利的“確定”。權利本來是“自主”和“內在”的,如果以“允諾”或“確定”的形式“賦予”,傳達的是公民權利的“有限”,而不是權利被“保障”。同樣,對于公權力的“義務”表述也顯得不夠剛性和明確,使人有“公權力限制”不盡如人意的感覺。例如,第19條第4款規定“國家鼓勵集體經濟組織、國家企業事業組織和其他社會力量依照法律規定舉辦各種教育事業”,其表述的是“態度”式的責任;第117條規定“凡是依照國家財政體制屬于民族自治地方的財政收入,都應當由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機關自主地安排使用”,其表述的是“期許”式的義務。對公權力的義務規定與限定選擇的語旨行為采用柔性規范,其結果可能導致法的執行被架空,無法體現“立法人本”精神,反而呈現法律不正義的狀態,使法律“言語與意圖相悖”。
其次,從語旨行為的語力看,對于“義務”類的法律內容,由于其內容的剛性,應采用語力相對較弱的語旨行為表述模式,以舒緩強硬內容背后的接受心理,有利于立法人本精神的傳達;而對于“賦權”類的法律內容,由于其內容的柔性,應加強語旨行為模式的語力,以加大“權利賦予”的堅定與決心,凸顯“民眾本位”。以《中華民國憲法》為例,一是“義務”類條款基本采用“應”字樣的“限定性禁止”類言語行為模式,“應”字樣多達50個,而沒有“絕對禁止”類字樣的語旨行為模式,也沒有“必須”類字樣的語旨行為模式。如第85條規定“公務人員之選拔,應實行公開競爭之考試制度,并應按省區分別規定名額,分區舉行考試”。“禁止”類語旨行為模式均以“不得”的形式存在,“不得”字樣達27個。如第75條規定“監察委員不得兼任其他公職或執行業務”,第103條規定“立法委員不得兼任官吏”。“禁止”和“必須”是“絕對性”的禁權和限權行為,“應該”是“相對柔性”的限權行為,“應該”類語旨行為的語力明顯比“禁止”類語旨行為語力弱;同樣,“不得”是“可以”的對立面,是一種“不允諾”的語旨行為模式,其語力也明顯弱于“禁止”類語旨行為。二是對于“賦權”類語旨行為模式,《中華民國憲法》普遍采用一種語力較強的語旨行為模式。以“態度”類賦權語旨行為模式為例,采用“可以”“允許”字樣的賦權語旨甚少,代之以語力更強的“許可”和直接表態的“同意”,“許可”字樣達4個,“同意”字樣達11個。如第102條規定“監察委員除現行犯外,非經監察院許可,不得逮捕或拘禁”,第79條規定“司法院設院長、副院長各一人,由總統提名,經監察院同意任命之”。“可以”“允許”是間接的“賦權”和“同意”類語旨行為模式,“許可”和“同意”是直接的“態度”類賦權語旨行為模式,直接語旨行為模式比間接語旨行為模式語力較強,間接語旨行為模式的語力比直接語旨行為模式的語力顯然較弱。我國古代普遍采用語力較強的語旨行為模式,如《唐律疏議·斷獄律》規定“諸斷獄皆須具引律令格式正文,違者笞三十”。“皆”在語義上表示“均”“都”,具有“極向義”指稱,傳達的是“無例外”和“不可違抗”,加上“皆”和“須”本身的古語詞凝練風格,屬于語氣非常強硬的句子。但《唐律疏議·斷獄律》規定內容“語氣硬”的對象不是民眾,而是行政方,使人覺得大快人心,也體現了立法的人本和法律的剛正,其“限制公權力”就是“保護民眾權利”。
需要說明的是,弱化語力不是人本表述的真正手段,立法中刻意降低語力營造親民或民主的做法,不能必然產生人文關懷的效果,弱化語力顯示的是立法者的躊躇與彷徨。“以人為本”不是通過弱化語力來體現,語力增強不代表不人本。語力是觀察立法人本的一個有效窗口,但不是絕對指標,單純語力的強弱不與立法人本直接掛鉤,關鍵在于法的內容對民的關注與尊重。
“語效行為”是指話語所產生的后果或所引起的變化,學術界也稱“言后行為”。“立法是交際行為”[7],“立法言說只要在進行,就是在交際”[2]。但衡量交際有效的標準是什么?立法人本表述的語效行為的外在尺度有哪些?
首先,從“說者”(立法者)角度看,交際話語是說話者用語言影響受眾的行為,旨在與聽話人建立關系,話語取效需要聽話人的配合,聽話人配合的前提首先是尊重受眾,給予話語對象平等的地位才可能保障交際的有效進行。從我國立法上看,學理上主張“立法語篇是體現國家權力意志的語篇”[8],實踐上立法言語“獨語”和“自說自”的嫌疑較大,受眾在交際的環境中有置于不平等地位的嫌疑。以我國《憲法》為例,其中88.6%的條款以“國家機關”作為陳述的主體,公權力對象只作為信息展開的起點。從語氣上看,客觀而超然,似是置身于外,又似以自我為中心,給受眾一種立法者代表國家機關立場、“為行政方立言”的感覺,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維護國家統一和全國各民族團結的義務”“國家依照法律規定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和繼承權”等。話語交際過于強勢或以自我為中心,可能導致受眾對交際話語產生抵觸和“不合作”,自然影響交際效果,從立法的角度也會影響立法效果。對于該類表述,建議去除“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國家”字樣,或者在語義不變的基礎上以“受眾”作為行為的主體,如上述條款相應改為“公民有維護國家統一和全國各民族團結的義務”“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和繼承權受到法律保護”。以“人”作為行為主體行文,不是以“機構”作為行為主體行文,一方面能夠去除法律僅僅是“行使職權和維護國家秩序”這一行政主體的嫌疑;另一方面,以“民眾”為主體代替“國家”為話語起點,能夠拉近立法者(說話者)與受眾(聽者)之間的距離,有利于交際的有效進行。另外,以“民眾”為話語表述起點,更能體現立法對“人”的傾注和對民眾權利的關懷,即體現立法的人本精神。
說話時不忽略受眾是交際的基本立足點,話語態度“真誠”、尊重話語受眾及受眾的接受心理,才是交際話語取效的更進一層因素,這正是立法人本表述應該具備的基本態度。“話語真誠”是個關涉語義、語用和語法的范疇[9]。漢語是一種“話題—述題”、從“舊信息到新信息”的開放式結構,而不是“主—謂”的界定式封閉性結構,這自然要求話語時要尊重受眾的這種普遍的閱讀心理結構,否則受眾在接受話語時需要付出更多努力,從而影響話語取效。以《憲法》為例,第44條規定“國家依照法律規定實行企業事業組織的職工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退休制度。退休人員的生活受到國家和社會的保障”。“國家”作為該條款“話題”,完全可以引領后面的句子,而不需要遵循西語的主謂結構,將一句話切成兩個獨立的句子,應將前一個句號改成逗號,后一句改成“保障退休人民的生活”,這樣一氣呵成,能夠符合受眾——漢語結構主體的閱讀心理期待,這是對受眾接受心理的尊重,更是立法人本表述的內容和言語取效的要求。
其次,從“聽者”(受眾)角度看,言語交際脫離不開語境,與社會文化語境配合妥帖的言語行為才可能產生與言語意圖一致的語效,立法言語的人本表述應該體現對受眾社會環境的適從和民情文化的尊重。以《中華民國憲法》為例,《中華民國憲法》對于“賦權”類條款,采用語力相對較強的語旨模式;對于“義務”類條款,則采用語力較弱的語旨模式。《中華民國憲法》之所以采用不同的語旨模式,其實有明顯的社會文化原因。《中華民國憲法》制定之初清朝剛滅亡,民族自信心極度缺乏,國家疲弱使得國人對西方憲政體制無比地崇拜,因而傾向于將這種民主和憲政當作救國良方,這種舶來的民主與憲政雖然是內虛的和不自信的,但在外在形式上必須做到“民主”:“授權”行為雖然語力強,但顯示的是民眾權利的不可置疑和絕對保護;“義務”行為雖然語力弱,但顯示的是親民的形象。《中華民國憲法》語旨行為模式的選擇雖然有被迫的成分,但確實能適從民眾的渴求心理。
再如,代表我國封建社會之大成的法典《唐律疏議·斷獄律》。在言內行為上,最大特點是大量出現諸如“罪”“違”“論”“聽”“坐”“犯”“減”“贖”“免”“降”等字樣,以及“徒”“流”類的具體罪刑名稱;在言外行為上,則體現為“裁決”類行為語旨,如“諸一人兼有議、請、減,各應得減者,唯得以一高者減之,不得累減”等,反映傳統立法目的旨在“制裁”不法行為,以維護封建綱常的階級工具性質。由于中國封建社會傳統文化根深蒂固的官僚崇拜思想,人們特別期待“包青天”式的“父母官”出面解決糾紛,以實現其內心的實質正義,故而其法律的最大特點是刑民一體、言語行為模式以“裁決”類為行為主體。雖然“民本”在我國古代很早就被提倡,如《尚書·五子之歌》載“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賈誼言“民者,萬世之本也”,《管子》曰“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意”,《呂氏春秋》載“凡舉大事必先審民心,然后可舉”,等等,但法律不過是統治階級維護自身利益和國家統治的工具,統治階級所提倡的“民本”理念,是基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而被迫提出的,其目的是“水”能夠一直平穩地承載“舟”,因而其立法不可能有真正的民本。
我國傳統社會法律為實現其“裁決”行為的有效,言語行為的“語力”普遍較強,以顯示法律高高在上的威嚴與冷酷。這種語力的強化,在表現形式上遠比當下多樣和普遍:有通過“諸”“各”類范圍的副詞加強語力,如“諸里正,依令……”;有通過“仍”“皆”“猶”“雖”“唯”“并”等語氣副詞加強語力,如“其謀叛以上,有須掩捕者”;有以“非”字樣凸顯語義焦點,起強調作用來加強語力,如“余條非故犯,無官應贖者,並準此”;有以整齊的句式和特有的文言嚴謹表達,加強氣勢與語力,如“王者居宸極之至尊,奉上天之寶命,同二儀之覆載,作兆庶之父母。為子為臣,惟忠惟孝”。同時,為增加法律“裁決”行為的合理性,立法言語中特別重視言說的邏輯,以弱化不民本,如“諸卑幼在外,尊長后為定婚,而卑幼自娶妻,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從尊長,違者杖一百”“先以高者當,若去官未敘,亦準此”,其中的時間詞“而”“先”和假設關聯詞“若”,以一種娓娓述說增強了篇章的邏輯性和敘事性,其用意是增加法律的可接受性、淡化專制的烙印,但卻加大了立法表達的主觀性,而不是人本性。拉德布魯赫認為:“法律的概念是一個文化概念。”[10]立法言語模式的選擇是適應當時社會文化背景的,也只有適應社會制度及民情文化,才能更好地實現法律效力。立法言語的人本表述,需要適應現實社會背景和制度條件,而不是刻意修飾。
法律在本體上雖然確實不包含價值和理想,但法律作為一種純粹的客觀事實很難成立[11]。“以人為本”是當下法治建設的核心要義,立法人本是法律追求的價值目標和理想秩序。對立法人本表述的深度研究,是當下立法實踐效力提升的要求。有學者對立法人本的研究多關注法的實體內容,且對我國的人本法律現狀多持批評性意見,何勤華教授認為,中國法學的人本傳統先天不足、后天失調,中國的法律既沒有人本的支撐,也缺少人本的關懷[12]。
本文立足于法的言語表述形式,將立法文本當作動態的話語,從言語行為的視角論析立法中的人本實踐及問題,突破傳統的從法內容探索人本法律的做法,具有方法論意義和理論現實意義。同時,對人本法律言語行為表述維度上的詮釋,應當將人本表述指向對“民眾的關懷”與“受眾的尊重”,指向言外行為的“語旨模式的選擇”與“語力強弱”的探索,而不是體現為“主觀人治”或“情態的張揚”。從言語交際對象維度上,將立法人本表述延伸到“受眾的感知與接受”層面,而不是“理解”層面。這是一種嘗試性的探索,也是中國人本法治話語體系需要構建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