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瑩 張潤宇 李鵬升



摘要:本文利用國家“環境統計報表制度”中工業污染源重點調查企業的污染排放數據,從企業層面檢驗了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并從企業技術改進空間、漂綠行為激勵和規制的非完全執行三個方面探究了環境規制執行過程中存在的扭曲機制。實證結果表明:環境規制能夠使企業實現環境和生產率的雙贏,即降低企業污染排放的同時提高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但在低污染行業中,因環境規制的扭曲效應將不再能實現環境和效率的雙贏;當企業的融資約束越低、行業競爭程度越小、地區市場化程度和經濟發展水平越高時,越有利于實現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
關鍵詞:環境規制;雙贏效應;全要素生產率;污染強度;規制扭曲;波特假說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848-2020(06)-0096-12
一、引言
伴隨經濟迅速發展而來的嚴重環境問題一直是社會關注焦點。20世紀80年代起,我國政府出臺了一系列法規和措施,但常規的環保治理機制并未成功遏制環境的退化。《中國環境經濟核算研究報告2013》顯示,當年我國環境退化成本和生態破壞損失合計20547.9億元,約占當年GDP的3.3%,同比增加13.5%。為矯正常規環保治理機制的失效,自2016年起,我國施行了督政為主、督企為輔的中央環保督察制度,因其標準嚴格、形式猛烈,被社會各界稱為“環保風暴”。然而,更嚴更猛的環境規制同樣給經濟運行帶來更大更強的沖擊,至2017年6月底,僅京津冀及周邊地區28個城市就關停17.6萬家工廠,大批企業退出市場或被限產,引發了一系列失業和社會穩定問題。在這一背景下,亟須回答中國環境規制對企業降污減排的有效性究竟如何,能否實現降污減排和效率提升的雙贏局面,這種雙贏效應在不同企業中又存在哪些異質性,從而為政府接下來優化環境規制政策提供依據。
對于環境規制在實際當中是否存在降低污染和提高生產率的雙贏效應,國外已經有大量的經驗研究,但并未得出一致結論。在污染排放方面,Magat等分別使用美國和加拿大企業樣本,發現政府強制的環境規制對紙漿及紙制品企業污染排放具有顯著的改善效果。而Blackman通過墨西哥企業環保罰款數據發現,污染企業主動進行環境規制可能并未提升企業實際的環保合規性。在環境規制的生產率效應方面,經驗研究的結論往往隨環境規制衡量方式、污染物類型和行業類型的不同而發生變化,涉及促進TFP增長,對企業TFP影響不顯著或具有顯著抑制效果等三類不同結果。
與國外研究相比,國內考察環境規制作用效果的經驗研究多數傾向于支持環境規制存在雙贏效應。張紅鳳等采用山東省和全國數據從EKC曲線改變的角度證明,嚴格的環境規制可以帶來宏觀層面經濟和環境指標的改善,從而實現雙贏效應;蔣伏心等使用了江蘇省制造業行業面板數據,認為隨著環境規制強度提升其創新效應將逐漸由負轉正,存在雙贏的可能;還有大量研究采用倍差法,以法律法規的頒發制訂或排污權交易制度的實施為自然實驗或準自然實驗,通過區域面板數據進行實證檢驗,也普遍認為在適當規制、嚴格執行和市場有效前提下,環境規制在降污減排和生產率提升兩方面確可起到積極作用。不過,這類研究落腳點均集中于產業、地區和國家層面,并非環境規制直接作用的微觀企業,因此難以有效區分區域環境和經濟績效的改善究竟是因為環境規制幫助企業實現了雙贏效應,還是淘汰了污染企業導致產業結構發生變動所致。而且,我國政府的考核機制和環保治理機制存在刺激地方政府和企業就環保問題合謀的激勵,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在基層實際決策和執行中相互掣肘的現象十分明顯。如果忽視這種聯系使用區域數據,并簡單將地方政府頒布制訂法規政策視為強化環境規制的自然實驗,實證中不可避免存有一定的內生性,可能錯誤估計環境規制的影響。
另有部分學者采用微觀企業數據進行實證檢驗,如張三峰等使用2006年12城市企業調查問卷發現環境規制及其強度與企業生產率之間存在正向關系,推斷中國企業可以實現環境規制和生產率之間的雙贏;王杰等通過1998-2011年中國工業企業數據檢驗了環境規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得出兩者之間存在倒N型關系,認為當前環境規制整體水平較低是尚未實現雙贏效應的主要原因,突破第一拐點后可以實現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徐彥坤等采取將環保重點城市限期達標制度與微觀數據搭配使用的方法對環境規制生產率效應進行再評估,認為2003年的環境規制政策短期內雖并未帶來雙贏效應,但其負面沖擊可以通過良好的制度環境進行緩沖。總體來說,此類采用微觀數據進行實證檢驗的研究同樣存有局限性,囿于企業層面排污數據獲取困難,研究者往往只能單獨檢驗環境規制對企業經濟績效的影響,無法衡量降污減排的效果,默認環境政策對企業完全有效,難以嚴格的證明雙贏效應存在。
針對以上問題,本文擬將國家“環境統計報表制度”中工業污染源重點調查企業數據與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匹配,直接從企業層面檢驗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排除區域和行業層面由于潛在的企業進入退出導致的結果偏誤。同時將受益于工業污染源重點企業的污染排放數據,使本文能夠真實、準確地衡量環境規制給企業環境績效帶來的影響,彌補現有文獻默認企業能夠降低污染排放假定的不足。
本文的邊際貢獻主要有以下幾點:首先,通過企業的污染排放數據準確評估了國內環境規制政策的雙贏效應,為波特假說提供了微觀層面的實證支持;其次,從企業技術改進空間、漂綠行為激勵和規制的非完全執行三個方面探究了環境規制執行過程中的扭曲機制,從微觀層面揭示了環境規制失效的內在機理;最后,分別考察企業、行業和區域層面的異質性因素對環境規制雙贏效應的影響,豐富了相關研究。
二、機制探討與理論假說
環境規制實質上是將企業的負外部性內部化,以法律法規、技術標準、環境稅、排污費和可交易排污權等形式迫使企業分配一部分勞動和資本進行污染減排,實現環境保護的基本目標。傳統經濟學觀點認為,這種行為一方面對企業生產決策施加了額外約束條件,限制了企業對技術的選擇和生產的投入,另一方面對企業排放的污染物、生產過程的副產品進行收費,必然會使得資本和勞動要素從生產投資向環境保護轉移,導致企業的生產行為不能符合利潤最大化條件,全要素生產率下降,企業競爭力將被削弱。上述傳統范式直至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才受到一些經濟學家挑戰,其中以Porter和Linde最為著名。他們指出,更加嚴格且設計恰當的環境規制,特別是基于市場的環境政策能激勵企業創新并能部分甚至完全抵消遵循環境規制的成本,確保一個公司不依靠規避環境投資而獲得競爭優勢,即所謂的“波特假說”。
“波特假說”為重新認識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的關系提供了全新視角,但學術界對其成立與否一直充滿爭議。眾多學者對該假說的前提、主要內容和理論的普適性等提出了質疑,認為“波特假說”暗含的假設是企業的決策普遍存在非最優化,雖然現實經濟中企業忽略某種潛在市場機會的確難以避免,卻也并不代表企業存在普遍的非效率,而且規制者在發現市場機會方面上并不會比企業更強。為此,一些學者從行為學說、組織失靈、市場失靈等方面對“波特假說”的合理性進行了補充回答,指出環境規制會克服企業經理的“現期偏好”“自我控制”問題,激勵企業經理進行創新投資,降低企業技術創新的組織成本;同時當存在不完全競爭時,實行更嚴格的環境規制可以為企業或者國家在綠色發展方面提供先行者優勢。然而,來自不同國家、地區和不同行業的實證研究得出了不同的結果,對雙方理論都有所支持,爭論反而演變得越發激烈。
縱觀“波特假說”的發展和理論變遷,成本與技術創新始終是兩個最為明顯的關鍵影響因素。在突發的“運動式”環境規制下,企業一方面需要改用清潔能源或者增加減排設備投入,另一方面則可能直接選擇暫時的停工、減產等措施,以達到規制要求,這些均會導致企業生產率的降低。但如果環境規制作為一種常規政策被長時間持續執行時,企業的決策也將考慮長久的綜合收益,進而更愿意從源頭上對生產和管理流程進行調整,開發或引進事前、事中的污染減排技術,雖然前期投入和改造成本較高,但后續運營更具成本優勢,更有利于提高生產率,并且可以確保獲得更好的減排效果。
對于技術創新而言,環境規制的成本遵循效應雖然可能會擠占企業部分的研發投入,對技術創新產生潛在的負面影響,長期持續的環境規制政策甚至會放大這種潛在的負面影響,但這也會更加強烈地倒逼企業的研發部門提高研發效率,進而提高生產率,并通過生產率的提高來獲得更高的利潤,用以抵消環境規制的不利影響。因此,合理的環境規制能夠提高企業進行技術創新的動力和效率,對技術創新產生積極影響,實現所謂的創新補償效應。如果這種生產率的提高來自對原材料、能源的利用率提高或者生產工藝流程的清潔化,那么還可能一并實現企業自身污染排放的降低。
綜上所述,在環境規制政策長期持續的情況下,企業在成本和技術創新兩方面都存在顯著的生產率提高和環境績效改善的激勵機制,促使其實現環境和效率的雙贏。據此,本文提出:
假說1:環境規制能夠使企業實現環境和效率的雙贏效應,在降低企業污染排放的同時提高企業生產率。
中國的環境規制政策通常由中央政府統一制定,并要求各地方政府依法執行。很明顯,在現行的環境管理框架下,環境規制標準的制定及政策的執行都是以地域為界,而同一地域內不同產業間的差異卻常常被忽略,最終可能使環境規制政策的效果大打折扣,這種現象在不同污染程度的行業中表現更為突出。
目前,企業環境績效的改善主要通過使用清潔能源和提升環保技術。在高污染行業中,企業能源投入結構的改變、生產過程環保工藝的改進、污染排放的無害化處理等方面存在較大的可提升空間,環境規制的倒逼機制能夠容易使企業實現環境和效率的雙贏效應。而對于低污染行業,企業采用的環保技術已經處于技術前沿或接近于技術前沿,其進一步提升環境績效的空間較小,除非當前的環保技術取得突破性進展,但這需要企業進行極大的研發投入,對于非頭部企業很難做到;此外,由于環保技術固有的準公共品性質,在市場制度不完善的情況下很容易被其他企業搭便車。所以,環境規制對低污染行業企業技術創新的倒逼效應較弱。
“漂綠”一詞本起源于20世紀90年代的美國,現如今很多企業也開始大量采取這種漂綠行為,而目前國內綠色信號機制在制度設計上還存在諸多不足之處,一方面使得企業采取漂綠行為(包括傍綠、偽綠等)在成本和難度上遠低于真實改善自身環境表現,另一方面也使企業利用消費者難以辨別綠色產品真偽進而無從識別企業真實環境投入的局限,獲得市場銷量的提升。不僅如此,企業的漂綠行為也會給環境保護部門造成企業重視環保的假象,規避政府的規制檢查。在這樣的背景下,漂綠現象成為一部分企業追求利潤最大化的一種理性選擇,其不僅扭曲了環境規制的本意,也加劇了綠色產品市場的“檸檬市場”屬性,阻礙行業整體的綠色轉型。而相對于高污染行業,低污染行業中的企業由于本身的污染水平相對較低,使其更容易實行漂綠行為,其漂綠行為本身也更難被發現,所以,低污染行業中的企業會有更強的動機通過漂綠行為來替代真實的環境績效改進。
高污染行業企業由于其高能耗和高污染的特征,是目前對環境造成破壞的最主要“元兇”,因此,也成為中央政府及社會公眾最為關注的焦點。在現行財政聯邦主義及以地區經濟增長為核心考核目標的官員晉升體制下,地方官員出于穩定財政收入、就業水平和增加地區工業產值的目的,具有保護當地企業的強烈動機,但受中央政府日益嚴厲的環境問責和社會輿論強大壓力的影響,也只能對轄區內高污染行業企業進行嚴格規制。而對于低污染行業,其對環境的污染程度相對較小,受中央政府和社會公眾的關注度相對較低,但其對地區經濟的發展卻和高污染行業同樣重要,所以,地方政府在發展經濟的大目標下,更可能弱化對轄區內低污染行業企業的環境規制力度,使其正常的生產經營免受“不利”政策沖擊,進而也導致環境規制對低污染行業企業的倒逼作用減弱。
綜上所述,在低污染行業中,企業的環保技術改進空間較小、存在漂綠行為激勵和政府對環境規制寬松執行均使環境規制對企業的倒逼機制發生扭曲,導致作用效果大打折扣,最終可能造成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無法實現。據此,本文提出:
假說2:在低污染行業中,環境規制的扭曲使其無法實現企業環境績效改善和生產率提高的雙贏效應。
三、實證研究設計
(一)數據來源與樣本選擇
本文實證檢驗數據主要基于2007-2010年間中國工業污染源重點調查企業污染排放數據、《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中國城市統計年鑒》《中國環境統計年鑒》以及樊綱等編制的市場化指數。
其中,中國工業污染源重點調查企業數據來源于我國環境統計報表制度,提供了企業各類污染物排放以及能源使用指標。所選樣本企業為工業污染源總體中篩選出的主要污染物排放量占各地區(以區縣為基本單位)全年排放量85%以上的重點調查單位,企業只要有一種污染物符合這一標準即為重點調查企業。此外,排放廢水中含有重金屬等有毒有害物質以及產生危險廢棄物的排污單位均為重點調查單位。以該類企業為樣本來考察中國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具有以下優點:一是企業樣本覆蓋面廣,包括制造業及采礦業的全部二位代碼行業,在地理分布上涵蓋了除港澳臺以外的全國各地(區縣),調查項目上包含了企業的廢水、化學需氧量、氨氮、二氧化硫、煙塵、粉塵排放量及工業固體廢物具體排放量,彌補了以往同類研究在企業排污數據上的空白;二是所選擇企業均為各級政府和環保部門的重點調查企業,排污數據可信度較高,經受的環境規制力度較大且方式直接,相應的成本遵循、創新補償等各種效應更為明顯,便于分析比較環境規制對企業環境、經濟表現的影響。
本文以企業名稱、年份為關鍵詞,將中國工業污染源重點調查企業和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進行匹配。考慮到采礦業與制造業在生產、排污上差異較大,將樣本企業中非制造業企業予以全部剔除,只保留二位行業代碼處于13至45之間的制造業行業。由于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存在指標缺失、指標異常等問題,本文為保證數據的有效性,參照現有文獻對樣本數據進行了進一步篩選:將企業工業總產值、企業固定資產凈值、企業員工人數、能源使用量和污染排放總量缺失或為負值的觀測值剔除;刪除不符合基本會計原則的樣本,即總資產小于流動資產、總資產小于固定資產凈值,累計折舊小于當期折舊以及利潤率大于1的企業樣本等;刪除不滿足規模以上標準的樣本,即職工人數少于8人,主營業務收入少于500萬元等;對產出、投資等相關統計指標進行以2007年為基期相應的價格平減,以消除幣值因素影響;為排除仍可能存在的異常值樣本對實證檢驗準確性的影響,進行了縮尾處理。表1報告了處理前和處理后的樣本企業數量及分布情況。
另外,根據2008年國家環保總局發布的《關于對申請上市企業和申請再融資的上市企業進行環境保護核查的通知》(環辦函[2008]373號)中的標準,本文將工業企業數據庫中的18類制造業行業確定為高污染行業。
(二)模型設定及變量描述
結合本文分析框架,基本模型設定為
(1)單位產值污染強度(PI)。本文參考董敏杰等的方法,根據2003年《排污費征收標準管理辦法》確定的不同污染物當量值標準,將企業各類污染物排放數據折算成統一的污染強度,除以企業當年產值并取自然對數。具體選取的污染物排放指標有:化學需氧量、氨氮排放量、二氧化硫排放量、氮氧化合物排放量、煙塵排放量以及工業粉塵排放量。所用企業污染數據均來源于中國工業污染源重點調查企業污染排放數據。
(2)全要素生產率(TFP)。目前國內研究主要采用OP和LP兩種半參數估計方法計算企業全要素生產率。Olley等提出OP法,使用投資作為代理變量以獲得參數一致性估計,解決了生產要素與生產率的內生性問題。Levinsohn等則在OP法基礎上提出LP法,認為中間投入指標的實際調整成本較小,能夠更好反映生產率變化,因此以企業中間投入為代理變量進行計算,所得的結果將更為準確。此后,Ack-erberg等進一步指出,企業對中間投入的決定有賴于企業對自身資本、勞動和生產率的認知,這導致了OP法和LP法存在不可識別的內生性問題,因此將勞動投入引入中間投入函數,以提高估計結果的準確性。本文借鑒Ackerberg的方法(ACF法)估計生產函數、測算生產率,出于穩健性考慮,使用LP法計算生產率用作比較。
(3)環境規制強度(ER)。目前有關環境規制的度量方法較多,尚未形成統一標準。本文選擇應用較多的綜合指數法,選取了工業廢水排放達標率、工業二氧化硫去除率和工業煙塵去除率三個單項指標,參考原毅軍等的方法構建城市層面綜合環境規制強度指標,具體方法相關文獻已經進行了詳細描述,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贅述。因為環境規制通常具有一定的滯后效應,本文的核心解釋變量也同樣滯后一期,所用城市污染數據均來源于《中國城市統計年鑒》。
(4)企業層面控制變量:①企業年齡(age),以考察年份與企業成立年份之差加1的自然對數衡量;②企業規模(size),以企業固定資產的自然對數衡量;③企業所有制特征(state、foreign),根據公司注冊登記類型區分企業的三種主要所有制形式一民營、國有及外資;④出口比重(export),以出口值與銷售額之比衡量,反映企業對出口的依賴程度;⑤資本勞動比(klratio),以固定資產與勞動人數之比的自然對數衡量,反映企業在資本和勞動之間的技術路線選擇狀況。⑥融資約束(restric),以企業利息支出與固定資產之比衡量,該指標越大,企業所面臨的融資約束越小;⑦管理水平(manage),以企業管理費率與行業平均管理費率比值的自然對數衡量,該指標越大企業管理水平越差;⑧資產回報率(roa),總利潤與固定資產之比,反映企業對資產的綜合利用效果和盈利能力,因為本文樣本企業均為制造業企業,采用roa能夠更好地反映其實際能力。
(5)行業層面控制變量:①行業競爭度(hhi),采用四位數產業層面上構造的市場份額赫芬達爾指數,反映其國內產品市場的競爭程度。行業競爭度的高低決定著企業在面臨環境規制時,是否面臨更大的壓力、更有激勵去對環境規制產生的扭曲效應進行反應。
(6)地區層面控制變量:①地區發展水平(develop),以人均GDP衡量,經濟發達地區一般技術先進,社會環境偏好相對較強;②市場化程度(mi),采用樊綱等編制的各省市場化程度,近似度量所轄市的市場化程度。市場因素通過價格、競爭等機制多方面影響地區內企業的生產和排污行為,市場化程度越高,企業的創新和減排降污激勵約束就越強;③反腐力度(crime),以各省每萬名公職人員職務犯罪立案數衡量,地區反腐力度越強,政企合謀、尋租的可能性就越小;④產業結構(is),以第二產業產值所占當地GDP比值衡量,反映地區經濟對工業部門依賴程度;⑤城市化水平(urban),以當年該地區非農人口與總人口之比衡量,一般經驗顯示城市化水平越高,該地區的整體污染問題越嚴重。
所有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2所示。
四、實證結果分析
(一)環境規制雙贏效應的回歸結果
根據Hausman檢驗結果選擇面板固定效應回歸方法,所有回歸均同時控制了時間固定效應、個體固定效應和其他控制變量,直接考察環境規制變量ER的系數。回歸結果如表3所示。
第(1)(2)列為式(1)的回歸結果。第(1)列僅控制了企業和年份固定效應,環境規制的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說明環境規制能夠對企業的生產效率起到促進作用。這主要是因為環境規制作為一種常規性政策會促使企業從長久的綜合收益出發,改變以前粗放式的生產模式,合理規劃生產和經營中的人、事、物,優化資源的配置效率,從根本上提高企業的生產率,同時也倒逼企業通過提高研發效率獲得的創新補償收益來彌補環境規制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在以上兩種機制的共同作用下,環境規制促使企業的生產率提高。第(2)列為加入其他控制變量的回歸結果,環境規制的系數依然顯著為正,說明了回歸結果的穩健性。
第(3)(4)列為式(2)的回歸結果。第(3)列僅控制了企業和年份固定效應,環境規制的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負,說明環境規制能夠降低企業的污染強度。這首先是因為環境規制政策要求企業必須通過徹底改變能源投入結構、提高環保生產工藝等措施滿足規制要求才能繼續經營,其次則是因為環境規制對企業技術創新和生產率的正向影響,為企業改善環境績效提供了必要的技術和資金保障。第(4)列為加入其它控制變量的回歸結果,環境規制的系數依然顯著為負,同樣說明回歸結果的穩健性。
結合第(2)列和第(4)列回歸結果可知,環境規制能夠同時有效地提高企業的生產率和環境績效,即環境規制對企業的影響最終表現為雙贏效應,驗證了本文的假說1。
對于控制變量,外資、出口依賴度低、融資約束小、管理水平高和成立時間長的企業具有生產率較高、污染強度較低的特征,這可能是因為此類企業在技術和應對環境規制沖擊上具有明顯優勢。具有較高資本勞動比的企業表現出生產率和污染強度雙高,可能是因為此類企業多為依賴廠房、設備的大型工業企業。規模較大的企業則生產率和污染強度都較低,這一結果主要可以理解為規模效應所致。所在行業競爭度低、地區發展水平高、反腐力度強、市場化程度高、工業比重低和城市化水平高的企業具有高生產率特征,其中地區發展水平高、反腐力度強和市場化程度高可以顯著降低地區內企業的單位產值污染強度,工業比重高的地區顯著提升了企業的單位產值污染強度,行業競爭度則并未產生顯著影響。可能的原因是這些地方經濟支柱企業在環保方面受到了地方政府的偏愛和保護,使得行業競爭未能發揮作用。
(二)環境規制扭曲效應的回歸結果
由于各行業在污染密集度、降污減排空間上存在較大差異,本文按照樣本時間段內2008年國家環保總局發布的《關于對申請上市企業和申請再融資的上市企業進行環境保護核查的通知》(環辦函[2008]373號)中的標準,進一步將樣本企業分為低污染行業組和高污染行業組,以檢驗不同污染密集度對環境規制效果的影響。回歸結果如表4所示。
第(1)(3)列為低污染行業的回歸結果。其中,環境規制的系數均不顯著,說明在低污染行業中,環境規制對企業生產率和環境績效并不會產生統計上顯著的影響,從實證角度驗證了本文的假說2,即在低污染行業中,環境規制的扭曲使其無法實現環境和效率的雙贏效應。這說明在低污染行業中,企業技術改進空間有限、企業漂綠行為盛行和地方政府環境規制的寬松執行確實減弱了環境規制對污染企業應有的倒逼效應,使環境規制的執行過程發生嚴重扭曲。這也可能是現有部分研究文獻得出環境規制無效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在第(2)(4)列所示的高污染行業回歸結果中,環境規制對生產率的促進作用和對環境的改善作用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進一步驗證了本文的假說1,即環境規制能夠使高污染企業實現雙贏效應,說明其結論較為穩健。同時,對比第(1)(3)列和第(2)(4)列的結果可知,環境規制的執行效果受行業異質性的影響較為明顯,我國當前以地域劃界為主的環境規制政策有待進一步的改進。
(三)環境規制雙贏效應的調節機制
現實中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還可能受到企業、行業和區域層面等多種異質性因素的影響,作為進一步的拓展性研究,本文將分別從以上角度探討環境規制雙贏效應的調節機制。因為低污染行業中環境規制對企業的作用機制會發生扭曲而導致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只體現在高污染行業中,所以,以下實證將只選用高污染行業的數據進行實證檢驗。
其中,Factort選取了企業融資約束(restric)、行業競爭度(hhi)、市場化水平(mi)以及地區發展水平(develop)四類特征變量來分別反映企業、行業和區域層面的調節變量,用以描述環境規制在企業生產率和環境績效兩方面的異質性表現,具體回歸結果如表5所示。
由第(1)-(4)列回歸結果可知,在加入與調節變量的交互項后,環境規制對生產率的影響都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同理,由第(5)-(8)列回歸結果可知,在加入與調節變量的交互項后,環境規制對單位產值污染排放的影響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負,以上結果進一步驗證了本文的假說1,說明結論具有較強的穩健性。
由第(1)(5)列的回歸結果可知,企業的融資約束越小時,越能促進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這是因為當企業的融資約束越小時,環境規制對企業造成的成本壓力就能被有效地緩解,使企業能夠更加從容地改變能源投入結構和提升環保技術工藝等。同時,從第(1)(5)列交互項的系數顯著性可知,企業的融資約束對環境規制雙贏效應的促進作用主要是通過改善企業的環境績效來實現,其對企業生產率的影響雖然為正,但在統計上不顯著。
由第(2)(6)列的回歸結果可知,行業的壟斷程度越高時,越有利于實現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這可能是因為行業的壟斷程度越高時,行業內的大、中型企業越多,越容易實現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單位產值平攤的環境規制成本較低,對企業產生的負面影響相對較小,但企業生產率提高和環境績效改善卻能通過企業的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起到放大效果,因此也更容易實現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但同時,第(2)(6)列中交互項的系數均不顯著,這可能是因為,在高污染行業中,各行業之間的競爭程度差異較小,其對環境規制雙贏效應的影響不容易被識別。
以上回歸結果分別檢驗了企業異質性和行業異質性對環境規制雙贏效應的調節作用,第(3)(7)列和第(4)(8)列則從區域層面進一步探討了環境規制雙贏效應的調節機制。由第(3)(7)列的回歸結果可知,市場化程度越高時,越能提升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這是因為地方的市場化程度越高時,市場的價格機制、信息機制、產權保護機制等都越趨于健全,企業通過提高研發效率和力度獲得的綠色環保生產技術能夠暢通傳遞到上下游企業及政府監管機構等,進而獲得商業認同,同時,健全的產權保護機制能夠保證其在一定時期內獲得壟斷利潤,或通過技術轉讓獲得相應的研發回報,以上均會激勵企業進一步加大技術創新力度,實現企業生產率和環境績效的同時提高。同理,第(4)(8)列的回歸結果表明,地區發展水平越高,越有利于促進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實現。這是因為,地區發展水平越高的地方,其技術水平越先進,也擁有更多的高技術人才,這對于提高企業的技術研發效應有重要的促進作用。同時地區發展水平越高,消費者越偏好綠色屬性產品,愿意支付更高的溢價,使企業獲得更高的收益。
五、結論與政策建議
嚴峻的環境污染形勢已成為制約當下中國經濟社會發展轉型的關鍵性因素之一,環境規制的目標已經從早期單一的降污減排發展為降污、增效并重的雙贏效應。因此,同時考察環境規制的經濟、環境效應就變得更為重要。盡管有關中國環境規制的文獻較多,但是從企業層面來揭示環境規制生產率效應并同時考慮降污減排效果的文獻較少。本文利用國家“環境統計報表制度”中工業污染源重點調查企業數據和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匹配結果,采用面板數據雙向固定效應模型,考察、評估環境規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和單位產值污染強度的影響,并從企業技術改進空間、漂綠行為激勵和規制的非完全執行三個方面探究了環境規制執行過程中的扭曲機制。研究發現:環境規制能夠使企業實現環境和生產率的雙贏,即降低企業污染排放的同時提高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但在低污染行業中,因環境規制的扭曲效應,將不再能實現環境和效率的雙贏;當企業的融資約束越低、行業競爭程度越小、地區市場化程度和經濟發展水平越高時,越有利于實現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基于中國當前的環境形勢和以上研究結論,本文提出如下政策建議:
第一,保障環境規制政策的持續貫徹落實,實現經濟的綠色發展、循環發展。伴隨著中國經濟的持續高速增長,生態環境問題也逐漸變得日益嚴峻,甚至影響到中國經濟進一步增長的質量和可持續性。中央政府對此高度重視,從黨的十六大起就開始提出加強生態文明建設,歷經黨的十七大、十八大和十九大,生態環境治理的重要性已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現實中,國內環境治理的進展遠遠落后于預期目標,究其原因,很重要的一點是過去取得較大成功的高投入、高污染發展經驗嚴重阻礙了當下環境規制政策的落實,經濟增長和環境改善被固化成了彼此替代的關系,二者只能取其一,直到現在還有部分地方政府將環境規制的寬松執行作為招商引資的重要手段,甚至出現地方政府間環境規制的“逐底競爭”。但是,本文的研究結論在微觀的企業層面表明,環境規制能夠給企業帶來穩定的政策預期,避免經營者的短視化行為,且給企業研發部門產生正面的倒逼作用提高研發效率,最終在降低企業污染排放的同時提高企業生產率,能夠實現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尤其是對高污染行業,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表現得最為明顯。所以,各地方政府應降低對經濟增長的過分擔憂,用綠色發展、循環發展的理念替換過去粗放的發展經驗,堅定信念地保障環境規制政策的貫徹落實。
第二,重視行業導向的環境規制設計,避免唯地域劃界的單一政策依據。當前,我國以地域劃界為主的環境規制政策僅考慮了地區間的生態環境現狀差異,據此制定不同的環境規制標準和政策執行手段,而同一區域內不同產業間的差異卻常常被忽略。本文的研究結果表明,在低污染行業中,因環境規制的扭曲將無法實現環境和效率的雙贏效應。所以,為了能夠進一步提高現行環境規制執行的效率,地方政府在制定具體環境規制政策時應該同樣重視行業差異對環境規制執行的影響。比如:可以適當提高低污染行業的環境規制要求,倒逼企業進行更高標準的環保技術研發,提升國內環保治理的技術前沿,同時政府也應給予這些技術原創性企業適當的稅收減免和研發補貼,降低企業創新的成本。此外,地方政府還應加大對企業漂綠行為的查處和對外公示力度,降低低污染行業企業的漂綠行為激勵。最后,也應繼續深化國家環境治理的垂直管理改革和中央環保督查制度,壓縮地方政府對低污染行業環境規制寬松執行的空間。
第三,優化市場環境,提高環境規制效率。根據本文的研究結果,當企業的融資約束越低、行業競爭程度越小、地區市場化程度和經濟發展水平越高時,越有利于實現環境規制的雙贏效應。所以,政府可以通過設立綠色建設基金為企業的研發投入提供必要的信貸支持或信貸擔保,化解融資約束對企業創新的限制;鼓勵有實力的大中型企業對低效的中小高污染企業進行市場化的兼并重組,以降低單位產值的平均環境治理成本,并實現環境績效的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進一步完善價格、信息、產權保護等市場化機制,通過市場化方式彌補政府行政手段的不足,將綠色高技術人才的引進和培養本地技術人才相并重,降低企業創新的成本,提高群眾的綠色環保意識,培養消費者的綠色偏好,引導企業自主的綠色轉型,最終實現環境規制效率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