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澤爾

圖/世紀文景提供
我是在國內時間12月14日大約早7點時,于《衛報》的網站上看到約翰·勒卡雷先生去世消息的。對我而言,這屬于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噩耗:《間諜的遺產》中早已給出明示,喬治·史邁利在瑞士活到了一百多歲;而在我心中,喬治·史邁利正是勒卡雷老爺子安放在平行世界中的信標,且不論時間,亦不論空間,只要信標仍存,即可實現某種隱秘的永生。在我既定的印象中,勒卡雷將會是又一位隱居的塞林格,抑或托爾金筆下神隱的比爾博·巴金斯,晚年擁有屬于自己的新罕布什爾州麥田或者阿門洲,以無人知曉的方式悄然告別歷史,只留下傳說以供銘記。
從2017年2月10日起至今天,我可能是中文世界里與勒卡雷先生走得最近的人。三年半時間里,他晚年最新且最重要的兩部著作,先是回憶錄《鴿子隧道》,之后是史邁利系列終章《間諜的遺產》,均由我第一時間譯介為中文。
另外一件頗為巧合的事情:人民文學出版社上周四,也即12月10日,給我來信,說中文版的《巴黎評論·作家訪談》明年將會推出第六、七輯,其中收錄了一篇約翰·勒卡雷的重要訪談,采訪者是喬治·普林頓,希望能夠邀請我將其譯為中文。應允之后,因為周中比較忙,我直到周六休息時才開始閱讀這篇譯為中文后約兩萬字的訪談,而由于我同時在完成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與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集《變形記》這兩部加起來超過百萬字的譯著的最后收尾工作,閱讀上也是斷斷續續的——基本上就是聽著肖斯塔科維奇的唱片,忙來忙去,偶爾讀上一兩段,從12日黃昏一直忙到13日凌晨4點55分,才讀到最后的一段采訪問答。普林頓問勒卡雷:
“現在是我們訪談的最后一個問題。假設你可以創造出一位合成人作家,他的所有特征都可以由你來任意定義,那么你打算賦予他一些怎樣的個人特征呢?”
勒卡雷回應道:
“我會將自己所不具備的所有優點都賦予這樣的一位合成人作家,不過問題在于,如果真這樣做了,我不確定他是否還會寫作。我會賦予他敏銳的洞察力,能夠以冷靜獨立的態度看待來自公眾的贊譽;我會讓他在早年時好好體驗雙親之間甜蜜幸福的異性之愛,擁有如饑似渴地閱讀其他人作品的欲望。如果他愿意寫作的話,我就可以安心睡大覺了。”
英國當地時間12月12日深夜,時差8小時,現實世界中的勒卡雷老爺子幾乎就是在我讀到“安心睡大覺”這句話時離開人世的——我幾乎不敢相信《衛報》報道中簡單提到的這個時間點,它的戲劇化程度甚至超過了《鴿子隧道》中出現的各種莎士比亞悲劇式“巧合”。唯一令我稍感寬慰之處,就是報道中已明確指出,老爺子并非因為新冠病毒感染去世,而是逝于普通肺炎。今年武漢市疫情封城期間,我曾以志愿者身份投入到協助危重癥病人轉院的救助行動當中,很清楚出現“大白肺”的老年病人在彌留之際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今年5月時,老爺子還在公共媒體上譴責英國政府抗擊疫情不力,認為這是一場“悲劇性的舉國混亂”。他一生都在夢想歐洲能夠真正實現一體化,《間諜的遺產》中曾明確提出:“我有一個難以企及的理想,那就是想要帶領歐洲走出黑暗,走向理性的新時代?!蹦脑氲?,2020年卻仿佛拉開了無盡黑暗與混亂的序幕:英國仍在脫歐道路上狂奔,約翰遜政府的“群體免疫”淪為笑柄,美國大選鬧劇連連。歐洲并沒有比30年前冷戰結束時更團結些,西方世界亦如是,一切既有的價值與體系仿佛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瓦解。理性又在何方呢?
此時此刻,我不由得想起寫完《昨日的世界》之后的茨威格,他選擇了主動離去,因為對當時世界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昨日的世界與今日的世界何其相似?勒卡雷的離去,豈不也抱有與茨威格當時相似的落寞與失落?誠然,由于核威懾的存在,眼下熱戰爭已不再流行,甚至隨著網絡觸角的無盡延伸,仿佛戰爭也已赫胥黎化了。但個人時代的終結卻不在乎于具體走哪條道路,因為這本身就是一種殊途同歸式的墜落。勒卡雷最后的幾部小說作品,以及作為個人唯一回憶錄的《鴿子隧道》中,幾乎時時處處都能窺見往昔憶舊的痕跡:所有振奮人心的部分仿佛都停留在過去。在《間諜的遺產》中,他借彼得·吉勒姆之身見了所有老朋友的面,但新朋友、新的“圓場”,甚至包括故友利瑪斯的后裔卻都顯得面目不清。彼得·吉勒姆“不懂”當下,這等于是說約翰·勒卡雷不明白當下——或者說,他明白,但卻不愿將最簡單的真相說出口。作為一名前任“間諜”,受過諜報機構寫作訓練的勒卡雷早已習慣于隱瞞、習慣于隱晦而含蓄的表達。他知道當下的最重要特征不是模糊,而是模糊掩蓋下極端刻薄的無情。
為何這種隸屬于當下的“無情”對勒卡雷而言是難以忍受的?了解勒卡雷筆下人物的讀者其實不難明白。從史邁利到利瑪斯,從《倫敦口譯員》的布魯諾·薩爾瓦多到《夜班經理》的喬納森·派因,無論身份地位如何,勒卡雷小說的主角們身上始終藏有某種“俠義”精神:體現方式固然多種多樣,且他們身上同時也有著諸多缺點與遺憾,但固守“俠義”卻是能夠成為勒卡雷作品主角的充要條件?!皞b義”在部分讀者眼中可能顯得過于老派,尖酸刻薄的評論家們通常會將之形容為“精妙文筆包裝下的陳腐”,但它無疑是時代造就的一道分水嶺,也是對勒卡雷“類型小說家”身份的誤讀起源。


勒卡雷編劇、托馬斯·阿爾弗萊德森導演的電影《鍋匠,裁縫,士兵,間諜》

勒卡雷編劇、樸贊郁導演的電影《女鼓手》
“俠義”是什么?拋棄一切繁復冗長的西方比較文學式解釋,無非是《陸小鳳傳奇》里的那句唱詞“情與義,值千金”。這就又回到了前文中所引用的那段訪談內容——勒卡雷表示,如果讓他來創造心目中理想的作家,那這位作家必須“在早年時好好體驗雙親之間甜蜜幸福的異性之愛”。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在回憶錄中占據很大篇幅的勒卡雷父親,按照他本人的描述,幾乎是個無惡不作、騙人不眨眼的浪蕩子。可即便是這樣一位浪蕩子,作為兒子的勒卡雷也不忘在回憶錄第三十三章《作者父親的兒子》一篇結尾處為他留下了“俠義”的余地。而勒卡雷的母親在他5歲時就離開了這個家,幾乎在他整個生命中缺席。夢是愿望的達成,筆下虛構亦然:用自己的一生時光來自證弗洛伊德理論,如此偉大的傳奇人物,無非想要擁有完整、幸福、平平無奇的童年時光而已?!拔揖涂梢园残乃笥X了”——我躊躇再三,終于決定將勒卡雷長篇訪談的最后一句作為這篇悼文的標題,因為除了冥冥之中的各種巧合之外,它同時也是這位英語文學大師人生的終極愿望,是寄予最后安息的詼諧致意。
伊恩·麥克尤恩很久以前曾經評價過勒卡雷,稱他為英國20世紀下半葉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一位小說家。作為勒卡雷作品的中文譯者,我在很多次現場活動與文章中都提到過,諜戰與冷戰只是他筆下最淺顯的表象,他對時代病癥的把握在所有在世寫作者中都無出其右。今年前往參加上海書展時(8月16日),我曾以“解密間諜世界:勒卡雷與間諜小說傳統”為題,與上海圖書館的沙青青老師在衡山·和集書店進行過一次長達兩小時的直播對談。關于勒卡雷寫作的時代化特點,在那次對談中聊得比較透徹。還記得當時我講了這樣一個小故事:
“我和妻子住在酒店里,偶然想要游泳,所以就去了酒店的游泳池。進入游泳池后,救生員告知,說游泳需要戴泳帽。于是,我們只好出了酒店,去商場購買泳帽。接連走了三間商場,都沒有泳帽賣。不知不覺間,我們離酒店已越來越遠。最后,終于找到設有專門泳帽專柜的商場,輾轉買到泳帽,回到酒店,游泳池已經關門了?!?/p>
徒勞無功——勒卡雷所有故事的核心皆是如此。但徒勞無功卻并不意味著毫無意義,因為想要在整體上維持一種徒勞無功的狀態,本身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從對徒勞無功的細致描繪上來看,這種源自西西弗斯的悲劇底色才是勒卡雷寫作時最具不朽特征的關注焦點,是他對時代的挖掘方式,亦是一切偉大故事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