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
當我們用盡全力生活在此時此刻之際,總是會忽視有什么東西悄無聲息溜走了,怎么都抓不住。而當我們回過頭,翻開某些小說或是影視作品,那些時代的記憶再次席卷,原來這就是我們經歷過的時代。當我翻開班宇的小說集《冬泳》的時候,我好像能看到陳舊的大型工廠,陳舊的大型機械設備,長滿鐵銹直入青天的煙囪,頭頂噴火晝夜運轉的鍋爐,沙塵暴季節漫天飄舞的亮晶晶的鐵粉,以及傍晚像海浪一樣從工廠涌向居民區的人們,涌出的各種聲音混雜如沉悶的鼓聲,在腦海中一直敲打,就像是電影里的場景,掐下這一個片段循環播放著。
我在看河,從塔吉克斯坦流過來的那條河,水勢平順,藏著隱秘的韻律,梯形夕陽灑在上面,釋放出白日里的最后一絲善意與溫柔,夜晚就要來了,烏云和龍就要來了。我想的是,沿著河溯流而上直至盡頭,在帕米爾高原被冰山回望凝視過的,會是什么樣的人;一步一步邁入河中,讓刺骨的水依次沒過腳踝、大腿、雙臂、脖頸乃至發梢的,會是什么樣的人;被溢出的洪水卷到半空之中,枕著浮冰、滾木,或者干脆騎在鐵板上,從此告別一切過往的,會是什么樣的人。
我想了很長時間,仍舊沒有答案。天空呼嘯,夜晚降落并碎裂在水里,周圍空空蕩蕩。我知道有人在明亮的遠處等我,懷著災難或者恩慈,但我回答不出,便意味著無法離開。而在黑暗里,河水正一點一點漫上來。
充滿詩意的描寫,寧靜中又包含溫柔。從這篇《梯形夕陽》開始,班宇用準確、克制、優美之筆將畫卷鋪展開來,描繪著一群游走在昔日的身影:印廠工人、吊車司機、生疏的賭徒與失業者……他們生活被動,面臨威脅、窘迫,慣于沉默,像一道峰或一道風,遙遠而孤絕地存在著。
這些人物都扎根于一個共同的背景——工人村。
“85后”班宇出生于沈陽,從小就在沈陽鐵西工人村長大,父母是變壓器廠的雙職工。他在成長過程中見證了工人村的衰落。而工人村,對于沈陽這座城市就像一個時代的標本,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沈陽一直大力發展工業,鐵西區更是被稱作“中國制造業之都”。20世紀50年代,沈陽市投入1200萬元,建設143棟建筑群,沈陽冶煉廠、沈陽電纜廠等44家大中型國有企業在鐵西區設立了家屬宿舍——占地73萬平方米的“工人村”——供工人及其家屬居住。那個年代,住進工人村,就像今天住進了別墅。50年代全國流行過一句諺語叫“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說的就是當時沈陽的“工人村”。到了90年代末,沈陽工業企業陷入發展低谷,大量工廠停產、半停產,大量工人下崗回家“休假”。班宇目睹了成片的工廠消失,再看著商業住宅和商業中心拔地而起,年輕人紛紛逃離,整個城市都放慢了發展的步伐,在這個高速運轉的時代顯得落寞。
而《冬泳》這本書中包含《盤錦豹子》《肅殺》《冬泳》等七篇短篇小說,它們都記錄著那個年代的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就像漫長的冬天,清冷蕭肅,而每個人臉上只留下漠然的神情,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灰蒙蒙的寒冷的冬天。
烏云很近,抬手可及,李承杰背對著山峰,目不轉晴地看著兩側逆行的風景,班立新只注意著那片烏云,柔韌而漫散,他從來沒有這么近接觸過任何一朵云彩,他想,閃電會不會也在其中,然后他就看見了閃電,天上的一道光,在他眼前聚集、分解、消逝,伴隨著巨響,他閉上眼睛,但閃電的模樣仍停留在那里,長久不散。
有些人來了,有些人去了,發生了一些事;至于我,我總在這里,總在星星照耀之下。他不僅對一切大事不關心,對任何細小的事也不關心。與其說他在沉思,毋寧說他在幻想。因為沉思的人有一個目標,幻想的人卻沒有。他流浪,漫游,休息。
在日常的生活中,人們不過是高速運轉的機械上的一顆螺絲,機器的運作聲轟鳴作響,淹沒了人們的聲音。一個人對于時代只不過是一粒塵埃,而當我們回過頭來凝望時代的時候,才知道這是我們存在過的痕跡。
他本來以為自己并不在乎,但在不經意間,卻發現自己的所有行動卻變得很小心。
他不再喝酒,也不打牌,別人喝酒時,他出門抽煙,低著頭走過狹長的通道,車間舉架極高,左右兩側各鋪著一條運輸軌道,他跳到軌道里,踩著上面的銹跡前行,他比車床要低,比線圈和配電箱要低,比經過的人群也要低,一直走到盡頭,才撐著鐵門的底角跳上去,那時他的雙腿仍十分有力。
而當我們面對生活這出悲喜劇時,面對那些冗長而瑣碎的日常,我們無法探清眼前的道路,也找不到明燈,只能選擇直面,又或者我們不曾擁有選項,只能轉過身去沉默地生活著。但即便如此,個體所散發出的熱量終將傳遞到那寒冬,融化冰面,點亮黑暗。如冬泳一般一頭扎進寒冷的湖水中,凍得僵硬的身體慢慢舒展開,慢慢游動,再探出水面呼吸。